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艾薇來說,將自己打扮成男生已經是慣用的伎倆。她化妝的技巧越來越純熟,認真起來的時候就連行為舉止——用那薩爾的話說——也是越來越雌雄難辨。除了拉美西斯每次都能莫名其妙地一眼就辨認出她外,於其他人看來,戴上假髮、換上短衣的她,與一個沒發育的十四五歲的少年相比無他。
早前一天順利地從宮外回到自己的寢宮,進門的時候那個被綁在自己床上的小學徒因為壓力太大,幾乎緊張得都快哭出來了。艾薇剛將她放下來,她就立刻跪在地上,顫抖地表示不管接受怎樣的懲罰,說什麼也請求艾薇不要再做這樣的事情了。
但是艾薇已經答應了那薩爾第二天下午去前花園。
她就只好不懈努力地懇求朵去幫忙。這位已經被賜予貴族位的老侍女頭疼了許久,實在沒辦法,只好幫她找了一個自己的侍女來充數。
艾薇雀躍地往前花園進發前,她還戰戰兢兢地又囑咐了一次,"殿下,請您務必早些回來。宮裡想抓您把柄的人太多,如果把陛下惹生氣了,恐怕……"
朵的忠告沒有說完,艾薇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又怎會不知道呢,拉美西斯將她軟禁起來,從另一個方面講,其實也是將她層層保護了起來——即使如此,她依然感覺自己暴露在種種似遠又近的危機下。時間寶貴,她必須盡快找到冬。在那之前,任何的線索她都不能忽視。
自己所暫住的宮殿離拉美西斯寢宮很近,大約一百米的距離。而前花園在議事廳的外面,從後宮走過去至少要二十多分鐘。那薩爾只說了是下午去那裡,卻也沒說明到底是什麼時間。她在自己屋裡如坐針氈地等著午飯的時間過去,確信拉美西斯不會突然跑過來找自己後,就快速地向前花園進發。
她穿著薄底的涼鞋,端著新鮮的水果,宛若一個年少的侍者,匆匆地穿過底比斯後宮青蔥鬱木投射下斑駁的影子,向議事廳的方向進發。在途經法老的宮殿時,突然聽到嘈雜的腳步聲,還來不及細想,她就飛速地躲進了宮殿旁的樹叢裡。
果然是一干臣子、侍者簇擁著拉美西斯走了出來。
仔細想想,她又有好幾天沒有見到他了。忍了忍,還是忍不住,她小心地從樹叢中探出頭來,看向他。
他周圍站著埃及最高貴的一群人,他們均穿著上好的禮服,身上佩戴了各式各樣華貴的首飾。紅寶石、天青石、綠松石、黃金、黃銅……他們昂首闊步地跟在法老後面,彷彿要發出光來。在代爾麥地那的日子,他們這種奢華的穿著簡直是在工地上工作的平民無法想像的。
但即使如此,他卻依然一下子就可以緊緊吸引住她的視線。他只是身著法老在非慶典時常穿的白色亞麻長裙,佩戴了由金、綠松石和藍寶石製成的胸飾,額前佩戴著簡單的尤阿拉斯王冠。他似乎有些疲憊,眼睛下面暈著隱隱的青黑,左手拿著權杖,右手拿著公文,一邊走,一邊默默地讀著。
那些走在他身側的人看似耀眼,而他卻是賜予他們光芒的人。
安靜、樸素,卻有著無法被淹沒的王者氣質。
他終於看完了手裡的莎草紙公文,隨手扔給旁邊顫顫巍巍的老臣西曼,淡淡地吩咐著什麼。他聲音很輕,她只聽到"星相"、"地點"、"塑像"這樣的隻言片語。考慮到沒過幾天就是他的登基紀念日,他應該是在說慶典的相關事宜。埃及的法老真是辛苦,大到邊防國事、小到重要慶典的後勤竟然都要親自過問。如果不是精力極旺盛,還真是搞不定。
她收回身子,輕輕地歎了口氣。在樹蔭裡蹲坐下,耐心地等著那一干浩浩蕩蕩的隊伍走過去。
過了數分鐘,她聽不到聲音了,便站起來,打算盡快趕往前花園。而就在抬頭的一剎那,卻突然發現眼前不足一尺的距離,站著一個陌生的男人。
那時候艾薇的心情是極端複雜的。在那一秒鐘,至少有十來個念頭閃過腦海。第一個反應是想尖叫出來,而緊接著突然想起自己在假扮侍者,此時的不冷靜會更顯得有問題,而手卻在本能地顫抖,端著的一盤水果眼看就要往地面上招呼,而這樣,她就更忍不住想要出聲。
