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遇到陛下
是我生命的開始
即使有一天
我被所有人憎恨
我被所有人誤解
我都還是要繼續保護他、維護他
就算他不再信任我
所以,我不能帶你走——
*
一開始,他不叫禮塔赫,周圍的人都叫他比耶。
自從記事起,比耶就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而父親,則更是對自己不聞不問,鮮少出現。比耶這個名字,就是父親送給他的唯一的禮物。年幼的他,一直跟著一名照顧他起居飲食的嬤嬤生活。自六歲起,比耶就展露了對神學出奇的強烈興趣,他積極地拜訪各大神廟、認真研讀相關的書籍,並且很快就在這方面嶄露頭角,引起了相關人士的重視。
在那個時代,如果是可以從事神職,將會是一件無比榮耀的事情。而少年時期的比耶並沒有考慮那些功利性的好處,卻僅僅是抱著一種單純的想法而開始為神廟供職:「如果我可以成為一名偉大的祭司,父親就會對我笑了吧,他就會以我為榮、經常來看我了吧。」
但是每次他這樣充滿希望地問向嬤嬤的時候,日常溫和的笑容就從那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臉上褪去了,她會很不自然地將頭撇到一邊去,不再看比耶,不管他如何追問,她都一言不發。雖然是如此,比耶仍然抱著強烈的信念,並且更加努力、更加勤奮地為了自己心中所抱有的那個幻想而奮鬥。
比耶十四歲那年,通過了試煉,當上了底比斯一座神廟的初級祭司,從而變成了全國上下最年輕的正式祭司。同樣在神廟裡學習的同僚們,自是十分嫉妒比耶的成就,他們便將他圍起來,推搡著他、辱罵著他。但是卻沒想到,這些風言風語,竟然讓少年比耶得知了一個自己一直以來都不知道的秘密,一個石破天驚、幾乎令他崩潰的秘密。
「雜種、雜種!」
「比耶是赫梯女人的小孩來的,你這敵國的野雜種,怎麼配當我們偉大埃及的祭司,快滾回赫梯去吧!」
「連自己媽媽是誰都不知道的野種!」
比耶難以相信地反抗著,卻被那些人一次次地推倒在地上。「不、我是埃及人!我的爸爸是一個不折不扣地底比斯人!我的媽媽也是一個埃及人!我是埃及人!」他哭著,叫著,幾近瘋狂地撲向那幾個個子高出他一頭的少年,用牙齒咬他們、用手抓他們。
「他瘋了。」
「這個雜種瘋了,我們走吧!」
少年們用力推開比耶,揚長而去。穿著嶄新祭司服裝的少年倒在了泥土當中,臉上分不清楚是汗水還是淚水,他喃喃地說,「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這不可能!嬤嬤,求求您告訴我,我是埃及人!我的爸爸是一個普通的底比斯人!我的媽媽是埃及邊境村落裡的農婦!我是埃及人!我有父母!」比耶跌跌撞撞地跑回到住所,瘋狂地搖著陪伴自己十數年的嬤嬤,為什麼、難道不是這樣嗎?這十多年來,自己一直相信母親是因為身體的原因才去世,而父親則是因為繁忙的工作才鮮少有時間來看自己。他們應該是相愛的,自己的誕生應該是被他們所希望、所祝福的!
嬤嬤別開頭,一語不發。比耶更為用力地搖著她,她終於跪拜在地上,老淚縱橫地說:「請原諒我啊,拉神!我背叛了我的誓言,因為我實在不忍看到眼前這個孩子晶瑩的眼淚啊!」
「嬤嬤……?」
「比耶,不,殿下!您的真實身份、您的真實身份是當今國王的弟弟、尼哥殿下的王子啊!而您的母親……」嬤嬤停止了說話,伏倒在地面顫抖著、囁嚅著,久久不能發出一個音節來。
「我的母親,我的母親怎麼樣?」比耶也蹲跪了下來,緊張地看著嬤嬤。
「請原諒我,尼哥殿下……您的母親,是尼哥殿下從赫梯邊境虜獲回來的女奴。在生下您以後,自盡了。」
那一刻,世界彷彿碎了。
嬤嬤細碎的話語還在耳邊迴盪,但是他已經聽不懂那是什麼意思。他,原來是自己心中最偉大的、最接近神的埃及皇室與敵國赫梯的女奴所產下的孩子!
