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越來越變得不可戰勝
然後,他考上了音院附中,大提琴專業。跟了一位女老師,男人般的手,男人般的嗓音。和她比起來,他倒更像是女的了。她將他按坐在椅子上,手在他的腰脊上拍擊,意思要他坐直。他坐直了,她的手卻還貼在背上,熱呼呼的,一直滲進了肌膚。他直直地不敢動,心裡卻有幾分歡喜,他歡喜她是個女的,卻又不像是女的。她將琴交給他,斜倚在他的膝上。琴直往下溜,一溜到底,她卻不許他用手抓住,也不許用膝蓋去夾,只允許他的左手指輕輕抵著琴頸和指板的背面。她早已告訴了他,什麼是琴頸。拇指輕輕抵著琴頸,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指,一排四指輕輕地放在指板上。琴往下溜,他不知該怎麼阻止它往下溜。可是,第二、第三、第四天,琴漸漸地不再溜了。並沒有什麼阻止它,一切都和過去一樣,可它不再溜了,它自然地倚順在他懷裡。弓毛在弦上滑過。
他的弦響了。老師同學都說他音色是格外的好,紛紛看他練琴,研究他弓毛與琴弦的角度和力度。他自己都困惑,他以為一切都是極自然的,猶如風要吹,水要流。他很愛拉琴,即使拉空弦,都有趣味。凡從弦上發出的聲音,他都珍愛,好像是琴在說話似的。他拉琴,就好像在和它對話。他的每一句問話,都有相應的回聲,從不辜負。這大約就是他的全部秘密。和同學們奇怪他一樣,他也奇怪著同學們,竟可以一連幾個小時什麼也不說,什麼回應也得不到地拉琴。他從別人的琴房走過,總是為那枯燥空洞的琴聲,厭煩得皺緊了眉頭。老師為他驕傲,大哥也為他驕傲。
他每個禮拜天的上午,到大哥家去。大嫂生了一個男孩,清秀的模樣,都說像他小時候。他將大哥給的飯錢,剋扣下來買了一隻小鈴鼓繫在侄兒的搖床上,搖床一搖,鈴鼓便沙沙地唱。他從心裡愛著大哥大嫂,和這個都說像他的侄兒,卻不知如何來表達這點情感。他在大哥家裡,拘謹得要命,肚子本是餓得嘰嘰咕咕叫,可一上飯桌,竟一點食慾也沒了。望著大嫂給搛的滿滿一碟好菜,甚至噁心起來。而飯桌剛一撤下,卻又感到飢腸轆轆。他滿心想為大嫂做一點家務,卻不敢動手。他裝作上廁所,久久地將自己反鎖在衛生間裡,望著盆裡的尿布猶豫:洗還是不洗?他是極想去洗,如能動手去洗那散著奶香的尿布,該是多大的愉快。可他又極怕那專門侍奉產婦的保姆會來與他爭奪。他是決計爭不過她的,想像那樣爭奪他便發窘。可他多麼想洗,他想做一點點小事來報答大哥一家對他的恩惠。他幾乎是痛苦地鬥爭著。如不是這時候有人敲門催促他出來,他便永遠結束不了這苦悶了。
他在親愛的大哥家裡窘迫得毫無辦法,午飯過後就要走,任人怎麼留也留不住。他像逃跑似的出了大哥住的弄堂,方才輕鬆下來,卻又透心地難過。他苦苦盼望了整整一周的快樂就這麼結束了,下一輪的苦想又開始了。他日日夜夜苦想的快樂,臨到頭竟成了不堪承受的負擔。他不能解釋這一切,只覺得十分苦悶,苦悶極了的時候,他便想家了。
家裡那樣一所黑洞洞的大宅子,待要去想,眼前便被黑暗遮滿了。黑暗深處,慢慢浮起一雙鷹隼般犀利的眼睛,穿破了黑暗直朝他逼來,他不覺打了個寒噤。一時覺得那樣的孤獨無靠,一顆充滿了溫暖親情的心,卻找不到安放之處。一整個假日的下午,他在繁華的淮海路上徘徊。他極想回學校去練琴,可又耐不了假日學校的空寂。只有一個看門的老人,必定會問他:「為什麼這樣早就返校?」他將無言以答。
