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康短篇作品 正文 激情
    出發前,張玉林有點局促不安,對於這種感覺,張玉林是熟悉的,因此,他並不設法控制,他坐在房間正中央的一個皮制轉椅上,他用腳蹬動地面,椅子輕輕轉動起來,他感到整個房間輕輕從眼前滑過,窗戶、陽台、書架、床、桌子、雪白的牆壁,他被圍困在其中,一天又一天,這個空間連同他一起,悄悄地存在於世界的某個角落,沒有人知道,沒有人了解,如同不存在一樣。

    張玉林站起來,四下張望了一下,他的眼前一片混沌,他既沒有看到自己的欲望,也沒看到什麼能引起自己欲望的東西,所以他一下子懸在半空了,慢慢地,他的意識回復過來,他看到了窗戶,看到了遠遠吊在窗外的將要落山的夕陽,他的頭頸轉動了幾下,嘴張了張,片刻之後,他重又倒進身後的轉椅裡,動作出奇的緩慢,象個慢慢下滑的影子。

    房間裡很安靜,對於安靜,張玉林也是熟悉的,現在,安靜這東西又夾在黃昏不斷變幻的光影中從從容容地偎依到他身上,他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單調地通過神經,細密周到地游向全身各個部位,這心跳聲就如同一個纏人的小孩子,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去向四周的大人們尋求庇護,而大人們卻對於他的推搡無動於衷,態度冷漠。

    突然,他感到自己的胃輕輕地戰栗了一下,立刻,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裡了,他極力保持清醒,使勁地感覺自己身體內部這個不祥的陰郁的預兆,片刻,那最初的戰栗引爆起一串串絲絲縷縷的細小火花,這些火花又引爆了周圍更加隱密的火藥庫,終於,所有微小的力量迅速聚集成一股疼痛的蘑菇雲沖天而起,灼熱而濃烈地升騰起來,一瞬間充滿了他的身體內部,象火那樣燒燙著他,象蟲子那樣咬噬著他,又象硫酸那樣腐蝕著他,他的胃痛苦地抽搐著,緊縮著,徒勞地抵抗著,掙扎著,頃刻間他的額頭、後背和前胸就滲出了由正在受苦的胃分泌出的眼淚。

    張玉林把左手握成一個拳頭,深深地、深深地頂進自己的胃部,就如同用一把刀慢慢捅進自己的身體一樣,他彎下腰,深吸一口氣,另一只手抓住左肘,使勁往下按去。漸漸地,他的身體失去了平衡,咕咚一下翻滾在水泥地上,他趴伏在那兒,下巴支在地上,雙手依舊墊在胃下,喘息著。他開始咒罵自己可惡的胃病,咒罵自己的僥幸心理,他曾利用這種心理作為自己由於懶惰而不按時服藥的理由。猛然間,他發瘋似的一躍而起,沖出房間,撞開櫥房的門,從桌上抓起一袋奶粉,倒進一只玻璃杯,又加進兩勺糖,然後把暖瓶裡溫開水倒進杯子,由於用力過猛,水溢出了一些,灑在桌子上,他用勺快速地攪動著,然後又沖回屋裡,拉開抽屜,找出一片胃藥,丟進嘴,用牛奶送了下去,接著把牛奶也一飲而盡,之已經是對付他的十二指腸潰瘍最好的方法了。

    做完這一切,他倒在床裡,隨手拉過一個枕頭墊在胃下,等待胃疼消失。

    胃痛就象來時那麼迅速地消失了,他感到自己有些饑餓,於是從床上爬起來,走進櫥房,打開一筒牛肉罐頭,點燃煤氣灶,為自己煮了一碗牛肉面,他無精打彩地吃著,但吃完後,額頭上依舊淌下了汗水。

    他重又坐回寫字台前,對著鏡子,慢慢喝下了一杯熱茶,然後凝視著鏡中自己的虛像,等待精神回復過來。

    鏡中的那個虛像與他相對,相隔不遠,他注視著他,窄窄的額頭,游移不定的目光,他全力捕捉著那虛像的目光,把那目光固定住。漸漸他們的目光在中途匯聚在某一點上,並在那點久久地停留,他們各自保持住不動聲色,使對方難以察覺那目光背後的東西。又緊緊逼住對方,目光在各自己意志的驅使下,彼此纏斗,喘息,直至變得堅定而專注。

    這一次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內部的搏斗已經停止,現在他在統一的意志力下面集合了自己的所有力量。他對自己說,現在可以為出發做一些准備了。

    他用熱水把身體擦干淨,又找出一身灰色的便服換上,同時檢查了一下所有的兜,確認裡面沒有任何東西,之後,他開始換運動鞋,並把每個扣系牢,使鞋緊貼腳上。做完這一切,他在屋裡走了幾個來回,他很滿意,他的衣服以及他的身體就如同一件稱手的武器,隨時聽候他的意志的招喚。最後,他往兜裡揣進兩個尼龍手提袋,拾元錢,鎖好房門,把鑰匙塞在下面的門縫裡,他直起腰,走下樓梯,來到街上,與第一個迎面撞見的行人對了一下表,八點四十七分整,不快也不慢,夜光表在黑暗處顯得很清楚,讓他非常滿意。他又摸摸自己的心,緊貼那的,是一把鋼筆大小的手電和一個小鋼片,這是他用以生存的全部家當。

    他信馬由韁地穿過幾條熟悉的街道,在一個熱鬧的冷飲店前停了下來,他選了一張靠邊兒的空桌,要了一瓶啤酒,身體成九十度對著近旁吃喝的人們,不時用眼角打量他們一下,喝完一杯啤酒後,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大街上,貪婪地在一張張閃過的面孔中尋找漂亮女人。

    夜色中,他的精神從近旁的吵吵嚷嚷的人聲中游離出來,他忘記了孤獨,融進眼前這個五光十色的世界,在這裡,很多會直立行走的生物在燈光下晃動,他感到他們象自己一樣是活的,他們也象自己一樣,被投進這個人的世界裡,受著苦,掙扎著,也象自己一樣,試圖解脫,這些個幽靈,這些個被命運偶爾湊在一起的生命!

    一個男人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從對面的馬路斜插過來,一直走向櫃台,在那兒,他要了一杯散裝可口可樂,一飲而盡,隨手把紙杯子握成一團兒,扔進垃圾筐,然後又順原路穿了回去,他走的線路筆直,中間沒有任何彎曲,姿勢果敢,動作迅速,毫不猶豫,握紙杯的時候,手指強勁有力,充滿激情,但在夜晚,沒有人多看他一眼,欣賞他那匆忙中富有激情的殘酷的一抓,以及那不漫不經意地把紙杯丟向一邊的勁頭兒。

    但張玉林卻因此而渾身戰栗,那個陌生男子的勁頭,甚至是最具體的動作,都叫他想起他的死去的朋友周楚。

    周楚也喜歡喝散裝可口可樂,喝完也把紙杯一握一丟,這個動作張玉林司空見慣,從兩人在大學裡相識,一直到周楚死去的那一段一時間裡,張玉林從來沒有怎麼注意過,但那個陌生男子的舉動卻把他記憶中的周楚拉了出來,通過那五指狠狠地一收,讓他看到了從時間的長河中浮起的存在過的周楚,當他仔細回味那個陌生男子的動作時,他驚懼於時光倒流的神秘和恐怖,他越是仔細地想那只手,周楚的音容笑貌就越清晰,周楚所在的那段時間,以及混和在那段時間中的空間,便象一陣狂風似的卷走了他,讓他從這條街邊的冷飲店中飛旋著,沖向過去,掉在由某個過去所包的深淵裡,在那裡,周楚象未死去一樣走在他的身邊,一面與他談話,一面把手中的紙杯握成一團甩到身後。

    上大學時,誰也不能否認,張玉林是他所在的數學系的最好的學生,但到大學二年級下半學年,他們班轉來了一個哲學系會寫詩的家伙,張玉林一直保持的第一就成了歷史,周楚看上去很瘦小,只及得上張玉林耳朵下沿兒那麼高,臉色蒼白,帶著一副很厚的黑邊鐵架眼鏡,說起話來象吵架那麼快,聲調很高,手臂習慣性地揮動著,就是這麼個人,天生一個聰明腦袋,剛剛轉班,就把這個班甩在了後面。張玉林為此一個暑假哪兒都沒去,下著狠勁兒用功,但第二學期又被周楚給甩了,這時候他才真正注意到他,他們一起談論數學,成為朋友之後,話題變得寬,擴展到詩歌、哲學和女人——周楚有著強大的記憶能力,幾乎可用過目不忘來形容,他可以把自己並不太理解的哲學概念以及推理清楚地背誦出來,供兩人分析。

    畢業之後,倆人進了同一個究研所,研究同一個課題,但不久,周楚失去了對專業的興趣,他在一個瀕臨倒閉的鎖廠找到了一個工作,有一次,張玉林記得很清楚,他剛剛入睡,周楚敲門進來,手裡提著一個小包,裡面裝著幾十把不同種類的鎖。周楚在燈光下,緊張而迅速地用同一把小鋼片把它們紛紛打開,然後點上一支煙,神色詭秘地注視著張玉林,夾著煙的手輕輕戰栗,煙霧就隨之抽搐成奇怪的一團兒。

