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清早起,方雨林習慣上院子裡洗漱,大冬天的也這樣。滴水成冰的日子裡,把上身脫得精赤光溜,蹲到院子當間兒的自來水龍頭下,「嘩嘩」地讓冰冷的水美美地衝擊一下,聽任刺骨的涼水接觸皮膚時發出那一陣陣細微的刺刺聲,然後化作縷縷霧似的熱氣,裊裊地蒸騰。他覺得過癮,這一整天都神清氣爽。當然也讓跟他做鄰居的那些大爺大媽大叔大嬸隔著窗玻璃看得「心驚膽戰」,「噓噓」地直感慨。由他帶動,同院的好幾個小伙子都來用冷水擦洗,把同院那些大大小小的丫頭片子們實實地攪和得十分「心神不寧」,常覺耳根辣熱。這一天早晨,就他一人擦洗。肩上搭著一塊乾毛巾,雙手沾滿了肥皂,使勁地搓著臉。搓著搓著,居然發起呆來了,手也停下了,兩眼直瞪瞪地看著前邊,心裡不知在想著什麼。水依然在「嘩嘩」地流著。
有人用腳碰了碰他:「嗨,水也是錢吶!」這一打攪,讓他一愣征,亂了思路,恨得他直想端這傢伙一腳。抬頭看時,才知是方雨珠。方雨珠手裡也拿著洗漱用具。方雨林忙把臉伸到水龍頭底下衝了沖,拿毛巾胡亂地擦了擦,回屋穿罷衣服,便大步向院門外走去。方雨珠衝著他的背影又叫了一聲:「不吃早飯了?」方雨林沒答腔,人已經出院門了。剛踏出院門,沒料想看到郭強匆匆地正向這邊走來。郭強一把將他拖住,問:「你在自然博物館二樓的那個小房間還能用嗎?」方雨林答道:「能用。怎麼了?」郭強只說了一句:「走。」再沒做別的解釋。
到了自然博物館二樓那個小房間裡,郭強才說:「昨晚,我一宿沒睡踏實。心裡老惦記著那個鑒定報告。」方雨林挖苦道:「難得。」郭強用力捶他一下:「屈話!」方雨林拿起一張路上買的油餅大口咬去:「是難得嘛,誰見你為啥事著過急?真他媽的有大將風度!」郭強也拿起一張油餅大口咬去:「你睡好了?」方雨林說:「我睡不好,是正常的。昨天從局裡回來,一路上我就憋屈得慌,越想越窩囊。你小子操,還挺沉得住氣,還組織大夥兒學中央社論!你想麼,再怎麼著,也該讓我們這些做具體工作的人看看那個鑒定報告啊!外頭的人從照片上發現不了新東西,這也正常。人家不熟悉案情,不知道哪兒跟哪兒是關鍵,哪兒跟哪兒是要害。他們是技術專家,只能提供一個經電腦復原加工過的底版。至於從這底版上去發現什麼,那是咱們自己的事。好嘛,往保險櫃裡一鎖,萬事大吉。這算哪棵樹上結的歪把子梨嘛!哎,能不能再去找金頭兒說說,讓他把那個鑒定報告和電腦處理過的照片底版拿出來讓我們細細地推敲推敲?」
郭強卻說:「金頭兒的脾氣你還不瞭解?坐機關出身,原則性強,下邊的人說啥都不管用!不怕你有千條計,他總有他的老主意。」
方雨林歎道:「那就沒戲唱了?」
郭強不緊不慢地問道:「……要是我手頭有這麼個底版……」
方雨林瞪他一眼道:「這時候,你說這空話管啥用嘛!」
郭強微微一笑,慢騰騰地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張光盤,往方雨林面前一放。
方雨林看了一下這玩意兒:「這是電腦用的光盤,不是照相底版。」
郭強笑道:「老帽兒,不懂了吧?這就是我們原先的照相底版。科研所的人用電腦把它處理以後,把它刻在這光盤上了。」
方雨林一愣:「你沒把它交給金頭兒?」
郭強得意地一笑:「交了,但交的是另一張。離開上海前,我怕路上出問題,讓科研所的同志又複製了一張。金頭兒在車站上截走的是那一張……當時太意外,也太匆忙,我忘了把這一張也交給他了。按說,是都應該交給他的。」
方雨林激動地叫道:「忘了好,忘了好……快走!」
郭強說:「上哪兒?」
方雨林說:「上局裡的電腦室,看這張光盤去呀!」
郭強說:「你自投羅網?」
