和她在一塊兒,沒人少得了動這個念頭
要說睡覺這碼事,她自己心裡有數,無須旁人操心。她的「相好」,或者照她的稱呼,「朋友」,心裡也有數。和她在一塊兒,沒人少得了動這個念頭,卻誰也動不了這個念頭。她就像一條魚那麼活,又像個妖怪似的精靈。再怎麼的柔情蜜意,想要跨這個檻兒,卻萬萬沒門兒。她小小的心裡最知道,這是女人最珍貴的寶,是女人的尊嚴,女人的價值。別的都可以玩笑,唯獨這個不能鬆手。媽媽對叔叔好,叔叔也對媽媽好,可叔叔不敢對媽媽輕薄,對媽媽愛著,也敬著,若即若離著。她曾想過,媽要是將這個端了出來,叔叔也許早冷淡了,早將媽當個猜破了謎底的謎語,忘一邊兒去了。女人只有將這個藏著,才是神秘的,深不可測的,有著不盡的內容,叫男人不甘心離去,叫男人愛也愛不夠。她憑著聰敏和感覺,知道媽媽只和一個叔叔那個過,那叔叔便是她的父親。她雖沒見過,可知道那一定是個了不得的「好叔叔」,就憑媽給了他女人的那個,他能不好嗎?再說,一個女人要非得用這個才拿得住男人,那便是最無用的女人了。她這麼認為。她心想,自己不用動聲色,便能把個男人捏得滴溜轉,叫他長便長,叫他短便短。女人身上的法道多著呢,守住那最最寶貴的,也可算作一項法道了。她才不是那種沒轍的女人呢,不拿出這個,她照樣叫男人離不開她。這個,她得留著,留給一個她真正想給的人。這個人在哪兒?她心裡沒譜,也不去想。她是個只顧著眼前的女孩兒,因為她的眼前好,眼前美,眼前簡直妙不可言。她還沒玩夠呢!
她覺得最好玩兒的遊戲,莫過於和男人周旋了。她決不是壞心腸的女孩兒,心底深處還可說是很善良的。可她就是喜歡玩,並且玩得很真誠,很投入,很忘我,很用性情,那就奈何她不得了。她不是存心要刺傷男孩兒的心,只是為了樂。刺痛了,看著他們難過,自己也不好受,甚至會落下淚來,那傷心落淚也叫她快樂,就好像一個人吃夠了甜的,有時也要嘗嘗苦的、辣的和酸的一樣。再說,她也不是白得男孩兒的愛和慇勤,她也給了他們溫柔,給了他們甜蜜,給了他們熱烈的眼神,給了他們有趣的逗嘴兒。有時候,也會遇到不那麼好對付的男人,那就像科學家遇到了難題似的,更令她興奮和激動。怎麼不順手她也要將這個項目攻克下來,而幾乎沒有她不成的。因為她深知男人的本性,連男人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都被她識得清清楚楚,憑著她的聰敏,更憑著她的天性。
女孩兒自以為看透了所有的人,不料自己卻也被一個人看得透亮的清楚,那便是她的媽。年輕的時候,媽比女孩兒還俊俏,那年月,打扮的花樣又多,哪像如今,黃皮似的一張就叫人美不夠了。她知道,年輕時和男人周旋是又快樂又得意。可是年紀大了,也不必太大,眼睛邊的皮膚稍稍鬆了那麼一點兒,鼻凹裡的毛孔稍稍顯了那麼一點兒,嘴唇上的褶稍稍多了那麼一點,腦後的纂兒稍稍黃了那麼一點兒,這周旋便累了,吃勁了,費心思了。她指望著女孩兒先有個拿工資的活兒,再有個實心實意的主兒,她的心事便了啦。
女孩兒卻儘是樂。
輿論永遠比事實先行一步。當團裡的人都以為他們在談對象的時候,其實他們只不過在樂隊排練廳聊天;當團裡風傳他們天天早晚在小雜樹林裡手拉手散步的時候,他們才剛剛在她寢室燒酒釀蛋吃;當團裡已經批准他們私定終身,應許他們做兩口子了,其實他們這才終於去了小雜樹林幽會。因此,在他倆都還猶豫著不敢明朗表態的時候,外界就幫他們揭開了這層紗幕,促使他們的關係飛快發展。春節慰問演出之後,團裡給了遠路的職工放了探親假,他們便一起回了南方。他先跟她到了南京,與她父母見面,得到默許之後,才帶著她一起回了他的家。
