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夏微藍對著虛空裡的人喊出這兩個字的時候,一時間,整個空氣似乎凝滯了,所有人都停止了說話,看向了這邊,表情各異。幽顏愕然回頭。意外的打量著這個編號為no.365的女孩。爸爸?她居然對涯說出了這兩個字……這個女孩到底是什麼身份?「別胡說了。」霍銘洋看了一眼這個女孩,低聲,「這是使徒!」「不!他就是我爸爸!」夏微藍卻是半句也不想聽,看著虛空裡的異世界來客,激動地反駁,「我認得他……認得!他還是十幾年前的模樣,一點也沒有變過!」「他?」那一瞬,涯的眼裡也有一絲詫異,然而似乎想起了什麼,「哦」了一聲,抬起手輕輕撫摸了一下額頭,唇角浮現了一絲深不見底的笑意。「我想起來了……還有一個可能性。」他在虛空裡俯下身,對著地面上的女孩伸出了手,「難道,是你?」他剛一做出邀請的表示,夏微藍就飛快的奔了過去。「別過去!」霍銘洋失聲,伸手去拉住她。然而涯的雙手微微一動,一股奇特的吸力瞬間捲來,夏微藍驚叫了一聲雙腳離開了地面。涯伸手拉起了她。他的動作很輕,似乎跟本沒有用力,她的身體便已飄浮在了空中。「來,」他微笑著,抬起左手虛撫她的頭頂,「讓我看看。」
夏微藍絲毫沒有抗拒,只是激動萬分地看著這個渾身散發著微微光華的男子……眼前的人依舊是記憶裡的模樣,似乎只是昨日離開後再回來。那張臉,曾經無數次出現在自己的夢境裡,然而從未有一次能這樣的接近,幾乎觸手可及。「爸爸,我好想你啊……我和媽媽,都好想你!」她幾乎語無論次,喃喃,「這些年來你去哪裡了?你、你怎麼忽然就不要我們了?!那時候你和我說,要我十三年後再來S城找你……我來了!你果然也在這裡!」她想一把抓住對方搖晃,然而手指卻毫無阻礙的從對方肩膀部位對穿而過,什麼也沒有抓住。她驚住了,看著自己空空的雙手,一時間恍惚起來……「誰來告訴我,這是不是在做夢?爸爸?」然而涯沒有回答,聽到了她最後的那句話,微微一震,蹙眉低頭看著懷裡的女孩,一字一句的問:「十三年前,我和你說過要來S城找我?」「是啊,你難道忘記了嗎?我記得清清楚楚,」夏微藍抬頭看著他,眼裡隱約有淚水,「那一天是1999年1月21日,我最後一次見到你……媽媽在彈琴,我在玩積木,你忽然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身邊,說了這句話就忽然不見了。」「……」涯聽著,表情越來越嚴肅。
「你忘了嗎?」夏微藍看著眼前的男人,有些委屈,「這就是我考到這裡來上學的最大原因……十幾年來,媽媽總是不願和我多談你的事,我只能自己一個人悶聲不響地過來試試看了。」「公元1999年1月21日?不對啊……」涯皺著眉頭沉思,喃喃,「那時候他已經死在了藍洞裡,怎麼還能回來和你說這些?你確信你見到過他?」「啊?」夏微藍一時沒有明白。「這是什麼?」涯的目光忽然一頓,瞳孔迅速的收縮。他一把攫住夏微藍,在這個女孩的身上發現了什麼……掛在這個女孩脖子裡的,是一個手掌心大小的墜子,呈環形,右下角有一個徽章般的小小的圓形烙印,從裡面隱約透出一種奇怪的光。「那是你最後交給我的東西啊!」夏微藍委屈,「你真的什麼都忘了!」「……」涯底下頭凝視著這個東西。那種光,令他的靈起了一陣奇異的不安。「你說的就是這個東西嗎?顏?」他一邊用手指勾起夏微藍胸前的吊墜項鏈,一邊回頭問,「第一次遇到她時,當時灼傷你雙手的就是這東西?」「小心!」幽顏正在阻擋霍銘洋,回頭看到,失聲,「別碰它!」
