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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委會黨委立即做出決定,並報省委批准,強制馬揚同志臥床休息兩周,並通知黃群所在醫院領導,讓他們特派黃群同志為特別看護,帶薪在馬揚同志身邊守護兩周。要安靜。黃群採取了必要措施,在窗子上掛上厚重的窗簾,盡可能地隔絕光和聲。所以搞得即便是白天,房間裡也昏暗如北極圈白夜裡的黃昏,漫長空闊。本來就一直沒怎麼睡著的馬揚——已經在床上躺了三四天了,你讓他還怎麼「睡『?!!——這時仍睜著眼,瞠瞠地看著黑糊糊的房頂,在想著什麼。遠處不時傳來火車或重載卡車的轟鳴聲。馬揚實在躺不下去了,輕輕地坐起,頭一陣暈眩和疼痛。他忍了忍,下床,穿上外衣,躡手躡腳地推開門,向外張望了一下。門外,陽光燦爛啊。哦,如此大好時光,恍如隔世!正巧寂靜無人,他便悄悄走去。剛走到樓梯口,身後便有人故意於咳一聲,冷峻似」獄卒「,又似狄更斯筆下那個獨身一輩子,性格陰冷古怪的」老姨媽「——肯定是黃群了。他只得收住腳步。
「你以為醫院讓我帶薪在家,是陪你玩貓捉老鼠的?」黃群走過來恨不得揪他耳朵。
馬揚掩飾般地笑道:「我下去走走……」
黃群笑道:「走走?可以啊。」說著,過來把馬揚的褲腰帶抽走了,「走吧。」說得挺大度。馬揚哭笑不得地摀住沒了腰帶就要往下掉的褲子,說:「黃群……黃群……你這樣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我畢竟不是正在服刑的勞改犯……」黃群哼了一聲:「勞改犯?勞改犯比你聽話!」馬揚只得說出真情:「咱們好好商量。貢書記這兩天正在一個很小範圍裡,召集一個內部研討會,專門討論國有經濟下一步的改革問題,涉及一系列敏感話題,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內容是肯定要談到大山子下一步怎麼幹……」黃群說:「貢書記那個會,開發區有領導去參加了。怎麼,還非得你去參加才行?馬揚同志,你別搞錯了,讓你休息,也是省委的決定。」
馬揚說:「會開得十分激烈,各種意見分歧相當大。」
黃群一怔:「你怎麼知道的?」
馬揚忙掩飾:「我猜可能會是這樣……」
黃群一瞪眼:「你猜?」「哼」了一聲,便上前「搜身」。搜出手機。冷笑:「居然還有熱線聯繫。真是兵不厭詐。」
馬揚忙上前奪手機,哀求:「黃群……黃群……這可不行……」
黃群說:「我再說一遍,是省委和管委會黨委決定讓你全休半個月。依大夫的要求,你得臥床靜養。黨的決定,你不服從,科學的結論你不服從。你跟我搞啥名堂!」
馬揚說:「黃群……黃群……你聽我說……」
黃群往那頭一指:「回房間躺著再說。」
「這次在白雲賓館召開的理論研討會,意義非同小可……貢書記自始至終在那兒坐鎮……」「有貢書記在那兒坐鎮主持,你還操啥心?」
「我說你不瞭解情況嘛。從昨天開始,問題的討論已經到了白熱化的地步,在有些問題上,一些同志,直接把矛頭對準了貢書記。」
「怎麼會把矛頭對準貢書記?」
「前一段時間,貢書記針對我們K省多年來在國有經濟問題上所積累的正反兩方面的經驗教訓,提出了一整套有關K省下一步經濟改革的想法,並初步形成了一個文字稿。當然,還是一個未定稿。他曾經讓我看過他這個稿子。我對他那些想法表示了堅決的支持……」
「你鼓動他拿出來讓大家討論?」
