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馬揚趕到案發現場,已是第二天早晨了。天陰沉得厲害。頭天後半夜下了一點小雪,這時基本上都已經化完了,現場一片泥濘。市局刑偵支隊的一些於警正在那裡忙碌。運屍車已經開來,但屍體還沒運走。大家為馬揚讓開一條道。馬揚走到陳屍的地方。市局的一位副局長為他揭去蓋在屍體身上的一塊黑色雨布。馬揚久久地看著全身早已僵直、眼睛還微睜著的老言,心裡突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歉疚和深重的遺憾。在處分老言前,他已經瞭解到這是一位精通業務、工作踏實、作風正派但又謹小慎微的老同志,從不得罪人陷害人,也從不讓別人得罪他陷害他。尤其難能可貴的是,他在財務這個崗位上幹了幾十年,一本「幾千頁」的大山子榮辱興衰史可以說全在他肚子裡裝著。他本人實際就是一本無法再復現的大山子「活字典」。他拿他「開刀」,就是要借他的人望震懾一下其他同志。然後,他當然還要充分發掘、發揮這個「老財務」潛在的能量和作用。也就是說,他肯定還要重用他。在處分言可言的第二天,馬揚曾親自到老言家,跟他「促膝」長談過一次,請他正確對待這次「處分」,不必有所計較,趁此機會好好休養生息,看點書,總結一下以往。他還讓黃群所在的那個醫院派兩名大夫專門為老言檢查了一次身體。同時,他還跟總公司組織處的同志商量,從現有的財務和管理幹部中挑選一批年富力強(或比較力強)、作風正派(或比較正派)、對大山子的未來依然充滿激情(或比較有激情)、願意隨著時代進步而不斷改變舊我(或比較願意改變舊我)的同志,由言可言帶隊,先用一個月時間,在國內進行一次考察。然後給他們配備翻譯,用三個月時間再到國外考察。專門考察現代企業管理制度。他還要聽言可言認真分析一下,大山子近年來突然「衰敗」的原因究竟何在?他確信,在言可言那個誰也進不去的頭腦裡深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庫」。
可惜啊……
「他沒得罪過人呀,也沒做過啥壞事……老天爺為什麼要這麼不待見他啊……他沒得罪過人呀……他這一輩子啊……老天爺,你還要他咋樣……」馬揚一進言家門,老言的老伴就向他這樣號天號地地哭訴。馬揚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勸慰老人節哀,保重自己,又跟她說:「組織上一定會盡全力找到兇手,搞清真相。您也要配合公安,提供線索,方便他們破案。」繼而對老人的生活又做了些安排,便驅車到了市公安局。
「屍體是怎麼發現的?」未待坐穩,馬揚就發問。「一個放羊的老鄉發現的。」市局刑偵支隊的領導答道。「可以肯定是他殺嗎?」馬揚又問。刑偵支隊的領導非常肯定地回答:「可以認定是他殺。」馬揚沒再繼續問下去,默坐了一會兒。這時,一種直覺不可阻擋地湧上來告訴他,老言的被殺,斷然不會是一般性質的刑事案。老人一生本分,總取笑自己說,年輕時有那賊心,沒那賊膽。現在有那賊膽了,又沒那個賊力了。從他身上從沒有發生過任何桃色排聞,所以,不可能是情殺。也不可能是仇殺。老人個人的生活圈子極封閉,對任何人不施恩,也不結怨,沒有至親的朋友,更沒有過不去的仇人。也不可能是劫殺。全大山子的人都知道,老人平時身上最多只帶二十元錢。家裡的一切財務開支大權全在他老伴手中掌管。真要衝錢財去,劫他老伴倒還是個正事兒。因此,最大的可能是殺人滅口。因為老人幹了幾十年的財務,他心中的的確確裝著許多人許多部門經濟往來的秘密。隨便甩出一個「包袱」來,都可能砸了某一群人或某一些人賴以昌盛發達的「金字招牌」。假如說,在大山子確實存在一個或幾個非法的「既得利益集團」,假如真有某種跡象讓他們預感老人所掌握的這些秘密必將危及他們的合法生存權的時候,下決心取他這條老命,封他那張關係過於重大的嘴,對這幫人來說,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
