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她避免發生太過混亂的情形。在這些流水似的大堂相識裡,她基本保持有一個相對穩定的關係。起初是美國人,後來他的妻子兒女要來,這種每週一約便結束了。其時她已經開始和一個日本商社的高級職員有了來往,但是真正的親密關係是在美國人之後才發生的。這關係持續得並不長,因他本來就是阿三過渡時期的伴侶,阿三不喜歡日本人,覺得他們比中國人還要缺乏浪漫色彩,阿三與他相處的一段日子,是被她稱為"抗日戰爭"的。她以她流利的英語制服了他來自經濟強國的傲慢。此外,在性上面,阿三也克敵制勝,叫他乖乖地低下頭來。最厲害的,決定性的一招,是在他已經離不開阿三的時候,阿三斷然甩了他,投向一個加拿大人的懷抱。
然而,這種相對穩定的關係,也是別指望長久的。在這樣的邂逅裡面,談不上有什麼信任的。彼此連真姓名都不報,雖然阿三致力於發展,可也無濟於事。對方並沒有興趣深入瞭解,也不相信瞭解的東西的真實性。他們大都說的是無聊的閒話,稍一稔熟了,話就說得有些放肆。阿三的英語到了此時便不夠抵擋了,弄得不好,還會落入圈套。她無法及時地領會這語言的雙關和暗示的意思,還有些俚語,就更是雲裡霧裡。她也意識到,凡熱衷於在大堂搭識女孩的外國人,大都是不那麼正經的。這倒和中國的情形一樣,無聊的人才會到馬路上去勾引女孩。而且,這些為了生意和供職在中國長期逗留的外國人,生活又是相當枯燥的,其中有一些,意趣也相當低下,這是有些出乎阿三的意外,她以為這些卑俗的念頭是不該裝在這樣希臘神聖的頭腦裡。所以,開始的時候,她盡往好處去理解他們,直到真正的上當吃虧,才醒悟過來。這種失望的心情,是她對自己也不便承認的。
儘管阿三希望關係穩定,可事與願違,她的相識還是像走馬燈似的換著,要想找到美國人那樣一週一約的伴侶相當不易。因此,阿三很快就念起美國人的好處。在最後分手的時候,這個中年人顯然對她懷著留戀的心情。當然,阿三也明白,留戀歸留戀,她要再往前走一步也不可能。美國人防線嚴密,有著他那種方式的世故。
酒店大堂就這樣向阿三揭開了神秘的帷幕。在那燈光幽暗的咖啡座裡,卿卿我我的異國男女,把話說出聲來,都是些無聊的,沒什麼意思的廢話和套話,阿三現在坐在那裡,不用正眼,只須餘光,便可看出他們在做什麼,下一步還將做什麼。
阿三能夠辨別出那些女孩了。要說,她和她們都是在尋求機會,可卻正是她們,最嚴重地傷害了阿三,使她深感受到打擊。她從不以為她們與她是一樣的人,可是拗不過人們的眼光,到底把她們劃為一類。有一回,她坐在某大堂的一角,等她的新朋友。大堂的清潔工,一個三十來歲表情呆板的女人,埋頭擦拭著窗台,茶几,沙發腿。擦拭到阿三身邊時,忽然抬起頭,露出笑容,對她說:兩個小姑娘搶一個外國人,吵起來了。阿三朝著她示意的方向,見另一頭沙發上,果然有兩個女孩,夾著一個中東地區模樣的男人,擠坐在兩人座上。雖然沒有聲音,也看不見她們的臉,可那身影確有股劍拔弩張的意思。阿三回過頭,清潔工已經離開,向別的地方擦拭去了,阿三想起她方纔的表情和口氣,又想她為什麼要與她說這個,似乎認為她是能夠懂得這一些的,心裡頓時反感。再看那女人蠢笨的背影,便感到一陣厭惡。
