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的確是葛平。她被困在省城火車站了。剛才,她擠到那煙霧騰騰的售票口前,想打聽打聽去北京的車次和時間,放錢的皮夾子被人掏走了。待她有所覺察追出售票處,那個可疑的男人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她去車站派出所報案,派出所的治安警要她留下家庭地址和工作單位。她只得胡編了一個,趕緊離開了那兩個雖然油滑、但心眼兒挺好的治安警,離開了那個她挺想依賴、但暫時卻又不能依賴的地方。她餓了,身上只剩下最後的幾塊錢。內河碼頭街小吃店門口,大鍋裡鹵煮著的紅油肘子,騰騰地冒著大股大股的熱氣,大股大股的香氣。她猶豫了好大一會兒,最後的決定是,用這最後的幾塊錢,去打電話。她想求援。她頂不住了,她沒法再在火車站這成群結隊的民工潮裡游動了。她沒法再聽這南腔北調、再聞那幾個月都不洗一次澡的人身上所發出的體臭和汗臭,而且摻和著煙油和牙垢和大蒜和大蔥和韭菜餡兒餅和煎小魚兒和白煮羊頭的臭腥味。他們拿異樣的眼光打量她,有的還以為她是幹那個的,賊皮狗臉地嬉笑著問她打一炮得多少錢她有沒有長包的旅館房間……她實在受不了了……但是電話接通後,從電話那頭傳來了那個熟悉的親切的可以讓人從中聞到乾淨襯衣香味的而又對她從來就寄以重大希望的聲音以後,她冷靜了。退縮嗎?退縮嗎?退縮嗎?不去北京了?就這樣算了?委屈的委屈了,受罪的也受過了。白天照樣出太陽,夜晚依然有月亮。即便沒有太陽月亮的日子,跟她一個年輕的大學畢業生又有何相干?但是……爸爸……還有自己的委屈……她一次次地問自己。她一次次地責備自己,她一次次地藐視自己,一次次地重新整合自己。她只有低聲抽泣……
正因為這樣,不管黃江北在電話這頭怎麼努力地追問,他都沒有得到葛平一點回答。「平平,到底出什麼事了?告訴我。不管什麼事,有我給你做主,你信不過別人,還信不過我嗎?你這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聽話,先回來,你爸爸媽媽和小妹都快急瘋了……」
還是沒有回應,但可以清楚地聽到對方在電話裡低微的啜泣聲。
「平平,我再說一遍,我現在是章台市市長,不管你出了什麼事,我都能替你做主,你放心大膽地回來。你爸爸是我最敬重的老師,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我家窮得不行,我餓得都走不動路了,實在沒那個決心再上學了,是你爸爸替我交的學費,是你媽媽用你們全家省下來的口糧,硬是讓我堅持著上完了中學,才有了以後的那個清華本科生和北大研究生。這些你都是清楚的。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你的事,也就是我自己的事。過去你一直把我叫哥,現在有什麼事不能跟我這個當市長的哥說呢?平平,你還要我說什麼?平平……平平……」
「卡」的一聲,電話掛斷了。黃江北沮喪地放下電話,呆坐了一會兒,又拿起電話,讓市政府總機立即查一下,剛才那個電話是從哪兒打來的。不一會兒,答覆來了,是從省裡掛過來的長途。黃江北又讓市政府的接線員小姐和省長途台聯繫,查一下剛才這個電話是從他們那兒哪個區的郵局打出來的。「請急辦。」
這時,辦公桌上另一部電話響了起來。電話裡傳來小冰的聲音:「爸爸……您有空嗎?我要見您……」黃江北哭笑不得地說:「天哪,你昨天晚上去哪了?你媽媽說,你一夜沒回家。你們……你們怎麼都愛動不動就往外跑?你現在在哪兒?」「您別管我在哪兒,您現在能出來見我嗎?」「我的好閨女,全市各區縣局的主要領導這會兒都在等著你爸爸,能讓我先去跟他們談談,再找個時間跟你談,行嗎?今天咱爺倆一定見面。你要不願意回家,就上我這兒來,咱們一起吃晚飯,還像你小時候那樣,手拉手去吃上海大排面。現在去上課,好嗎?放心,我一定不告訴媽媽。好,晚上見。」
放下電話後,他又立即給家裡撥了個電話,但家裡沒人接電話。他略有些懊喪地放下了電話,下意識地收拾掉那煙灰缸裡的紙灰,忽然覺得十分疲乏,便閉上眼睛,倒在皮沙發裡,靠了一會兒。忽然間他覺得身後有什麼東西梗著,折起身拿出來一看,是田曼芳忘了拿走的那副高檔真皮女式手套。他隨手把它往茶几上一扔,但不知道為什麼,總想再看看它。它是那樣的纖巧柔軟光滑而又精美,實在叫人憐愛。他忍不住地又拿起了它,下意識地輕輕捏了捏。
這時,有人敲門。黃江北一怔,忙用一張報紙把那手套蓋了起來。
敲門的是秘書小高:「黃市長,大伙都在等您哩。」
「好。我馬上就去。」黃江北立即站了起來。
小高走後,黃江北忙自嘲般地笑著揭開報紙,把那雙細軟的高檔皮手套鎖進抽屜裡,又往尚冰單位打了個電話,把女兒的下落告訴了尚冰,讓她別太著急了,這才匆匆向會議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