「近期內要派人保護好言處長老伴的人身安全。實在不行,讓她轉移個地方往住。房子,我讓市政府辦公室解決。但老人的安全由你們負責保證。」馬揚指示道,「另外,老言生前保存了一份非常重要的材料。認真查一查,看看還在不在他家裡。能不能動員他老伴把這份材料交出來。」馬揚說到的那份「材料」,其實他也並不清楚究竟是一份什麼東西。只是有一天——處分老言後的第三天早晨,也就是馬揚去他家看望老言後的第二天早晨,老言的老伴拿著厚厚一份封面已經被燒焦了的材料來找馬揚,說昨天晚上,馬揚自她家走後,老頭子仍絮絮叨叨發了大半夜的牢騷,然後又發了會兒呆,到快天亮時,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裡翻出這份材料,拿到廚房裡點著火想燒了它。幸虧她搶得快,只燒了點皮兒。
老伴還狠狠地數落了老言一通:「你說你這是何苦來著?這材料,你藏著掖著、一點一滴攢了那麼些年,一把火燒的不是你自己的心頭肉?就算挨了個處分,馬書記又能來看你,也算是給足面子了。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總得拿個人開個刀,祭祭陣,誰讓你撞在他刀口上了呢?」當晚,她幫著老頭把燒焦了的那幾頁—一修補齊,第二天一大早,趁老頭還沒醒來,拿塊黑綢緞子布包起那材料,就來找馬揚。她也不知道這本被老言一直當寶貝藏著掖著的「材料」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她還以為那厚厚一摞,記的都是工作日記。她的本意是想借此來向馬揚證明老頭是個本分謹慎的好人,「您瞧嘛,這麼些年,他一天天干的,全在這兒記著哩。有半點對不起人的事,您找我算賬!」言可言一早醒來,見老伴和那份材料都不見了,知道大事不好,趕緊打了個車追過來,衝進辦公室,不等馬揚翻看,就把那份材料奪了回去……
直覺告訴馬揚,這份「材料」裡可能記載著對某些人來說具有致命威脅的「機密」。拿到這份「材料」,可能對破案有用。「……你只要跟老人說,就是上一回老言想燒掉的那份材料,她就知道了。」他這麼提示公安局的同志。這時,丁秘書來告訴他,貢志和打電話找他,有急事,假如方便,請他務必回個電話。
馬揚上大學前,當過幾年兵。退伍前的一年,因身體不好,一直在營部「幫工」,做些文牘方面的事,就是在那會兒,認識了剛入伍的貢志和。志和到部隊,一開始上邊還是替他瞞著他那個「地委書記的兒子」身份的,但很快還是暴露了,然後就遇到不少麻煩。一部分老兵因此待他特別嚴厲,時時處處故意找茬兒,想收拾他一把。還有一部分老兵和大部分新兵蛋子,則又待他過分「熱情」。這一冷一熱,就跟大冬天在野地裡烤火,讓貢志和覺得特別不好受。倒是年長他幾歲的馬揚,平平淡淡地相待,不卑不亢,亦真亦誠,給他留下極深的印象,從此兩人一直保持來往至今。
回到辦公室,馬揚立即撥通了貢志和的手機。「我必須馬上跟你談一談。」貢志和說道。「我這裡剛出了點事兒,再約時間吧……」馬揚說道。「不行。必須馬上談。」「你聽我說……」「現在我要你聽我說!」跟馬揚說話交往,從不「示橫」的貢志和居然也「示橫」起來。
馬揚想了想,讓步了,對方畢竟是貢開宸的兒子,又是一起當兵的戰友:「那好吧。你現在在什麼位置?」「我?我已經進了你機關大門了。」說話間,貢志和就進了馬揚的辦公室。馬揚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熱情地去握貢志和的手,說道:「你小子脾氣見長啊!不過,還得請你暫時迴避一下,讓我先處理一檔子急事。」貢志和擔心只要自己一「迴避」,馬揚就會立即被別的事糾纏上,一檔接一檔,難以脫身,那就「猴年馬月」去了,所以不想「迴避」:「我在這兒待著,不妨礙你批閱文件,也不妨礙你打電話……」「貢志和同志,你這樣……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馬揚一邊笑道,一邊就往外推貢志和。貢志和只得上外邊那間辦公室裡等著了。