是這些女孩污染了大堂的景象,也污染了大堂裡邂逅的關係,並且,將污水潑到了阿三身上,有時候,她的朋友會帶著他的同事或老鄉來,他們會去搭識那些女孩,然後,各攜一個聚攏在一起。阿三為了表示與她們的區別,就以主人的姿態為她們做翻譯,請她們點飲料。可是她也能看出,她與這些女孩,所受到的熱情與歡迎是一樣的。她想與她的朋友表現得更為默契一些,比如從他煙盒裡拿煙抽。結果那兩個女孩也跟著去拿,他呢,很樂意地看著她們拿。這樣的時候,阿三是感到深深的屈辱,她幾乎很難保持住鎮靜。到了最後,她總是陡然地冷淡下來,與女孩們之間,豎起了敵意的隔閡。
不過,現在阿三不用去大堂,她也有著不間斷的外國朋友了。在中國的外國人,其實是連成一張網的,一旦深入,就是牽絲攀籐,縷縷不斷的了。但大堂裡的結識,自有著它的吸引力,它是從一無所知開始的,有一些難以預料的東西,是可以支撐人的期望的。雖然大堂裡的經歷帶給阿三挫敗感,與這些外國人頻繁建立又頻繁破滅的親密關係,磨蝕著她的信心,她甚至已經忘了期望什麼。可是有一樁事情是清楚了,那就是她缺不了這些外國人,她知道他們有這樣或那樣的缺點,可她還是喜歡他們,他們使得一切改變了模樣,他們使阿三也改變了模樣。
現在,當阿三很難得地呆在自己那房子裡,看見自己的畫和簡陋的傢俱積滿了灰塵和蛛網,廚房裡堆積著垃圾,方便面的塑料袋,飄得滿地都是,這裡有著一種特別合乎她心境的東西,卻是使她害怕,她不想呆在房子裡,於是她不得不從這裡逃出去。她一逃就逃到酒店的大堂:外國人,外國語,燈光,燭光,玻璃器皿,瓶裡的玫瑰花,積起一道帷幕,遮住了她自己。似乎是,有些東西,比如外國人,越是看不明白,才越是給予人希望。這是合乎希望的那種朦朧不確定的特徵。
為了減少回自己的房子,阿三更多地在外過夜。她跟隨外國人走過走廊,地毯吞沒了他們的腳步聲,然後在門把手上掛著"請勿打擾",就悄然關上了房門。她在客房的冰箱裡拿飲料喝,沖涼,將浴由攔過身軀繫在胸前,盤腿在床上看閉路電視的國際新聞,一邊回答著浴室裡傳來的問話。這一切都己熟悉得好像回了家。透過一層窗紗,看底下的街市,這邊不亮那邊亮,幾處燈火集中的地方,映得那些暗處格外的黑了。阿三曉得她是在那亮處裡面,是在那蜂窩似的亮格子裡面。
這些標準客房幾乎一無二致,每一間都是那麼相像。這也給阿三錯覺,以為它們是和家一樣的穩定的宿處,現在她就棲息在這裡。她將她那些真絲的小衣物洗乾淨,晾在澡缸上扯出的細繩上,將她隨意攜帶的梳洗用具和化妝品一一安置在鏡台上,安居樂業的樣子。外國人和外國人也是那麼相像,僅僅一夜兩夜之間,阿三根本無法瞭解他們的區別。也因此,阿三對他們的愛情也是一無二致的,在他們身上,她產生著同樣的遐想。
經過這麼些,阿三知道自己是對外國人有吸引力的那類女孩,她特別能夠與他們國度的女孩成對比。他們對她的讚賞和激情使她想到比爾,甚至有過一個外國人,也稱她作"九條命的貓",這是比爾曾經形容過她的。因此,漸漸的,對比爾的記憶便淹沒在這些差不多的經驗裡了。馬丁卻是一個例外,始終沒有人來重複他,尤其重複他關於"本來"的觀念。所以,在所有這些經歷中,馬丁是鮮明地凸現著。有時候,阿三會想:倘若不是馬丁,她現在會不會還繼續畫畫和賣畫?
