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
雨越下越大了。田曼芳和黃江北分手後,就開著車來接昭兒和老夏。她在木料場附近,不停地按著喇叭,把車速放得很慢,來回地轉著圈,尋找這兩人。單昭兒和夏志遠卻在遠離木料場的一個窩棚裡躲著雨。窩棚是漏雨的,當然更加灌風。單昭兒打了個寒戰。夏志遠脫下外衣,遞了過去。單昭兒好心地推拒著:「不用……」夏志遠把外衣往單昭兒手裡一塞,大步走出了窩棚。單昭兒叫了兩聲「志遠……志遠……」見夏志遠連頭都不回,一徑地在雨夜裡遠去,便咬了咬牙也衝進雨裡,想去拉回夏志遠,但沒料想踉踉蹌蹌地剛跑了幾步,大雨就打得她睜不開眼睛,不僅找不見夏志遠,連腳下的路都看不清了。她慌亂地大叫起來:「志遠……志遠……我看不見路了……志遠……」
夏志遠站住了。其實他離她並不遠。
過了一小會兒,他走了過去。單昭兒一下撲到他懷裡,緊緊地抱住了他。這時,他們聽到了來自公路上的汽車聲。從車前燈漫散開的餘光裡,他們認出那是田曼芳的車。於是兩人大聲叫著,揮著手,急忙向公路上跑去。但他倆的這點叫聲,在這浩大的曠野裡,剛喊出口,就被那地崩天塌般的風雨聲吞沒了,根本無濟於事。
他倆眼睜睜地看著田曼芳的車從自己面前慢慢地開走了。
追了一段,單昭兒實在跑不動了,只得大口大口地喘著,站了下來。這時他們才發現,剛才是手拉著手在跑的,而且一直到這會兒,還在拉著。
單昭兒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去。但她並沒有要把手抽回去的意思,只是輕輕地說了聲:「我冷……」夏志遠捧起單昭兒的手,把嬌小而勻稱的她整個兒地擁進了自己的懷裡,用自己那寬厚的肩背、用自己整個的身心替她抵擋著這天地間一陣緊似一陣的風雨……
風雨飄搖著慢慢升起……升起,旋轉……旋轉。它們讓我們看到黑暗,看到陰濕,看到動盪和孤獨……也看到了這一對年屆中年的男女,毫無顧忌地相擁在這天地之間、曠野之上……
久久地……久久地……風雨不息……
田曼芳好一陣找不見夏志遠和單昭兒,以為他倆在風雨變大以前,就已經找到便車回家了,也就掉轉車頭小心翼翼地加速,往城裡駛來。車慢慢駛進水上大酒家後院的車庫,她剛下車,原先黢黑一團的車庫,燈突然自己亮了起來。她看見田衛東在燈光下,臉色鐵青地站著。她一驚,剛想叫喊,就被田衛東推進了車裡。車門重重地關上,並立刻發動了。田曼芳撲過去,想打開車門,衝下車去。田衛東用力再次按住了她,惡狠狠地問:「你找黃江北說什麼去了?」
田曼芳掙扎著:「我跟他說什麼,你管不著!」
田衛東手裡又使了點兒勁:「聽著,我再問一遍,你跟他說什麼了?」
田曼芳喘著:「你想知道嗎?好,我告訴你,我要他把你們全家都抓起來,都吊死掐死……」
田衛東一甩手,狠狠地抽了田曼芳一個耳光。
田曼芳瘋了一般地撲了上去:「你打,我叫你打……」
田衛東一把卡住田曼芳的脖子,使她再也叫不出來。不一會兒工夫,田曼芳便絲絲地被憋得透不過氣來。田衛東這才鬆開了手。田曼芳忙坐了起來,驚恐地往後縮到一個角落裡,大口大口地喘著。田衛東也微微地喘著。過了一會兒,他拿起一瓶礦泉水,遞給田曼芳。田曼芳猛地推開田衛東的手,撲過去拉車門。車門果然一下被她打開了。她衝下車去,也許由於驚恐,也許由於掙扎後的疲軟,她沒跑了兩步,腳下一絆,便摔倒在地上。田曼芳驚恐地看著一步步逼近過來的田衛東,在地上索索地往後倒退著。田衛東慢慢走到田曼芳跟前,卻站住不動了,臉上突然顯現出一種叫田曼芳無法理解的愧疚和沮喪。他把手伸給田曼芳,想把她拉起來,但田曼芳卻沒理他,躲開他那隻手,從地上跳起,快步跑出了黑洞洞的車庫。
