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小女孩當成在上海的掩護
女孩活潑起來,跟他打聽上海的這樣上海的那樣,他都慢條斯理講給她聽。他知道在女孩和周圍乘客眼睛裡,他是個七八十歲的慈祥老人家,肚子裡還有不少墨水。誰也看不出來,他正想拿這個女孩做成他在上海的掩護和幫手。
女孩一下火車就被親戚接走了,他們對陸焉識千恩萬謝。當陸焉識提出帶女孩逛逛上海時,親戚更是千恩萬謝。陸焉識乘坐長途汽車去了南翔,在那裡找了個公共浴池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來到女孩親戚家,把女孩接了出來。他帶女孩到公園劃了一小時船,午飯是麵包和汽水。下午四點半的時候,他把小姑娘帶到婉喻的中學門口。婉喻在信裡總是提到自己的學校,自己的班級
5點左右,最後一批學生湧出校門。又過十幾分鐘,學校的兩扇大門慢慢合攏,鎖上了。他向學校轉回臉,看見從大門上的一扇小門裡走出一個穿米色大衣的身影。頭一秒鐘他就認出這是婉喻。
隔著馬路和暮色,他看著婉喻不緊不慢地往前走,臂彎上挎著的皮包份量不輕。他趕緊拉著女孩在馬路對面跟著婉喻。他跟女孩說,現在就送她回家去。女孩反正對上海地理無概念。過了一個紅綠燈路口,婉喻在一個無軌電車站停下來,跟一大幫等車的人向馬路一頭伸長脖子張望。
他拉著女孩從街口穿過馬路,站在電車站的後面。等電車來了的時候,他在人群後面看著婉喻,見她向後仰著上身,為了先把腳踏上電車的台階,而臉不貼在別人後背上。她的本領很大,車門快要關的時候,她的上半身還斜在車門外。她就那樣變形地讓車門在她背後終於關嚴。他站在車下,看得目瞪口呆。他在路邊叫了一部三輪車差頭,要車伕跟著無軌電車的路線走。
三輪車在第三站停下來,無軌電車剛剛到。陸焉識付了車費,拉著女孩就往車上擠。婉喻已經做出樣子來給他看了,總有些人要被另一些人擠下車去,你必須打定主意不被人擠下車。還有就是只要身體的一部分先上了車,身體其他部分遲早能上車。
整個這段時間,我祖父都是目瞪口呆地在側後方看著我祖母。他一時還沒有時間去想,什麼樣的日子能把曾經的婉喻變成眼前的婉喻。婉喻在第五站開始往前門運動。他拉著女孩往後車門口擠。這一站下車的人很多,街上的人更多,下車的人一下就沉沒在街上的人海裡。他跟著婉喻往前走。婉喻穿過馬路,走進一個食品商場。他跟進去,跟她拉開五六米距離。婉喻行走輕盈,再擠都擋不住她,她在人海裡像條直立游動的梭魚。
婉喻在一個櫃檯前面停了下來。是個賣水產乾貨的櫃檯。她看上去安靜平實,怎樣都能把日子往下過的一個女人。你看她還要買開洋回家燒菜呢。這個季節是該燒開洋黃芽菜吧?恩娘的生活智慧海一樣深廣,夠貧苦的婉喻在裡面打撈一輩子。她讓營業員把一種開洋用金屬勺子舀到她面前,她拿起一顆干蝦,放在舌尖上嚼了嚼,又讓營業員去舀另一種。全是恩娘式的精明,要試一試開洋是否有潮氣,越干越合算。就是那麼個唇齒的小動作,就是那樣的一抬眼,一抿嘴,婉喻做得都那麼精巧細氣。這精巧細氣讓人對她眼角的細紋、縮水的身高、小了的髮髻、干縮的皮膚都可以忽略不計。陸焉識看得入迷了,眼淚嘩嘩地往下流自己卻毫無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