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以前,米萊便開始在那一家茶餐廳的裡裡外外來回巡視了,十天裡,她把那個餐廳東一塊西一塊地修修補補,這裡換一張壁紙,那裡換上一排新的燈,又買了幾株植物放在各處,把外面的燈箱重做了,使它夜裡從很遠便能看到,也像是說,這裡換了主人。
接下來,米萊把營業時間從八小時延長到十六小時,據她觀察,周邊還真少一家晝夜餐廳,她打算試一個月看看,周圍的美國人夜裡是否有需求。
事實證明,周圍居民對於這個飯館的需求十分旺盛,夜裡兩點還會滿座,利潤也超過白天,原計劃一年收回的投資,看來只需四五個月便可完成。為了加快回報速度,米萊幾乎是三天兩頭想出一個點子,她的茶餐廳一週一次新活動,還返優惠券,在國內被搞得不勝其煩的商家促銷手段被米萊一個個回憶起來,用在茶餐廳上,弄得米立熊直叫她經商天才。
深夜時分,在燈火通明、客人滿滿的飯館裡,望著窗外,米萊雖然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但心裡仍是感到一陣陣空虛。
忽然,一輛麵包車急速開來,就在餐廳門前猛地停住,從裡面跳下七個穿著軍裝的年輕人,短髮,行動簡潔利索,一望便知是軍校生,米萊感到,他們的身影一下子就把整個餐廳給照亮了。他們衝進餐廳,叫了餐,簡短地相互說了兩句話,菜一上來,就狼吞虎嚥地吃完,然後就在餐廳門口唱著歌兒鑽進汽車,眨眼間就離開了。當米萊清醒過來,她發現自己像一個遊魂兒一樣站在飯館的門外,兩眼望著那輛麵包車離去的方向在發愣。這時,她才意識到,她剛才完全被他們的動作與狀態給迷住了。她的心狂跳,一個念頭在頭腦中迴盪不休我要參軍去!我要跟他們走!
片刻,她回過神來,叫住服務員,自己過去收拾那一小隊軍人吃過的桌子,她發現每一個盤子都乾乾淨淨,沒有剩菜,就連菜湯兒都用麵包片抹淨了。
米萊定了一下神,把盤子端到廚房,然後坐回到那張飯桌邊。桌子已重新收好,窗玻璃把店內的燈火反射得清清楚楚,米萊忽然覺得自己是那麼卑微,那麼虛弱,像一隻小烏龜一樣縮在世界一角,每天都太平無事,每天都例行公事,每天,她把車停在飯館門前,走進飯館,然後便在裡面來回走動。不!那不是她要的生活,她要進入到一個更有活力的世界中去,因身上的青春熱血奔騰不息,使她無法平靜。
自我發現
那一晚,令米萊懂得陸濤把她吸得牢牢的原因,她不是愛陸濤,而是受到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息吸引,她越是無法控制他,便越想控制他,她在他身上越失敗,她便越想成功。她其實是狂躁的,也是倔強的。是的,在她乖巧快樂的外表下面,有一顆渴望激情與冒險的心。而陸濤時刻給她一種隱隱的不安全感,他一天一個主意,他讓她無法把握,當那種不安全猛然變成現實,她便長久地處於痛苦的亢奮狀態,那狀態是那麼真實,直叫她感到自己只有在那種狀態裡才活著。她懂得了,自己完全不是一個安分的人,她的柔弱善良,只是一個自我保護的硬殼,必須有不斷的刺激才會令她感到生活在向前走,其餘的全是沉悶。別人眼裡的舒適與安全,在她眼中,只是機械與重複,因為她從小就浸泡在那種安全與舒適中。
在米萊的記憶裡,父母甚至沒有在她面前吵過一次架,她的生活永遠充滿陽光與和睦,簡直味同嚼蠟。為了擺脫這種日復一日的重複感,她寧願嘗一嘗痛苦的眼淚,她懷念那些曾被慾望煎熬的日子,她甚至懷念她所經歷的最黑暗的感受,她想恨,她想愛,不是那種淡淡的,而是激烈的、狂暴的、令她感到新鮮的。然而現在她置身美國,這裡一切井井有條,而昔日的一切如同青春,永不再來。
現在,米萊平躺在床上,窗簾已發白,天亮了,她把頭更深地埋進枕頭,接著,更大地展開四肢,像是要從床上紙一樣飛起。然而她哭了,眼淚從眼眶中湧出,這是她孤獨但也最有力的時候,她其實並不柔弱,她從未像現在一樣瞭解自己,也從未像現在
一樣,焦急而無助地渴望伸展,只有在伸展中,她才有機會穿越孤單與黑暗,她才會見證自己的堅強與勇敢。
米萊很快就睡著了,她甚至沒有擦乾自己面頰上的眼淚。剛一睡去,她便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在縮小,無論她如何掙扎也無法阻止,她迅速縮小成一顆種子,這是一顆不停跳動的種子,從床上掉到地上,又滾出門外,風吹著它,使它滾得更快。米萊感到她像是滾入一個熟悉的花園,突然,一道閃電擊中它,接著便聽到一聲炸雷,大雨從天而降,眼前一片模糊,米萊感到自己沉入黑暗之中,以至於呼吸困難。過了好半天,雷聲和雨聲都消失了,米萊感到週身一陣溫暖,她醒過來,頑強地向上頂去,眼前頓時一亮,她終於看到了陽光,接著便聽到一聲驚呼:看,這裡長出了一片新的葉子!