    那幾十把打開的各種各樣的鎖就如同一具具被征服後的屍骸,在台燈下交疊散亂成一片,開鎖的卡卡聲此刻從房間的四壁反彈回來,鑽進張玉林的耳朵,敲擊著他的耳膜,如同被襲的人所發出的恐懼的嚎叫。然後一切歸於沉寂,只剩下一股煙味兒,透過重疊的煙幕,周楚狂熱的目光注視著他,張玉林明白那目光所表達的東西,那一刻,世界對於他們不存在鎖這種東西了,在那被打開的鎖的背後,是無休無止的自由,周楚手中捏著的那把鑰匙,把周楚的目光連同他本人,匯聚成一個隱喻,一個被煙霧籠罩並且扭曲成一把鑰匙的先知。

    但一年以後,當張玉林從南方出差回來,得知周楚被槍斃的消息後,他立即陷入沉思,順著那根閃亮的記憶之絲,他回溯到那個夜晚,周楚的形象被混進那堆打開的鎖中,成為另一個更深刻的隱喻,世界之鎖也許不止那些,也許更加巨大,更加神秘,周楚的鑰匙並沒有能打開那關鍵的自由之鎖,而周楚本人則成為一把被打開的鎖,被丟回那個夜晚的桌上。

    但還有另一把鑰匙。張玉林知道它在哪裡,他就在張玉林的身上,陪同張玉林坐在街邊的冷飲店外,陪著他飲著略帶苦味的啤酒,回憶著他的朋友和它的朋友,這回憶就如同從蠶繭上抽出的一根蠶絲,順著原來的道路,曲折地追尋著,直到把那久已失落的時光重新展現,直到回歸蠶繭內部,到蠶絲的另一頭,然後,事實上,另一頭就如同一個謎,它存在於蠶繭的表面或內部,它纖細如針尖,作為一個秘密,一個源頭,一個珍藏,一顆珠寶或淚滴,是不可觸摸的、柔軟的、存在於空虛中的。

    張玉林啜飲著啤酒,在茫茫夜色中,在這片燈光的陰影之下,被過去遺忘了,他停留在蠶繭的斷頭兒處,陷入茫然,直到一輛汽車從面前駛過,才被拋回到他所坐的地方,他下意識地摸摸懷中的小鋼片和手電,它們還在,於是他站起身來,離開了冷飲店,他看看表,已經接近午夜了,於是向目標緩緩走去。

    接近目標時,他的心縮成一個硬塊,渾身顫抖,腳步忽深忽淺,腿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手心滲出了不少汗水,呼吸緊促,快到圍牆邊了,他忽然感到有些癱軟,他就拖著這癱軟的身體圍著牆走了一圈,這一圈花了不少時間,因為得一一繞開那些倚著圍牆而建的障礙物,讓他欣慰的是,牆內的大樓一片漆黑,而且沒有一點聲音,門口傳達室的燈也關了,大樓就如同一只沉睡的怪物那麼面目猙獰,陰森可怖。現在張玉林面前的事物變得具體了,對這幢樓,他已觀察很久,吃准了能進去,但第一步,他必從那個選中的地方越過一堵二米多高的圍牆,他一面觀察周圍,諦聽一切可捕捉到的聲音,一面使自己冷靜下來,等待身體內部產生翻越它的沖動。

    對於牆,他是熟悉的。這種熟悉,從他第一次行動直到現在,已經作為一種習慣生長在他的身體內部,牆壁,在他內心深處,被認為是一種必須翻越的東西,以至於他無論走到哪裡,只要見到牆,就會仔細尋找那個可以越過的地方和方法,這種意識已成為他根深蒂固的一部分天性,現在他的感覺告訴他,他是安全的,這一時刻,這一時刻所包含的寂靜和沒有危險形成他向著那面牆開始跑動的機會,在最初的跑動中,他渾身無力的感覺消失了,代之以堅定准確而迅速的動作,他的眼睛緊緊盯住他必須用手抓住的牆頭,雙腿自然調整好步法,加速、再加速,左腳有力地蹬到牆壁,再到右腳,使身體離地,向上方竄去,與此同時,他的雙手高高抬起,在身體凌空向後飛去的一瞬間,死死地抓住了牆頭,收腹,抬腿,雙臂一撐,這樣,他已經置身於牆頭了。牆內是一個小院,下面是水泥地,他毫不猶豫,沿著牆壁向下滑,雙手一松,身體就穩穩地落在牆內,只發出了一點點輕微的聲音,他忍住喘息,斜剌裡跑到一排松樹下面,在那兒,他才一面休息,一面觀察進入大樓的地點,最後還是決定從二樓打開的過道窗戶進去,他竄到樓邊,抓住一樓的窗戶護欄,縱身爬了上去,一直爬到頂上,站起來,然後抬手扒住二樓窗台,一個引體向上就被這座大樓吞沒了。

    張玉林單腿跪在地上,喘息著,同時,竭力用眼睛適應樓內的黑暗和聲音。他感到自己的手、小臂和胸部的肌肉在發抖,起先是輕微的,後來發展成劇烈的抖動,口腔干燥,喉嚨被什麼東西粘住了,渾身的汗隨之輕輕流出,血管壁被血液推動著,有節奏地起伏,心髒狂跳,他把感覺移到哪裡,哪裡就會出現一個小心髒,莽撞地跳動,他保持著原先的姿勢,一動不動,蜷伏在窗下黑暗的樓道裡。他象一只老鼠,可能會出其不意地開始活動,也可能會突然萎縮下去,他靜止在那裡,這種靜止本身就包含著很多可能性,因而具有很多含義,他的生命就被囚禁在這些含義之中而輕輕喘息。外面的亮光就從他的頭頂傾瀉而下,斜斜地搭在地上,除了他所在的那個角落,幾經折射,使樓道隱隱顯現出本來的輪廓,而他,則隱匿在光線無法到達的死角中,在這最黑暗的死角裡,他感到安全,也感到困惑。

    樓道有一米半寬,筆直地伸向前方,如同一條道路,道路的盡頭是兩扇關著的玻璃窗,形成一個四方的亮塊,那個亮塊連接著外界,光線從那個亮塊中流淌進來,與他頭頂鑽進來的光相融合,成為夜晚控制這座大樓的一部分,樓道連同它的盡頭形成一個封閉的矩形空間,而兩旁的門是這空間的可能性,那些門也成矩形,一扇挨著一扇等距排列著,有一種形式整齊的謎一樣的美感,黑暗中,有的仿佛同牆壁結成一體,有的仿佛在微微晃動,象幽靈一樣會悄無聲息地打開,它有著關於命運之類的預言的意味,但對於張玉林來說,這些門的可能性只不過與他行動的可能性有著一些隱秘的聯系而已。

    這幢大樓也有個心髒,它位於下一層樓某個水龍頭,它沒有關緊,水滴就在管口凝成一個小圓球,圓球被重力拉長,一部分水就從母體中掙脫出來,掉在下面的水泥槽裡,發出清亮的一響,接著又一響,張玉林發現,他的心每跳三下就有一滴水落在水泥槽裡,他就沿著這個奇怪的吻合,蜷進了過去的一幢大樓的黑暗中,這根他所依賴的蠶絲很細,而他恰在這一刻捏住了蠶絲的頭兒,順著這個線索,他竭力回憶,使勁兒地把自己置身於水聲和心跳聲所交織的節奏之下,那根柔韌的蠶絲引導著他,穿越時間所遺留的裂縫,徘徊於往昔的時間和空間,他反復咀嚼著那清晰而遙遠的節奏,終於看到了他想從記憶底層翻出的影像,那是來自另一個黑夜,那個黑夜是這個黑夜的基礎,又象是這夜的母親,由那個黑夜所衍生出來的這個黑夜忽然顯得那麼不真切,那麼虛幻,那麼微不足道,那個黑夜,張玉林第一次用周楚沒有帶走的另一把鑰匙進入了許多扇門。