自從馬丁之後,阿三也再沒使誰愛上過她了。這也是大堂邂逅的弊病,從一開始就注定不可能的。注意她的周圍,那些比她更年輕,更摩登,也更開放的女孩們,似乎也都沒有過愛情這回事。出於自尊,阿三也不去想愛情了,好像是你不愛我,我還更不愛你呢!愛情有什麼?她想,我是再不能愛誰了,連馬丁也不能,因為,因為我愛比爾。
由於沒法有愛情,適得其反的,阿三對這些外國客人們,起了恨意,她常常生出一些惡作劇的念頭,去報復他們一下。和他們吃飯,她點菜都揀最貴的點,點酒也是最貴的。進了客房,不等招呼,自己就去開冰箱吃東西。尤其遇到那些斤斤計較的守財奴。而另有一些特別好色的,她則將他們撩得慾火燒身,然後一個轉身就不見了。這種遊戲對她來說,已經得心應手,百發百中。現在,英語裡的俚語,雙關語,她也都掌握了一些,學會了不少俏皮話,專門對付那些下流話。她不免有些得意,有時候就收不住,玩得過火了。
事情就出在這裡。
其實,要算起來,阿三已經有一段日子,沒到酒店大堂來了。她結識了一個比利時人,是個單身,就住在她原先任家教的那幢僑匯房裡。她看出這是老實人,屬保守派的。時過境遷,阿三開始對保守派有好感,她知道,惟有和這一類人,大約還可能談到愛。雖然同樣是對愛不抱希望,雖然同樣是大堂裡的邂逅方式,可這一個確實不同。這是她在大堂裡偶然結識的,所以說是偶然,那是因為,事實上,所有的大堂邂逅都是別有用心,機關算盡的。阿三是在他身後拾到遺忘的錢包,追上去送給他,然後認識的。
事情的毫無準備的開頭,使阿三想到女作家贈送給她的話: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
這大阿三的裝束也幫了她的忙。她穿得樸素極了,白襯衣,花布裙,腳上是白帆布搭袢鞋,頭髮從中分開,編成兩條長辮子,就像一個中學牛。比利時人與她聊了幾句,才發現她的英語這麼流利,幾乎沒有口音。問她做什麼的,她回答畫畫,這也博得了她的好感。阿三很珍視比利時人的好感,為使他保持對她的印象,她甚至回到了浦東的住處,每隔一大乘輪渡去與他約會,就像一個正經戀愛的女孩。她直到兩個星期之後,才到他在僑匯房裡的公寓去,這也像一個正經戀愛的女孩。
比利時人的公寓使她吃驚,她沒想到一個單身漢的生活會是這樣井然有序,在這裡,她並沒有受到挽留過夜的暗示,她便在電視開播晚間新聞的時候離開了他的公寓。下一次也還是這樣。又是兩個星期過去,比利時人終於擁抱了她。然後,應該發生的都發生了,這一切,帶有循序漸進的意思,也更使阿三以為,這會是一場正式的戀愛。雖然不夠浪漫,然而卻似乎意味著一個有現實意義的結果。
在比利時人的公寓裡,阿三看見的是居家的景象。廚房潔白的瓷磚牆上排列整齊的平底鍋,洗澡間白漆櫃裡,經過鬆軟劑洗滌的一整櫃浴中,洗衣房裡的柳條籃盛著等著熨燙的衣服,冰箱上用水果型磁鐵吸著的日常開支表。這時候,阿三非常清晰地看見了自己的期望。她的期望其實很簡單,就是一個家,一個像比利時人這樣的家。
阿三將比利時人的公寓看做了自己的家。她還自己掏出錢來為它添置一些東西,一個花瓶,一套茶墊。她期望著再過兩個星期之後,又會有新的情形發生。可是,新的情形卻不是阿三期待的。比利時人國內的女朋友要來旅遊,他請阿三再不要來了。阿三這才明白,這就是一個北歐人在中國的羅曼史,兩個星期為一個台階的。她沒有表示絲毫的不滿,相反,她流露出的全是早就知道的表情。他們很友好地在馬路上分了手,阿三叫了一輛出租車,想也沒想,就報出了一個酒店的名字。