等貢志和走後,馬揚馬上撥通市公安局領導的手機,對他說:「我剛才提議,為安全起見,盡快把老言的老伴轉移走。不過,我又想了想,這可能不是個好點子。老人的安全是有保證了,但是,這麼做,可能不利於暴露兇手……如果我們能初步確定兇手是想通過殺害老言而隱瞞什麼重大情況。那麼,他們是不是也會想到,老言的老伴跟老言生活這麼多年,是不是也掌握了一些情況,下一步他們會不會還要在他老伴身上做一點什麼手腳?留下老言老伴,放出這根長線,說不定能釣上一點什麼玩意兒。這樣做,到底好不好,你們認真研究一下,再告訴我一個結果。研究的時候,先不要跟同志們說這是我的主意。這方面我是外行,別妨礙了你手下那些刑偵高手充分發表他們的意見。當然,不管怎麼做,一定要切實保證老言同志老伴的人身安全。這方面,你們要做周密安排。確保萬無一失。」放下電話,他把貢志和重新請回辦公室:「很抱歉,咱倆只有十分鐘的談話時間。最多不能超過十五分鐘。你老爸打電話來要召見我。所以,請你務必說得簡單明瞭。」他知道,跟貢志和無須客套。
「十分鐘哪夠啊!」
「快說。你只剩下九分半鍾了。」
「你他媽的現在官氣也挺足。」
「只剩九分鐘了。」
「好吧,請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馬揚到大山子,究竟為什麼?是為自己混一個副省級的官職?還是真想為這個國家、為這個事業,做成幾件有意義的事情?」
「志和,這工夫,咱們就不討論這種既崇高而又太抽像的問題。行嗎?」
「請你正面回答我。」
「兄弟,我這裡剛發生一起相當嚴重的謀殺案。」
「我還就是為這起謀殺案來的!」
「哦?你……你怎麼知道得那麼快?哎,快說說,說說,我這裡誰是你安插的內線?!」
「別臭貧!如果你及早採取措施,老言就不會被殺了!如果你還顧慮這、顧慮那,那麼我要說,肯定還會發生類似的,甚至是更大的惡性事件!」
馬揚遺憾地,但又不無有些難堪地笑了笑,不做聲了。
是的,前些日子,貢志和曾提醒他,要特別關注大山子機關裡一個叫「言可言」的老同志:「……這個言可言,別看他表面隨和,肚子裡可有東西了。我曾找他聊過。沒想這老頭嘴還挺嚴實,哼哼哈哈盡跟我打馬虎眼,看來是有顧慮。你派人好好地做做他的工作,從他那兒掏點真東西,也許能幫你搞清整個大山子這個謎團……」遺憾的是,也許因為太忙了,當時,馬揚沒怎麼太重視貢志和的提醒,一不留神,釀就了這樣一個沒法挽回的遺憾……
那天,貢志和跟馬揚還談了另一個非常重要的事,也即「分權」的問題,「宋海峰要從馬揚手裡分權」的問題。當時,貢志和是這麼說的:「我有消息,說省裡要分你的權。」馬揚明白他說的「分權」,是指省裡有人動議,任命宋海峰來擔任大山子市委和市政府的領導職務,不讓馬揚一人集這四個一把手於一身。「聽說宋海峰是自告奮勇要去大山子市兼任市長和市委書記兩個職務的。他挺著急。」貢志和這麼告訴他。馬揚聽後,淡淡一笑,裝著好像並不知道這情況似的:「哦?不可能吧?」其實,他知道。前些日子,貢開宸和宋海峰分別找他談過這事。貢開宸告訴馬揚,省裡和中央有關部門的一些同志,之所以不主張讓馬揚一人兼任四職,並不是不認同馬揚個人的能力和品質。他們只是從改革發展的走向和建立完善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考慮,政企必將分離,如果繼續讓一個特大型國有企業的老總來兼任所在地市的市長和市委書記,或是由這個市的市長市委書記來兼任這個特大型國有企業的老總和黨委書記,顯得特別不合時宜。他請馬揚考慮這個思路。馬揚當即對貢開宸談了自己的想法:他也認為這個思路是正確的。但他覺得從大山子當前的實際情況考慮,在工作初期,阻力比較大,局勢還不明朗,暫且不妨把權力集中一下,以便能力排眾議,盡快把產業結構調整和機構整編工作順利地推行開去。他的觀點是,待局面打開以後,再分權。隨後,宋海峰也來找他,則是在試探他——「假如派我去兼任大山子市市長和市委書記,你會歡迎嗎?」