    那一夜,張玉林在雨中接近了一座大樓,從一樓的廁所窗戶鑽了進去,然後,他就迫不急待地找到一個廁所,蹲在裡面拉出大便,那堆大便代表他在那之前的一切,那次大便之後,他堅定而滿懷激情地走進樓道,用一把鑰匙打開了所有的門,在他試圖打開一個保險櫃的間歇,他忽然感到一片寂靜,那一刻是他又一次再生,在他沒弄明白事實之前,他經歷了一次死亡,突然,他聽到樓簷的雨滴打擊在樓下的泥地上的聲音,那聲音那麼冷酷、單調,那麼孤單而寂寞,但它有節奏運動著,叫著他,呼喚著他,把他從空白狀態中吵醒,雨滴掉落在地上的回響引誘他的心髒,使他的心髒產生了跳動的欲望,他的心髒試著跟隨著雨滴一下一下地慢慢啟動,當雨滴在空中滑行時,他的心髒就靜靜地等待著,飽嘗渴望的煎熬。不久,他又回到了人世,渾身冰涼,汗水從每一個毛孔裡象泉水一樣源源不斷地湧出來,事後,他反復體味那由於雨停了所引起的恐怖而導致的死亡,不禁深深感激那珍貴的幾顆雨滴,它們被屋頂所滯留,緩緩下落,叫醒了他的心髒,從而使他免於一死,他設想如果那一刻沒有那幾滴雨或是雨滴在能夠聽到時突然消失,他的心髒也許就會永遠睡去,縮成一塊堅硬的石頭,而不象現在這樣柔軟而有彈性,他記得他的心髒從那以後一直在與雨滴竊竊私語,談他們各自孤獨的跳動,以至影響了他的工作,使他在離開那幢大樓時一無所獲。他記得他臨走時站在樓道盡頭,在黑暗望著所有被敞開的門時那種無可奈何的悲涼,他記得他每走兩步就得關上兩扇門,一左一右,當他從樓道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時,他關閉了最後的兩扇門,轉過身,看到樓道重又變成一塊矩形的空間,他歎了口氣,那次歎息既是他生命的一個隱喻,也是他那天保留的驚心動魄的最後一絲激情。第二天,他又去了,打開了保險櫃,拿到了第一次冒險的報酬,三千五百元現金。但在他第二次行動的始終,他都想的是第一次空手而回時路上的心境,那次回去的路上,他想到了周楚,事實上,周楚死後,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他。周楚這個名字包含著很多東西,最通常的是一條黑暗的死胡同,周楚的家就住在那條死胡同裡。他在找周楚的時候,只要一走神就會錯過周楚家的那扇院門,因而不得不在胡同的盡頭折回,而這條死胡同連接兩旁的院門,進入院門,繞過曲折的大雜院中纖細的小路,就可以從另一個院門出去,走進另一條胡同,這錯綜復雜的路指引著他,最終能夠叫他見到周楚,每次他的思緒在那迷宮一樣的小路上瘋狂地穿梭時,無意中總會撞開周楚家的門,見到周楚,周楚在世間時,他的靈魂就受著世間的苦難,而每當談到那苦難時,周楚都表現出貨真價實的悲觀。有一次,周楚對他談到人生的道路,用蠶絲作了比喻,這個比喻在張玉林看來意味深長,周楚認為,每當他對人生過多思索時,就會陷入虛無,思想沿著蠶絲走不了多久就會迷失,周楚的思索是通過一些哲學概念開始的,張玉林對此無話可說,他所了解的哲學和周楚的相距甚遠,他沒有周楚那樣強大的記憶力,也沒有周楚的對於思索的訓練,故而只能聽著周楚漫無邊際的思想,周楚生前一度曾把歷史當做解讀人生的鑰匙,後來他轉而研究語言,他的思想就是在語言上斷了頭,於是周楚所做的對人生的探索最終徒勞而返,在張玉林的記憶中,周楚的全部思想只剩下關於蠶繭的隱喻,這個隱喻被埋藏在對周楚的回憶之中。為了回憶周楚,尋找周楚的蠶繭,張玉林曾多次走回記憶,在那裡,走過的和沒走過的路由於沒標記又混和起來,形成新的道路,新的蠶繭,張玉林就蹲在這個蠶繭的某根絲的斷頭上歎息,然後陷入回憶,滑行到另一個斷頭上。周楚這個名字如同一個神秘的符號,它標記在蠶絲的許多斷頭上,有時非常誇張,有時又難以辨認,這個符號包羅萬象,事實上,它也象許多往事一樣,空虛無比,張玉林喜歡沉溺在關於過去的空虛中,在那裡,時光倒流,並且連續停頓,形成一道虛線,虛線中點和點之間是沒有聯結的,即使他感覺不到這些,他的回憶清晰而真實,而且經過多次想象的詮釋,慢慢地變得精致圓潤,現在他借他的心髒與水滴竊竊私語之機,已經離開了那幢大樓的內部,在幾年前的一個下午和周楚呆在一起,他們坐在一條公園的腳踏船上,吸著麥管中的飲料,在湖水中晃動,周楚帶著墨鏡,懶洋洋地告訴他,他僅僅是包了一輛東風卡車和三個搬運工,在昨天打開一戶居民的門,把裡面的東西抬到車上,然後辭退搬運工,把車開到郊區的集市上,僅用一個多小時就把車裡的東西買個精光,然後回家睡覺。周楚講得輕描淡寫,漫不經心,這與他死後報紙上出現的大標題形成鮮明對照,周楚從不對他談自己在行進中的感覺,只在語言和神態中流出厭煩和希望早點結束的意思,他平時與張玉林談話總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而那天下午,他只是吸著麥管,用腳輕輕踩著腳踏板,讓船在湖中兜圈子,那天氣不錯,有點風,幾片彩雲繞著太相互追逐,不時遮住陽光,使亮度忽然暗下來,不久又從太陽身前撤去,讓天光恢復如初,周楚在那一段時間總是沒精打彩,因為他的睡眠嚴重不足,不睡覺是因為他正研究哲學,經常邊讀書邊思考邊做札記。

    關於周楚的記憶在這裡遇到了斷頭,張玉林在斷頭附近久久徘徊,焦躁地走來走走去,無意中撞入另一扇門中,這個線索是在張玉林直起身來走到一扇門前突然出現在張玉林腦海中的,因為門上貼著一張粗俗的影星掛歷,這張掛歷同一個女人家門上貼的那一張一模一樣,而那扇門也是張玉林費了很大勁後仍然沒打開的幾扇門之一,張玉林知道,凡事總有例外,世界上總是有一些門是打不開的。張玉林決定試試這扇門,他把目光從掛歷上移開,低下頭,掏出小鋼片,插進鎖孔,向前探一探,擰了一下,沒有動靜,又向後退出一些,一擰,門“嚓”的一聲開了,張玉林快步走進去,返身關上門,裡面只有幾張辦公桌和幾把椅子,他利用手電的一束光,迅速翻遍所有抽屜,在其中的一個抽屜裡找到一些零錢,他把錢裝入口袋,返身出了門,在心中惱恨自己耽誤了不少時間,僅僅為一張過去的掛歷和一個過去的女人,他無瑕細想過去的力量,以及這力量是如何通過細小的事情滲入現在的過程,他想到的,只是不該在此多作停留。

    張玉林急速穿過樓道,目光經過每一扇門,又急速上到上面一個樓層,然後又往上走,憑經驗,他知道,存放錢財的地方是不會在低層的,在五樓,一扇包著鐵皮的門使他停頓下來,他用手電照了一下門上的標牌,“器材室”,他毫不猶豫地繼續向前,象任何人都有自己的法則一樣,張玉林的法則是,只拿現款。他在爬六樓樓梯時對自己產生了一些懷疑,是否錯過了?要知道,這次行動是他精心准備的,在發薪日,他跑了好幾個單位,注視著人們的表情,聽他們說話,經過判斷,他認為這裡是最有希望的。所以他當晚就來了。六樓是頂層,也是他最後的希望,本來他把希望寄托在三四層,因為財務室往往為了上下樓的人都方便,經常設在那裡,這回他錯了。他上了六樓,先向左巡視了一遍,又向右,走出不遠,他就聞到了錢味,就在那兒,他擰亮手電,他的感覺是對的,蒙著鐵皮的小門和上財務室幾個字叫他長出了一口氣,他用小鋼片打開門,把自己反鎖在裡面,拉上窗簾,以免手電光洩露出去,記住屋子裡的擺設,以免碰亂他們,他看了一下手表,才凌晨兩點,他在黑暗中輕輕一笑,立即開始工作,他蹲到裝現金的保險櫃前,熟練地擺弄起來,半小時後,他打了櫃門,叫他驚奇的是,裡面填滿了現金,比他想象的還要多,以至於他不得不用兩只手提袋來裝它們,尼龍袋被撐得象要撕破一樣,他在手電的一線微光之下迅速把袋口扎好,綁在一起,關好保險櫃門,拉開窗簾,擦掉自己的指紋,走出財務室,把門復原。現在他就站在大樓內部的頂端,在黑暗中,在財務室蒙著鐵皮的門外,手裡提著滿滿兩袋錢,傾聽著大樓內的寂靜,顫抖著,瘋狂地佇立著。

    他走到一樓,打開廁所的一扇窗戶,試著從縫隙稍大的鐵護欄中向外鑽,沒能過去,於是他用手抓住鐵條,拼命向兩旁掰,鐵條紋絲不動,這激怒了他,他咬緊牙,用盡全身力氣去一次次嘗試,每一次都讓他從失敗中飽嘗憤怒的折磨,筋骨欲斷,每一次他從肌肉強勁地收縮中感到自己的力量和激情的火焰,從外面看去,他就象籠中的野獸那掙扎著,但他是無聲,在深夜,他的身體扭曲成一個奇怪而陰森的符號,標記在正正流逝的時光的某一點上。當他頹然靠坐他面向外面的籠中時,他發現,這些中間有著很大空隙的鐵條把他和外界隔開了。他看看表,差五分三點,他還有一個到一個半小時的時間。一陣微風吹過,叫他打了一個寒戰,他覺得自己出汗了,於是退到廁所,又退回大樓。