家住在一條窄巷深處,十幾戶人家,圍了一方天井,天井的石板地上,長了厚厚的青苔。一棵極高極大的槐樹,遮住了陽光,使得天井裡終年都是陰暗暗、濕漉漉的。他家住了朝北的兩間房間。母親雖是天性愛整潔,一刻不停地擦洗,也抵不住陰濕的空氣給每件東西布上暗綠的霉點。並且,越是洗刷得勤快,霉點的生長也越是迅速和茂盛。一走進房屋,一股陰冷的霉味兒撲鼻而來,簡陋的傢俱被鹼水洗得發白,灑了黃黃綠綠霉點的布,剝了皮似的,顯出了寒酸。他羞愧得幾乎不敢看她,後悔帶了她來。可是這又是必要的一步,如果沒有母親的首肯,他是不能作最後決定的。母親的威望勝過了一切,他愛母親,也勝過了一切。早已是頂天立地的大哥,結婚之前,也必將大嫂的照片寄給母親過目。如果不走這一步,他們永遠不得安心。母親正坐在靠牆的方桌前,湊著後窗裡射進的一縷陽光在穿針。陽光落在那根棉線上,游絲兒般的發亮。他叫了一聲「媽」,媽轉過臉來,止不住有點愕然地望著他,手裡仍然擎著那根金絲兒似的線,背後的窗口傳來水聲和嬉笑聲,那是公共自來水管,有人頭閃過。
「媽。」她也叫道,比他更自然,也更平常。
媽便放下針線,說:「洗洗吧。」
他去拿洗臉盆架上的臉盆,不料她已經拿在手裡,彎腰從水桶裡舀了一勺水,又加了點熱水讓他先洗。他將臉埋在溫水裡,屏住氣。水溫柔地貼著臉,像是愛撫。他覺出有一雙手在給他窩著領子,先從頸後開始,慢慢沿著領圈移到了前面,觸到了他的喉節。手是暖和而厚實的,指頭卻靈巧。他的眼淚沁了出來,溶在水裡,心裡充滿了感激。
晚上,爹媽仍然睡在窄小的裡屋。她和五妹睡一張床,他則和幾個弟弟擠兩張床和一席地鋪,中間並沒有任何東西隔開。他帶著弟弟們在天井裡逗留,直到她們上了床進了被窩,由五妹大聲通報了聲,他們才魚貫進屋。洗臉,洗腳,上鋪。後窗上只扯了一塊薄薄的玻璃紗,皎潔的月光穿透進來,將房間照得敞亮。他朝天躺著,知道她也是朝天躺著,心裡意外的平靜,並沒有一點騷亂與害羞。最小的弟弟在講一則街坊的故事,無聊得好笑。他笑了,她也笑了,猶如以往的自然安詳。小弟講完了,就由六弟接著講一則更加無聊的傳說。沒有聽完,大家都睡了,中還聽見有一個激越的繪聲繪色的聲音。半夜裡醒了一下,側轉身來,就看見她也側在枕上,安恬得沒有一絲兒聲音,像一個嬰兒似的酣睡。他心裡便也一片恬靜,睡去了。當他再一次睜開眼時,天已經大亮,後窗上的一塊天,白淨得可人。弟妹們都已起身,她獨個兒站在門口,臉朝著天井梳頭,頭髮瀑布似的散開。陽光穿過槐樹葉落上了幾片,亮閃閃地發光。她從容地梳著,一下,又一下。頭髮抖動著陽光,陽光如水銀般在頭髮上滑動。她終於梳好了,將梳子插在口袋裡,開始編一條辮子。頭髮在她手指靈巧的擺弄下,活潑得像一尾黃魚,跳躍著。她將編好的辮子盤在腦後,足足盤了兩圈,然後用發卡別上,這才轉過臉來。
陽光在她身後,她背著亮光走來了。寬闊的額頭,高高的鼻樑,端正的嘴形,忽然煥發出奇異的光彩。他這才發現她很美,那美裡有一種聖潔的意味。他呆呆地躺在床上,望著她一步一步地走來,走到床前,朝他微笑著,又用手拍拍他的額頭,說:「睡醒了?」
「爸呢?」他輕聲問。
「上班了。」
「媽呢?」他又問,聲音有些啞。
「上街買菜了。」她回答。
他伸出手抱住她,將她朝自己摟下來,貼在他的胸膛上。她聽憑他摟抱,靜靜地伏在他胸前,聽著他的心跳,手指慢慢地沿著他尖削的鎖骨,劃過來,劃過去。他覺著就像有一隻螞蟻在他頸窩處爬行,溫柔地搔癢著。他親著她的額、腮、耳朵,輕輕地,顫抖著說道:「把門關上,好嗎?」
她便起身去關了門,穿過大槐樹的幾線陽光沒有了,佈滿青苔的石板地沒有了,後窗隱隱地傳進水聲和喧鬧聲。然後,又有一聲汽笛,不知是從哪個方向傳來。他們一起想起了白練似的長江。