「是的……」
「所以,你想到會上去幫他一把?」
「朝元幸位,民無幸生……」
「你說你這時應該去摻和這檔子事嗎?」
「……你這麼說大不該吧?」
「你快要離開K省了,還哭著喊著往這兒的是非圈裡跳,讓自己陷那麼深,你說你這麼幹,聰明嗎?必要嗎?你總說你政治上多麼多麼老練。我看你幼稚得很!」
「誰跟你說我快要離開K省了?」
「沒人跟我說。」
「沒人跟你說,你瞎嚷嚷個啥?」
「你不跟我說,可我們單位裡有人跟我說呀。他們說中央要調你去外省當省委副書記。假如真有這樣的調動,而且是要進入外省的領導班子,你說你有必要再捲進白雲賓館的這一場爭論中去嗎?」
「我就是調到火星上去工作,我也永遠是個K省人!」馬揚激動了,大概叫這一聲,過於用力了,頭部又隱隱地灼燒般疼痛起來。
黃群忙扶住他:「你瞧瞧,你激動啥嘛?去躺著。我跟你說說小揚的事。小揚最近有變化,昨天她們學校的謝老師打電話來,還誇了她……」
「黃群……白雲賓館的會,非同小可。我只去聽會。我不發言。我只是去聽一聽。你應該是瞭解我的。你這樣硬性地把我關在這兒,對我養傷並沒有好處……你要不相信我的話,你可以跟我一起去。你坐在我身邊,你管著我。你讓我發言,我就發言。你不讓我發言,我就充啞巴。保證。」
「你能讓我跟你去?」
「只要你坐得住……」
「那好。那我就告訴你,昨晚,貢書記親自打電話來問你的情況。電話裡他還說,實在不行,就讓我放你去聽聽會……他也說,可以讓我陪著你去,在會上管著你……」「他昨晚就來過這樣的電話了?你為什麼不早說?」
「我覺得你根本不可能讓我陪你到會上去……」
「哎呀,你這個人!快通知司機……」
「你得答應我,到會上,千萬別發言……」
「快叫司機!」
車子很快把馬揚和黃群送到了白雲賓館。他們進會議室前,貢開宸還特意跟與會者打了個招呼:「有件事,我先說明一下,待一會兒,有個同志要來聽會。因為他是個病人,所以破例批准由他夫人陪同。」但馬揚和黃群推門進會議室時,小小的會場裡還是產生了一點善意的「騷動」。黃群紅著臉,趕緊在馬揚身邊坐定。焦來年悄悄走到馬揚身邊,彎下腰,低聲跟他說:「貢書記問你,能堅持坐著嗎?要堅持不了,就躺下,沒關係……」「不不不不……」馬揚忙擺了擺手。
這時,一個六十多歲學者模樣的老同志正說得慷慨激昂:「……如果認為,要搞好國有經濟,關鍵就在於實施資本化改造,大力推行資本運營……那麼我要反問一句,五十年來我們信奉的政治經濟學基本原則是否也要進行一番徹底的改造?同樣我們要追問的是,經過這樣改造,這樣的經濟到最後還能不能稱之為國有經濟?它維護的到底是什麼人的利益?」
一個與會者插話:「聽說,馬揚同志會前就看過貢書記的這個未定稿,能不能請他結合這段時間以來大山子的工作實踐,談談他對這份未定稿的看法?」
馬揚忙說:「……我是來聽會的。聽聽各位領導和老師們的高見……」
貢開宸笑了笑說道:「你們就別盯著馬揚了。他還不能多說話。不能太激動。一百年裝不了一回病號,這回就讓他好好地裝一裝吧。」
會場上頓時升騰起一陣低低的有節制的笑聲,相對地緩解了原有的緊張氣氛。
有一個與會的同志提議:「那就先請馬揚同志對貢書記的那個未定稿簡單表個態吧。」
貢開宸說:「表什麼態?前天下午,我在開場白裡,就講得很清楚了,這個會,不是請大家來簡簡單單表個態的。如果只是表態,開個常委會就足夠了嘛。這個會,就是需要深人,需要敞開,需要充分,需要推心置腹,需要對我們K省、對中國的未來高度負責的精神和赤誠的態度。在這個前提下,什麼話都可以說。我們不搞錄音,沒有發言記錄,將來也不搞會議紀要。清茶一杯,請各位對我那個未定稿進行充分的討論,貢獻你們的真知灼見。」