    他坐在樓道裡,仔細回想,記憶明確無誤地告訴他,一樓的所有窗戶都有同樣的護欄,他現在是被囚禁了。他退回二樓,仔細觀察他上來的窗口,發現非常之高,他上來時是借助一竄,現在卻無法跳下去,因為下去時腳很可能落在鐵條之間,掛在上面,他又到樓道另一面的窗戶那兒去觀察,情況是一樣的,他下到一樓,想從樓門出去,雖然對面是傳達室,可是如果聲音不大,是不會驚醒看門人的,但大門被外面用鐵鏈鎖住了,他退回二樓,決定讓自己冷靜一下,想想出去的辦法,一轉身,忽然發現自己又置身於那扇貼著掛歷的門前,記憶的斷頭在一剎那被接上了,借著外面透進的微光,掛歷上的女郎身穿泳衣,側著身,兩條肉感的大腿就從泳衣下面直鑽出來,在膝蓋處打了一個彎兒,又折向後,胸部凸向前方,臀部後翹,雙臂上伸,搭在向後仰起的頭部,臉側對著他,目光就象剛剛醒來那麼誘人,嘴巴微張,充滿情欲,他思緒竟從過去的斷頭上溜走了,面前隱隱約約的女人肉體放射出情欲的光芒,在黑暗中擊中了他孤獨的心,他越是想看清楚就越是被勾引,突然,他感覺到自己的情欲,他退後幾步,膝蓋一軟,順著牆滑坐到地上,忘記了身置何處。

    情欲在他的下身跳動,每一跳都象有股白色的暗流湧遍全身,它們勢不可擋地沖過一道道關節,到達他的身體的每一個尖端,並回流過來,撞擊到一起,浮出身體內部,他雙腿繃緊,緊緊盯住那幅畫,在黑暗中,在情欲的襲擊之下,在大樓地板上,縮成一團兒,痛苦的渴望使他口干舌燥,面頰灼熱,幾乎流出眼淚。終於,他聽到了手表的走動聲,他下意識地抬起手腕,已經深夜三點半了,他驀然驚醒,虛汗從身體內部滲出來,情欲的洪流傾刻間變成了泡沫。他活動一下自己的身體,感到有些僵硬。

    他重新走回廁所,爬上窗台,順手把窗台下面的手提袋也拎上來,他發覺自己的胳膊在抖,手提袋也顯得沉重了許多,這才知道自己渾身乏力,他懊喪不己,深深後悔平時不注意鍛煉身體,他感到體力不支是近一年的事,每次行動時他都發誓開始鍛煉身體,甚至還買了一副啞鈴,可最後總是練幾天就完,從未堅持,他開始恨自己的懶惰,他用手攥了攥鐵條,發覺堅實異常,他苦笑了一下,輕蔑地拍了拍錢袋,沒用啦,一切都是徒勞的,剛剛拿到錢時,他覺得自己掏空了這幢大樓的心髒,欣喜了一陣兒,但現在全完了,他被這座沒心髒的大樓的軀殼給禁固住了。

    無意中,他把手伸出鐵條之外,突然,他有了主意,一股狂喜的浪頭使他打了一個冷戰,他蹲好,緊貼鐵條,一只手盡量伸出去,從外面握住一根,另一只手從裡面握住同一根,深吸一口氣,兩手同時用力,狠狠向懷裡拉去,鐵條在兩只手的力量下,屈服了,緩緩彎成一個圓弧,他從裡面鑽了出來,落到地上。他感到腳有些麻,不聽使喚,他把手提袋從鐵條裡面拉出來,拎好,這次他感到了稍微的輕松,他一瘸一拐地順著牆根走了一段,接近樹叢,借著樹叢的掩護,他來到牆邊,他看看表,四點差十分,他長出了一口氣。

    現在,他面臨最後的一躍了,在張玉林面前,是一面兩米多高的他曾躍進來的牆。他回頭巡視了一下,四周一片寂靜,月亮斜斜地吊在天空的一角,沒有什麼跡象表明此刻的他有慌張和不安的理由,於是張玉林走到牆邊,量了一下步子,然後轉過身,把手提袋掛在肩上,起跑,剛剛跑動的時候,他感到腳下有些軟,這是個不祥的預兆,但他沒有在意,加快了腳步,手提袋開始在肩上顛來顛去,他本地伸出手來扶住,這樣他的速度就慢了下來,他憋住一口氣,牆離他越來越近,他突然開始擔心腳下的地面是否平整,這時,他已跑到牆邊,他抬腿、伸手、上牆,就在那一剎,他感到手上一空,身體驟然失去平衡,向下跌落,掉在地上,發出輕輕地一響,張玉林跌坐在地上,心中在一瞬間被恐懼裝滿了。他昏昏沉沉地側耳細聽,沒有動靜,這才站起身,仔細觀察面前這面牆,牆就在他眼前,伸手可及,由普通的紅磚砌成,牆頭凸出一排小簷兒,他回憶剛才跑上牆時的感覺,斷定自己由於跑的太慢,蹬牆時腿太松軟,竟然沒能夠到牆頭,這一想,使他涼了一半兒,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虛弱得到了什麼程度,但沒想到竟會如此這般,被遺忘的恐懼一下一下地從心髒向全身注入,擴散開來,這讓他陷入無邊無際的悲哀之中,他有些癡呆地靠近牆的表面,用手觸摸上面的縫隙,縫隙極細極淺,無法插足,他又順著牆壁走了一圈兒,發現沒有爬上去的可能性,剛才翻越的地段條件還是最好的,因為那兒的地面很平,且位於傳達室無法觀察到的大樓背面,他又試了一次,象前一次一樣,手都沒碰到牆頭,這讓他有些沮喪,恐懼已經蔓延到了他的發根,身體重又變得僵硬,不聽使喚。

    張玉林蹲在牆邊,背靠著牆,慢慢使自己的身體沿著牆粗糙的表面下滑,直至坐到地上,把錢袋抱到胸前,他盡量把頭向上仰去,眼皮上翻,使自己可以看到頭頂的牆頭,牆頭顯得很高很遠,切進黑夜,與天空混在一起,嘲笑他的渺小和無力,並在頭頂形成威壓,冷酷地注視著他面臨的危險。

    而張玉林此刻卻變得稀松而渙散,雙眼無神,處於一種無法解脫的苦惱狀態,灰心喪氣,無精打彩,這種感覺是熟悉的,最近他的體力每況愈下,心智也處於低谷,他在這一刻,體會到了某種類似於迅速枯竭的感覺,這在以往隨心所欲、無所畏懼、膽大包天的時候是想也想不到的,他驚詫於時光行進帶來的衰老所給予他的束縛,他掂量著懷裡的錢,輕蔑地琢磨著它的份量和它所能帶來的自由,反復品嘗著自己無奈的歎息,這歎息應追溯到他的父親,他父親死時他也在場,兩人僅被一扇木制門板所隔,在他六歲那年他以為是錢殺死了父親,那是很久以前,父親帶著他去買大衣櫃,在櫃台前丟掉了三百元錢,想到父親急速回去尋找的腳步,父親揮動的手臂以及他在櫃台上咆哮時震顫的肩膀,瞪得大大的象要撕裂的眼睛,最後回到如同自己此刻一樣連連的歎息中。父親回到家後打發他到外面去玩,自己關上門把頭伸進了繩索,當他進屋後,發現父親的身體還在顫動,手指甲裡嵌著牆皮,屋頂的暖氣管子被拉成了弧形,父親的身體靠著牆,牆上被蹬踢上許多印記,上面是幾道深深的指甲痕,那根繩索是用來綁大衣櫃的,而父親吊死的那面牆壁原來也是為放大衣櫃而騰出的,現在張玉林懷著嫌惡的心情拼接著記憶的碎片,並由此聽到了母親的哭聲,看到了母親發瘋後的神色以及他當時害怕的心情,而這一切都緣於那丟失的三百元錢,直到現在,那三百元錢的下落仍舊是一個謎,他曾經無數次回憶從父親拿著錢走掉,直到在家俱店中父親發現錢已丟失的全過程,發覺無懈可擊,錢始終應在父親的上衣口袋裡,而上衣口袋又系著扣子。在那個物質嚴重匱乏的年代裡,三百元錢意味著一個人生活一年的費用。這個謎一直保持了若干年,直到有一天,它突然意外地從一個偶然摔碎的舊花瓶裡找出,母親當時已經瘋顛,因此誰也無法肯定這三百元與使父親致死的那三百元有何聯系,或者父親根本沒有從藏錢的地方取出,或者取出又丟進這個花瓶,或者錢確實丟了,花瓶裡是另一個三百元,總之,父親回來後並沒有觸及那個花瓶,而是把家裡所有的抽屜都拉了出來。那三百元錢的神秘出現使父親之死和母親發瘋具有一種荒誕色彩,給這件事的本質加上了一個不可知的詮釋和難以理喻的嘲諷。

    在張玉林懂事時,父親之死被他歸結於貧窮,但在他認識周楚之後,這件事起了本質的變化,周楚起初把它歸結成一種當時普遍流行的絕望情緒,但最後它被理解成一種自己對自己使勁兒的苦悶,一種貨真價實的激情。

