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鄭彥章走後,林書記閉著眼,一動也不動地仰靠在老式沙發裡;此刻的他,顯得那樣的蒼白那樣的衰老。黃江北遲疑了一下,便站起來,輕輕提議:「林書記,您歇著……」林書記伸出手,做了個讓黃江北坐下的手勢,緩緩喘出一口氣說道:「別急著走,我有話跟你說。」黃江北當然不想走。經驗告訴他,這樣一位在市一級主要領導崗位上把了幾十年關的老手,絕不會只是出自某種禮節性的需要才迫不及待地連夜把他叫到自己家裡單獨會面。一定有什麼重要情況要相告。非常機密的情況,必須在他上任的第一天就得讓他掌握的情況。什麼情況?一時間黃江北覺得自己的心跳加劇。如果說,上任的第一天,在田副省長家他感受到的只是詫異和意外,在於也豐家感受到的是嘈雜和急切,只有在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了作為一個「市長」、一個行政主管所應有的神秘和崇高:是的,如果他不是「市長」的話,市委書記林成森同志絕不會這樣挽留他,這樣信任地以機密相托。一剎那間,他忽然覺得獲取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人生感覺。當「市長」的感覺?「主宰者」的感覺……他微微地激動起來。不一會兒,這種激動自發地洶湧,像海嘯造成的衝擊波似的一波連著一波排闥而來,衝擊得他幾乎難以自抑。但他還是控制住了自己。非但控制住了自己,而且保持了必要的平靜。靜靜地坐在這位老同志的面前,緊握住支撐在自己雙膝上的手,等待著,等待著自己成為章台市市長以來,第一個重要時刻的到來。
過了一小會兒,林書記從老式沙發裡坐了起來,十分平靜地對他說:「聽我說,江北,董秀娟、於也豐的確是畏罪自殺。」
黃江北一震,差一點要叫起來。他覺得屋裡的空氣頓時都凝結了封凍了抽盡了,他感到窒息,他甚至微微地滲出了些許冷汗。他銳利地打量了正襟危坐在自己正對面的這位市委書記一眼。他所看到的情景告訴他,這位市委書記沒有在跟他「開玩笑」。市委書記的眼神和臉部表情是極嚴正的,但又在微微戰慄。
這時,林書記的老伴進屋來給林送藥,使屋裡的氣氛稍得緩解。老伴熟練地伺候林書記把一大把五顏六色的藥吃了下去。走之前,故意把一隻鬧鐘放在他倆中間,還故意把鬧鐘的鐘面對著黃江北,鬧鐘已經指著半夜兩點多了。林書記從沙發背上直起身,毫不掩飾地瞪了他老伴一眼,說道:「對付我的客人,你倒是越來越有辦法了。拿走!」老伴微微紅起臉,忙把鬧鐘拿走了。
又靜默了一會兒,林書記說道:「現場也是我讓他們按他殺的模樣擺弄過的……」
「為什麼?」
「你先別忙著問為什麼。我把你叫到家裡,主動告訴你這情況,就說明我一定會向你做進一步的解釋的。現在我要你記住這一點,是我主動告訴你這個情況的。我沒有向你,章台市的代理市長、本市另一位主要負責同志,隱瞞任何情況。我要說明的是,我這麼做不是為了干擾破案、包庇可能存在的腐敗分子,而是……完全出於不得已……而是……出於一種……一種……真正搞清問題所需的權宜之計……我要你替我證明這一點。」
黃江北覺得自己手心也在出汗了。他問道:「什麼情況,居然使您……您……如此為難?」
「你先回答我,你聽明白了我剛才說的那一層意思了嗎?」林書記固執地問。
「明白了。」黃江北嚥了一下乾渴的唾沫,答道。
「這個情況我當然不會向省委和中央隱瞞的。此刻,宋品三也在向省公安廳和國家公安部的同志談這個情況。他此刻向他們遞交一份真實的現場原始勘察報告。從大的方面來說,我們目前不能讓更多的人知道這二位是自殺而死的。這理由,剛才在於家大客廳裡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但還有一點我沒說。在那樣的情況下,我不能說。雖然當時在場的都是市裡的領導,即便是那樣,我也不能說……鄭彥章就是因為不懂這裡的複雜性艱巨性,又不聽我勸告,只知蠻幹,才把這件事搞得如此被動。」
說到這裡,林書記突然激動了,但老練的他立即停止了敘述,爭取一個空隙,平息自己的激動。果然,他很快又平靜下來,等了好大一會兒,才又繼續說下去。「董、於兩人的死肯定還牽涉到其他一些人,在沒有搞到充分的證據以前,千萬不能驚動這些人。你在海邊待過嗎?趕海是一件很有趣也很有收益的事。但趕得不好,就會反被大海吞掉。董、於兩案深淺不知,我不想趕海不成反被海吞掉。我們要對章台市的全盤工作負責。」
董、於兩案背後還牽涉什麼人?黃江北的心在怦怦地跳著,他等著林書記向他揭開這最重要的「一幕」。
但林書記卻不說了。等了一會兒,他還是沒往下說。這麼敏感的問題,黃江北當然不便去探問。況且又是初來乍到。又默坐了一會兒,林書記換話題了,他好像不準備在今晚涉及這個要害問題了。黃江北不免有些失望,但他一點沒讓自己表現出失望來。過了一會兒,林書記突然這樣問道:「江北,你這次回章台,是打算實打實地在這兒真干,還是把這兒當個跳板,過渡過渡,就走?」
黃江北笑了笑應道:「我還往哪過渡?四十好幾了,當然是想埋頭來認認真真做一點事情……」