就在接觸到那個東西的一瞬間,涯的手猛地一震……有一點光從夏微藍胸口的那個墜子裡亮起,迅速轉動了起來,沿著玉環劃過,變成首尾相接的一個光圈。當光圈閉和的瞬間,只聽嗤的一聲,那個墜子陡然化成了一團火!一瞬間,涯感覺到了那枚玉墜發出一種刺骨的灼熱,那一團小小的火居然蘊藏著居大的能量,有著地獄烈焰一般的溫度,將他虛無的手臂洞穿。靈在剎那間出現了渙散,形體也無法維持平衡,他無法再抓住懷裡的夏微藍,少女驚叫了一聲,從空中跌落。「涯!」幽顏驚呼,不顧一切的回身奔過去。「別過來!」涯抬起手臂,嘶啞地回答。那一團火在虛空裡猛烈的燃燒,籠罩著他,令他的形體在火中如同蠟像一般融化。那種情形是恐怖的:他的外形驟然扭曲,坍塌。然而,他似乎不覺得痛苦,在火裡迅速地交錯著雙手,抵抗著那種煉獄一樣的灼熱。「爸爸……爸爸!」夏微藍跌落在地,看到了這樣恐怖的一幕,也不自禁地掙扎著想要奔過去。然而身後一緊,一隻手抓住了她的肩膀,低叱:「別過去!」
她回過頭,看到抓住自己的是那個莫名其妙的人,不由得怒從心頭起,一把將霍銘洋推開,怒道:「離我遠點!別以為你是霍天麟的兒子我就怕你了!」「別靠近他!」霍銘洋卻不肯放開她,警惕地看著虛空裡逐漸熄滅的火,執意地阻攔她奔回去的衝動,「他其實不是人!」「不是人?」夏微藍怒了,「你才不是人!」就在那一刻,他聽到了虛空裡的人歎了口氣,狂喜地回身,「爸爸?」那一團火已經熄滅了,那個人疲憊地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掌心。那裡有一團微微的焦黑,是灼烤過後的痕跡。是的,在那個少女頸上的,是一個強大的守護結界!那種結界化為一團火,將他短暫地囚禁在其中,無法靠近她。他在那種奇特的力量下不得不鬆手,放棄了那個玉墜。然而當放開手後,他卻發現方纔那一團火居然將一個奇特的徽章烙印在了自己的肌膚上!七把交錯的劍,指向一道燃燒的火焰。
涯沉默著,微微蹙眉:這個烙印和這個玉墜都是如此的眼熟,令他忽然回憶起了自己誕生之初的時刻……看來沒有錯了……她說的,是他?「爸爸!」看到他平安無事,夏微藍掙扎著想要過去,卻被霍銘洋死死抓住。「別瘋了!」他用力地抓著這個女孩往後退,看著虛空裡並肩而立的涯和幽顏,厲聲道,「他們是使徒,壓根和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話音未落,手上忽然傳來一陣劇痛,令他下意識的鬆開。「你管我!」夏微藍狠狠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衝出去,跳起來試圖觸摸虛空裡的那個人,大聲喊,「爸爸!」涯微笑著,看著再度撲向他懷裡的少女,默默俯身張開了手臂……瞬間一股力量從空中捲來,將她捲起,身不由己的落入對方懷裡。「真乖,」涯重新抓住了她,彷彿撫摸一隻迷途的小貓一樣輕聲道。「住手!放開她!」霍銘洋低叱,眼神裡忽然露出洶湧的殺意……是的,無論如何,他絕對不能讓使徒帶走這個女孩!這些年來,他已經親眼見證了許許多多的人被使徒掠走,再也無法回到這個世界。而且,一但夏微藍被他們帶走,他就再也沒有籌碼和那個世界對話了!雖然是面對著強大的使徒,他依舊毫不猶豫地扣下了扳機。然而,眼前忽然起了一片刺眼的白光,宛如被閃電擊中。
劇烈的疼痛從四肢襲來,彷彿千百隻針同時刺中身體。誰?誰忽然襲擊了自己?他的手在劇烈的顫抖,卻用驚人的意志力在視線被完全遮蔽的前一瞬扣下了扳機。那是他為了對抗那個世界而特製的子彈,在火候裡摻入了秘製的成分,來自於南亞次大陸一個教派「屠神」的傳說。子彈呼嘯著擊中那團光芒的中心,然而,最後一刻他看清了光芒裡裹著的那張臉,失聲發出了一聲驚呼,手一顫,槍滑落在地。不……怎麼會是她!自己、自己難道打中她了?!白光掠過後,一張子美麗的臉從光裡浮現出來,凝視著他,眼神裡有憐惜也有責備。她有著海藻一樣微微捲曲的黑色長髮,臉色蒼白,眉目寧靜。額頭上赫然有一個黑色的洞,貫穿了顱腦,有耀眼的光從她身後穿過這個槍洞透出來,彷彿眉心點上的一粒硃砂印。那是一張他日思夜想的臉,終於從夢寐中來到了眼前。「母親?」他一陣恍惚,喃喃。