    此刻的張玉林也沉溺在這種苦悶的激情中,它由無數的後悔組成,這種後悔被概括成如果二字——如果他從去年鍛煉身體,如果他從上上上次翻牆時引起警惕,如果他接受上上次教訓並開始練習啞鈴,如果上次之後他罷手不干等等,張玉林撕扯著自己的頭發,努力讓時光倒流,想從過去的某個斷頭上向另外幾個可能性發展,但眼前的事實是,他孤獨一人全身無力,坐在黑夜中的高牆之下,手裡抱著錢,他一生中得到的數量最大的一筆錢,因為這筆錢過於沉重,所以他翻不上牆,而因為父親的死,他又絕不能放棄這筆錢,又因為這堵牆他面臨危險,卻又無法得到這筆錢,所有的問題都歸結到他背靠的這面牆上形成的一個隱喻,這個隱喻包含這面牆,同時又使這面牆變成其它東西。這面牆把張玉林圍困於其中使之無法翻躍。

    突然,張玉林站起來,忘記了一切,他瘋狂地,一次又一次地向牆頭躍起,又一次又一次落下,他揚棄了失望,回憶和恐懼,孤注一擲地向這面牆發起沖擊,這面牆燃起了他忘我的激情。

    天色漸亮,張玉林仍舊徒勞地對著那面牆助跑、竄起、又落下,返回、再助跑、再竄起、再落下,灰蒙蒙的牆壁越來越顯出它的輪廓,它在張玉林的眼中忽而變形成天羅地網,又忽地蕩然無存,待他跑到近前才突然拔地而起,形同鬼魅,一次次將他從半空扔到地上。張玉林毛骨悚然,淚流滿面,這面牆隔斷了他同外界的聯系,把整個世界分成牆內牆外,使他的憤怒、他的恐懼、他的激情、他的自由、他的痛苦、他的膽怯通通成為可笑的一次次跳躍,成為灰色中的一個輕飄飄的影子,一堆散碎紙片,一團模糊的粉塵,成為一只不具體的運動中的困獸,一個抽象意義上的荒謬的無生命的生命,成為與物質決裂後的勞而無功的物質。

    倏爾,從遠方飄來一聲早起鍛煉或遛早兒的人的悠長的吆喝,它如一根細細的鋼絲,從半空中直直地插入張玉林的耳膜,穿透了他的心髒,透過他的腳底,鑽進地下,把他固定在他剛要助跑的地方,張玉林最懼怕的東西——人聲,到來了。他被這個聲音釘在那兒,這一聲,標志著他的世界的結束和另一個世界的蘇醒,就如同童話那麼快地改變了他的冒險,使他的恐懼變成了實實在在的東西,粉碎了他的五色斑斕的肥皂泡兒,他站在那兒,形消骨悚,魂飛魄散,如同一堆泥塑,在片刻中剝落成碎片。

    張玉林呆立良久,方才醒悟,一剎那間,他明白了自己的愚蠢,胃急劇地疼痛起來,他萎縮成一個團兒,直不起半點,冷汗一層層地襲擊著他的神經,出於幻覺,他居然看到了那堆被周楚打開的鎖。

    張玉林狠狠咬著自己的嘴唇,直到察覺出疼痛,嘗到了血的鹹味兒,努力使自己的頭腦變得清醒,他用一只手頂住胃部,用余光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找到了翻不過去牆的根源,這使他慢慢鎮定下來——根源就在於他背的錢袋,它太沉重了,影響了他的翻躍和行動,他猛然產生了一個大膽的設想,他毫不猶豫地開始執行,他走到牆邊,沉著地吸了一口氣,忍住胃痛,雙臂一揮,把手提袋甩出牆外,發出叫他心頭一震的響聲,接著他反回助跑的地方,堅決地開始助跑,當他雙手抓住牆頭的那一刻,他的胃痙攣起來,猛地收縮,使他差點掉了下去,但他挺住了,雙手摳住牆頭,把身體拉直,借以緩解一下胃疼,順便積攢一下精力,接著便一個引體向上,抬起右腿,搭上了牆頭,這時他看到了牆外的世界,空空蕩蕩的,他真想大聲叫喊,即使下面站著一隊警察他也想喊,因為他終於看到了牆外,他翻過了這面囚禁著他的牆。

    他從牆上落到地上時,感到腳脖子有點軟,知道崴了腳,他趔趄著走向手提袋,萬幸的是,這麼一摔竟沒摔破,他就提著它,走到空無一人的大街上,他感到有些餓,有些渴,他歪歪斜斜地走著,一邊走一邊撫摸著他的錢袋,象摸著他的孩子,這是他千艱萬苦找到的嬰兒。他解下上衣,把手提袋甩到背後,用上衣搭在外面,一只手從肩頭死死抓住,另一只手叉進褲兜,他舔著流血的嘴唇,忍著胃疼,故作輕松地走回家去,天光大亮,一輪紅日冉冉升起,懶洋洋地開始重復它重復的旅程。

    下午,張玉林被窗外透進來的光線叫醒了,他習慣於在下午悠悠醒來,也習慣於下午的安靜,下午的安靜不同於夜晚,因為下午的安靜中包含著陽光,陽光是從玻璃窗外送進來的,而夜晚的的燈光卻是來自這個房間的內部,他知道,這兩種光線在能量轉換方面是有關系的,但他寧願不考慮它們。陽光在他的枕邊、床上、牆壁上投下一層親切而柔和的溫暖,雖然這層溫暖是那麼稀薄,它塗在他半夢半醒的面頰上,叫他感到舒適,感到不被打擾的體貼和愛護。他並不急於起床,而是平展地躺著,身心放松,雙眼微合,平穩地呼吸著,讓思緒在光線中輕輕攪動。這時,他的寂寞是無邊無際的,因為他的意識是那麼粘稠,那麼混沌,向四面散開,又對四面沒有要求,因此,除了虛無,他並沒有感覺到別的什麼。他孤獨地躺在那裡,注意力在光線的明暗和強弱上徘徊,即使非常細微的變化,他也能感覺到,也能使他突然間陷入頭暈目眩,眼花繚亂。終於,他記起了那扇門,那扇上面貼著摩登女郎的門,記憶的沙粒在它的內心深處輕輕滾動、混合並重組,他捏住了一根蠶絲,這根蠶絲纖細而明亮,他抽動它,隨之而來的是那扇門,隨著蠶絲的漸漸收攏,那扇門緩緩打開,那個女人的背影出現在門裡,她是那麼不清楚,那麼虛幻,影影綽綽地站在時間的薄霧中,又被時間扭曲成一道道簡單的線條。

    但這些線條卻連接在張玉林的蠶絲上,它為張玉林的回憶所牽動,變幻成斷續的不連慣的過去,它被手中的蠶絲所觸發,所牽動,漸漸地,開始了自己的活動,它在它能夠的時候,就擺脫了張玉林的控制,獨立而自由地隨意馳騁,張玉林的回憶仿佛是風,而過去,就如同一片散碎的沙粒,它們在風中不斷變化,然後以一種新的姿態出現在張玉林眼前。

    那個女人濕淋淋的頭發和被雨聲湮沒的叫喊從那個夏季沿續到這個夏季,從那個小公園的長椅上傳到張玉林的床上,那張綠色油漆的長椅曾經在雨中承受了張玉林和那女人的重量,並且為那個女人的指甲所傷害,它堅硬的木質,斑駁的油漆以及它的沉默構成了那個夏季確實存在過的證據,它連帶著整座公園以及構成公園的天空、樹木、鮮花和曲折小徑,被張玉林鎖存於記憶底層,直到下午的陽光把它們照亮,於是,睡眼惺忪的張玉林又找到了那個丟失的夏季,而那把綠色長椅還待在公園一角的松樹後面,雨絲也繼續飄拂,直到被傾盆大雨所掩蓋。那一晚不過是整個事情的一個出發點而已,在此之後,張玉林的愛情落地生根,就如同他的固執一樣。

    而這一切都源於張玉林失去周楚後的孤獨與悲傷。而孤獨和悲傷則是由於他無處可去造成的。張玉林出差回來後曾翻閱過不少報紙,關於周楚事件的蛛絲馬跡的報道他每一條都不放過,盡管它們被鉛字印刷在顏色暗淡的報紙上,但張玉林卻認為同自己有著這樣那樣的聯系,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聯系象火星兒一樣逐漸黯淡下來,張玉林獨自上班,獨自下班,獨自吃飯,獨自睡覺,陷入了深深的百無聊賴之中,更糟的是,有時,他會突然對生活感到很不滿意,對人生的價值和意義提出疑問,直至終於被悲觀所打倒。還有時,他會一下落進由對周楚的思念和追憶所編成的網裡,變成一條毫無出路的蠶蛹,終於有一天,這只蠶蛹在絕望之中,出於對一切的厭倦和對貧窮的厭惡,過起了鋌而走險的生活,這生活開始後很久才涉及到女人。

