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務總監 正文 第二章 初次試探
    一

    次日清晨,韓琦想起那份財務報告該給新任總裁林全看一看了。剛進公司大門,韓琦就見大廳這裡一夥那裡一群聚著些人在議論著什麼。

    路人甲說:「公司最近在搞人事調整,組織再造,動作很大,我們都得多留點神,別在關鍵時刻犯錯誤,把飯碗弄丟了。」

    路人乙說:「是啊,都是總裁林全搞的。我在香港一家雜誌上看到過他的專訪,這人是國內有名的救火隊員,他挽救過十幾家快要破產的大型國企,是業內有名的『企業醫師』。董事長請這樣的人來做總裁,有病治病,無病防病,看來,將來在經營方向上,可能會傾向於保守了。不要忘了,前任總裁之所以被換掉,就是因為太過激進,到處砸錢,戰線拉得太長,讓董事會很不放心。」

    路人甲說:「什麼保守?高層要是不思上進,注意力就會往公司內部轉移,黨同伐異,爭權奪利。」

    路人乙說:「這話不假,現在就已經有了苗頭。什麼組織再造,全是幌子。一朝天子一朝臣。總裁是想藉機組建自己的班底,好在公司裡站穩腳根。眼下財務總監謝欣霓不中用了,不久財務部和預算部恐怕會有大變故。等著看好戲吧。」

    幾個基層職員竟把問題看得如此透徹,韓琦暗自吃驚,可又轉念一想,也許這正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來到總裁辦公室外,見門是虛掩著的,韓琦敲敲門,進了總裁辦公室。

    林全根本沒正眼看韓琦,目光在桌上的材料上飄忽著,話語淡得乏味:「韓主任你來得正好,我正要給你電話。」

    林全當面和背後都稱韓琦為韓主任,口氣一貫這麼僵硬。韓琦微微躬一下上身,說:「董事會要的材料我都整理好了,請林總您過目。」韓琦邊說邊拉開公文包,把那一份打印好的財務報告取了出來。

    林全卻不急於看韓琦手上的報告,指著桌上一份稿子,略帶一點讚許的語氣說:「財務總監這次陪我去海南搞調研,誰能想到謝總會出這種意外?好在任務總算圓滿完成,你看陳主任連調研報告都這麼快拿了出來。很好,公司要的就是效率。」

    原來陳建銘早已向新總裁邀功了。

    要不是謝欣霓躺在醫院養病,這個邀功機會還輪不到他陳建銘。但韓琦還是很迎合地向林全偏過頭去,故作認真地在桌上那個題為《從廣州走出去,從海南飛起來》的調查報告上瞟了幾眼。韓琦知道,這種調研報告都是事先跟分公司打好招呼,人家提前準備好資料和數據,只需要拷貝過來稍稍綜合整理就可以弄出來,並沒多大難度。不過韓琦還是佩服陳建銘有如此心機,韓琦當然不會顯露心裡的不屑,順著林全的話說:「陳主任是一個能人,挺會辦事的。」

    林全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對韓琦說:「你也不錯,動作不比陳主任慢。」

    韓琦忙說:「那是因為有總裁的栽培。」

    林全掃了韓琦一眼,那深邃的目光讓他精神高度緊繃。韓琦一時無所適從,林全又發話了:「謝總得了那樣的病,看來一時半會難得回到崗位上來。你和建銘擔子不輕,凡事得多上一點心。」

    林全說話有一種詭異的模糊,韓琦就聽不出其中有什麼傾向性。林全翻了翻韓琦的財務報告,漫不經心地說:「長短差不多,文字感覺還可以,董事們都挺忙,長了人家不耐煩,短了問題又說不清楚,太刻板了看著難受,太通俗了又不夠嚴肅。辛苦你了,我今晚抓緊時間看完,明天上午你到我辦公室來拿。」

    林全能有這個態度,韓琦對這份報告算是心中有數了。財務報告這個東西是沒有死槓槓可衡量的,好壞標準經常因人而異因時而異。如果領導正被離婚官司整得夠嗆,財產岌岌可危,心情惡劣,你的報告寫得再好,領導也會雞蛋裡挑骨頭,拿你出氣。如果領導離婚快樂,二奶順利扶正,心情愉快,你的報告就是寫得不夠完美,只要觀點明朗,基本情況和數據都寫了進去,領導那邊也會輕鬆過關。