這時,有人跑了過來,急慌慌地對田衛東說:「衛東,烏拉爾那廠子的賬算出來了,兩位會計師請您去看結果。」田衛東二話沒說,撇下田曼芳,就向停在車庫外一個暗處的紅色天霸車跑去。
田衛東回到那幢鄉村小別墅。小別墅的樓下大門廳裡,燈光幽暗,牆上那個德國進口的裝飾掛鐘滴答滴答地走得特別響亮,屋裡卻顯得特別安靜。田恩富和好幾個萬方公司的人,都略有些緊張地坐在那一圈靠牆放著的真皮大沙發裡,屏息靜氣地似乎在等待著什麼。田衛東大步走進門廳,那幾個人立即都站了起來。田衛東理都沒理他們一下,就直接向那兩位會計所在的房間走了過去。
田衛東在答應黃江北四十八小時內拿出證據證明章台的問題和他田家無關之前,已經雇了兩個高級會計師,在這幢別墅裡住著,替他查賬。已經查了好幾天了。這件事他沒有告訴任何人,沒告訴衛明,也沒對他爸爸說。預感告訴他,他那位做什麼事都蠻不凜的兄長,在章台,在萬方,多多少少會有一點麻煩事。要不留下一點麻煩,也就不是他田衛明瞭。但他覺得不會鬧什麼大的紕漏。他這位同父異母的兄長,還不是捅大婁子的人。說白了,讓他當大壞蛋,他還沒那種膽識哩。他覺得是這樣。
田衛東匆匆走進樓下一個房間,房間裡的電腦打印機正嘩嘩地打印著,不一會兒,田衛東取過打印結果,急急地看了一下,臉色當即變了。他拿起打印結果,就跑了出去,這時,田衛明正在樓下另一個房間裡打電話:「薩金卡,你現在在哪兒?在機場?你上那兒幹什麼?寶貝兒,你大點兒聲。我聽不清楚……你怎麼了……你想走?坐下一班飛機回烏拉爾?」
田衛東一下衝進門來。
田衛明惱怒地:「敲門,為什麼不敲一下門?你他媽的是條狗?」
田衛東上前一把奪下田衛明手裡的電話,把那份計算結果扔在他臉上。
田衛明來奪電話:「那個小婊子養的要跑了,帶走了我的信用卡,帶走了我全部的金銀細軟,帶走了我這十年裡收集的全部宋瓷古硯。別的不說,就那把宋窯青瓷提梁壺,拿到香港倫敦隨便哪個拍賣行,絕對能賣好幾十萬美元。」
田衛東一把揪住田衛明的衣領:「別跟我再說你那些宋瓷古硯了,睜開你的狗眼看看吧,這是你吹噓的那個你在烏拉爾辦的飛機修造廠的全部明細賬,去年實虧八百八十九萬瑞士法郎。你還指望它給你賺回錢來填上萬方這邊的欠賬哩。」
田衛明一愣:「不可能!昨天我還和薩金卡的老爸通了長途,老頭說得挺好的,烏拉爾這個廠子今年賺了,有錢給我填補這邊的虧空。還說錢一兩天內就匯出。」「給你匯錢?給你匯逮捕證!你還沒轉過鷂子來呢?他父女倆合夥在坑你這個冤大頭。」「不可能不可能……我這就趕到機場去,把那小婊子養的弄回來。」
「別再跟我說你那個小婊子養的了。我問你,這兩年你做生意所花的那些錢,都是從萬方賬上搞出來的?」「我用這些錢辦廠子,我能賺回更多的錢……我會還給他們的,連利息一起還!我決不會讓他們吃虧的。」「我在問你,你花的那麼些錢,是不是都是萬方的?」「我說過要還他們的。」「你別跟我繞彎子,我問你這些錢是不是挪用了萬方的?」「是的……」
田衛東的眼睛一下瞪大了:「你從萬方挪用了一千四百多萬,我的天!一千四百多萬,是不是?」
田衛明沒有答話。
「問你話呢!是,還是不是?」
「是……」
「我的天!你真敢拿。這麼多錢,是誰替你從萬方搞出來的?」
「這跟你沒關係。」
「別再嘴硬了!好好想想吧,這一千四百萬的賬怎麼還?該醒醒了。挪用公款一千四百多萬,這意味著什麼,你明白嗎?照著這一千四百萬,人家就可以判你一百年刑、再槍斃你十八回。我的傻哥哥!」