    那年初夏的某個夜晚,張玉林瞄准了一個行動目標後,就坐在附近的一個小公園的長椅上,等待夜幕更深地掩蓋一切,這時下起了雨,張玉林喜歡壞天氣,因為這能增加他的安全感,所以他瞇著眼睛,略略抬起頭,一邊吸紙煙一邊滿意地看著從天上掉下來的雨滴,雨滴綿密起來,即而連成一片,一條條雨絲從路燈的光亮裡穿過,公園裡的人走散了,張玉林站在一棵樹邊,用手掌護著紙煙東瞧西看,希望能找到一個避雨的地方,這時,那個女人騎車經過,他望見了那張蒼白而美麗的臉,這張臉在突然而至的閃電中,顯示出它從未有過的可愛,臉上的雨珠兒熠熠閃動,黑色的頭發因為夜色和雨而顯得更加漆黑。張玉林置身於冷清的公園裡,置身於突然產生的欲火中,他凝視著她漸漸遠去,傾聽著自行車的鏈條扎扎響過,心中充滿懊悔和淒楚,她的身後跟著滾滾雷聲,張玉林未等雷聲消失,就如同一支離弦的利箭,從原地疾射而出,撲向前面那個就要永遠失去的女人,他追上她使自行車停住,把她抱到那條綠色長椅上,不顧她的反抗,占有了她,然後他走出公園,奔向目標,得手後返回家裡,這一切都與他平素的小心謹慎格格不入,那天的每一個動作都是瘋狂的,甚至是粗暴的,但歸根結底還是溫柔的。那天深夜,張玉林渾身透濕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伴隨他的是茫茫無際的雨聲和心酸的空虛。

    他回到家,沒過多久,就開始挖空心思地想那個女人,他記起了她對於他的反應,記起了她那張被頭發擋住的臉,她的眼睛,她略略張開的嘴,她的額頭,以及他叫喊出的斷續的句子,她的呻吟,她被他攥在一起的兩只胳膊,她躲閃中的腕部,她耷拉在長椅外面的腿和另一只蹬在長椅扶手上的腳,他滿懷熱情地想著那女人在完事後的那種冷漠,不知是由於害怕還是別的,她迅速套好衣裙,看也沒看他一眼,就上車走了,留下他一個人站在雨中,依然充滿渴望,卻不得不走出公園,他摸了摸衣兜,裡面的煙全濕了,褲子貼在腿上,帶著他的體溫。

    他想著她,想著她,終於,他被一種溫柔的思念抓住了,她是那麼動人,那麼漂亮,對於他的襲擊又是那麼沒有准備,她可憐無助地被他占有,又徒勞地進行不成功的抵抗和掙扎,在黑暗的大雨中,她就如同泥石流中的花朵,被撕扯、被扭曲、被湮沒,之後,她委屈地重新騎上自行車,從他身邊離去,消失掉,她好象是罵過他,抓過他,但一切都無濟於事,她很快就被征服、被吞噬,不留痕跡地轉入哀求似的呻吟,他感覺到她由於著急而流出的滾燙的淚水,她被雨澆濕的冰涼的大腿,她豐饒的身體,以及有心髒在下面跳動的柔軟的乳房,她的曲線在他手的觸摸下躲閃似的戰栗著,她的四肢忽而僵硬有力,忽而松懈順從,他曾孤獨而沉默地放縱自己的激情,而她也曾孤獨而沉默地忍受,她還是個姑娘,也許不到二十歲,鮮嫩清爽,如同芒果,他甚至覺得她雨中的皮膚帶著芒果的香味。

    張玉林想著她進入睡眠,又想著她醒來,不久,想象自己便要求有一個具體的對象,於是,張玉林便在想象的驅策下走出自己的小屋,走上大街,大海撈針般地尋找她,為此,他收起了周楚留下的鑰匙,以那個公園為圓心,開始了令人驚歎地搜索,他在每一張似曾相識的姑娘的臉上留連,在每一個有些象她的背影上留連,對每一個一閃即逝的顏色窮追不捨,他癡狂地穿梭在大街小巷之中,他渴望見到她,他為找不到她而受苦,他在為自己的熱望受苦,一天又一天,他尋找著她,想著她,對她產生了愛情。他在那個公園的長椅上坐著,守候著他的愛情,忘記了危險。

    終於有一天,他找到了她。

    他是在一個中午的驕陽下看到她的,她在一家百貨商店的門前賣紗巾,他從自行車上下來,推著車向她走近,繞著她走了一個大大的半圓,她就在圓心,與一個顧客說著什麼,沒有注意到他,他小心地離開了,第二天,他又去了,遠遠地看她,那個夏季他每天都在偷偷地不被注意地看她,那家百貨商店位於街邊,前面有一塊空地,商店就從頂上搭出一截棚子,作為露天攤位,推銷紗巾,從早到晚,她都站在那裡,從容地賣他的紗巾,紗巾五顏六色,她就掩映在其中。

    張玉林選了大街對面的一個小飯館臨窗的座位,那塊玻璃斜對著她,沒有人的時候,他的目光跳過街上不息的車輛,落在她的側影上,有時他也在她正對面的公共汽車站的人群中呆上一會兒,這樣可以離她近一些,她的每一點細微變化都能引起他的注意,比如她變了發型,把頭發做成亂亂的樣子,再比如她新扎了一條細細的腰帶,換了一條碎花的長裙,用以替代先前的短裙,他看著她與附近幾個商店的小伙子調情,與顧客爭吵,這些瑣碎的小事連綴成整個冗長而炎熱的夏季。他喜歡選擇中午來看她,因為中午很少有顧客,她不會被擋住,可以一覽無余,有時她呆呆地向著一個方向出神,為他留出一截側影,有時她甚至走出櫃台,在不遠處的一個冰棍攤兒上買一根冰棍,靠在櫃台外面吃,讓他看到她的全部,她的身體連同這身體所支撐起的衣服形成一個整體,這個整體不斷變化,仿佛她不是一個人,而是好幾個人,即使是她的面孔,也在發式、周圍的光線以及各種各樣表情的影響下呈現出各種樣子,有時叫他懷疑到底是不是她。但最通常的中午,她總是歪著頭,戴一頂闊邊軟草帽,一邊壓得低低的,對著迎面的陽光,另一邊向上翹起,穿一件短袖套頭衫,下擺用一條寬松的碎花長裙系住,再下面露出兩只套著白色平跟涼鞋的腳,手支在櫃台上,或者下意識地擺弄眼前的紗巾。

    在他看來,她的身材無可挑剔,模樣也動人,她的一切都完美無瑕,不可企及,他暗自慶幸自己曾經占有過她,那種占有幾經他的想象變得珍貴非凡,他有時竟然急不可待地想靠近她,冒著被她認出的危險而仔細地端詳她。

    而她就在那裡,站在街對面,在她的內部和外部,存在著所有的錯誤和矛盾,以及她的可愛之處,這些寄生在她身上的東西縱橫交錯,連理蔓延,它們通過這個會呼吸會活動的女人的生命表現出來,她自然地和這個世界聯系在一起,絲絲相扣,渾然一體,牢不可破,在她之外,由那條街道所通向的世界,則象她的另一面一樣混亂,矛盾和矜持,那些井井有條的秩序下面,是神秘的空虛和困惑。

    她的苦惱,她在這片陽光下面的寂寞和好奇,都在吸引著他,因為他也象她一樣,存在著,佇立著,感覺著,被她牽引的一部分連同那些屬於他自己的另一部分都在積攢著,同時也在揮霍著他的生命和她的生命,他每天都能夠遠遠地注視她,渾身被愛情所浸漬,並且感到兩人都是活的,就隔著一條街,各自承受著各自的命運,一想到這裡,他便感到欣慰。

    在夜晚,他想著白天印在他腦海中的她的身影和她的一個又一個富於特色的表情,輾轉反側,心滿意足,卻又無法就一點深入下去,他想到自己孤獨而又難以示人的生活,想到接近她的可能性和由此引來的快樂和危險,不禁心亂如麻,有一次,一只蚊子繞著他飛動,叫他煩惱至極,他強制自己忘記那只蚊子,狠狠睡去,不料蚊子忽然落到他的大腿上,他慢慢抬起手,猛地打去,掌心粘乎乎的,他知道打死了蚊子,然後卻再也睡不著了,他忽然感到,自己就是那只蚊子,對自己想要的東西窺視已久,但下手時總不免象蚊子下嘴時一樣被打死,而且死得無聲無息,他浮想聯翩,直到大汗淋漓,墜入恐懼。

    那種恐懼在第二天也沒消失,後來他帶著它坐進小飯館,重又見到她的臉,才漸漸忘掉,它在幾個顧客面前忙碌,在陽光和顏色中搖擺不定,在紗巾的花樣、流行音樂、來往的汽車、人群等等所組成的炎熱的夏天裡,在他的視力范圍內,她的形象牽著他的手,使他忘掉了自己,忘掉了過去,忘掉了手裡的酒杯,讓他懷著對她的渴望,走過了又一個白晝。

    初秋的一個中午,張玉林又象往常一樣,騎車來到百貨商店對面,叫他大吃一驚的是,紗巾攤子收了,換成了牛仔褲展銷,他立刻就丟了魂兒,他走進飯館,要了瓶啤酒,坐在老地方,瞧著窗外發呆,想著她可能去了哪裡,心中一片茫然,然後,這個瘋狂而熾烈的情人出發了,他過了馬路,徑直走到攤前,用干巴生硬的語調問那個賣牛仔褲的姑娘,先前那個賣紗巾的姑娘去了哪兒了,她告訴他,紗巾賣不動了,原先的姑娘被調回商店裡賣扣子針線之類的小商品去了。