    二

    林全已五十多歲了,睡眠不多,醒得早,每天上班都會提前趕到公司。可這天上午韓琦在總裁辦公室外等了半個小時,直到上班時間已到,其他人都陸續進了辦公大廈,仍未見林全的影子。韓琦暗想,林全從來是說一不二的,今天怎麼搞的,莫非他把昨天的話忘了?正納悶間,手機響了,一瞧,是林全的司機阿華打過來的。

    「韓主任,你在哪裡?」

    韓琦立刻意識到了,林全上午不會到公司來,連忙說:「我在公司。總裁呢?」

    「總裁在花園酒店,他要我來接你,你快到樓下來吧。」

    下了樓,林全那部深色三節加長型凱迪拉克豪華轎車正從外面徐徐開了進來。剛停穩,韓琦就將前頭右邊的門打開了。韓琦抬步要往裡邁,阿華卻說:「這是副駕駛座,後面才是上座。」阿華隨手拿起一方嶄新的毛巾,下車到後座座位上抹起來,抹過了,才客客氣氣對韓琦說了聲:「韓主任,請上車吧!」

    「韓大主任坐我的車,這是我的榮幸啊。總裁經常背後誇你,說你平日謹言慎行,實心用事,是個很能幹事的人。日後必定前途無量。說不定哪一天你會成為更大的領導,到時望你還能坐我的車。」

    韓琦很是驚訝:「總裁還會背後誇人?」

    據阿華介紹,林全批評起人來非常嚴厲,但在嚴厲中,會將解決問題的方式一一指出。這是他一貫的領導風格。阿華還說:「批評下屬不留情面,但背後卻是殷切的期待,有這樣的領導,應該覺得心裡踏實才是。」

    韓琦趕緊應和:「那是,那是。」

    韓琦心中升騰起莫名的希望,平時阿華對待謝欣霓這個財務總監,跟對待他和陳建銘兩位部門主任,態度是完全不同的。今天阿華這麼客氣,又是抹座位,又是主動搭訕,韓琦還是頭一回享受這樣的待遇。韓琦知道,都是謝總躺進了醫院的緣故。

    不一會兒,車子到了花園酒店。按阿華的指點,韓琦直接去了會議中心。精工實業公司董秘黃馨慧正坐在副席位置上念著材料。韓琦的眼光掠過領導,往下一路搜尋,這時林全已經拿著材料悄然走到他身邊。

    兩人一起出了會議大廳,林全簡單解釋:「當前公司正在緊鑼密鼓籌備上市,控股集團來了一個副董事長,本來沒打算通知財務部門,是臨時決定的,只好把你叫到這裡來了。」

    公司上市批文早下來了,不久就會進入路演階段,為了少走彎路,一戰成功,控股集團方面準備增開一次籌備大會,同時邀請部分投資機構列席。集團領導下來,實質內容不多,但為了把氣氛營造起來,常常把一些跟會議內容沒什麼瓜葛的部門主管叫來陪會。不過韓琦只是心裡這麼想想,不便多嘴。林全用手在材料上指了一下:「你這個報告寫得還可以,我只動了一個提法,加了幾個數字,打印時你仔細核對一下。」

    韓琦並不吱聲,只用溫馴的目光望著林全那張柿子臉下半部分,認真點了點頭,表示已將領導的話牢記在心。林全這才把報告交到韓琦手上,說:「另外還有兩個病句和幾個錯別字,我也給你改過來了。」

    這本來就是韓琦有意為之的,他卻裝出一臉困惑:「報告寫完後,我是檢查了三遍的,怎麼沒有發現病句和錯別字?」

    林全笑說:「你是財經專家,只是文字功夫還差一點火候,以後多讀點書,多練下筆,會慢慢提高的。」

    韓琦謙虛地說:「以後還得多向總裁學習。」

    林全擺了擺手:「以後寫多了,就逼出來了。」韓琦唯唯諾諾著,林全做思索狀說:「明天董事會例行會議本來是通知財務總監參加的,謝總當然來不了了,報告是你寫的,那你來參加吧。」

    林全說完,轉身進了會議中心。可韓琦卻癡了,站在走廊上半天沒反應。嘴巴一直張著,好久沒能合上。林全的話好像仍在耳邊縈繞不去,韓琦反反覆覆琢磨著,回味著,始終覺得這不是一個普通的信號。

    韓琦心中的希望就像氣球,越發地膨脹了。

    三

    回到公司,韓琦迅速按林全的意見認真作了補充,同時改掉林全更正過來的病句和錯別字,又反覆檢查了兩遍,叫人打印了十多份。到了下午上班時間,林全打來電話,說董事長蔡煌琅要過目一下這份財務報告,囑咐韓琦拿一份給他,他要親自給蔡煌琅送過去。