馬揚就沒再說別的了,當即十分爽朗地應下了:「您如果願意屈尊去挑這副擔子,那當然好啊。老學長嘛,老領導嘛,當然好啊!」宋海峰見馬揚持這種態度,顯得很高興,馬上說:「那就好。如果真有這樣的機會,我想我們倆一定會合作得很好。」隨即,他還要求馬揚,「在正式任命下達前,你不要去跟任何人談及我倆今天的談話。不同的人從不同角度看問題,往往會把好事也看歪了。」馬揚馬上答應了下來:「那當然。那當然。」其實,即便是宋海峰沒做這樣的提示,馬揚那天在貢志和面前也會裝「不知道」的,因為這種人事安排問題,是官場中最敏感的。從好的一方面說,它的確是事業成敗的關鍵所在,難怪人們要如此關注它,並時時為它揪心;從另一個角度說,在我們這個體制裡,它又是造成利益再分配的最重量級的驅動器,很自然會引得某些人「技癢難耐」,盡全力在「誰又上了」「誰又下了」的漩渦裡周旋奮進。在這個領域裡,任何的不謹慎,都會釀成無法挽回的惡果——既傷了別人,也會傷了自己。對此,剛走馬大山子的馬揚當然要慎之又慎,即便在貢志和面前,也要如此。
「我希望你能發揮你的影響,阻止來海峰去大山子任職。」貢志和突然這樣說道。「為什麼?」馬揚暗自吃了一驚。「以我對你的瞭解,你小子當然是不希望宋去大山子……」「為什麼?派一個省委副書記去加強大山子的工作,我怎麼會不樂意?」「你操!半句真話都沒有。不跟你說了!」說著,貢志和起身就要走人。「別別別……」馬揚忙跟著起身,攔阻。「請繼續往下說。」貢志和勉強坐下,猶豫了一會兒,突然問道:「馬揚,咱倆過去是戰友?」馬揚答道:「現在還是啊!」「今天來找你之前,我找了一些人打聽你馬揚最近的所作所為,大部分反映,認為還可以吧,覺得你老兄基本上還保留了個人樣……」馬揚哈哈大笑起來:「我操!我這樣的,還只夠個『基本』?」貢志和繼續很認真地說道:「馬揚,你聽我說,宋海峰要去大山子,是有私心的……」馬揚立即反駁:「此話差矣。他一個省委副書記,到大山子兼一點職,既沒陞官也沒提級,所得的只是勞神費心,責任更重大。說他有『私心』,既不公平,也不公正。理由何在?」貢志和說道:「馬揚,你還記得不?今年春節,在省社科院組織的一次團拜會上,你問過我,為什麼這一兩年看不到我的研究論文了,更見不著我的理論專著了。當時,我只告訴你我心有旁騖,另有所專。現在我可以實話告訴你,這一段時間,我沒在歷史的故紙堆裡梳爬,而是回到現實的大森林裡尋找一條被迷失的路。具體地來說,對經濟領域的一些不正常現象做了些深人的調研。再具體地說,我也和你一樣,著重研究剖析了所謂的『大山子現象』。就是要搞清,像大山子這樣的國寶型企業,這些年究竟是怎麼一點一點衰落下去的。」馬揚忙說:「研究大山子現象,也可以出專著嘛。只要是寫我們大山子的,出版方面,經濟上有困難,我可以想辦法替你解決。錢的問題,包在我身上。」「我研究大山子現象,目的不在出書,更無意向上敬呈心儀……」馬揚馬上伸出一根手指,指著貢志和的鼻子笑嗔道:「挖苦我?」「我只是在求一個自己心境的明白。我要知道我到底站在什麼地方,將和一些什麼樣的人走向一個什麼樣的結局,是最後的涅槃呢,還是不可避免的毀滅……」「這一切,和尊敬的宋副書記去不去大山子,有什麼關聯?」貢志和說:「如果我告訴你,宋海峰死活要去大山子,目的在於牽制你,不讓你揭開一個在大山子藏得很深很大的黑洞,你會接受嗎?」馬揚心裡一緊,臉部的肌肉微微地抽搐了一下,然後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被極大地震撼了的情緒,端起身前茶几上的茶杯,象徵性地抿了一口,放下茶杯後,細細地打量著貢志和,卻久久再沒說話。過了好大一會兒,馬揚才竭力把語調放平緩了問道:「你……開玩笑?」貢志和卻依然很認真地反問道:「你看我像是在跟你開玩笑嗎!」馬揚遲疑了一下,上門外去看了看,確認了門外沒人,這才又回到座位上:「能說得更具體一點嗎?」貢志和看看手錶:「你有時間聽我說嗎?十分鐘早過了……」馬揚忙說:「只要你願意說,我可以把今晚原定的所有活動都推掉,聽你說。」