林書記感慨地歎一口氣:「四十多歲。好時候啊!」
又沉默了一會兒。
林書記苦笑了一下說道:「我這個人也是多問。你真是來過渡一下的,也不會告訴我……」
黃江北忙說:「絕對沒有這樣的事。省委領導跟我談話,就是要我安心在章台配合你工作,打好章台的翻身仗……」
「翻身仗……」林書記歎了口氣。
「省委領導沒有那種全盤否定章台工作的意思……他們只是認為……認為……」黃江北忙又解釋。
「不用跟我找補了。章台的處境……我明白……章台也該有你這樣的新鮮力量來主事……你來了就好……好……」林書記十分誠懇地說道,並用力伸過手來拍了拍黃江北的手背。眼眶似乎還濕潤了起來。
這時,黃江北突然覺得在這樣的氣氛下,不妨大膽探問一下,也許不會給對方造成什麼唐突之感。機會難得,值得冒一下險。於是,稍加盤算後,他故意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問道:「聽您說的那意思,好像……董、於背後還有什麼名堂?」
林書記一怔(這說明快六十的他絕不遲鈍),眼光極敏銳地向黃江北掃視了一下(這一掃視,還真讓黃江北懷疑起自己此舉是否得體,還真有點後悔了哩)。好在林書記並沒有表示出任何責備他輕慢的意思,只是慢慢軟下身子,往沙發背上一靠,長長地歎了口氣說了句:「複雜啊……」
黃江北把上身往前探了探:「是不是……跟上頭什麼人有關聯?」
「現在還說不好……」
黃江北再問(一不做二不休了):「鄭彥章是什麼意思。他跟您談過他的看法嗎?」
林書記再次掃視了他一眼,接著便沉默了。不回答。迴避。顯然又是個敏感區。雷區?黃江北稍稍顯出有些尷尬,忙說:「在這件事上我能為您做些什麼?」
林書記忙擺擺手說:「不要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你是市長,行政主管……」
黃江北忙直起腰:「林書記,咱們就別說那麼些客套話了。您說,您需要我做什麼?我應該做些什麼?」
林書記猶豫著。
「怎麼,您信不過我?」黃江北把身子往林書記跟前再靠了靠。用一種帶點玩笑的口吻試探道。
又是一陣沉默。
「你……怎麼看待我這個老頭?」林書記突然這麼問道。而且還很認真地看著黃江北,等著回答。真是有點猝不及防。
「您要聽真話,還是套話?」黃江北覺得此時只有一種辦法應對,那就是以真誠換真誠。這是他多次為自己解脫突然遭遇困境時積下的一個行之有效的經驗。有時用它來對付十分狡黠的傢伙也能收到暫時的成效。
林書記說:「套話怎麼說,真話又怎麼說?」
黃江北說:「要聽套話,那就是您這麼個老同志,多年勤勤懇懇地處在第一線的領導崗位上,年高德劭,深孚眾望,的確不愧萬民衣食父母,舉世楷模等等等等;要聽真話,只有一句:我還不瞭解您。但我會拚命地去瞭解您,配合您,讓自己認真貫徹好市委的意圖,做好我這個代理市長的本分工作。在思想水平、政治修養和工作能力等方面,盡快地縮小和你們這些老同志之間的差距……」
「套話,還是套話。」林書記笑著揮了揮手,好像在驅趕什麼蒼蠅似的。
「絕對是真話。您還不瞭解我。恐怕也並不是真正十分瞭解中青年這一代。我這麼說,請您別在意。其實,中青年這一代人,並不是都很狂的。我這個人骨子裡其實就挺正統。您有什麼想法,放心大膽跟我說。從做領導工作的經驗來說,我沒法跟您相比,但有一點,您盡可放心,黃江北絕對不是一個拆台的人。我初來乍到也需要您指點嘛。這不是客氣嘛。」
「千萬別說指點。咱們商量著辦,啊?商量著辦……」
「您說。」
「我說一個想法。一個安排……不一定對……」
「您說。」
「我要說錯了,你可以不聽……」
「林書記,您就別把我當外人了!」
「章台市一下死了兩個領導幹部,事情鬧得很大,你在這個時候來代理市長,可以說,受命於危難之際……從常規的心情看,你一定很想把這些案子抓個水落石出,以便盡快地對上對下有個交代。但我希望你從今往後,別過問案子的事。這案子的確非常複雜,我現在只能告訴你,董、於兩人的事情可能還牽扯到一些很有來頭的大人物,牽扯到一些你我都動他不得的人……」
「您有證據證實這些大人物插手了董、於兩案?」
「要有真憑實據,我幹嗎還這麼躲躲閃閃、哆哆嗦嗦?你以為我這麼包著藏著董、於的真實死因,心裡好受?」
「這麼說,是有人逼死了董秀娟?」
「我讓你別再問這檔子事!你別再捲進來了。這事,從前是我抓的,你就還交給我來抓。我已經陷進去了,下一步還不知會怎麼樣,你就別再往裡陷了。你就豁出命去替我把章台的經濟抓上去。但凡能做到這一點,也就算你給章台五十萬父老鄉親辦了一件大好事。到那一天,我這老頭陷在那泥坑裡,不管落個什麼下場,都會給你燒上三炷高香,磕仨響頭……」
說到這裡,林書記神色黯淡,眼圈突然地紅了。並立即站起來,向窗前走去。黃江北心裡一陣難過,一時間竟也不知說什麼才好。看來事情真的比自己想像的還要複雜得多得多,看來老夏的擔心並不是過慮更不是杞人憂天,看來要有水牛掉到井裡的那種思想準備,真要在章台作持久戰的打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