方雨林重重地打了自己頭一下,說道:「你瞧我這人!咱們上哪兒去找一台能用的電腦呢?」說著,抬起頭,盯著天花板認真地想著。
郭強特別提醒道:「這事兒還得保密,不是誰的電腦都可以使的。咱們還得考慮這個人政治上可靠不可靠……」
方雨林這時心裡已經想定了,便向郭強要來手機,撥通了丁潔家的電話。但接電話的卻是剛起床不久,正在客廳裡做健身運動的丁司令員。方雨林一聽是丁司令員的聲音忙吐了一下舌頭,關掉了手機。郭強忙問:「咋了?串線了?」方雨林點點頭,稍稍等了一會兒,又撥了個號。這回撥到丁潔房間裡去了。
他先小心地問了一聲:「是丁潔嗎?」(他怕又是丁潔媽接的電話。這母女倆的聲音還真有點像。)丁潔故意地逗他,答道:「不是。」方雨林忙說:「丁潔,別開玩笑……」丁潔生氣地:「誰跟你開玩笑?誰允許你一早就往我房間裡打電話的?這不是你們的警局,也不是公共場所!」方雨林好聲好氣地說道:「丁潔,我有重要公事請你幫忙。」丁潔更氣了:「你找我就是公事。公事你找你的同志們去,我沒時間。」說著,「啪」地一下便把電話掛了。
方雨林連連叫了兩聲「丁潔……丁潔……」趕緊又撥了過去,並急促地威脅道:「丁潔……丁潔……你要再掛電話,我就往你老爸房裡打了。」丁潔今天特別生氣是有她的道理的。
那天她曾主動給方雨林打了個電話,想約他出來認真談談他倆的關係。他直推托,只說這一陣兒太忙;後來勉強約出來了,又半天不說話;後來總算說了幾句,說的又「都不是人話」。
說什麼「有許多話不好說」,「想來想去,我總覺得咱倆不是一路人」等等等等。都是些什麼話嘛!
「方雨林,你說我倆不是一路人,你還跟我煩什麼煩?」
丁潔拿起電話就呢兒了他一句。
方雨林耐住性子說道:。「丁潔,我這會兒給你打電話不是向你求婚。完全是工作上的急事……我需要一台電腦……586奔騰三有高級圖像處理功能的……」
丁潔反問:「你們警局沒這樣的電腦?」
方雨林繼續解釋道(近期以來,他跟她對話,還真沒這麼耐心過):「我要能回局裡去使我們的電腦,還這麼死皮賴臉地求你大小姐嗎?其他地方我當然也能找到這樣高性能的電腦,但問題是,還必須保證這台電腦的主人政治上十分可靠……」
丁潔冷笑笑:「對你來說,我這個人就是政治上還可以被利用一下。是嗎?」
方雨林說:「丁潔同志,我們現在不討論你整個人的價值問題。」
丁潔又冷笑笑:「是嗎?方雨林同志,我丁潔算個啥呀!
不討論就算了。「說著又要掛電話。
方雨林忙叫了聲:「別掛電話!丁潔,你現在怎麼連我的話都聽不懂了?我不是說你這人不值得討論,只是說現在不是討論那個問題的時候(郭強在一套著急地做著手勢,讓他別再跟丁潔談那些不著邊際的問題了)。丁潔,請幫個忙。如果你已經非常討厭我了,就算我最後一次求你!看在正義和法律的份兒上。」也許是最後這句話起作用了,也應該說,丁潔這個人還是容易被這樣的「大話」打動的(如果換一種女性你試試,別說「正義和法律」,你就是看在「她爹媽的份兒上」,她也不一定當回事兒。她們就只認自己)。丁潔沉默了一會兒,口氣果然軟下來了:「你想用我哪一台電腦?單位裡的那台?還是家裡的這台?」方雨林忙說:「謝謝!謝謝!隨便哪一台都行。當然最好是你家裡的這台。」不一會兒工夫,方雨林和郭強開著那輛掛警牌的北京212吉普車,去丁潔家取電腦。待他倆走後,丁潔的母親不解地問丁潔:「電腦又昨的了?」丁潔隨口應付道:「出毛病了,我讓方雨林拿去幫我修修。」丁母狐疑地問:「讓他拿去修?他還懂電腦?」丁潔說了句:「你以為呢?」就上樓去收拾自己的房間去了。
兩個小時後,正在局裡開黨組會的馬鳳山接到郭強、方雨林打來的電話,說「十萬火急」,希望「領導馬上召見」。
「啥事?」馬鳳山問。「現在沒法說。」「你們在哪兒?」