當他倒下的那一瞬,天地顛倒,眼眸裡看到飄浮在光裡的兩位使徒的剪影,如此遙遠,如此虛無,宛如在天國彼端。「母親」這個稱呼令剛剛重新凝結的虛無形體起了一陣顫慄般的波動,旋即平復。幽顏在空中低下頭,看著這個年輕的人類。他的眼神,他的表情,無不在傳達著一個強烈的訊息,令她的靈體起了一種奇特的不安。已經過去十年了,這段時間,對人類來說差不多已經是一代人的距離。可是在他的心裡卻依舊藏著這樣深的執念,從未退卻,這就是人世裡所謂的「愛」嗎?她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看到這個人類時的情景。那時候,這個叫做霍銘洋的人類並沒有現在這樣的英俊矯健的容貌和體格。當時他才13歲,以一具沒有生機的殘骸的面貌出現在她的視線裡。那麼瘦小、衰弱,沒有了呼吸,全身上下都燒成了焦炭,慘不忍睹,令她不由得想像這個孩子到底在人類的世界裡遭受了什麼樣的待遇。那個抱著他前來的女人跪在了那一道「門」外,苦苦地祈求,日夜不休,她用了一種神情的宗教儀式將自己的聲音傳達到他們所在的那個時空,讓們後那個世界的人聽見。她被驚動了,從神廟裡出來,在門後默默地看著這一對母子。
除了三年前那些闖入的異教徒之外,萬古以來,她還是第一次看到有普通的人類出現在他們的世界裡。這個女人是怎麼抵達這裡的?她要做什麼?她身邊那個死去的人類孩子,是她不顧一切的原因嗎?她並不明白人類的感情和法則,只是好奇地猜測。「我經過了死的沼澤,暗的裂隙,火的煉獄來到這裡,願意祭獻出一切。求神救救我的孩子……」已經過了漫長的晝夜,那個女人還是跪在門外的荒野裡,不停地對那道門祈禱,聲音逐漸嘶啞,「求求你們!」真是愚蠢啊……她默默地想。在人類世界的法則裡,生命和時間都是單向而行的,一但失去就再也無法逆轉……而且就算是救回來,也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活了……這個可憐的女人,還不知道所有的人類會在2012年的末日大災難裡灰飛煙滅吧?但是看著門外曠野裡的這一幕,她的靈還是微妙地波動了一下。這種來自於人世的強烈祈求和願望,一瞬間穿透了時間和空間的界限,抵達了她的感知。「好吵啊……真是受不了她。」然而,同樣在門後看著異世界來的那一對母子,涯卻出乎意料地開口了,淡淡地詢問她的意見,「你覺得如何?這個女人願意付出一切代價……想和她建立等價交換的契約嗎?」「契約?」她有些愕然,看了一眼身邊這個英俊的男人。
自從祭司大人死去後,他們倆個人便成了這裡的最高領袖,支配著這個虛無的異世界,然而因為那一場入侵,她和涯一樣,心裡都固執地保留著對人類世界的牴觸和憎恨……而今天,一貫冷漠的涯居然會對這樣一個來自異世界的女人動了惻隱之心?「這個女人的名字是德芙雅妮-拉納,中文名字叫做寶珠。身高165cm,體重52kg,AB型血,剛剛滿30歲。她懷裡的那個孩子是她在十七歲時生下來的兒子,七天前在一場火災裡嚴重燒傷致死。」涯看著門外那個女子,慢慢說出這一席話。「德芙雅妮出身於尼泊爾著名的拉納家族,八歲的時候因為受到王室的迫害而隨著家人流亡,翻越過喜瑪拉雅山脈流落到中國。無依無靠,從此淪落,被一個男人包養並早早生下兒子。不過她的成長過程雖然曲折,身上卻結合了純正的炎黃血統和南亞次大陸皇室血脈,或許還具有某種人類在機械文明裡已經失傳的上古靈力……她之所以能帶著兒子衝破兩個世界的界限來到這道門前就證明了這一點。」「嗯?」她有些吃驚,顯然涯調查過了這個女人的一切。是什麼讓他對這個人類女性如此感興趣?