金谷巷的女孩兒在家玩了兩年,終於沒有下放,佔了個獨生女的便宜,分在果品公司站櫃檯了。是專賣乾果的那個櫃檯,有紅棗兒、蜜棗、龍眼兒、山楂,儘是些饞嘴的甜酸貨。女孩兒最愛吃的是龍眼兒,站著站著站煩了,順手就抓一把,慢慢地剝了殼兒,填進嘴裡,嘴中咕嘟,便吐出個珵亮的核兒,落在地上,滴溜地轉。大筐大筐地進貨,把她的肚子撐滿了也見不出少,更何況還有個正常損耗給包著。不知是因為龍眼補血,還是女孩兒到了十八歲的好年紀,她顯得日益鮮潤,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數她櫃檯的生意好,人圍得多,買賣也興隆。幾個風流小子,有事沒事地倚在櫃檯上,有一句沒一句地找話說。她只作不理,對著小圓鏡卷劉海兒玩兒,嘴裡吃著龍眼兒。生生是叫男人給寵壞了。
市革委大院的男孩兒們打賭玩兒,誰要與那賣乾果的女孩兒搭上三句話,星期日上山打麻雀就不用掏錢,汽水、麵包,白吃白喝,槍子兒也白打,打多少也不心疼。商定了,便一窩蜂地上了街,擁了到果品公司的乾果櫃檯。這會兒,女孩兒沒照鏡子,也沒吃龍眼,嘴裡卻哼著一支歌:「革命熔爐火最紅,毛澤東時代出英雄……」只會兩句詞,以後就沒了,光哼調門。大鼓的調門,拐了有九九八十一個彎,每個彎都不錯過。首當其衝的是一個穿了一身黃軍裝的男孩兒,那軍服可不是「野」的,正宗得很,洗得已經發白,肩上有幾個窟窿眼兒,證明從前這裡別過肩章。他走近櫃檯,說道:
「同志,稱兩斤龍眼。」
「革命熔爐火最紅……」她哼著歌抓了兩斤龍眼,放上秤盤,稱好了,就去拿紙包。
「龍眼不要了,兩斤紅棗。」他卻說。
「毛澤東時代出英雄……」她倒去龍眼,裝上紅棗。
「多少錢?」他問。
「啦,啦,啦,啦……」沒詞的地方她全用「啦」代替,一邊在算盤上撥了幾個珠,再將那算盤調過頭給他看,一塊四毛八分。
他有些沉不住氣了,摸出五塊錢,朝櫃檯上一扔:「找錢。」
「啦,啦,啦,啦……」她將錢找了。從頭至尾沒有停止歌唱,卻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他急了,將找來的錢一劃拉:「少找了。」
「革命熔爐火最紅……」她又倒過去從頭唱起,不慌不忙地走過來,一隻胳膊彎過來,擱在櫃檯裡邊,撐住身子,另一隻手點著票子,三張一塊的放一邊,五張一毛的放一邊,最邊上是一個兩分的鋼兒。他再有意刁難也找不出茬了,憤憤地把錢一摞,抓起來塞進軍上裝的口袋。沒引出她一個字,倒賠了一塊四毛八分的本兒,出門便把紅棗兒扔了。
倒下一個,又上去一個。這回是個穿了勞動布工作服的小伙子,如今工作服大有取代黃軍裝的趨勢,大約也標誌紅衛兵的時代逐漸轉向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再沒有比分到工廠做個工人更幸運的事了。再說,工作服的樣式是茄克式的,如不是工作服,你能穿到茄克式的上衣?他推開店門,衝著女孩兒,用標準得過分的普通話問道:
「同志,花果山在哪兒?」
她朝東抬抬下巴。
「乘幾路車呢?」他又問。
她豎起三個手指。
「車站在哪邊?」
她朝西抬抬下巴。
「花果山究竟好玩不好玩?」他隨便地問,倚在櫃檯上。
她不搭理。
「我們出差來這裡,想逛逛名勝古跡,結果什麼也沒有,只有個花果山,是不是值得去呢?」
她不搭理。
「是不是《西遊記》裡的花果山?」
她不搭理。
他終於惱了,一摔門走了出來。雖然沒賠本,卻損失了面子,那損失是更大了。
她在櫃檯裡,斜眼覷著了一切,臉上聲色不動,心裡則冷笑不已。誰不認識這幫王孫爺們呢?可是,誰又稀罕他們呢!她和男孩兒玩,為了他們是男孩兒,不論是皇上的兒,還是要飯的兒,又不是和他爹玩兒。再說,皇上又咋了?要飯的又咋了?皇上要娶妻,要飯的也娶妻。皇上生兒,要飯的也要生兒。皇上見了女人照樣腿軟心軟,大唐朝的皇上,不就是叫個楊貴妃耍得滴溜轉,差點兒失了江山。在女人跟前,所有的男人都是一樣的。她見過的男孩兒多了,各色的都有,對這些公子哥兒倒並瞧不上眼兒,覺著他們浮躁,像個剛學打鳴的小公雞,尾巴上的毛都沒長全呢!她可是喜歡年長的男人,活出了年紀,臉上有了皺紋,胡茬黑黑的,吃過大苦,受過大煎熬。