    張玉林松了口氣,他快步走進商店,往裡沒走幾步就看到了她。

    她仍然穿著原先的裝束,正和另一個姑娘眉飛色舞地聊天兒,張玉林就快步從她面前經過,冒著被她認出來的危險,她竟毫無反應,而他卻緊張得幾乎嘔吐,他這時已經忘記了一切,被失而復得的狂喜所抓住,他有些眩暈,雙頰火熱,如癡如狂,他定定神,繞著商店轉了一圈兒,對琳琅滿目的商品熟視無睹,忽然間,他又走到了她的櫃台邊,不由自主地站住了,他試圖挪動一下腳步,卻發現自己的腳已經不聽使喚,他就是要靠近、再靠近她,就是要站在她面前,他就是要讓她認出,聽憑大禍臨頭,他的雙手漫無目的地搭在玻璃櫃台上,眼睛一遍遍地掃視裡邊的東西,卻並不曾知道自己在看些什麼,他豎起耳朵,捕捉著從她嘴裡吐出的每一個音節,心為之怦怦跳動,他甚至沒有弄清楚她在說些什麼,但他卻在為她的美妙的嗓音而陶醉,他就仿佛是一粒小鐵屑,而她則是強大的磁鐵,他就在她的磁場裡身不由己,聽憑擺布,毫無怨言,他暫時跳出了時間的禁錮,出神地站在那兒,失魂落魄地筆直地站著,一動不動,呆若木雞,這時她對他抬起頭,問他要買什麼,同時用手指敲擊著櫃台,以提醒他注意,他囁嚅著說了句含混不清的話,那句話毫無意義,只是聲音而已,他不敢整個兒把頭抬起,僅僅是把下頜抬高了一些,他看見她今天穿了件寬松的暗花短袖襯衫,胸前支起兩個令他心動的乳房,他注意到她的一溜兒小金扣子,就慌不擇言地說他要買一個扣子,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把她逗笑了,“一個扣子,一個扣子”,她重復著說著他的話,然後問他,要哪種,他這次竟沒有猶豫,脫口而出說要她系的那種,她從數不清的扣子中果然找了出來,往櫃台上一放,然後推到他面前,他目瞪口呆地注視著她的手靈活而巧妙地捏住扣子,輕盈地放到他面前,又疾速地收走,大感意外,他看到那顆小小的圓形鈕扣躺倒在櫃台上,金光閃閃,搖晃了一下,聽到她報了價錢,於是把手伸進口袋,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手護住扣子,仿佛它是什麼珍寶似的。

    他騰雲駕霧般地離開商店之後,頭腦仍處於極度混亂的興奮狀態,他的手心裡,緊緊攥著那顆珍貴的鈕扣,他回到家,仔細端詳它,由它想到她,他不無激動地發現,她竟沒有認出他來,這叫他後悔得要死,早知如此,她賣紗巾時他就應走近她了。

    於是他每天都去買鈕扣,挖空心思地靠近她盡量在她身邊多呆一會兒,在他的心中,她和那個雨夜中的那個姑娘之間有著某些奇怪的聯系,他在櫃台邊重溫那夜的她時,他感到自己有罪,他認為自己毀了她,從而內疚不已,可無論他如何徒勞地尋找,也無法從她身上看出被毀的痕跡,她開朗、年輕、快樂、無憂無慮,但在夜晚,他反復地數著桌上那幾個金色的鈕扣時,他又強烈地感到他再一次毀掉她的欲望。他數著它們,每天買一粒,一半用來計算他見到她的次數,一半用來裝填他陰暗而富於魅力的想象,他想象著她賣給他鈕扣實際上是一樁秘密,她衣服上一共有六粒鈕扣,他幻想著她每次從衣服上揪掉一粒給他,而包裹她肉體的衣料則從中間輕輕分開,露出裡面光滑的皮膚,他每從她那裡得到一粒鈕扣,就仿佛是得到了她的一部分,而她呢,在他的想象中,則是秘而不宣地把自己一點點交給他。這個幻想叫他得到了不少隱秘的快樂,事實上,這個幻想也應包含另一部分,即他一粒粒揪掉她身上的鈕扣,從而一點點占有她,這就形成了對那個雨夜的回憶和肢解,把那個雨夜的畫面變成慢動作,一格一格地實現,將那天的一切拉長,放大,在這個幻想中,他又體驗了一遍那夜的全過程,而那個雨夜所包含的全部東西,都被他一點一滴地描摹下來,凝結縮小成一個點,這個點就位於燈下的鈕扣的孤形表面上,它極其刺眼,卻並不清晰,每當張玉林對著那個亮點仔細端詳時,他都能看到一些什麼,於是,他買的六粒鈕扣就連成一條不平穩的斷續的虛線,這條虛線有很多形狀,但都表示同一個隱喻,並且,這個隱喻在單獨涉及到扣子這個概念時,它就與鎖的隱喻發生了聯系,具有了某些相同的性質,仿佛在用不同的方法講述同一個故事,並使張玉林的那鑰匙又增添了新的涵義,使我的這個故事具有了某種傾向性,把解開扣子,打開鎖,翻越牆等等行動所涉及的激情歸攏成一種傾向性明確的激情。

    但我們將混合在張玉林身上再次進入他的愛情,因為張玉林在那個剛剛醒來的下午,被那個女人,那只白色的溫柔的蠶所吐出的蠶絲纏住了,他目前已經無法移開眼前的畫面,他所處的狀態,就如同一個無意中想起某個電影名的人的狀態,電影自動放映,與他無關,而他只能看下去,這就是他看到他再一次進入那家百貨商店的時刻,他愣神兒的時刻,他進入百貨商店,去買第六只鈕扣,這次他不是去買,也不是去弄到,而是去接受,因為他的幻想已經不滿足於他付錢而那女人賣給他鈕扣這種等價交換的事實,因為他對那女人產生愛情,也就是對她產生了欲望,而他卻不知該如何對她講述這種欲望,連他自己都弄不清這種欲望裡包含了什麼。

    可他還是進了百貨商店,走到她的櫃台前,他表情嚴肅,手捧一束鮮紅的玫瑰,這束花的花冠上重疊著他的愛情和為此心甘情願付出的辛勞,為了這束花,他曾騎車走遍全城,在每一個花壇前仔細挑選,這用了他白天的全部時間,夜晚,他偷偷摘來,放入花瓶,用水泡好,生怕第二天會枯萎,他就用這束花向她求愛,並要求第六顆鈕扣,但遭到她的拒絕,末了,她勉強收下了花,給了他鈕扣,並叮囑他改日一定帶錢來。

    他痛苦不堪地點頭答應,並又送去鮮花,而她則拿走他送的花向同伴炫耀並還給他無數譏諷之詞,有一天,他換了禮物給她,那是一條很粗的黃金項鏈,並送她回家,她非常高興,一路上侃侃而談,這使他明白了她在他身上想得到的東西,他感到憤怒和煩悶,路過那個小公園時,他惡意地建議在那張綠色長椅上坐一會兒,沒想到她竟興奮地答應了,她沉溺在價值連城的黃金項鏈中,對他言聽計從,而他坐在那張綠色長椅上,卻經歷了夢想破滅的全部的痛苦,他如坐針氈,內心深處,體驗了被污辱的苦澀滋味,他曾在這裡污辱了她,現在她卻在無意中把這污辱還給他,她當時毫無准備,而現在他也毫無准備。

    他們離開了公園,她到了家,他送他到門口,她留給他一個笑靨之後關了門,他就站在門口,門上貼著那幅性感女郎的掛歷,他看著掛歷,感到無可奈何。

    那天之後,他懷著對她舊日的回憶,每天仍為她偷取鮮花,他每天深夜把花插到她家的門把手上,從未敲門,從未進去,而那扇門把他對她的愛情和她本人截然分開,隔斷成兩部分,這兩部分毫無關聯。

    但是他仍然每天外出巡視,偷取他所見到的最美的鮮花,送到那扇貼有粗俗掛歷的門前,作為對他愛情的祭奠,當時張玉林二十七歲。

    有一次,他在一個背陰的街邊花園裡發現了一朵白玫瑰,那是他所見到的最美的一朵玫瑰,花瓣不勝嬌弱地層層卷翹著,潔白如瓷,花芯羞澀地隱匿其中,花冠很大,但莖桿纖細,讓他擔心一陣風來會把花冠吹掉,他走近它,蹲在它身邊,凝視著它。

    這朵嬌艷的玫瑰,這只勾人魂魄的媚眼,這顆叫人不忍觸摸的水珠兒,這種孤注一擲的開放!它就盛開在晚秋的黃昏,低垂著睫毛,做夢似的顫動著,沉睡著,花瓣上溫柔細小的絨毛是那麼可愛,那麼細膩,那麼敏感,那麼動人,又象肥皂泡表面那麼脆弱,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紛紛披散,支離破碎,他盡情地端詳著,聽著,聞著,用最輕柔的目光試探著撫摸著它,心中懷著最柔軟的愛情。