「你覺得如何?」他在門後回過頭,凝視著飄浮在風裡的她,眼神深沉……是的,以他們的力量,的確足以讓一個失去生命的人類回復生機,但是,按照他們這個世界裡的等價交換定律,對方虛要極大的代價。「只要你覺得可以,我們就達成她的願望吧。」她想了想,這樣回答。可是……涯為什麼那麼想要和她進行等價交換呢?」他……難道是喜歡這個人類嗎?那一瞬,她心裡有一種複雜而隱約的擔憂和失落,卻還是表示了同意。無論如何,她聽不得這個女人日夜祈求的聲音,這令她在門後輾轉不能安寧。在契約達成後,涯將那個女人召喚入門,抽取了她的「靈」。那個女性的人類合起手掌含糊地說完了最後一句祈願,在她們面前頹然倒下,宛如花朵的枯萎。涯從她的頭顱頂上抬起了手……她看到了她的靈魂,潔淨而灼熱,彷彿一團玫瑰色的火在涯的掌心裡微微跳躍,有著說不出的瑰麗。是很珍貴的靈吧?涯打算把她怎麼辦呢?封在銀瓶裡麼?
撫養他們倆個人的大祭司-泉曾經說過:在末日鐘聲敲響之前,那個覆滅的人世裡,還是有一些東西需要被保留下來。這些將來可以作為重建他們世界的原材料,包括物質和精神兩個方面……就如上個末日,上帝在用洪水毀滅世界之前創造了方舟。可是涯為什麼會選中這個女人呢?或許是喜歡這個人類?畢竟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髮色都是如此的豐美動人,令這一片荒蕪的天地都映照出了顏色。然而,當她茫茫然這樣想著的時候,涯卻忽然間放開了手,扔掉了那個剛攫取到手的靈魂。風吹過來,那一縷靈魂隨風散逸,轉瞬就被捲去,和其他無數的靈魂一起消失在這個蒼茫的時空裡。「哎呀!」她急忙追上去,想把那個散逸的靈魂找回來。「別管了,」涯卻在身後對她招了招手,低頭看著地上那一具毫無生氣的軀殼,道:「來,顏,拿走這個身體……這樣一來,我們兩個就都有「形」了。」形?她吃了一驚,看著身邊英俊的男子。是的,早在幾年前,他就已經獲取了形體,繼死去的大祭司-泉之後成為了這個虛無世界裡唯一「真實」的存在。然而相依為命的她卻依舊還是一隻虛無的靈……她原本以為他並不會注意到這個區別,然而沒想到,涯卻將這件事記在了心上。
「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覺得這個人類很適合你……顏,我想像過你幻化出形體的樣子,就應該是如此美麗,」他微笑,道,「來看看喜歡不喜歡?」她恍然明白過來:原來涯之所以答應那個女人的要求,並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為了給自己尋找一個完美的軀體!