整條淮海路都飄著奶油蛋糕和脂粉的氣味,撲鼻的香,撩人胃口。一個小女孩手裡擎著一桿彎成枴杖形的糖果,朝他走來。她的神情安詳高貴得像公主,他不由往路邊讓了讓。這裡的天空碧藍得凜然起來,陽光璀璨得逼人,他失去了從小便習慣的黑暗的保護,好像置身在汪洋中的一葉孤舟,時時擔憂著會被沉沒。雖然沒有目的地,他卻走得飛快,似乎在追趕什麼,又似乎要逃脫什麼。走過幾條馬路,他想著應該回頭了,又怕驟然的掉頭會引起別的猜疑,便做出忽然想起什麼的樣子,回過身去,心裡卻直發虛,生怕被人看出了破綻。他來來回回地走著,身上乏了,精神則越發緊張。
天,終於暗了,行人漸漸稀;路燈卻還沒亮。他漸漸地安靜下來,腳步放慢,從容起來。暮色像一層溫暖的布幔,包裹著他,使他安心,輕鬆。該是返校的時候了。這時候,學校一定十分熱鬧,琴聲鬧聲交織成一片。可他卻又不想回去了。他愛這暗暗的街道,行人變得面目不清,人人都在匆忙地歸去,獨有他安閒。暮色漸濃,他幾乎有了一種醉了的感覺,忘記了一切,只是信步走著。
然而,燈光卻忽地大亮起來,櫥窗裡的日光燈,樹葉間的路燈,招牌上的霓虹燈,在同一瞬間刷地亮了。將夜晚照成了白晝,這是個不夜的城。在這突如其來的光明中,他愕然了,隨即加快腳步,向學校跑去。
他直跑入琴房,才安下心來。琴斜擱在椅子上,琴面在日光燈下華麗地閃光。
長江邊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城裡南頭有一棟高大陰森的宅子,宅子裡坐著佛似的老太爺。長著一尊鷹鉤鼻子,一雙鷹隼般灼亮的眼睛。這一生他幾乎做遍了三百六十行,最終,建成了一座木柴行。後來,木柴行公私合營了,合營前,他只來得及造了一座宅子,用上好的木頭造起。然後,他便只剩了這一棟木頭宅子和無數個子孫。每早每晚,他必吩咐兒媳召集來子子孫孫,聚攏在腳下,檢閱似的看過一遍。什麼也不說,也不讓說什麼。很長很長時間以後,才動一動發亮的眼珠,兒媳朝孩子們一揮手,一眨眼功夫,便無聲無息,魂似地退盡了。
他手裡有一根龍頭枴杖,除了拄地,還打人。不打兒子,兒子是繼他之後的一家之主,不能壞了尊嚴;專打媳婦,為了給孫兒們作榜樣,也給兒子無言的警告;打你的女人,便也等於打你,雖是眾人之上,卻還是一人之下。
媳婦十六歲進門,最愛聽江邊碼頭輪船的汽笛,那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或是傳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她靜靜地等著,等著孩子長大,好送他們出遠門。她送走了大的,送走了二的。大的成家又立業,二的卻沒了,為的一場傷寒。如今,又讓三的去了。三的是讓大的手牽手兒帶上,搭火車走的,可她總是覺得是從江邊碼頭走的。似乎,只有那白練似的長江,才將人帶得出去。
汽笛滿城都聽得到,嗚嗚的。
在大煉鋼鐵,大放衛星,大吃食堂,轟轟烈烈的日子以後,饑荒的日子來了。
這饑荒餓死了數以萬計的活人,這饑荒逼得人人勒緊腰帶。卻有一個鷹隼般眼睛的老人,不準備接受任何天意的考驗,他依然一日三餐,外加點心。這任務落在了兒孫們的身上,兒孫們終於有了報答他蔭庇的時機。
大哥每月多寄一倍以上的錢回家,只能給他必須的伙食費。他正是長骨骼的時候,骨頭從幾乎透明的皮膚裡突出,衣褲全都縮上去了兩寸,裸露出尖削的手腕與腳踝。他白天黑夜地覺著餓,飢火從內裡燃燒他,他思想裡只剩了一個字:「餓」。只有練琴的時候才可稍稍忘卻一下飢餓,可是要不了幾分鐘那飢餓便換了一種形態朝他襲來。他頭冒冷汗,十指顫抖,心跳得飛快,連琴弦都按不到底了。琴弦幾乎割破了他的手指,卻碰不到指板。他徒然地用著力氣,很快就筋疲力盡了。
