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江彬就去海波證券總部找蘇震清,和他談融資的問題。蘇震清一開頭就沒興趣,他說:「阿彬,我知道你做項目是要錢,但你不能把主意全打在我的頭上。暫且不說政策不會支持你這種做法,實施起來也是很有難度。倘若遇上股市暴跌,要我怎麼給你平倉?是跌30%就平,還是跌50%再平?碰到跌停股票賣不出去怎麼處理?再要碰到股票長期停牌,錢卡在裡面了,叫我如何應付?隨便一想,全是難題,讓我很不好辦!」
江彬冷笑:「你這些話,聽著怎麼這麼矯情?我和你談融資條件,又是政策障礙,又是實施難度,怎麼,不當我是熟人?」
蘇震清揮了揮胳膊:「這和熟人生人沒有關係。你不是不知道我這行的風險,遇到原則問題,就該六親不認!」
江彬沉默下來,他也不走,就老這麼坐著。這時他注意到蘇震清辦公桌上放著一張精緻的小照,拿過來仔細看,是一個美艷女子正掀起半邊裙子,擺弄她放任的姿媚。他笑著問:「震清,是你新女朋友?又是女藝人吧?怎麼老這套路,太不靠譜了!」
「什麼女藝人?上次水魚(廣東方言,被人騙了的人)得還不夠,我還會吃那虧?」蘇震清頓了頓,又說:「她叫阿蓮,是服裝設計師,有涵養,有品位!」
江彬把相框放回蘇震清面前,問:「還有嗎?」
蘇震清愣了愣,馬上明白過來,拉開抽屜拿出一個信封。他眉飛色舞說:「是新照的。上周我請了一個星期假,陪她去了一趟黃山。呵呵!感覺不錯。」
江彬從信封裡倒出照片,翻看起來。阿蓮十分年輕,總愛依偎在蘇震清懷裡,但是神色並不寧靜,目光如鉤。照片背景不斷變化:蒼松、巖壁、懸崖……更襯出了她的千姿百媚,只是她眼神中隱約包含著些許故事。
「那麼,我的要求你還會考慮嗎?」江彬忽然轉變話題,恢復了剛才的談判。
蘇震清也轉得很快,一面將照片收拾好,一面回應:「現在條件還不成熟,過一段時間再說吧。」
江彬有些惱火:「我也算是海波證券老客戶了,什麼情況我還不清楚嗎?我打算用股票質押貸款,說穿了就是要透支。你說,哪家證券公司不給大戶透支?你就沒給大戶透過支嗎?打打擦邊球有什麼問題?」
蘇震清給他茶杯倒滿水,笑說:「你急什麼?這事怎麼說呢……好,我乾脆直說。我有顧慮,你這次運作的資金太大,萬一出了狀況,實在不好控制。說實話,擦邊球我也會打,幹了那麼多年證券,哪有不濕鞋的?但我始終掌握一個原則:不能出大問題,對大資金嚴格監控。」
江彬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你是怕大資金。可是,好多證券公司想方設法拉大客戶,條件比你這裡寬鬆很多。震清,我只能離開海波證券另謀出路了。」
蘇震清跳起來:「什麼?你要離開?在我這裡銷戶?你小子有沒有良心?這麼些年我沒少照顧你,你竟說走就走!你現在是海波證券重量級大客戶,公司指望你領頭跳龍門,突破去年的業務量。你走,不是存心拆我台嘛?」
「當初是你鼓動我介入財慧傳播的,現今項目運作已經到了關鍵時期,我缺錢了。我知道你這裡錢多得正沒地方去,近兩年行情好,你這海波證券算翻身了,不光佣金收入增長迅速,控股股東也大手筆往裡注資。但你得想法子讓這些錢增值才行,要都成了死錢,你也不好向董事會交代。近來券商開設營業部速度快,但也花不了幾個錢,在京滬深等一線城市繁華地段開設營業部的成本最多一千萬。當然你也可以把錢投向自營或者直投,但這兩塊業務短時間內做大存在難度,直投業務需要項目儲備,而且隨著監管嚴控風險增大,而自營業務則靠天吃飯,隨時可能成為利潤殺手。你把錢貸給我,我給的利息高,並且願意配合你的風險監控措施,不正可以幫你的閒置資金找好出路嗎?你卻顧慮這、顧慮那,太沒魄力,實在令人失望!」
蘇震清用指關節頂住太陽穴,不住扭動,頭痛,痛得厲害。他喃喃說:「殘酷,太殘酷了!當年你剛做私募的時候,缺資金、沒人脈,四處碰壁,遭人冷嘲熱諷,我還真同情你。沒想到今天卻被你逼成這樣,真是情何以堪!」