「顏,沒有形的「靈」是局限而脆弱的存在。我希望自己能由虛無中凝結,誕生出新的形體。」
「或許你會覺得這違反了守恆,因為在我們現有的世界裡,即便是最強的靈也無法憑空創造出實體來……但,既然神可以創造出人,那麼,我相信終歸有一天我們也會修煉到大祭司那樣的地步,獲取屬於自己的形體。」
「如果我有一雙手,就能在你傷心的時候擁抱你,如果我有嘴唇,就可以在你流淚的時候親吻你……我們可以觸摸到彼此的存在,生命可以用另一種方式存在和延續,而不是如現在這樣只是一團虛無的氣。」
那一瞬,她想起久遠之前涯對自己說過的話,不由得一陣感動。
她環繞著那個死去的軀殼飛舞了一圈,細細端詳……這是她在這個世界看到的第一個人類女性。那個女人非常美麗。雖然已經不算是很年輕,但皮膚依舊潔淨光滑睫毛很長,如同密密的小扇子。面容結合了東亞和南亞種人的特徵,輪廓秀麗,嘴唇豐滿,烏黑捲曲的長髮如同水藻,小腿筆直修長,腳踝精緻,留著一個刺青。
「怎麼樣,喜歡麼?」涯問。
「的確很美。但是……似乎美得太耀眼奪目。」她想了想,「我更喜歡那種安寧平靜的美,譬如中國古典美人圖上那些人類女性的肖像。」
「哦,」涯微微蹙眉,似乎有些失望,卻道,「不行的話,我們可以再等待下一個。」
她笑了起來:「夠了,下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現呢……這個也很不錯了,足以和你相配。」她回答著,心滿意足的飛了一圈,最後停在了那個女人的靈台上,緩緩的注入,棲在了這個軀體裡,將其同化。
「著肉」的過程非常微妙,只需要短短的一瞬。她覺得自己的靈在一瞬間渙散,彷彿被巨大的力量震裂,碎成了千萬片,然後一片片地融化、滲入到了這一軀體裡。地上那個軀殼也在那一瞬間微微震了一下,由內而外地透出一種淡淡的光芒,彷彿剎那間被一種奇特的力量透徹照亮。靈肉交融完成後,天地安靜了許久。風吹過,躺在地上的軀殼重新動了一動,睜開了眼睛,陌生而新鮮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而另一雙眼睛就在咫尺之遙俯首看著她,黑眸,黑睫毛,一雙瞳子宛如不見底的深淵,映照出她的容顏。她在他的眼神裡看到了初誕生的自己,一時間有些目眩神迷。「怎麼樣?什麼感覺?」涯微笑著看著她。「啊……」她張了張口,卻無法發出一個字……由一個虛無的靈,變成要駕馭這具新的身體,這種感覺令她覺得陌生而困惑,居然一時間無法流暢地說出話來。
是的,就連「笑」這個表情,她也是第一次擁有!兩人相擁了良久,時空彷彿一時間都停頓了。許久,她在他懷裡輕輕地說:「真是做夢一樣的感覺啊……真希所有的族人都能和我們一樣。」涯微微一震,放開了手,許久沒有說話。他和她並肩遠眺著這個空無一物的世界,低聲:「其實這種「實體」,我們這一族也曾經擁有。我們曾經是這個時空裡最智慧、最驕傲的存在,卻因為一場在萬古之前的大劫而被摧毀成虛無。」風捲來,發出細微的哭泣一樣的聲音,環繞著他們兩個人。「族人們啊……我知道你們已經等待了很久。但是根據守恆定律,如此眾多的靈要獲得實形是非常困難的,需要極大的能量物質才能轉換。」涯伸出手,指尖掠過無數虛無的靈……那些,都是他們族人萬古以來流離失所的魂魄。他們在風裡呼喊著,叫著他的名字,向他表達強烈的慾望。「我和顏是第一批恢復「形」的,而你們必將和我們一樣。」「請等待……到末日鐘聲敲響的時候,一切就將復原了!」