    張玉林在離開花朵的路上,想著那花,幾乎心碎,他想他即將殘忍地將她的生命折斷,送給一個庸俗的女人,憤怒異常。他又想著他將親自摘取它,他的手指將在捏住花莖時被它的刺刺入皮膚,他將會感到疼痛,而面對那疼痛,他絕不會躲避,而是滿懷激情地一遍遍回味那刺痛所帶來的快感和甜蜜,是的,他將折斷它,毀滅它,占有它,結束她,使它永遠消失,從而成為他的,一想到這裡,他就幾乎快樂得炸開,整整一個晚上,他不思茶飯,盡想著那花,內心為摘不摘而猶豫不定,深夜,他又來到那兒,那朵他仔細挑出的花不見了,夜色裡見到空空地伸展在黑暗裡的孤獨的莖桿,頓時,他感到心中一陣窒息,一會兒,他恢復過來,感到了後悔,於是,又仔細地搜巡一遍,心中又著急又生氣,他沒有找到它,它不知被誰搶先摘走了,他游移在那個小花園中,茫然若失,形同失戀,甚至忘記了前來摘花的目的,他戀戀不捨地走開,不時回頭看上那麼一眼,最後走回住處,陷入悲哀。

    他的悲哀裡有他的痛楚,他尖銳地地感到了失落了那朵花的痛楚,那朵花留下的空白占據了他的整個夜晚,把他從愛情中引向別處,引向他愛情的發源地,在那裡,一度感到由衷的慰藉,那裡曾經伸出過一只手,拉著他,使他從周楚死後的迷惘中忘卻往事,而現在,這個花園荒蕪了,對於他的愛情,他再也獻不出鮮花,他的愛情,那些五色斑斕的碎片,在風起雲湧之後,逐漸銷聲匿跡,飄向遠方,而他則迷失在驅散風流之後的清醒中了。

    張玉林在黎明時分熄滅了手中的香煙,記起了周楚留下的鑰匙,他重新找到它,握著它,熱淚盈眶。這是他的珍寶,也是他的救命稻草,靠它的指引,他才穿過千難萬險,他才找回他的過去,他才再一次返回他的記憶誕生的地方,他掙脫了纏在他身上的蠶絲的束縛,從千絲萬縷的回憶中直起腰來,打了個哈欠,揮一揮手,讓那個夏天的姑娘和秋天的鮮花重新沉入黑暗,他跳下床,用涼水洗了臉,把昨夜弄的錢放進手提包,帶上房門,走出屋去,一到室外,他便融化在下午寂靜的陽光中了。

    處理完這筆錢之後,他在一個小鋪裡吃了頓飯,這時候,街燈已經亮了,他在大街上游蕩了一陣兒,最終,他發現自己是這個表面如此繁華、如此迷人的世界中的一個影子。

    他在不遠處的一根電線桿下發現了一個女人的側影,這個側影與那個夏天他在小飯館中看到的側影多少有些相象,這讓他記起了自己曾經有過的幾個女人,這些女人的面孔都有著某些相似,因而當把她們作為一個整體來回憶時,她們則顯得模糊不清,一個個難以辨認,他現在不自覺地就把這個女人通過他的欲念,強行拉進他的夢想中,他的夢想由來已久,夢中的姑娘總是模糊不清,因此,他不得不費盡心機,與世間的女子一個個相愛,找尋夢中的那一個,卻總以風馬牛不相及而告終,現在他一步步接近她,但隨著距離的縮短,他的失望也就跟著來了,他從她身旁擦肩而過,看到了一張俗氣而討厭的臉,這讓他多少有些沮喪,多年來,他一直沒有遇到過他要的女人,他弄到的女人最終都讓他無所適從,哭笑不得,就如同他從這世界中弄到的其它東西一樣。

    他走回家中,感到了行動後的疲勞,他決定休息幾天,於是從壁櫥裡找出外出旅行用的背包,魚桿,第二天一大早就出發去火車站,坐上火車,在一個游覽區下了車,租了旅館的一個房間,優哉游哉地晃了下去。每天在經過充足的睡眠之後,就拿上一本書,坐到水庫邊上,邊釣魚邊看,讓緊張的神經放松到不思不想的混沌地步。一個月後,他才回到城裡,出於對他的行動結果的好奇,他找來一些報紙,逐張翻閱,,果真找到了叫他感興趣的那條消息,那條消息,即使在他釣魚的時候也時常出來困擾他一下,但等他讀完之後,接替困擾的東西簡直就叫他啼笑皆非,轉而困惑起來。

    報道上說,一個月前發生的案件已進入收尾,主犯已經被逮捕,他就是那個機關的會計,在這之前,此人已經貪污了數額叫張玉林讀到時都皺了一下眉頭的髒款,其中部分已經追回,現在正在繼續審理中,雲雲。

    張玉林在他的房間裡踱著步,思考著這條消息所包括的全部含義,他走到陽台上,把目光投向遠處,掃視著這個混亂不堪而又陰差陽錯的世界,被內心深處不可名狀的孤獨所湮沒,那個世界冷冰冰地躺在他的周圍,不可理喻,卻又實實在在,叫張玉林感到恐怖與虛無。他就象一只陌生的動物那樣看著面前的世界,終於,他返回他的小屋,返回他的牢籠,返回他的世界。

    他關上陽台門,鎖好,然後以一種全新的眼光重新審視他的小屋,這間叫他倍感單調的小屋曾經叫他煩燥不安,痛苦絕望,而現在,卻叫他感到親切和安全,這裡曾是他的牢籠和墳墓,他被迫一次次回來,在裡面苟延殘喘,浪擲時光,但這裡有著他所需要的一切,食物、床和書,他只在他的牢籠裡才享有他微乎其微的自由和舒適。他被外面所包圍、所凍結,他冒險出去,又急急如喪家犬般返回,他是社會之外瀕臨滅絕的喪家之犬,他的生死存亡全是那麼脆弱,那麼不可靠,與別人沒有關系,雖然他活著,通過一種野蠻而盲目的形式使自己成為活的,他知道,只要他是活的,能思考、能運動、有情感,他就能與外面,與人類,具有某種根深蒂固的聯系,可即使是這種聯系,也並不大於星球同星球、沙粒同沙粒的聯系,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瘋狂,他的深沉,甚至他的真誠,也無法使這種聯系更緊密或更牢固一些。

    張玉林爬上床,縮到床角,張著眼睛在屋子裡上下左右地逡巡,他把手伸進懷中,拿出了周楚留下的另一把鑰匙,它開啟了張玉林和周楚間的一扇門,使周楚從泥土中走出來,他坐到張玉林身邊,這個有著瘋狂而真誠過去的人,此刻卻象朋友一樣手把按在張玉林的肩頭,輕聲安慰他,對他講著他在監獄裡的經歷,他告訴他,他是在監獄裡找到安寧的,他時常站在門邊,隔著鐵條關注著外面的情況,他那時已經揚棄了生的苦惱,他佇立著,用憐憫的目光看著走來走去的看守和灰色的高高的圍牆,他感到自己一個人看守著整個世界這座大監獄,並對裡面的相互傾扎熟視無睹,漠不關心,他暗自歡喜,自己因為位置獨特而把所有人鎖在牢房之外,他們是那麼不自由,那麼痛苦,而唯一的鑰匙則掌握在好朋友張玉林手中。

    周楚走了。張玉林下意識地把鑰匙藏到身後,他回想著他的過去,回想著被他征服的牆壁、女人和鎖,回想著他無數次的冒險,他明白了這些東西所暗喻的謎底。他重溫生命中遇到的一個又一個挑戰,以及他硬付這些挑戰所爆發的一次又一次的激情,正是這些激情,使他的勝利變成一次又一次的毀滅,使他把自己消耗殆盡,直至現在,直至心力交瘁。在他呆滯的目光的盡頭,牆壁依然挺立,堅不可摧,鎖依然堅固無比,無法開啟,女人依然美麗多情,充滿魅力,花朵依然明媚燦爛,光彩照人,他感到了這些東西的永恆,感到了人的局限和生命的可悲,而那些被激情任意左右的生命,則因為欲望的一次次出現和毀滅而陷入思索,尋找著返回最初的虛無和安寧的路徑。

    他又看到周楚在那條通向死亡的路口向他微笑,他站在那兒,朝他揮著手,他知道他已變成了幽靈,取得了最後的勝利,那是我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勝利,死亡讓我們擺脫了焦慮和苦悶,讓我們欲望的火焰熄滅,讓我們從生命的愚弄裡飛出來,重新散布進宇宙,與其融為一體。這時,張玉林跳下床,把那把鑰匙丟進抽水馬桶,沖了下去。

    一個星期後,張玉林找到了一個工作,他干活認真,又積蓄充足,吃得飽睡得香,不再思想,不再掙扎,遠離苦難,遠離孤獨。

    過去對於他就如同一個蠶繭,被他的回憶細密纏繞,張玉林不再試圖弄清那一根根蠶絲所揭示的道路及其暗示,他就如同一只蠶蛹被裹在其中,現在,他咬開一個小洞,爬了出去,變成了蠶蛾,飛了。只留下那堆精致的網絡,那個輕輕的空殼,它不值一提,雖然它顯示出一種叫人癡迷的巧妙結構,原來的東西消失了,只有那些斷頭依然存在,就是它們,不時地會在張玉林的生活裡出現,對他產生無關大體的影響。那些斷頭被他稱為習慣,他永遠不會對人說起那些習慣的起因,因為他自己也記不住了。這些習慣包括一見到牆就想翻越的方法,或者他總是穿著系緊鞋帶的運動鞋,或者是讀報紙時,常常從報道案件的地方讀起,當然,也然包括女人,他仍然追求相貌有些象那個夏天他遇到的那個類型的女人,雖然他以後從來沒有碰到過她。

    92.9.15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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