自己的誕生是多餘的……難怪父親幾乎從來沒有來看過自己。因為父親,以自己的存在為恥辱,他不想見到自己,不管自己付出多少努力,他永遠都不會以自己為榮!沒有人希望他留在這個世界上。包括母親,那個從未謀面的母親,寧願自殺,也不願意陪伴他多一點時間嗎……
不。他不願意不去想,不願意去知道。
比耶,被遺棄之意。比耶,他原來一直是一個被遺棄的、被厭惡的孩子。
自己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呢……
「不……不會的……」比耶幾近崩潰地奪門而出,全然不顧在身後叫著他的嬤嬤。他瘋狂地跑著,跑向橫亙底比斯的尼羅河,血紅的夕陽正慢慢沉入河底,將天空染成一片悲哀的猩紅。他跪在尼羅河之畔,任憑河水一次次地將泥土拍擊到自己的身上,將那潔白的祭司服裝暈上泥土的顏色。
「阿蒙神、拉神、伊西斯女神!能夠看到過去、看穿未來、橫跨生死兩界的諸神!比耶在這裡懇求你們,請讓我看到『真實』!請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他哀鳴著,但是卻久久得不到回應,只有尼羅河的流動聲,怒吼一般帶走了所有的寂靜。
「與其問那些不一定存在的神,為什麼不靠自己去尋找『真實』?」年輕的聲音蹦入了他的腦海,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帶著幾分忿忿轉過了頭去,赫然望見不遠處的沙地上坐著一位氣宇不凡的少年。少年看起來年紀與自己相仿,卻有著一份與年齡不符的銳氣,那雙彷彿看透一切的琥珀色雙眸讓他不由得有幾分焦躁起來。
「你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少年翻身站起來,走到比耶的眼前,夕陽的餘暉籠罩在他的身上,竟讓比耶產生了如同見到天神般些微的錯覺。「你就是比耶嗎?我聽說你是全國上下最年輕祭司,你願不願意跟我走?我可以幫你得到你想知道的答案。」
愣了一下,比耶惱怒地站起身來。「關你什麼事,你不會懂的!」
少年冷冷地一笑,俊俏的臉宛若反射了美麗光照的冰山一角。「你想知道,你猶豫,這是遲早的事情。但是沒想到你居然從心底懼怕這個事實,懼怕現實。」
比耶一愣,接著一種宛若被羞辱的神情就落到了臉上,「你也是來嘲諷我的麼?」
「不、當然不是。」少年微微側身,望向尼羅河的另一側,停了一會,又開口說到,「你看,底比斯的西岸。」
比耶看過去,被尼羅河所隔開的城市的西側,那是另一個世界,死去的人們,都被葬在那裡。
「比耶,」少年接著說了下去,「不管你還是我,甚至最高等級的祭司,無論怎樣祈求神的庇佑、祈求永生,一旦生命的火光消失,那麼一切又都化為塵寂。所以何苦相信神論,我更相信自己,我願意用我短暫而淺薄的一生去追求我想要的東西、去親手解開我所不知曉的謎團、去達到我希望達到的目的。」
「你和我說這些做什麼。」比耶將頭撇開,不去理會他。
少年笑了,他走過去,一手扳住比耶的肩膀說,「我需要你的幫助,不是因為你是最年輕的祭司,而是因為你的聰明、你的才智,我早就聽神廟的那些老頭子說過關於你的所有傳聞。我不管你與誰有著怎樣的糾葛,那些與我都沒有關係,我希望你能跟我走,呆在我身邊,為我效力。你對我來說有這樣的價值。同樣、」他微微一頓,眼中射出了危險的光芒,「跟著我,你也可以達成你自己的目的,親眼目睹你所謂的『真實』,或者……改變它。」