大哥每個星期天要他回去吃一頓飯,米準確地量在兩個飯盒裡,上籠蒸熟,再由大嫂從中間仔細地一分為二,一人一半。他和大哥吃一盒,大嫂同侄兒吃一盒。侄兒已經兩歲,卻比任何大人能吃。有一回,他竟將一小鍋麵湯灌進了肚子。這是一周裡,他所吃到的最好的一餐,可卻更加激起了他的食慾。他走出大哥家,走在淮海路上,那股子香風猛烈地撲來,他無法抑制自己的貪饞,可是卻必須抑制。他噙著眼淚,在那奶油的香味裡穿行,痛苦得幾乎想一頭撞死在電線桿子上。可是電線桿子在他眼前搖晃,一旦走近,卻又陡然升高,擎天一般,他來不及後退了。
宿舍裡,同學們罵著,歎息著,甚至哭著,細細說著飢餓的種種感覺,還有的回憶著以往吃過的美味,畫餅充飢。他聽不得這些,將被子蒙了頭,手指頭堵住耳朵,極力地不聽,極力地要睡著。可是,肚子像是經著一場戰爭,腸子絞痛,胃忽而膨脹成一個空洞,似要吞噬一切,忽而縮成緊緊的一團,實心似的梗在胸口。他不知為什麼,竟想起小時候看媽媽洗豬肥腸,一條長長的肚腸,被筷子頂著,整個兒地翻轉了過來。而他的視聽又變得空前的敏銳,同學們的抱怨一字不落地進了他的耳朵,激起他無窮的慾望。口中湧上唾沫,他大口大口地吞嚥,直咽得噁心,不由得怒火驟起。他討厭他們這樣大聲地嚷餓,他恨他們對美味的回憶、叫嚷和憧憬。其實這是一種發洩和排解,就好比一個人挨打時要大聲嚎叫一樣。並且,大家在一起叫嚷,還會有一種安慰:不僅是自己餓。你也餓,他也餓,人人都在餓,於是,也就心平氣和了。而他不明白,他只是一個人孤獨地與飢餓做著鬥爭。那鬥爭是格外的艱苦。他咬著牙,憋著氣,將飢餓壓抑著,那飢餓便更加殘酷地咬噬著他了。
有一次,在大哥家。大哥在讀一份琴譜,大嫂在蒸飯,侄兒在小圓桌上玩積木。他搭著積木,嘴裡嚼著餅乾,嚼得痛快淋漓。桌上還放著一塊,是侄兒的。那是一塊黑色的粗糙的玩具餅乾,一部汽車的形狀,線條渾圓地凹陷著,稚拙地勾出兩隻肥胖的輪子和車廂,他的眼睛再也移不開了,然後就伸出手抓過那餅乾,很坦然地送進了嘴裡。餅乾的香味頓時充滿了他的全身,卻轉瞬即逝了,那實在是太少了。這時候,他方才驚慌起來,臉色刷地白了。他立起身就要走,大哥大嫂喊他,他頭也不回,硬說有事,走了出來。他走到隔壁弄堂口大鐵門後面,哭了起來。他羞恥得無地自容,並且自覺得從此以後有了污點。可是他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那完全不是他想做的,他不會做那樣的事情。可是,伸手取過餅乾並且送進嘴裡的一系列動作,卻那麼明白無誤地刻在記憶中,再也洗刷不去了。他自以為成了一個骯髒下流的人,偷兒似的。並且,再也糾正不了了,時間是不會倒流的。他傷心地慟哭著,多日來由於飢餓、怨憤、想家、孤獨積蓄起來的所有眼淚,全在這時候流了出來。弄堂裡有人進出,見他在哭,卻並不介意,沒有人來問他一聲,由他哭了個痛快。當他回到學校,將一天裡兩頓飯票作了一次吃。嘴唇觸到了滾熱的稀飯,腳底陡然升起一股幸福的戰慄。他將那痛苦忘了,全身心地沉浸在進食的快樂裡。待到一切都吃盡以後,卻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種萬念俱灰的心情,他沮喪得不知所措,不知在沮喪什麼。飢餓,其實也像情慾一樣,渴望之後是快樂,快樂之後便是灰心。可他不懂得這一些,他只覺得非常非常的喪氣。夜裡,睡在床上,他許久許久地想著,自己已經不是一個乾淨的人了。他懷念起過去來了。過去的日子是那樣的美麗,連飢餓都是純潔。可那一切都結束了,他從此是一個有罪的人了,他將負著罪度過一生。他覺著一生是太長了,過也過不完。