    二十年前蔡煌琅是一個地道的民營企業家,他在全國各地倒賣電子產品,完成最初的原始積累後,回到廣東老家轉做實業。企業家注定是追求利潤的,但如果企業只將社會財富轉化成個人財富,就會把社會資產固定在少數富人的資本圈套裡,這將受到社會的普遍質疑。蔡董事長對這一點體悟甚深,並且很快採取具體行動,積極響應國家「國有民營」改革方略,放低姿態和大型國有控股集團精工控股牽上線,主動提出平價賣出公司一半股權,成為其下屬子公司,此後公司更名為精工實業,只因精工控股還有一家子公司叫精工科技。蔡煌琅是有眼光的,就是因為精工控股強大的背景和政府公關能力,精工實業終於拿到了夢寐以求的上市指標,實現了質的飛躍。

    韓琦跟蔡煌琅曾見過幾次面,不過交道打得不多,摸不準他的脾氣,心裡沒底。如果此人太過刁鑽,或者別出心裁,報告要全部重來,那就麻煩了。

    此刻韓琦心中忐忑不安,拿著材料到總裁辦公室。韓琦把報告交給林全,正要走開,林全把他叫住,說:「你就跟我一起到董事長那兒去一趟吧。」

    韓琦頓感受寵若驚。林全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煞有介事地說:「蔡董事長近來尤其重視財務工作,你這財經問題專家,有必要跟他多接觸接觸,以後打交道的機會會比較多。」

    董事長辦公室在第十九層,就是精工辦公大廈頂層,剛好把總裁室踩在腳下。這個安排很有講究。蔡董事長堅信董事長辦公室的位置是企業風水最重要的一環,是企業成敗的關鍵。原本蔡煌琅想把辦公室安排在第十八層,因為十字八字聽起來很吉利,十八層夠高度,加上為了避免出現「亢龍有悔」之感,他有意將頂層空出來,供接待賓客之用。後來不知是哪一個缺心眼的,把十八層說成了「七上八下」、「十八層地獄」。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蔡董事長對這種說法很在意。為了不讓風水格局走壞,蔡煌琅搬到了頂層,除了「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乾脆就把「七上八下」讓給林全。另外蔡煌琅並不認為大就是氣派,反而認為坪數太大,氣不易聚,這是孤寡之象,會讓公司業務出現衰退。董事長辦公室尚且如此局限,哪個高管敢把自己的辦公室往大處弄,於是各個部門主管都學會了「蝸居」,把空間便宜了屬下辦事人員。

    進了董事長辦公室,林全在距離桌子還有兩三米遠的時候,就朝蔡煌琅半鞠躬著說:「董事長,我把報告給您送來了。」

    韓琦看見林全這般恭謹,反而顯得自己腰伸得太直了,正要作出糾正,蔡煌琅開口了:「你們這麼快就到了。」

    林全恭敬地說:「董事長有指示,我們怎敢懈怠。」還沒等他介紹韓琦,蔡煌琅說:「韓主任我認識,以前見過幾次面了。」韓琦頓生感激,趕忙應道:「謝謝董事長記得我!」

    眼下正是一個敏感時期,財務總監接任人選問題懸而未決,財務部門主任這個職銜很快會被撤掉,自己又不可能降級去做財務經理,所以這次見董事長相當關鍵,在某種程度上講,一個微小的會面細節,都會影響領導傾向於你的意願。事先韓琦曾預想過這中間的諸多狀況,反覆叮囑自己低調、穩重、幹練,卻沒想到一時激動,表情震盪幅度竟會這麼大,給人造成冒失的感覺。先前韓琦還預備了幾個會談話題,但剛才的失誤給了自己一個提醒:領導會找話題的,領導問你的時候,答就是了,不要自作聰明,亂找話題。