比耶被他冰冷的眼神攝住了,直覺告訴他眼前的少年絕非善類,那不是一雙一般人所擁有的眼睛,那是一雙屬於帝王的犀利雙目。但他漸漸猶豫了起來,眼前這個小子說的或許有幾分道理,但是……雖然自己心中開始懷疑父親、憎恨父親,但是卻始終不願下定決心去做什麼。在他心底深處,他仍然願意相信父親對自己還有那麼一絲絲憐愛,只是礙於身份才故意對自己不聞不問。
他願意相信。
「怎麼樣?如果你今天和我走,明天就可以見到你父親了,有什麼疑問,你當著他的面問清楚就好了。」少年放開了抓著他肩膀的手,輕描淡寫地說道。比耶呆呆地看著他,眼前這個人,或許真的有什麼特別之處,真的可以讓他逃離這個令自己迷亂的情形,讓自己不再迷惑,但是……
「對不起……」但是,他心裡還是抱著那一絲絲希望的。
少年輕輕地頷首,「沒有關係,你可以慢慢考慮,希望下次見到你,得到的是你肯定的答案。」
比耶看了少年一眼,那清澈的琥珀色雙眸竟然使自己慢慢冷靜了下來。他轉身,走出幾步,又回頭看了他一眼。或許,如果不是還抱著對父親的最後那一絲希望,他會和他走,但是現在,他只想,等待,等待自己成為偉大的祭司,等父親過來親口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誤會。
也或許,他只是膽小、不敢去問而已,怕真的一問,得到的那「真實」會將最後的希望也變成泡沫,擊碎。他還沒有做好這樣的準備,去承受那一切。
嬤嬤死了。
比耶回到自居住了十四年的小屋時,發現慈愛的嬤嬤倒在地上,倒在一片血泊裡,停止了呼吸。那一刻,他的呼吸幾乎停止。
「她違背了自己的誓言,所以理應死去。殿下不要為此哀傷。」背後走出來兩個手持刀劍的蒙面埃及士兵,「如果殿下什麼都不知道,那麼殿下還可以繼續活下去,既然現在一切都偏離了原有的軌道,那麼,你們,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泛著冰冷光輝的劍高高地舉起來了,比耶漠漠地看著那蒙著臉的士兵,突然,他發現自己心中最後的希望,如同尼羅河翻騰的潮湧所製造的泡沫一般,消失了,消失了。
那一剎,他驟然笑了,如同沒有生氣的陽光、如同不能流動的死水。那詭異的笑容,竟讓兩個士兵呆住了。難道他瘋了嗎?可這疑問還沒有說出來,下一秒,兩個人的身體就裂開了,被人從身後橫斷,發黑的血柱噴湧了出來,濺到了比耶潔白的祭司禮服上。琥珀色眼睛的少年從鮮血中走了出來,「沒想到叔父竟然這樣殘忍,幸好我跟過來了。誒?你沒事吧,死了人,你為什麼還那麼開心呢?」
「誒?我、我沒有啊……」他的臉上,還留著那份特別的微笑,自己卻並不自覺。
少年上前一步,向他伸出手,「奇怪的人。但這就是真實,真實有的時候是殘酷的。和我走吧,你想做的事情會更加容易實現。」
比耶看著他,深黑的眸子裡不帶有一絲情感,也再看不到任何情緒波動,「神已經不再是我的信仰,我的生活已經沒有目的,我想我幫不到你任何事情了。」
少年微微揚起的嘴角,扯出一絲略帶輕狂霸氣的表情,「那麼便信仰我吧!為我,成為埃及上下的第一先知,我將讓你看到比真實更大、更廣闊的世界。」
他的表情那樣堅決,竟讓比耶微微地感動了起來。即將消逝的夕陽,將金紅的光芒賜予了眼前這個英氣四射的少年,他身上還殘留著剛才噴濺出來的血液,而那清澈的琥珀色雙眸,就好像衝破了一切污穢,清楚地說明著他自己所希望的方向。
比耶覺得自己,或許應該跟他走。
「記住我的名字,我叫做拉美西斯。」少年看著比耶,自信而幾近狂妄地說,「這個名字,在千年之後必然會作為埃及最偉大法老的名諱,刻在我國各個輝煌的神廟之上,接受眾人的朝拜。而你,則會作為我最信任和重用的臣子,與我的名字一同出現。」
比耶呆呆地看著他。
「從今天起,你沒有過去,你是我拉美西斯最得力的臣子。你不是比耶,從現在起,你叫禮塔赫。」