那個六十多歲的同志微微一笑道:「只可惜聽不到馬揚同志的高見。那我就繼續往下說了。我和開宸同志曾經在中央黨校一起學習過,是同一期的學員。開宸同志在這個未定稿裡提出的這些基本觀點,應該說在中央黨校那會兒就初步形成了。我記得,這些觀點當時在我們班上就引起過爭論。現在,開宸同志只是把它們搞得更簡明了,更理論化了,但由此在我心裡產生的疑慮也就更大了……」
已經完全進入狀態的馬揚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子。黃群知道他有點坐不住了,想「參戰」了,忙伸過去一隻手暗中緊抓住他,示意他「稍安勿躁」。馬揚看看黃群。黃群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馬揚果然稍稍平靜了一點。
那個六十多歲的老同志說:「資本化改造和資本化運作,這樣的提法………」
一位四十多歲的同志更正道:「是資本化運營。」
潘祥民不滿地瞪了那個四十多歲的同志一眼,說道:「不要跟老同志咬文嚼字。運營和運作有區別嗎?」
那個四十多歲的同志不做聲了。
那位老同志繼續說道:「……提資本化改造和資本化運營,會不會造成一種理論上的混亂,進而引發思想混亂……」
馬揚從隨身帶來的一個本子上,撕下一頁紙,在紙上寫了幾個字,交給坐在他前邊的一個同志,示意他遞到貢書記那邊去。那個同志看了紙條後,笑了笑,卻交給了黃群。只見紙條上寫著:「請允許我發言。」黃群立即把紙條收了起來。馬揚非常不高興地看了看黃群。黃群不去理睬他。
馬揚無奈地轉過頭去。可過了一小會兒,他又掏出那個本子,又撕下一頁紙,又寫了個條子。這回他學聰明了,折起身,把紙條交給了那個四十多歲的同志。那個同志果然把紙條交給了貢書記。
貢開宸看了看紙條,把它折起來,夾進筆記本裡,沒表示任何態度。
這時,另外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同志發言了:「我來談談這個資本化改造和運營的問題。我想先回顧一下多年以來我們對『市場經濟』這個提法的認識過程,大概不會是多餘的。當初我們對市場經濟的提法,也是視為洪水猛獸,也是吵得不可開交。社會主義怎麼可以搞市場經濟呢?幾年過去了,事實證明,社會主義是完全可以搞市場經濟的。如果市場經濟是我們不能迴避的,是必須面對的,那麼由此而來就必然要產生這個資本化改造和資本化運營的問題。又要馬兒好,又不讓馬兒吃上草,怎麼可能讓我們的國有企業在市場經濟這個崎嶇不平的大道上跟其他經濟模式的企業競爭,怎麼可能不斷地鞏固壯大?」
原先那個六十多歲的老同志立即反駁:「您談到了『鞏固壯大』,很好,非常好。我要問一下,我們鞏固壯大國有企業的最終目的到底是什麼?難道只是追求資本增量!」
馬揚又激動了。再次掏出本子來,要寫紙條。
黃群一把按住了他。
馬揚推開她的手,在本子上寫道:「你這樣,還不如讓我回家去!!」
黃群拿過本子,寫道:「回家?好啊。走吧!!!」
馬揚咬著牙寫道:「黃群,我總算認識了你!!!」
黃群又寫道:「你才認識我?晚了!!!」
馬揚哭笑不得地只得又轉過頭去。
黃群索性收起他的本子,再也不理會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