就在這時候,貢志和向他提到了那個「言可言」,然後又簡略地跟馬揚談了他大哥跟他的那次深夜長談的內容,談到修小眉和張大康,談到了最近發生的一些事,有人抄了他的家,燒了他的辦公室等等等等。馬揚忙問:「這些情況你都沒有向有關部門報告?包括你的辦公室和家被抄,都沒報告?」「辦公室被抄,當然是瞞不住的。但單位和當地派出所都把這件事只當做一般的溜門撬鎖案在查處。」「也沒跟你父親透露一點這方面的情況?」馬揚又問。
貢志和搖了搖頭:「事情牽扯到我嫂子,還牽扯到張大康。我不能輕舉妄動。我爸爸太喜歡我的大哥了。只有我們自己家裡人才知道大哥的犧牲使老爸經歷了一場什麼樣的痛苦。大哥犧牲後,我爸爸特別不能容忍任何人在任何一點事情上無故傷害嫂子……何況我現在所掌握的,無非也只是一些表象。真要把它拿到桌面上去,有很多方面還說不太清楚,也缺少必要的證據。」
說到這裡,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馬揚說:「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不好意思開口。」
貢志和笑道:「別跟我裝小腳了。你還不好意思?」馬揚說:「是關於你家庭隱私的。」貢志和說:「你居然也對別人的隱私感興趣?」馬揚說:「老早我就聽說,你們家兄弟姐妹不全是貢書記的親生骨肉。」貢志和笑道:「我以為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這早就不是什麼新聞了。」「他們說,只有你大哥是貢書記的親骨肉,你們幾個都不是的。」「Yes.我、志英和志雄都不是開宸同志的親骨肉。我們都是他收養的孤兒。當然我們這幾個孤兒不是戰爭的產物,是一次事故的產物……」「事故的產物?」「你應該聽說過嘛,『文革』前,大山子曾發生過一次特大事故。事故中犧牲了一些幹部和工人。我們哥兒幾個就屬於雙親都在那次事故中犧牲了的那種……」「貢書記為什麼要收留你們呢?」「他那會兒就是我們生身父母的領導吧。他不願意讓我們在福利院長大,就把我們帶到家裡來了。」「你說貢書記特別喜歡你大哥……」「你千萬不要誤解我說的話。他喜歡我大哥,跟血緣沒有任何關係。大哥從各方面都特別像我爸,內心氣質、思想追求、為人做事都特別像。我們大家也特別尊重大哥……」
「你覺得這件事只憑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就能把存在於你大哥心中的那些疑團搞清楚了?」「我當然不會只靠我一個人的力量……」「你的所作所為,已經在危及一些人的存在。抄你的住所,燒你的辦公室,是那些人向你發出的警告。而且,最糟糕的是,你這麼單干獨鬥,付再大的代價,也不可能把這件事搞透。」馬揚冷靜地分析。貢志和激動了,站起來說道:「那你說我該怎麼辦?到檢察院去,或者到紀檢委去,向他們舉報省委副書記,舉報本省最大的民營公司老闆,舉報我自己的嫂子?他們說,你有什麼證據。沒有。你聽誰這麼說的?我大哥。你大哥是誰?當今省委書記的大兒子。你是誰?我是當今省委書記的二兒子。我……我能這麼幹嗎?或者學學好萊塢懸念片的手法,從報紙上剪些單詞,貼成一匿名信給他們寄去?」
馬揚不做聲了。
貢志和說:「我知道,讓你出面去阻止宋海峰到大山子兼職,是給你出難題……」
馬揚緩慢地搖了搖頭,說:「這道難題真要有解,那,咱們付什麼代價也拚命去試一把。可你這道難題,對我來說,壓根就是沒法解的。首先,我們有什麼理由去否定對宋海峰的任命?沒有。一切都是猜想。這是拿不上桌面的事。再說,我有什麼能耐去阻止一個省委副書記到大山子兼職?而且他要兼的這兩個職務,原先還都是我要兼的。我鬧的力度不大吧,擋不住他。鬧的力度太大吧,人家會說,馬揚這小子想權想瘋了,居然跟省委副書記爭權……」