少年霸道地宣稱,完全不在乎比耶接受與否。
比耶愣了一會,然後,笑了。這次的笑容是那樣沉靜、那樣溫和,宛若陽光,更似流水。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深黑的眸子裡閃出了猶如黑耀石一般的光芒,含蓄卻暗藏銳利。
「是,那麼,禮塔赫從命。」
直到今天,禮塔赫想起這一段還不由會會心一笑,當時並不知道拉美西斯是誰,為什麼就那樣相信了他呢?現在想想,一定是被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王者氣質所深深吸引了吧,看著他就好像能看到明天,看到比真實更為令人歎服的無限未來。那種使人不得不信服的霸氣和信心使他不由得也被同化了,然後漸漸的,拉美西斯的夢就變成了禮塔赫的夢,拉美西斯,就成了禮塔赫的信仰……
*
兩年後,第七王子拉美西斯被法老封為年長國王之子,即攝政王子。禮塔赫成為底比斯神廟的第二先知,其前所未有的年輕與睿智,使他一躍成為全國上下廣為流傳的神話。
又過兩年,皇叔尼哥在一次用膳的時候被人毒死,至今仍未找到兇手。同年,禮塔赫成為了為數不多的第一先知,並列位於眾臣,參加議事。
又過半年,禮塔赫在執行一次任務的時候,在埃及-赫梯邊境認識了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她有著烏黑的頭髮,明亮的雙眼,白皙的皮膚配上鮮紅的嘴唇,竟好似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驚艷。那一刻,禮塔赫年輕的心被深深地打動了。不知道彼此的身份、不知道彼此姓名,他們約定一年後再次相會,然後,便永遠地在一起。
又過了幾個月,一個自稱叫奈菲爾塔利的外國女孩闖進了拉美西斯的生活。
她聰明,但是卻缺乏基本的常識;她有謀略,但是卻不怎麼知曉禮節;她敏銳,但是卻遲鈍地不能意識到拉美西斯對她的迷戀。
這個略帶古怪的女孩子改變了拉美西斯,那短短的數月,那簡單的一舉一動,竟無一不牽扯著拉美西斯的喜、怒、哀、樂,讓年輕的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禮塔赫曾想過,或許她消失會更好。後來她真的消失了,就如同空氣一樣,無論如何也尋找不到半分蛛絲馬跡,但是她卻也帶走了拉美西斯那如同炙熱的太陽一般的情感。
他不會忘記她消失的那一天,因為那天,是他又一次見到自己心愛女子的那天。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第一次知道她的身份。但,居然,幾乎是訣別……
後來,又是五年。
五年時間,發生了太多事情,一切,竟天翻地覆。
拉美西斯如願登上了帝王的席位,那冰冷而漠然的性格,相較起十年前,簡直判若兩人。沒有變的,是那雙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堅定的琥珀色雙眼,和那永遠無法隱藏的君王氣質。
他還在他身邊,他打算一直在他身邊,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將要發生什麼事情。
他希望能一直看著他,微笑地看著,如同陽光、流水。
他要伴隨他,一直前進,去尋找真實,或更多,看到超出真實的,更為寬廣的、更為動人的世界。
這就是禮塔赫一直以來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