只在這樣短短的一秒,那個神秘人已經幫她托住了果盤,又伸手扶了她一下。
他身穿深棕色的長衣,領口延伸出碩大的帽子,蓋在他的頭上,將臉部遮擋為一片黑暗的影。艾薇僵硬地站在那裡,他就好像打量她一般始終沉默。二人僵持了大約三十秒的時間,他終於開口,不規律的聲響撕破了沉默中暗湧的懷疑與不安。
"少年,我與我的侍者走散了,我在找前花園。"他的聲音很低很粗,但卻帶著粗糙的金屬音感。如果一定要形容,大約就是彷彿用刀子劃進厚厚的生鐵一般的嘶啞與沉鈍。他放開了扶著艾薇的手,又將果盤遞回給她,"如果可以的話,請帶我過去。"
他的手指修長,上面帶著至少八九枚充滿異域風格的戒指,手背卻佈滿彷彿老年人才擁有的青筋。他的聲音雖然很難聽,但是用語卻十分禮貌。加上他之前說話的感覺,似乎年紀也至少有將近四十歲的樣子。從他話語的內容判斷,他應該是別國的使者,但是埃及話卻說得十分標準。
艾薇思考著,他也不催促,只是宛若幽靈一般那麼靜靜地站在她的面前。
半晌,艾薇終於反應過來了。她行了個禮,回復道:"是。"
她於是便邁開步子,向前花園走去,那個古怪的蒙面人就跟在後面。陽光從他們的背後照射過來,他的影子投射在她的身上,讓她莫名感到絲絲寒意。
那不過一刻鐘沉默的路程,卻彷彿要用無限長的時間才能走完。終於可以看到議事廳了,艾薇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彎腰說:"大人,過了議事廳就是前花園。"
"嗯……謝謝。"他沙啞地說著,隨意摘下手指上一枚綠松石的戒指,作為獎賞,放到艾薇的果盤上。他的手很修長,指甲也修剪得十分整齊。這對一個屬於這個時代的男人來說,是很難得的。而隱隱的,在他手掌的邊緣,她看到了一抹淡淡的粉紅疤痕。
就在艾薇愣神的當口,他已經邁起優雅的步子向前花園的方向踱去。他那身奇特的打扮加上粗糙的聲音,真讓人無法抑制地心生恐懼。艾薇皺皺眉,隨即便試著不再去想這件事。只憑這樣短短的接觸就來判斷他似乎對他太不公平了。他一定有穿成這樣的原因,而她與他應該也不會再有什麼交集了。
於是,她將戒指收進口袋,搖了搖頭,集中精神,左轉,打算從另一個方向繞到前花園的後方。
艾薇到達前花園的時候,拉美西斯還沒有正式登場,屬於法老的王座上還沒有人,但是花園裡已經站滿了來自各國的使者團。
前花園以種滿了白嫩蓮花的方形蓮池為中心,四周的平地上按國家擺好的遮陽華蓋,下面是舒適的軟椅和長凳,平地外則都是在埃及很少見的茂密樹木。在如此乾旱的國度,這些樹木的價值不亞於華貴的珠寶,而它們提供的陰涼則似乎成為了王室或貴族奢華的象徵。
拉美西斯繼位三年,埃及的地位在西亞如日中天。幾乎所有艾薇能叫得上名字來的國家都來了使者,還有很多她不認識的國家。或許是某個曇花一現的民族,或者是莫名其妙的部落,或者是自治區。艾薇端著水果,飛速地在井然有序的使者團裡尋找著那薩爾的身影。終於,在一面繪有公獅紋樣的華蓋下,她看到了斜倚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那薩爾。她想過去,卻驟然發現他似乎被周圍站著的侍者、衛士保護得水洩不通,為難之際,恰好這位長得漂亮的青年也抬起眼皮來,看到了她。
他直起身,對她擺擺手,"過來。"
今日的那薩爾,似乎是換上了自己民族的傳統服飾。天藍色的長袍,從左肩開始到腰部繫著櫻紅色滾金的長巾,頭頂戴著金色的髮飾,手裡則拿著一把茶色的羽扇。令艾薇感覺最為滑稽的是,他還戴了一副誇張的假鬍子。那鬍子又濃密又長,彎曲著從那薩爾的嘴巴上方撒落下來,彷彿一個梯形一般,將他從下巴到鎖骨全擋住了。
艾薇忍著笑,一邊把果盤端上來,一邊說:"哎,差點認不出你了。"
他隨手撿起一片水果,送進自己嘴裡,"怎麼?"