好比是堤壩上有了一個豁口,他渾身調動起來與飢餓鬥爭的力量與緊張,開始鬆弛了。飢餓,越來越變得不可戰勝。有一日,他在學校操場上抬到幾塊爛銅,拿到廢品收購站,賣了幾毛錢,便去買了兩個水晶包吃了。富有彈性的富強粉面,在牙齒的咀嚼裡,幾乎有一種肉質的快感,豬油融化了,那香甜滲透了全身,吃完過後,那幸福便驟然退去,取而代之一股懊喪的心情。他發誓再不做這種卑鄙的事了,發誓要忘記這事,重新做人,做個清清潔潔的好孩子。他躲在沒有人的地方哭著,打自己的嘴,咬自己的舌頭,覺得這一世再難改好了,無比地絕望。可是飢火一次又一次地升起,是那樣地不可抑制。自從那事情開始以後,飢餓的每一次襲擊都令他無法抗拒。這時候,他便忘了廉恥,在樓道、操場、教室裡搜索,搜出一些可以去換錢的東西。當他第二次拿了一包電線出校門時,他那驚慌的神態引起了看門老頭的注意,將他叫住了。沒經老人一問兩問,他便和盤托出。
他覺得天朝著他的頭頂,直直地蓋了下來,他被天壓著,直直地陷下地裡,那地是無底的深,陷不到底。
大哥在鋼琴前讀譜,大嫂在量米蒸飯,侄兒在搭積木。
城東金谷巷的女孩兒會說話了,剛會說話就會唱小曲兒了。小嘴兒伶伶俐俐,一字一句都唱得明白:
「頭上的呀青絲喲什麼人擺亂?
耳上啊喲墜子呀為啥少一隻?
臉上官粉怎麼濕?
嘴上的呀胭脂呀何人來吃?」
大人聽了都笑:「打哪聽來的高蹺小調?唱得活龍活現!」笑過了又撇嘴:小小的年紀就會唱這浪調兒,且又唱得騷情,能是哪處的、誰家的女兒?
女孩兒聽不見這些,只當人人都誇她,喜歡她,便一心一意地愛俏。小小的人兒就會挑揀鞋面的花樣,挑的儘是粉紅的花朵,嬌得了不得,一陣風便能吹散似的。挑好的,便趕著她媽繡上,隨後踩著新鞋出門外去顯擺。她不像小孩子似的亂蹦亂跳地走路,而是一步跟一步地走,小腳尖微微向外撇,腳跟和腳跟踩著一條直線,走得像個懂事的大人。小孩子都圍過來看她的花鞋,她卻露出了不耐煩,兩隻手背在身後,倚在牆上,斜著眼瞅那誰家窗前的吊蘭。
石子路的巷口來了一個叔叔,提著果子,還有山楂酒。她老遠地認了出來,興奮得紅了臉,卻不露聲色,裝著不看見。等他到了眼前,又悻悻的,不高興似的。叔叔叫她,她愛理不理,叫她跟他走家去,她不情願地去了,心裡卻高興得直撲騰。她的叔叔多,每回來都不空手,帶了好東西,給她媽也給她,絨花兒啦,綢絲帶兒啦,紅褂兒啦,眼珠會動的洋人兒啦!她歡喜得要叫要跳,媽便用眼瞪她,罵她下賤。她看媽,臉上總做著懶懶的表情,叔叔送她東西也不討好,還遭罵。可是等叔叔走了,媽媽便將東西放在面前一件一件看,臉上笑盈盈的。要是長久地沒有叔叔來,媽媽便拉長了臉,找她出氣,摔摔打打,犯病似的,直等叔叔來了走過以後,病才好。漸漸地,她懂了,叔叔來確是值得高興的事,可是那高興不能擺在臉上,不僅不能擺在臉上,還要更做出不樂意的樣子,這才是尊貴的行事。
這回的叔叔,給她帶的是大上海捎來的粉紅色帶彈力的襪子,能長能短,能大能小。看好了東西,她安心了,抓了一把瓜子兒又跑了出來。小嘴靈巧地嗑著瓜子,一個瓜子進去,出來便成了整整齊齊的兩半兒,落在斑斑駁駁的石子路上。細小的牙齒嗑得瓜子清脆地響。小孩兒們遠遠地瞅她,再不敢圍過來,大人不許哩!她不看重這些,只顧清清脆脆地嗑瓜子,「剝剝剝」,唱歌似的。
西去三百里,小雜樹林子裡,二胡哭似的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