那一天起,她和涯一樣擁有了自己的軀殼,成為他們那個虛無世界唯二的真實存在……然而令她沒有料到的是,正是因為自己酷似那個女人的容貌,卻引起了眼前這個年輕人近乎癡迷的追逐。這個死而復生的孩子是經她的手「重塑」的。在契約訂立之後,她將那一具焦炭般的殘骸擁入懷裡,用輕柔的觸摸將一部分靈力注入……那是在守恆定律下的一種等價交換:她獲得了形體,為此付出了一部分的靈體,逐步逆轉了這個孩子的生死。漫長的晝夜後,那個十三歲的少年在她懷抱裡復甦,睜開懵懂的瞳子看著她,眼神清澈而純潔。她忍不住俯下身,輕輕吻了一下他柔軟的眼瞼。如果說他的母親曾經孕育了他第一次的生命,那麼,自己則是賦予他第二次生命的人。
「媽媽……」那一瞬,他懵懂地喊。「夠了。」涯的手卻在那一瞬伸了過來,將她拉開,「你不能太親近人類。」她還來不及告訴那個孩子自己並不是他的母親,涯就將他扔回了人類的世界。然而,十年了,那個復活的孩子卻一直在追蹤那個失落的夢,苦苦尋找母親的記憶,從未曾放棄……從S城到B城,從吉隆坡到橫濱,甚至基輔、佛羅倫薩和波士頓……這些年來,所有使徒出現過的地方都會引來他的追逐。
他始終不曾放棄,一步一步地靠近了真相。最近的一次,他甚至瘋狂到要衝入輪迴巷,要掀開那一層簾幕和她面對面。他不顧一切,用盡全力只為能多靠近自己一寸,令藏身在簾幕後的她覺得異常不安……在這個人類身上她感覺到了一種深刻入骨的感情,來自於一種巨大的執念。這種感情是她們世界裡所不曾有的……哪怕強大如涯。這就是人類所謂的「愛」嗎?如此脆弱,卻又如此堅硬。唉……她歎息著看向他,有些不解,有些羨慕。昔年垂死的孩子已經成長為英俊的年輕人,他也在看向自己,仔細而貪婪,痛苦而沉迷。已經到了不得不敲醒他的時候了。「別傻了,我可不是你那個所謂的母親。」頓了一頓,她用冷銳的語言戳破了他的幻覺,手輕輕劃過他的臉頰,銀白色的指甲鋒利如刀,在他臉上割出一道淺淺的血痕,冷笑。
「你看,這個軀殼自從注進了你的靈之後,整個人的氣質都有點變了,」涯卻是端詳著她,眼裡滿是讚歎,「果然靈魂才是改變內外的關鍵啊……如今我倒是覺得你和你所偏愛的中國古典美人圖有些像了。來,叫我的名字吧,顏。」「涯?」她看著他,努力吐出了那個字,聲音輕柔如音樂。「太美妙了……」涯喃喃,眼裡掠過了迷醉的神色,張開手臂迎接新生的她,「讓我抱抱你。」「抱?」她卻遲頓了片刻,才彷彿嘗試般地抬起了手臂動了動,涯伸出手來,握緊,輕輕將她拉了起來,擁入了懷裡。身體有些沉重,擁有質量的感覺令人有些不適應。她站起來,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又看了看握著自己的那雙手。有點不敢確信。彷彿知道她想什麼,涯微微加重了手上的力量。十指交扣的感覺是那麼陌生而新鮮,令她忍不住顫慄了一下:「涯,我……我真的「活」過來了麼?現在,我是可以「被觸摸」的存在了?」「是啊,你看,這就是擁有「實體」的感覺,很不錯吧?我現在可以擁抱你了。或許還可以親吻你。」他用力地擁抱著她,讓她感覺疼痛和壓迫,幾乎無法喘息。然而她心裡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喜悅,忍不住微笑了起來。
刺痛令他清醒。說著,她伸出舌尖輕輕舔了舔染血的指尖。薄唇中吐出的淡藍色分叉的舌尖細長如蛇,妖異而美麗,帶著非人類的氣息……那種完全陌生的表情令霍銘洋猛然震了一下,開始從恍惚裡回過神來。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臉頰上:「來,你看看!」他彷彿燙傷一樣猛然後退,卻怎麼也無法抽出手來。「看到了麼?沒有心臟在跳動,沒有血液在流淌,沒有肺在呼吸……一切都是死的。」她卻抓住了他的手,一寸寸地拖過自己的臉頰和脖子,最後停在冰冷的心口上,「這個和你母親一模一樣的身體裡,住著的是另一個陌生的靈。」霍銘洋的手指顫抖,用盡全力一下子將手抽了出來,臉色蒼白地看著她。「記住,我不是你母親,只不過是一個軀殼而已。」她轉過頭去凝望向另一邊,指著某處,語氣平靜而鋒利,「你可別像這個小姑娘一樣被表象所迷惑了。」那一邊,涯已經抓住了夏微藍。一語不發地將一隻手按在她的顱腦上,手心裡泛出淡淡的藍色光芒,籠罩了下來。幽顏知道,他是在讀取她的所有記憶。