"戴了這麼滑稽的鬍子。"
"放肆,你怎麼能和……"那薩爾還沒開口,他身後的一個很大塊頭的侍從倒是先開了口。艾薇對他的印象很深刻,因為他的外貌實在太有特點,他面長鉤鼻,下巴上蓄著滿滿的鬍子。皮膚黝黑的他身體頗為結實,高高的個子從艾薇的角度看,就好像一片龐大的烏雲。更令人難忘的是他那震耳欲聾的聲音。
果然,連那薩爾也是一副受不了的樣子,不等他說完就打斷道:"辛納,拜託你先安靜會兒。"看著大烏雲不爽地退了一步,艾薇又想笑。
而這時,那薩爾看向她,然後又誇張地歎氣,"大小姐,你多少也讀點書好不好,這麼沒有常識。我現在穿得可是亞述貴族裡最流行的服飾,這個鬍子應該是整個尼尼微裡最讓人喜歡的樣式了。"他一邊說,一邊煞有介事地撫摸了一下自己的假鬍子,"比你們埃及喜歡戴的那一條好像香蕉一樣的鬍子好看多了。"
艾薇沉默了一下,決定忽略他的自誇,又說:"你是亞述人?"
那薩爾白了她一眼,卻用眼色制止了身旁又想發作的大烏雲辛納。
亞述,好戰又殘暴的西亞民族。在過去的數百年裡經歷了數次起起落落,卻會在未來的三百年後猛然崛起,逐步強大,征服小亞細亞東部、敘利亞、腓尼基……乃至埃及——這是一個崇尚武力的國家,依靠手中一把悍劍掃平整個西亞,難怪初遇時,那薩爾可以對殺人這樣的事情那般冷漠與習以為常。
然而如今的亞述還只是剛剛在這舞台上嶄露頭角,待到他們唱主角的時候還是多年以後的事情。
現在,在台上唱大戲的還是埃及與赫梯。就算她一直待在這個時代,她也根本無法看到亞述站在中心的那一刻。對於現在自身也難保的她,根本無暇顧及其他。
"我來的目的你很清楚,快把那個人指給我看吧。"
"知道啦。"那薩爾一攤手,隨即站起來,看向前面熙熙攘攘的使者群。艾薇站在他的側後面打量著他。那薩爾的五官很精緻,卻帶著男孩子獨有的英氣,線條分明,鼻樑高聳,雙目微挑,怎樣看都一定算是亞述的極品美男子,不過卻更讓那個鬍子戴在他的臉上顯得格格不入。不過可能三千年前,人們對相貌的審美眼光本來就與當代不同,說不定這樣的打扮真的如他所說,在亞述非常流行。
想到這裡,她便又將視線移到了花園裡的人群上。各國的使者果然都穿上了自己國家最豪華的服飾,五彩繽紛的布料,光芒四射的寶石首飾。正有些眼花繚亂之際,在相對比較靠近法老王座的一處空地,樹影下,一隊身著赫梯服飾的小衛兵吸引了艾薇的注意。但是卻沒有看到絳紫深黑旗,所以來的肯定不是雅裡。她於是踮起腳,看向側坐在椅子上的使者。
猛地,那一襲深棕色的長袍映入了眼簾。
那個人沉靜地坐在那裡,隔著數十米遠,刺骨的寒意彷彿就可以浸入她的身體。
她下意識地拉了拉那薩爾的衣擺,伸手指向那邊,"那個……"
那薩爾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然後突然地輕呼了聲,"就是他!哎,讓我好找。"
"原來是雅裡·阿各諾爾的使者……"
那薩爾一愣,隨即歪頭,扯出個無所謂的笑容,坐回了自己椅子上,"也對,你或多或少應該知道那傢伙。"
"為什麼赫梯的使者會有我的畫像?那個畫像的主人,難道是雅裡嗎?你和雅裡是朋友?還有,赫梯和埃及最近局勢不是緊張嗎?為什麼……"
"奈菲爾塔利,我們說過這件事——"他頓了頓,抬起眼,黑色的眼睛裡竟有幾分艾薇不熟悉的冰冷,"不要盤根問底。"