這時,有人跑進來:「黃市長來了。」田衛東、田衛明不覺都一愣。田衛明氣急敗壞地說道:「他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兒?又是田曼芳這婊子!你剛才沒狠狠教訓她一頓?」田衛東啐道:「你給我閉上你的嘴!」馬上又過去對兩位會計師說:「辛苦您二位,趕緊再算一筆賬,把我哥在境外的那些不動產都作破產清理,看看還能拿回多少錢。一點兒也別落下,一分一厘全給我算上……」田衛明忙問:「幹什麼?」
田衛東刷白了臉叫道:「幹什麼?看看還能不能救你一條狗命!」
田衛東不敢怠慢,吩咐完了就大步走進樓上小客廳。黃江北正在那兒等著他。
黃江北直截了當地問:「那套紅木傢俱是怎麼回事?」
田衛東佯作不知:「哪套紅木傢俱?」
黃江北冷笑笑:「哪套?還有哪套?你一共玩了幾套?」
「紅木傢俱……我沒有啊……」
「好吧。那我就只有把它交市紀委和市檢察院查處了。」黃江北說著就要走。
田衛東笑著去阻攔:「別急別急。紅木傢俱……我想起來了。是這麼回事,這兩年不是到處都在興什麼收藏熱嗎?收藏這收藏那,我有兩個朋友別出心裁,想收藏名人使用過的舊東西,特別想收藏名人家裡的舊傢俱。找我琢磨這件事,我就推薦了您……他們找您去了?拿一套紅木傢俱換了您的舊東西?這兩個傢伙出手還真可以。」
「讓他們馬上來把東西拉走。」
「這是幹嗎呢?嗨,您跟我那些朋友講什麼客套?這些傢伙這兩年玩原始股賺大發了,錢燒得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一套兩套紅木傢俱對於他們算個什麼嘛!沒事兒,拿著,送禮庸俗,受賄卑鄙,可這……既不是送禮,也跟受賄壓根兒沾不上邊兒。是收藏交換,合理合法,您甭緊張。任建新、張思卿都管不著。」
「別跟我扯那些,我再說一句,讓他們立即去把東西拉走。」
「黃叔叔……」
「順便請您的那兩位哥們兒,把收條也給我捎來……」
田衛東一驚:「他們向您夫人要收條了?這些狗娘養的,真不會辦事兒!您等著……等著……」說著,便火急火燎地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工夫,便拿著那張收條回來了,滿臉歉疚地連聲說道:「該死該死。這件事我不知道,確實不知道,絕對不知道!怎麼著也不該向您夫人要收條……見外,太見外了……」
黃江北不再理睬田衛東,揣起收條,轉身向樓下走去:「明天早上七點半,我等著你拉東西的車。七點半你車不到,我就自己僱車,往檢察院市紀律檢查委員會送。」田衛東愣了一下,忙追了出去。這時,外面的雨正嘩嘩地下得跟捅破了天似的。別墅的大門外,停著黃江北來的時候乘的出租車。田衛東搶先一步趕到出租車跟前,掏出一張一百元的大票子,塞給司機:「不用找了,也不用開票。您趕緊回吧。」司機愣了一愣。田衛東忙替他關上車門,催促道:「快走吧你!」黃江北想上前阻攔,田衛東又推了一下司機,叫道:「嗨,哥們兒,你還等什麼呢?走吧!」車這才猛地向前一衝,開走了。
黃江北追了兩步,沒追上。
田衛東上前說:「黃叔叔,一會兒我用車送您,求您再待兩分鐘,我還有幾句話要對您說。第一,我跟您保證,明天早上七點半以前,我派車把那套東西給您拉走。第二,我現在向您承認,這套傢俱是我搞的鬼,是我的餿主意,是我的幕後策劃。您不想聽聽田衛東為什麼要在背後搞這鬼嗎?您不想聽聽,田衛東這一次回到章台,這麼樣地上躥下跳,一會兒是人,一會兒又做鬼,到底是為了什麼嗎?您不想讓我跟您亮亮我的底牌?」
田衛東追下來時,就沒顧得上拿雨具。這時,被大雨澆得透濕的他,好像對雨毫無知覺似的,兩眼灼灼閃著亮,急迫地懇求著。黃江北似乎被說服了,起碼也是被田衛東這一時的氣勢吸引住了。他猶豫了一下,慢慢地把自己手中的雨傘,向田衛東頭的上方傾斜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