    四

    寒暄了一小會兒,蔡煌琅就接過林全遞來的材料,看起來。

    韓琦坐在沙發上,甚覺無聊,就抬頭打量起辦公室來。這間房子面積不算太大,房門開在坐位的左前方,從大門走到房間的動線十分順暢。牆邊是兩排高高的桃木書架,裡面擺滿各類經濟管理書籍,甚至還有不少官場之作。另一面牆上有一幅字,隸書,柔中藏剛,應是名家手跡:心平氣和。這樣的書法作品很大眾化,很中庸,表面看去跟一個名企舵手的公眾形象很吻合,但看不出來主人是愛好書法,還是借字言明心境。韓琦意識到了主人的城府和高明,若是在辦公室裡掛上一幅「難得糊塗」或別的什麼字,那才叫膚淺。那一幅字後面一根高爾夫球桿引起了韓琦的注意,那是一根鐵木桿,本身並無什麼特別之處,只是韓琦記得林全辦公室中顯眼的位置擺了一個網球拍,他不理解體育用品為什麼總是被領導拿來當做擺設。

    韓琦正這麼東張西望的時候,蔡煌琅已經把報告看完。他一臉肅然地問:「這個報告是不是太實在了?」

    蔡煌琅暗示性地說:「公司馬上就要上市,往後這類報告不光是要面對董事會了,還要面對那些投資機構,乃至廣大股民。所以為了不讓這麼些人失望,財務操作該靈活的地方就要多動一點腦筋。」

    財務人員頭上永遠漂浮著那片作假的黑色雨雲,最有名的例子就是:「1+1等於幾?」財務回答:「你想讓它等於幾?」

    操縱財務數字對專業財務人員來說實在不是一件困難的事。許多做財務做久了的人,遲早都會發現數字是有彈性的。這已經是專業裡公開的秘密了。

    做賬的確有很多技巧,比如財務報表裡的折舊、預提、分攤、遞延、減值準備等都存在人為的假設和判斷。不少上市公司就利用合法的財務準則有技巧地進行合理的調賬,在陽光下管理數字。比如,把費用的分類從一個項目轉移到另一項目,根據市場的變化情況,合理地調整存貨的減值準備等。

    多數財務人員對此往往會心癢難耐,特別是又碰巧遇到各種誘惑或者壓力的時候,常常會用掌握的技巧調賬。只是這種技巧如果使用得太頻繁或者太過分的話,彷彿彈簧一般,總有一天會衝出彈性限度以外,再難恢復。

    點撥完韓琦後,蔡煌琅又恢復了一副長者的面容,公事交代完了,話題也輕鬆了。蔡煌琅問韓琦平時打不打高爾夫,韓琦如實作答,曾跟朋友學過一點,只懂一些皮毛。蔡煌琅笑起來,起身捧起那一根高爾夫球桿,「指示」韓琦要進一步培養這方面的興趣,多學多打。霎時韓琦看到林全突然神色大變,變得難以琢磨。韓琦這才想起一個月前林全也曾捧起他那個網球拍,對他說過類似的話。高爾夫球也好,網球也罷,無非都是打球,娛樂而已,莫非背後還有別的什麼含義?

    告別了蔡煌琅,路上林全對韓琦說:「董事長的意見你都記下了?」

    「記下了,以後我會多加注意的。」心裡不免嘀咕,林全要你跟他一起見董事長,原來不是為了讓你在董事長面前露臉,而是讓你當面記下董事長的指示,免得多經過一張嘴,把意思說偏了。轉而又想,大概是兼而有之吧,還不能完全排除林全的一片好心。

    回到財務總監辦公室,韓琦一眼瞥見對面謝欣霓那空著的桌子和椅子,不覺發起怔來:那可不是一個普通的位子,那是一個令人夢寐以求的權位。

    韓琦腦中再也沒法抹去謝欣霓那個空著的位置了。

    晚上他還迷迷糊糊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走在一條異常繁華的街市上,燈光開著,空中飄著小雪。可是街上空無一人,他看見謝欣霓的頭像被鑲嵌在各棟大樓的廣告牌上,巨大無比,燈光打在她臉上,光彩照人,霓虹燈在閃爍。他傻站在那裡,街上有喇叭在播放音樂,一會兒放「做人有苦有甜,善惡分開兩邊,都為夢中的明天」,一會兒放「就請你給我多一點時間,再多一點問候,不要一切都帶走」,突然廣告牌開始衝他說話,語言含糊不清。他看著謝欣霓巨大的身影從廣告牌上慢慢向他低下身子,向他壓來,他感到極端恐懼,兩邊的巷道向他傾斜下來,他奮力狂奔著,聽見自己的呼吸聲越發清晰粗大。謝欣霓始終停留在他的耳邊,不住呢喃著。最後,四周全是黑暗,無處可去。

    韓琦猛然醒來,窗外透著幽幽的藍光。他再也沒法入睡了,這個怪夢一次次在腦袋裡浮現著,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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