原本輕鬆的氣氛彷彿一下沉了下來。那薩爾與艾薇相互對視著,空氣重若千斤。
而下一秒,他就又恢復了如常的嬉皮笑臉,輕輕地拍拍她的肩膀,"拉美西斯就要來啦,你站到後面去,不然被法老發現就不好了。"
艾薇還在猶豫的時候,那薩爾就已經半推半送地將她塞到了自己身後的侍者團裡。艾薇第一個反應是想盡快脫身,可就在這時,禮官已經用渾厚的聲音唱響了法老的名字。使團裡的所有原本站立的人全部都跪下了,而原本坐著的人,也都站了起來,對著法老王椅的方向,恭敬地彎腰拜禮。
艾薇沒有辦法,只好跟著跪在地上,眼睛卻一直瞄向那個看不到臉的使者。
他的年齡、聲音與她認識的任何一個人都不相符。但是她卻本能地怕他,從他身上感到一種難以說明的恐懼感。想要遠離他,想要逃避他。
但是在現在,她被困在深宮裡。他可能是唯一一條聯繫著她與冬的線索——那幅畫像。
"歡迎各位,來到埃及。"年輕的法老慢慢開口,偌大的花園裡暗湧起各樣的情緒。膜拜、觀察、敵意、屈服,而最後只化為了同樣整齊的動作。大家都看起來極度敬畏地按照最高的外交禮節拜禮,隨即整齊地向法老問安。
他似乎對此習以為常,只是緩緩抬手,示意人們可以站立起來。
但是卻依然沒有人敢落座,大家只是恭敬地站著,等候著他的發話。
如同往常一樣,他簡單地對各國使者的到來表示了歡迎,又命令文書官一一清點、收下他們送來的賀禮,隨即也宣讀回去由埃及賜還的封賞。除此,他也大致向各國使者說明了一下古實已對埃及投降的事情,然後便是客套地邀請各位在底比斯王城停留。
並不是冗長的會面,全部過程只持續了半個小時左右。在他準備離去的時候,那薩爾突然上前了幾步,深深地彎下腰去。
"陛下,我是來自亞述的薩爾瑪,久仰陛下大名,今日初次見面,不勝榮幸。"
拉美西斯本來已經要離開,但聽到了這個名字,即將站起的身體又坐了回去。琥珀色的眼睛掃過了那薩爾的面孔,隨即他用兩個手指從側面撐住臉頰,淡淡地回應道:"薩爾瑪·那薩爾·薩伊爾,阿達德尼拉裡一世的第四王子,歡迎來到埃及。"
"榮幸之至。"那薩爾依然半彎著腰,黑色的眼睛卻驟然挑起,直視向英俊的統治者,"陛下,薩爾瑪有個問題。"
"講。"
"聽說在古實之戰不幸去世的艾薇公主在埃及諸神的庇佑下重生了。"
花園裡一片沉默,只有法老漠然地"嗯"了一聲,算是肯定了他這樣的說法。
四周發出了不明所以細碎的議論聲,但這位亞述的年輕王子還沒有停下話頭的意思,他繼續說著:"陛下,我在亞述的時候,聽聞過很多關於這位公主的故事,不由心生敬佩。"他繼續說著,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我這次來,父王也特意囑咐,希望能與埃及有更親密的關係。艾薇公主還沒有出嫁的計劃,是否可以考慮我們亞述呢?"而他也未等拉美西斯回復,驀然回身,走到隊伍中間,一手就將呆呆地愣在那裡的艾薇拉了出來,伸手摘去她的假髮,看著她金色的頭髮如同陽光一樣傾瀉而出,他隨即笑嘻嘻地說:"我現在還沒有娶妻,如果艾薇公主嫁給我,一定是最高貴的正妃的位置。就是這麼回事,陛下請一定考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