這才更像個男人。制服這種男人,才叫本事,才叫人來勁。依她看,仗著自己的權勢去誘惑女人的人,根本算不上男人。好男人應該是赤手空拳,什麼身外之物也不憑靠,就憑著自己是個男人,把女人搶到手。她也看不上那些圍著公子哥兒轉的女孩兒,一個個還得意得什麼似的,昂著頭,成了個公主,還是皇后?為了錢財權勢去獻身的女人也根本不叫個女人。或許她們吃好、穿好、玩好,享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可她斷定她們享不到一點點真正做女人的滋味。女人家不僅要被人愛是滋味,更要愛人家。當然,愛人家比被人愛要難得多了。她美,她俏,她風流,人人愛她,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了。要是不愛她,那恐怕就不算個男人了。她這麼認為。被人愛,根本不算個難事,可是要愛人家,卻不容易。
她弄不清自己,是愛還是不愛。她只是喜歡和男孩兒玩,和男孩兒一起,比女孩兒自己擱一處有趣得多。她的打扮有觀眾了,她的眼神有對象了,她的生活有目標了似的。為什麼從古至今必是一男一女終身相守,就為了女的和男的在一塊兒才自然,才是本性,才是天意。所以她在女孩兒堆裡就覺彆扭,不自在,和男孩兒在一起,頓時自如起來,到了家似的,頓時有了靈感,會生出意想不到的小手腕,變幻莫測的表情,意味無窮的巧嘴兒。自己都沒有預料的,簡直成了一種藝術的創造。假如,騷情也算藝術,那麼她便是一個一流的藝術家。
可是,儘是被人愛也是膩味,她很想好好地愛別人,愛得要死要活的。於是,也便要死要活地去愛,愛到末了,又覺著怪累人的,還有些好笑,做戲似的,就撒手不愛了。覺得還是輕輕巧巧地去愛更好一些。她想,大概還是不算真愛吧,真愛,就是真死真活也不顧惜了。可她又覺著自己也是真愛的,她沒有摻一絲兒假,都是用真性情去愛的,弄到後來,她自己也糊塗了,不曉得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反正,她少不了男孩兒,少不了被人愛,也少不了愛人,就這麼真真假假地過吧!誰叫她長得俊俏呢?誰叫她招人愛呢?誰叫他們都愛她呢?反正,她是沒有一點兒責任的,她可以痛痛快快地愛。
女孩兒媽卻知道,一個人一輩子只會真正愛一個人,也只會叫一個人真正愛著。愛一個人,被一個人愛,才是踏實的。可是她也知道,這個惟一的人也許一輩子也碰不到,也許一輩子裡僅只照個面,誰都不認識誰的,就過去了。也許是找到了,認識了,兩下裡卻到不了一起,連個面都不能碰,就算了。她對女孩兒抱著無限的希望和耐心,她得為女孩兒留心著,她相信這個人只要從眼前閃過,她準能逮住,不叫他過去。
江邊碼頭的汽笛,一聲長一聲短地鳴。
再沒有比蜜月裡更甜蜜的了。他將過去忘了,也將未來忘了,被眼下實在的歡樂充滿和滲透了。從沒指望過的溫柔體貼。他這才發現他的肌膚已經飢餓了三十三年,渴望了三十三年。女人的愛撫是那樣令人激動,令人陶醉。「我要對你好。」他喃喃地對她說,「我要對你好。」他一迭聲地喃喃道。只有一輩子的,全心全意地對她好,才能回報她的溫柔的愛撫。他覺得,她的愛撫將他整個生命挽救了。他們幾乎是徹夜地溫柔著,只覺得時光過得太快。天藍的窗簾還沒黑透,便薄了,淡了,顯出窗欞格兒的影子。房間僅只七平方米,硬從道具間擠出的一角,砌了牆,另開了門。可是,這於他們,是最美麗的房間了。每一件東西因為她的安置,都像到了家似的安適,又因為他從母親那裡承來的潔癖,擦拭得乾乾淨淨,嶄新的一般,無法掩蓋的破舊損傷就像是古樸的裝飾,反顯出別緻。四尺寬的雙人床貼著南牆,差一點頂住頭腳,頭上剛好擠下一摞箱子。箱子上鋪了塑料布,放了一排樂譜,一張兩人的小照。北牆立了一尊大櫥,由於櫥門上鏡子的反射,房間好像加深了一些。櫥與床之間,是一扇窗,窗下一張方桌,鋪了潔白的桌布,桌下塞了四隻方凳。桌子對面是門,門邊是煤爐、碗櫃,一些吃飯家什。再沒有比這更溫暖更周到的小窩了。他幾乎以為他受了三十三年的苦和罪,就為了這一天的酬報。