「這些年你到處追逐我們,妨礙我們,我一直忍耐著。」一股強烈的不耐忽然從心底湧起,她低聲厲叱,「夠了!最好乖一點,別讓我為難……今天涯在這裡,我可不能再對你客氣了。」她的語氣嚴厲,宛如一個母親喝斥自己的孩子。「是啊……我知道你一直對我手下容情。否則早在輪迴巷就把我殺了。」他凝望著她,喃喃,「為什麼?是因為我是你骨中的骨,血中的血?我的第二次生命是你賦予的,不是麼?」這樣的問話,令她驟然怔了一下。幽顏看著這個人類。他臉頰上流著血,然而眼睛裡卻全無畏懼……當初自己用盡全力把那個孩子從死亡邊緣拉回來的時候,那雙睜開的眼睛是如此茫然、恐懼和依賴,令人不自禁的一陣悸動。十年了,人類的世界在改變,這個孩子也已經變了,變得令她不可理解。她歎了口氣:「是,在這個世界的所有人類裡,你的確與眾不同,就如諾亞之與上帝……即然已經死過了一次,為何不珍惜現在?」他面無表情的回答:「這樣的「現在」,沒有什麼好值得留戀。」
「人類的貪婪還真是可怕……你還渴望什麼呢?」幽顏皺眉,有些不快,「權勢,財富,青春,容貌……這個世界裡人人企望的東西你全都在握,卻還要更多?」「這些終歸會朽壞,我不需要。」他卻冷冷截口打斷了她,「而且那些東西不是我的!我算什麼呢?在這個世界上,我唯一的身份只不過是霍天麟的兒子罷了。」幽顏微微蹙眉,道:「霍先生是人類世界裡首屈一指的精英,能做他的兒子是你的幸運……有多少人能像你父親那樣被我們所需要呢?當這個世界都崩潰毀滅之後,除了那些標本之外,或許只有你們父子可以倖存。你們是方舟上幸運的諾亞一家。」他卻忽然冷笑了起來:「還不如讓我死了。」幽顏微微震了一震,忍不住歎了一口氣:「或許你還不能理解你的父親,但是,你要記得他是你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你的母親已經死了,她再也不會回到這個世界。」霍銘洋厲喝:「那麼就讓我進去!讓我進去找她!」「不可以!」她的語氣同樣陡然嚴厲起來,「沒有一個人類可以活著從那扇門裡反回!無論是十幾年前入侵的那些人,還是你母親……如果你強行要那麼做,那麼你母親用性命換來的契約就被撕毀,你將立刻死亡!」
「我不在乎,」他的眼神裡有挑釁,「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並不畏懼。」「你母親會在乎!她決不願看到你再死一次!」幽顏厲聲,「她付出了一切,先後給了你兩次生命,你無權再把它輕易丟棄!」她的語氣嚴厲,令他震動了一下。霍銘洋想要再說什麼,忽然覺得胸口一陣發悶,身體裡那一股奇特的不適應感驟然加劇了。他捂著胸口大口的呼吸,跪倒在地上,嘴唇變成了如墨的黑色,觸目驚心。幽顏吃了一驚,正要過去仔細查看,然而就在這一瞬,涯懷裡的夏微藍卻忽然露出了恐懼的神色,直直看著他的背後的某處,失聲大喊:「爸爸……小心!」同一時刻,殺氣鋪天蓋地而來。背後有屏障碎裂的砰然聲,凌厲的風割烈了時空,兜頭斬落!他甚至來不及回頭,黑暗裡,有一道銀色的光裂空而來,從上到下一劈而落,斜向切開了他的整個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