貢志和苦笑了一下說道:「我不想為難你。可是,你想啊,這件事跟你、跟大山子還是有直接關係的。假如大山子確實存在這麼個黑洞,你說你在大山子怎麼幹?你就是幹出個金山銀山,也經不住他們往這麼個黑洞裡禍弄啊。而且我還認為,前些年大山子的衰落,固然跟管理體制的陳舊、生產構成脫離市場需求、幹部思想觀念的落後、素質的欠缺等等因素有關,但跟存在著這麼一個黑洞,是密不可分的。」
「……證據,說這種話,應該拿出過硬的證據!」
「證據,我暫時還沒有。但有一個現象我認為也是能說明問題的……」
「什麼現象?」
「窮廟富方丈現象。你看看那些瀕臨破產、舉步維艱的國營企業,他們的廠長經理,很有一部分人用著高級轎車、出人高檔酒家豪華賓館,自家沒有個四五處住房,也總有兩三處,每一處住房都裝飾得跟宮殿似的,動輒便出國考察,去港澳早已不過癮,去歐美就跟去南門外大街溜彎一樣隨便……」
「這是個別現象。」
「你又在跟我打官腔!好了好了。您老人家也別為難了,到此為止吧。就算我今天什麼也沒說,您呢,什麼也沒聽見」等一等。給我一點時間想一想。想好了,我會主動找你的。不過,在我主動找你之前,你得停止一切非法活動『,也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今天我倆見過面。「
「我非法?我省社科院的一個研究人員,搞社會調查,非法嗎?」貢志和又叫了起來。
以上這些,就是那天他倆談的。
「馬揚,已經過了好些天了,你想得怎麼樣了?你還要想多長時間?你還在等待證據自己送上門來嗎?他們已經開始殺人了。殺的就是最重要的證人。你還要等他們殺死幾個重要證人以後,才能下得了這個決心?」
馬揚沒說什麼,只是無奈地笑了笑。
貢志和站起來叫道:「笑?!我連跳樓的心思都有了!」
笑容從馬揚的臉上漸漸消失,他低下頭沉吟了一會兒,然後突然抬起頭,正視著貢志和,真摯地說道:「志和,你真是個好同志。我真的以自己能擁有你這樣的知心朋友而自豪。說一句實話,在今天,還能有這樣的激情,為一些跟個人並沒有什麼直接利害關係的事情著急上火、暴跳如雷、愛恨交加的人實在是不多了,甚至可以說已經很少很少了。對於這一點……我有時候的確感到非常非常茫然……」「少說這些好聽而無用的廢話!」馬揚看看手錶:「我得趕緊去見你老爸了。我說幾點看法。一,要我去阻止宋海峰來大山子兼職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搞得不好,會賠了夫人又折兵。而且由我去做,最後的結果很可能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第二,這跟我看重不看重個人的權位得失,沒有任何關係。由我去做這件事,完全違背政治常識,也違反遊戲規則。而在政壇上,為人做事尤其得遵從遊戲規則;第三,我覺得,你最大的一個失誤,就是事至今日,還瞞著你那位可尊敬的父親。是的,事情有可能牽涉到你大哥的隱私,你也不想在事情搞得水落石出前,去傷害你那位可尊敬的父親。這種種心情完全可以理解。但你必須明白,他不僅是你的父親,還是我們K省的第一把手。在這件事情上,你應該更注重他一把手這個身份,而不是纏綿在父子之情上。在K省,只有他才有這個可能對如此重大的問題做出最後的決定,他豐富的政治經驗和手中掌握的足夠的運作手段,都是我們這些人所望塵莫及的。如果事情不涉及你大哥,還好辦一些。而事情又偏偏涉及到這麼一個人……最後一點,關於大山子問題,宋海峰問題,我們還是要重證據,沒有證據,這些話你千萬不能在外頭亂說……千萬千萬啊!!」
貢志和知道再說也無用,便立即應了聲:「好了。我明白了。」就往外走去。
「志和!如果你真把我當知心朋友,一個可信賴的真朋友,一個你認為他是真心要把大山子的事情辦好、甚至有心把中國的事情辦好的人,在你決定要對你父親開口之前,請跟我通個氣。另外,還有一件事情也許並不是不重要的:在跟你父親談這件事的時候,請注意迴避他身邊那個姓郭的秘書。」
貢志和一愣:「你說的是小郭?他怎麼了?」
馬揚說道:「我只是有一種直覺,也說不清究竟是為什麼。你注意他一點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