「就在您跟前,已經在樓下的院子裡等著了。」快到中午飯口,黨組會終於結束。馬鳳山跟金局長打了聲招呼,匆匆走到院子裡,見兩個人正在那輛吉普車裡等著哩。
「兩個鬼東西又想跟我搞啥名堂?」上車後,他問。方雨林笑著看看郭強,郭強也笑著看看方雨林。兩個人都不說話,只是啟動了車,快速向大街駛去。
馬鳳山拍拍肚子道:「告訴你們,我還沒吃中午飯哩。」
方雨林立即應道:「好啊,我倆也沒吃哩。趕緊找個地方吃去吧。」
馬鳳山忙說:「兩個鬼東西騙我出來,是想敲我竹槓?停車,快給我停車!」
郭強解釋道:「方雨林的意思是說,待一會兒,您一定會主動請我倆吃飯的,而且還拍著手跺著腳,哭著喊著要請我倆吃這頓中午飯。」
馬鳳山斜他倆一眼,說道:「我有病!」
開車的方雨林笑道:「您會的,您一定會的!」
不一會兒,車飛快地開到自然博物館邊門跟前停了下來。
兩個人領著馬鳳山匆匆過了二樓的那個小房間,方雨林忙打開電腦,放入那張光盤,點擊鼠標,顯示器上立即出現那幅黑白照片的圖像。馬鳳山細細地端詳了一會兒,問:「這是什麼?」郭強解釋道:「12月18日下午案發前20分鐘,那個神秘的人和張秘書在來鳳山在雜樹林邊上接頭的照片。」「這是經那個科研所處理過的圖像?」畢竟是經驗十分豐富的老偵察員,馬鳳山一下就點到事情的要害上了。方雨林點點頭道:「是的。」一邊說,一邊從椅子上站飛起來,以便讓馬鳳山坐下細看。
馬鳳山坐下後,仔細地看了一會兒,遲疑地說道:「比原先確實是清楚些了。但……也沒太大的變化……」「您再往下看。」方雨林說著,又用鼠標點擊了一下。
原先畫面上兩個人物的部分被驟然放大。
馬鳳山打量了一下畫面,又抬起頭狐疑地打量了一下郭強和方雨林。郭強問:「還沒瞧出名堂來?」方雨林笑道:「領導同志,您也夠木訥的了。」郭強用肩膀碰碰方雨林道:「行了行了,別難為我們領導同志了。」馬鳳山不服氣地說道:「別別別,讓我自己再琢磨琢磨。」「行,那就請您再往下看。」方雨林又點了一下鼠標。畫面上那個神秘人物的一部分一下被放大許多。馬鳳山湊近去仔細再看,然後又走到牆跟前,用放大鏡在原先那張照片的同一部位上來回來去地細看了一下,回到電腦眼前,指著那個「神秘人」的頸部,猶豫地問方雨林和郭強:「這兒……好像有點名堂。對不對?」方雨林還在賣關子:「什麼名堂?」馬鳳山說:「這個人頸部出現了原照片上沒顯示出來的黑白花斑。」方雨林的神情漸漸嚴肅起來:「那可能是什麼?冬天……在脖子裡……」馬鳳山一下子叫了起來:「圍巾!黑白花圍巾!」方雨林高興地大叫道:「對呀,我的馬副局長!就是它,黑白花圍巾。也就是說在案發前20分鐘在雜樹林邊上跟張秘書接觸的神秘人物,肯定是個戴著黑白花圍巾的人。您仔細回想一下,那天在來鳳山莊,以至平時在市政府機關,誰經常戴著一條黑白花圍巾?」
馬鳳山愣怔住了。可以這麼說,他幾乎都不敢再往下想了,更不敢把已經到嘴邊的答案在外說。一瞬間,他就那麼呆傻住了,由著自己的心臟無節制地在那兒劇烈蹦跳,彷彿要撞破他那厚實的胸壁,才能得以釋放某種驚疑和震動。那一瞬間,他眼前掠過無數個周密在不同場合,以不同姿態出現時的頭像和身影。雖然在這些不同場合,周密的穿著、打扮、神情都各異,但有一點卻極為驚奇地一致:他都圍著一條黑白花圍巾。這是馬鳳山極為熟知的。周密在許多場會喜歡圍他那條黑白花圍巾,這也是在一定的圈子裡為許多人熟知的。12月18日出事的那天,他也確實是圍著這麼一條黑白花圍巾去來鳳山莊的。這也是不爭的事實。那天下午4點36分左右,他向大廳後門口走去,真的是出了後門了?真的去雜樹林邊跟張秘書見面了?這樣推下去,難道說,張秘書真的是他殺的?一個如此勤奮正直,如此聰明能幹,前程又如此看好的「政治新星」
居然會殺人?殺自己手下的一個秘書?