江彬有些過意不去,進行辯解:「有什麼辦法呢?遊戲規則就是這樣,兄弟登山,各自努力。你說對吧?」
蘇震清雙手一按桌面站起來:「好吧,我這次就鋌而走險。你這話說得好,按遊戲規則辦。有朝一日,我依照規則來逼你,你也別怨我太狠了!」
江彬笑著連連點頭。他鬆了一口氣,在這場談判中自己成了贏家。不過蘇震清馬上提出苛刻的條件,他為質押貸款的股票定下了極低的平倉線。當股價下跌30%,海波證券就有權賣出財慧傳播股票還貸。江彬連連搖頭:「那怎麼行?至少要把平倉線提高二十個百分點。」
於是兩人重新坐下,腦袋頂著腦袋,一個百分點一個百分點地爭,爭得面紅耳赤。到最後達成協議時,兩人已經累得筋疲力盡……
5 酒吧生活
業務勾兌差不多了,江彬正要離去,蘇震清留住他,要他參謀幾筆交易,晚上再一起去買醉。江彬立即提議去夜韻星,蘇震清同意了,但他並不知道,江彬是希望能在那裡碰到蕭美倫。
難得蘇震清有雅興上台獻歌,不過江彬沒心情聽,但又無事可做,就和坐對面的阿蓮攀談起來。江彬問阿蓮是如何認識蘇震清的,覺得他人怎樣,近來相處如何。阿蓮沒精打采隨便扯了兩句,勉強敷衍,然後掏出一根煙,點燃,再透過煙霧朝前台發愣。江彬見她手掌向外,用大拇指和食指夾煙蒂,昂著頭並把煙霧吹向斜上方,姿態十分高傲。江彬低下頭小聲說:「震清這人俊朗灑脫票子又多,最重要是還重感情,遇上了他,你很幸運。」
阿蓮慢悠悠說:「那可難說。女人容易骨頭發癢,犯起病來,你們男人是摸不準的。」
江彬嚥了一大口酒說:「瓊瑤阿姨的書看多了吧,都什麼時代了,怎麼還這麼不靠譜?」
阿蓮較真了:「哼!你懂女人嗎?女人都是人來瘋,不處在風口浪尖,就會覺得不過癮,天生的明星。」
這話堵得江彬啞口無言,他一口悶下一杯芝華士,一時用力過猛,酒杯都被他捏斷了。阿蓮斜瞥了他一眼,後又接著吞雲吐霧,不再說話,就當沒事一樣。
「我走在那個下雨的秋天,我的愛,被你摧毀。留給我的是最傷痛的紀念,忘不了,曾經相戀。我傷在那個蕭瑟的秋天,你的愛,隨風飄遠。留下的淚水,打濕你相片。」江彬看著屏幕下這一排字幕,隱隱有些不太舒服,眼中又浮現和美倫告別時的情景。
江彬呆坐在夜韻星昏黃的燈光下,空氣中煙草混著烈酒的刺鼻氣味,耳畔響亮的音樂戳著他的神經。江彬喜歡這種氣氛,因為這裡有美倫的影子,她常出現在這種環境中。可是今天她沒有來,江彬只能在幻想中感覺她的味道,追憶往昔幸福時光。江彬曾和美倫探討過幸福的概念。究竟什麼才是幸福?當時江彬以為和美倫在一起生活的那段時間是離幸福最近的日子。但後來他又猶豫了,因為記憶是可以美化的,人很健忘,為讓自己在想像中有所愉悅,難免要尋找一個叫作幸福的支點,來平衡毫無生氣的現在。也許多年以後,回想現今,也是一段幸福往事。人,其實是很容易自欺欺人的,為了自己,也為了別人,更為了在這個波瀾不驚的場面上黯然獨舞,沒有理由不讓自己暫時昏迷。快樂很膚淺,痛苦很短暫,只有麻木才會永垂不朽。
酒吧生活日漸成了常態,那是江彬認識美倫前就開始了的。還是媒體人的時候,那時酒吧這個概念鮮綠得很,抱著一點誠惶誠恐,江彬去過幾次廣濱市大道上的幾間酒吧。較出名的叫紅螞蟻,還沒進去就一股嗆鼻的小家子氣,裡面不倫不類地懸幾張黑膠唱片,幾條歪來扭去的木椅子,還有吧檯臉色泛青、手拙腳劣的小青年,大家不遺餘力地營造著頹廢。江彬心裡鄙夷得很,胡亂灌了兩扎生啤,以後再沒去了
進入了新世紀,酒吧就像春天裡受了催情的野草在廣濱市的大街小巷瘋長。江彬閒錢多了,泡酒吧也名正言順起來,因為是有身份的人,選擇酒吧還要講究情調。那段時期去的最多的是白雲賓館旁邊的小山吧,一個適合午後閒息的好地方。選一個靠著落地大窗的位置,用紙巾優雅地握著碧綠的喜力,隨心所欲地在身後的點唱機裡翻閱幾段記憶。窗外隔著蔥綠的灌木叢,可以觀賞凡塵間的紅男綠女,窗內浸著一室的酒花和微涼,一個無所謂的下午就那麼過去了。不過到了晚上,江彬不會到這裡來,因為除了以嘈雜和大驚小怪為榮的真假洋人外,還有太多身份曖昧,眼神曖昧,嘴唇也很曖昧的妖嬈女子浮游其間,讓人很為難。