他有了家了,他這才感到安全,感到了安心。他時時處處感覺到家的溫暖可靠的圍護。這圍護跟隨著他,包裹著他,使他勇敢了,開朗了。他竟不再懼怕與人接觸,不再怕與人交往。他慢慢地放下了武裝,鬆懈了戒心。家,將他在熙熙攘攘的世界裡狹窄地圈起,他的生活反倒開闊了。因為有了退避的後方,所以他甚至敢於作一點點進取的努力了。
他開始有了朋友,一些也是從南方來的,不甚得意的朋友。和他們在一起,他可以少一些自卑,因而也更自如隨和。他開始在自己的小窩裡請客,將方桌從牆根拉出來,靠著床,床上便也可以坐人了。她會燒菜,全是南方口味的菜,蛋餃線粉湯,茄汁排骨,青菜炒得碧綠,豆腐燉得雪白,一一端上桌子,文靜安詳地接受大家的讚揚,然後,似是無意地瞅他一下,溫柔地勸阻他喝得節制,他則甘心情願地收斂了。她的管束叫他覺得無比親愛,他願意像個乖孩子似的蜷在她懷裡,由著她溫存地責打。他多麼多麼地感激她啊!
她的腹部神秘地在凸起,她做了一件細條子的孕婦衫,套在毛衣上,顯得又天真又莊重。隨著腹部日益漸進的凸起,她變得更溫存體貼。似乎在培育嬰兒生命的同時,也培育了母愛。他在她跟前,竟學會了淘氣。晚上,她脫了鞋,靠在被窩上織著可愛得要命的小毛衣、小毛褲。他便也脫了鞋,將頭枕在她凸起的腹部。「別為了兒子,忘了丈夫。」他這麼說。她便用那織了一半的可愛的小毛褲、小毛衣,輕輕地打他的額、鼻、腮,手上依然勤快地織著。他便拾起線團,一縷一縷地給她扯線,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閒話,無聊得可笑。她不搭理他,由著他胡說,見他說得荒唐了,便微笑著欠起身子,俯下頭,用下巴在他額上摩擦一下。他望著天藍窗簾後面朦朧的月亮,想著小時候常聽的,早已忘了這會兒卻又想起來的故事,入睡了。醒來時,便發現自己原來躺在暖暖的被窩裡,一雙柔軟結實的手臂圍住他的肩膀,他是無比的安心而又幸福。
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兒。他似還沒有享夠婚姻的歡樂,來不及去體驗父愛。又似乎是,他還沒嘗夠母愛,所以並不急於做父親。可是憑著他溫柔善良的天性,他還是愛這個臉兒皺巴巴的小東西,歡迎她參加自己的生活。而她,也決不讓他有一點被分割了愛心的感覺,不讓他覺得,那小東西正在與他分享她的溫情。而是叫他以為,從此有兩個女人在一起愛他,他更富有了。她心裡的愛是有增無減,幾乎源源不絕。她抱著女兒,讓他一古腦兒全部抱住,或是讓他抱著女兒,一古腦兒全部被她抱住。由於她深存的愛心,本是穩重自持的她,卻也生出無數溫情的小花樣。
夜深人靜,一大一小都睡著了,她凝視著他們,心裡的幸福與滿足是無法言說的。她將他們都視作了自己的孩子,都與她有著血肉的聯繫,那聯繫的形式略有不同罷了。大的同小的一樣,軟弱無依,她是他們的保護,她對他們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這責任來自血肉的聯繫,這責任使她快樂。她親親小的,又親親大的,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富有的人了。「我要好好地待你們。」她貼在大的耳邊喃喃地說,「我要好好地待你們。」她又貼在小的耳邊喃喃地說。要好好地待他們,來回報他們對她的依賴與親情。
雜樹林裡的月亮,從未有過地皎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