馬鳳山不信。他完全愣住了。他什麼話也沒說,吩咐他們兩個,立即收拾起光盤,跟他去找金局長。金局長聽了馬鳳山簡要的匯報後,又立即吩咐把局裡的幾個主要領導都找來,就讓方雨林在他辦公室的那台586電腦上,給各位領導重又演示了一遍。當電腦屏幕上再次顯現並最後定格在那個神秘人物頸部的黑白花斑紋上時,辦公室裡一下子靜默了。這種靜默大約保持了兩三秒鐘,或四五秒鐘,大家一下把目光都集中到金局長身上。大概是希望他能說點什麼結論性的話。但金局長卻仍然沉默著。馬鳳山低聲建議道:「是不是馬上通知局黨組成員來開會研究一下這個情況?」金局長沉吟了一會兒,最後慢慢地搖了搖頭,否定了他的這個建議,卻對馬、方、郭三人說:「你們跟我馬上去秦書記那兒走一趟。」
幾分鐘後,金局長卻接到秦書記親自打來的電話:「你們直接去省委顧副書記處,在那兒等我,我馬上就到。」這就是說,秦書記也感到問題嚴重了。他向顧副書記匯報了。現在要金、馬等人直接向顧副書記匯報此情況,讓省反腐領導小組的現任負責人顧副書記來定奪此事。
等秦、金、馬等人趕到省委大樓,那邊早已做好了準備。
電腦室主任和其他工作人員早已在門口恭候著了。秘書指著一台已經打開了的電腦,問電腦室主任:「就這台?」電腦室主任忙點點頭:「對,就這台。」顧副書記伸出一根手指在那個鍵盤上輕輕敲擊了兩下,說道:「我看這台電腦跟我辦公室的那台沒啥兩樣嘛。」電腦室主任說:「機器的型號是一樣的。
有一點不同,就是我們這台裝了一個最新的圖像處理軟件。」
秘書問顧副書記:「開始吧?」
顧副書記說了聲:「開始吧。」就坐進剛準備好的那個寬大的皮沙發裡。其他幾人也相繼坐了下來。
秘書向電腦室主任示意了一下。電腦室主任馬上對他手下的那幾個工作人員做了個手勢,他們便一起走了出去。秘書去把門鎖上,又去把窗簾都放了下來。
等一切都就緒,馬副局長向郭強示意了一下(方雨林因為級別不夠,沒跟著到電腦室來向顧副書記匯報,留在下面大院裡等著了)。郭強便坐到那台電腦操作員的位置上,從隨身帶來的包裡拿出光盤,放進電腦的光驅裡。光驅上的標誌燈立即亮了起來。主機箱上的兩個標誌燈也開始閃爍起來。整個電腦發出勻和的蜂鳴聲。一直顯得非常老到深沉的顧副書記這一刻居然也顯得有些緊張了。一直到電腦屏幕上出現那個有關「黑白花」的圖像,並在解說中點明這是一條黑白花圍巾後,所有的人都回過頭來看著顧副書記,等他表態。
沉默了一會兒。又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間,顧副書記站起來,什麼話也沒說就走了。所有的人都一愣,忙跟了出去。方雨林在吉普車裡玩著他自己創造的記車號遊戲,以為怎麼也得等上幾個小時,那一幫人才可能下樓來。卻沒料想,大約只等了不到半個小時,就見郭強下樓來了。方雨林忙迎上去問:「怎麼樣?」郭強說:「他們都上顧副書記辦公室研究去了。」「你怎麼沒跟著一起去?」方雨林明知故問。郭強笑笑:「我?頭小點。」方雨林著急地又問:「你看顧副書記表情……」郭強說:「那怎麼看得出來?幹了幾十年的領導工作,能讓你從他臉上看出內心想法?」方雨林忙點頭稱是:「那倒也是……」
又過了一會兒,金局長和馬副局長從樓裡走了出來。
郭強和方雨林忙迎了上去:「怎麼樣?」
金局長只說了一句話:「回去再說!」也是的,這樣的事情怎麼可能在這種場合說呢?就是急,也不能急成這樣啊!於是,郭強、方雨林不做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