那聲音是那麼熟悉,她仔細辨認,原來是爸爸米立熊的聲音。接著,米萊感到有手指在摸她的頭頂,像是在為自己梳頭,她發現那是媽媽的手指,米萊還發現,爸爸和媽媽的眼睛此刻正在注視著自己。她再定睛一看,卻發現自己正從房間裡飛跑出來,叫著爸爸媽媽,爸爸媽媽扭過頭去,只看到米萊在他們身邊站定,用清脆的聲音叫道:我會成為一個有用的人,而且,是用我自己的方式!
在夢裡,米萊看到自己坐在一架飛速運動的過山車裡,在四周,有著數不清的過山車在軌道上轉動,險象環生。這些過山車高高低低地在一片大海裡上下飛馳纏繞,忽然,她看到自己的臉,那是一張小小的臉,像是自己十歲時的模樣,但沒有驚恐,甚至沒有叫喊,而是出奇的冷靜,更怪的是,她發現,夢中的所有人都閉著眼睛尖叫,只有自己在觀察著前面,以及四周上下翻騰的過山車,眼神專注而堅定,米萊還看到自己握得緊緊的小拳頭。
是的,現在,她沉入更深的睡眠之中,忘記了自己是一粒種子。
然而,只要是種子,就有發芽的那一天,那時她才會發現自己,記起自己。
意外
米萊的夢未能穿越大西洋,登陸巴黎,若是可以,她會看到陸濤無精打采的樣子。現在,陸濤看起來已經很像一個專業乞丐了,他正帶著自己的全套裝備,晃晃悠悠地走向夏琳上班的公司,不過他對自己目前的行乞技藝非常失望,面對花樣百出的同行,他認為自己毫無競爭力,那一首敲來敲去的《歡樂頌》,連他自己都聽煩了,路人們更不會為此買單。
距夏琳公司不遠,陸濤看到一個公共洗手間,這裡是他的免費更衣間,他走進去,把臉洗淨,對著鏡子換好一身看起來更體面一點兒的衣服。他知道,在法國,人們並不是以服裝相貌取人,但若是穿得不對,人們乾脆連服裝相貌都忽略了。
走出洗手間的陸濤自我感覺好了一點,小風一吹,不禁加快了腳步。迎面,郭栩如踩著滑板像是飄著一般滑過來,一身醒目的Lotto秋季運動裝,看起來像時隱時現的煙霧一樣飄逸。陸濤向她招手,郭栩如臉上露出笑容,圍著他轉了一圈,正要對他說什麼的時候,一輛猛衝過來的廂式旅行車就在她身邊忽然放慢車速,車門打開的同時,一個大漢伸出一隻強壯的手臂,一把抓住郭栩如,拉向車裡。
陸濤被眼前迅速出現的這一幕驚呆了,只見郭栩如驚叫一聲,本能地把手伸向陸濤,而陸濤卻沒有絲毫的猶豫,他一把抓住郭栩如的手,把郭栩如往回拉。那輛汽車仍在行駛,眼看著郭栩如漸漸被拉直,她的尖叫響徹整條安靜的小街。陸濤跟著車小跑起來,這驚險的場面引來路人的觀望,有路人拿出手機報警。
但僵持只是片刻,突然,廂式旅行車的尾門啪地彈起,又衝出一條大漢,抓住陸濤,連同郭栩如一起塞進車內。車門關上,旅行車揚長而去,只一轉,便轉入一條小街,消失在巴黎的黃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