阿三走進酒店,撲面而來是蒸蒸日上的氣息,鋼琴彈奏著一支舒怕特的夜曲。燈火通明裡包著一處暗,有著燭光融融,就是咖啡座。櫃檯裡的小姐忙碌著住房或者退房,紅帽子推著行李車轱轆轆地穿行。電梯一會兒上,一會兒下。阿三將那比利時人拋在了腦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要好好地痛快一下。她心裡躍躍然的,大堂裡所有的情景都在向她招手,燈光映著她的眼睛,她自己都能看見眼裡盈盈的光亮,她想:還是這裡好啊!誰也不求誰,人人有份。迎面而來的人臉上都帶著微笑,就像一家人一樣。這才是大家庭呢!全世界的有產者無產者都聯合起來,阿三臉上也露出了微笑,她在大堂有些熙攘的人群裡穿行,耳邊不時傳來各種語言的談話。這裡,夜夜都舉行著盛會,想來就可以來。
阿三走進咖啡座。全都滿了,張張桌上都搖曳著一支蠟燭。人們頭碰頭地低語著什麼,鋼琴改奏了一支小步舞曲,就是那首耳熟的,有著許多附點,一揚一挫,有些造作的快樂和得意的小步舞曲,阿三對著入口處桌上的三個外國人說:我能坐在這裡嗎?她指了指空著的那個座。沒有等他們回答,她便笑盈盈地坐下了,並且摸出她的摩爾煙給大家吸。小姐過來了,她點了一杯"白俄羅斯",一種甜膩膩,像咖啡糖一樣的雞尾酒。然後,她說:"晚上好,先生們。"先生們略有些詫異地看著她。她問他們從哪裡來,其中一個回答,英格倫島,她說她的名字叫蘇珊,他們呢?他們也都報了名字:查理,艾克,瓊斯。彼此就算認識了,他們全是漂亮的小伙子,有著褐色或金色的頭髮,眼睛的顏色是藍或者灰,是那種標準的雅裡安人種,都是可以上銀幕做男主角的。只是他們都不愛說話,為什麼?看來他們對我還不信任,阿三對自己說。於是笑得更可親了。
你們是第一次來中國吧?阿三說,中國可是地大物博,而且,文明悠久,這些你們應當從地理書上學過,學過嗎?艾克搖搖頭,看起來他要比那兩個更年輕一些,也嫩一些。她就先從他入手了,她說:武則天,聽說過嗎?就是和你們的伊麗莎白一樣,也是女皇,江青,知道嗎?看著艾克困惑的眼睛,阿三噗嗤笑了,說:好,那麼你說,你知道什麼,小伙子眨了眨眼睛,說:黃山。啊,很好!阿三誇獎他。他笑了,像個大孩子似的。阿三很憐愛地看著他,說:"你使我想起我的男朋友,他的名字叫比爾。"於是她就對他們說起比爾。他們三個都認真聽著,並不插話。她說著,暗底下用裸著的膝蓋抵了抵艾克的膝蓋,艾克先是一縮,然後又停住了。比爾,他非常溫柔,阿三最後結束道。
我能不能再來一杯酒。阿三的眼光從他們三個的臉上輪流掃過,請求道。那三個交換了一下眼光,就有一個舉手叫小姐來,又點了一杯白俄羅斯,阿三舉著酒杯送到艾克眼前,勸他嘗一口,真的很好。艾克猶豫著。眼睛在阿三的臉和酒杯之間來回走著,終於喝了一口。很好!阿三說,也在他喝過的地方喝了一口。阿三感到身心都很輕盈,特別有說話的慾望。並且,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是那麼柔和清晰。她看著艾克的眼睛,那裡的神情越來越坦率,開始興奮起來。現在,輪到艾克說話了。他說他在他們國家,看過一部中國電影,名字叫做"黃山",真叫他心嚮往之,阿三一邊聽著,一邊在心裡好笑著,笑這些外國人都是有些死心眼兒,說熊貓就一個勁兒他說熊貓,說黃山就一個勁兒他說黃山,一點不懂什麼叫做閒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