其實廣濱市的酒吧很難定義,這或許也頗附和廣濱市的特性,就是一座崇尚模糊的城市。酒吧常會附設茶座,咖啡廳,西餐廳,卡拉OK廳,電腦網絡廳,DISCO舞廳等等,喧賓奪主是常有的事。就像一個徘徊燈影下的風塵女子,身上的裝飾一般得廉價,也一般得來去匆匆,一般得叮叮噹噹,就看那時節流行的是些什麼了。
6 夜間精靈
正思緒繁雜的時候,王欣儀打來了電話,問江彬在哪裡,他告訴了她,很快她趕來了。王欣儀一進來就撲倒在江彬懷裡,他很詫異她的舉動,但當他聞到她滿口的酒味時,他釋然了。欣儀醉得相當厲害,簡直就是一塌糊塗。江彬非常懊惱怎麼最近遇見的每一個女人都是醉醺醺的,清醒姑娘一個都遇不見,這不得不讓他有些許宿命感。王欣儀坐在他的大腿上,死死抱住他的脖子,把舌頭伸入了他的嘴巴,靈活得像一條蛇。蘇震清和阿蓮在旁邊看到了這般情景,搖頭不止。江彬不想表演真人秀給其他人看,他躲開了那條蛇,把王欣儀給扳直了,然後目不斜視地望著她。真想不到,跟自己相處多年的金領特助,到了夜間,也會成為不安分的精靈。
王欣儀說她很開心,當聽到電話裡江彬答應讓她過來的時候,她開心極了。她還說大家都應該開心一點,沒有必要拒絕快樂。王欣儀甚至挑明了說她就想做江彬的女人,不光在公司裡,在其他地方也一樣,她要助理江彬一切,乃至江彬本人。他很詫異她的直白,酒精在某種程度上具備了讓人無畏的本能。在她上廁所的時候,蘇震清一本正經地攬過他來:「我不知道她還說了什麼,但我聽見她說我們沒有必要拒絕快樂,這是對的。人生就是吃喝玩樂,阿彬,美倫的事就不要再想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何必這麼較真!」
唱完歌後,江彬想要她回自己的家,可她卻像小孩一樣纏著他,抓著他的衣擺,拚命搖頭。蘇震清推了他一把:「都三十出頭了,不要這麼不成熟好不好。怎麼,你想學我?到四十多才開始想女人,我現在都後悔死了。就算你今天不樂意,但你看看欣儀對你一往情深,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你有點獻身精神好不好?可不要辜負了人家。」
江彬和王欣儀坐上蘇震清開的車,在經過沙海大街的時候,夜色依然燈火通明。他摟著她兩眼出神,卻還有點不太明白今晚究竟發生了什麼,自己答應她了?情人,還是女友?還是……他拿來一瓶水準備喝兩口,欣儀抬起頭,搶過水,一把擰開瓶蓋仰脖就喝了一大口。他還沒準備好她就已經湊上前來,他下意識地張開嘴,突然冰涼的水流到了他口中,她的舌頭像一條河床,引領著涓涓溪流到達了他乾渴的部位。他把頭枕在後座上,望著窗外,西關大屋又一次經過眼前,他彷彿有了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懷中伊人辨不清真偽了。
都是玩鬧而已。小孩都有玩具,而且很愛它們,他們會給娃娃梳頭,會給木偶買衣服穿,會把機槍擦亮,會把坦克放在枕邊,甚至還會摟著這些東西睡覺。它們都是玩伴,是它們的存在讓他們與腦海中的那個世界產生某種勾連,它們讓他們確信所做的一切都不荒謬。但有一天他們會把它們拋棄,在某個廢棄的紙盒裡,或在灰塵滿佈的床底。孩子總會長成大人,他們再看見這些玩偶的時候,也許會有些作嘔的情緒,也許什麼都沒有,這就是生活。
也許美倫只是需要玩伴,江彬慢慢開始這麼懷疑,因為現今欣儀正充當著這個角色,他很清楚,玩伴終將會被拋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