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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年秋天可謂多事之秋,當然,這是就我個人而言的,阿萊假懷孕的風波剛剛過去,就出了一件事,這事是劉欣引起的。
劉欣一直跟華楊過從甚密,跟我關係一般,我們搞的那個樂隊不過是名義上有那麼回事而已,真正談的上熱愛搖滾的似乎不過是劉欣一人,主要原因是他無所事事,連女朋友都沒有,業餘時間又大多,對上學沒什麼興趣等等,但那年北京地下搖滾似乎有了一點氣候,很多人或出於興趣或出於其他目的都摻和了進去,於是出現了不少小範圍的聚會,我和華楊劉欣去了幾次,都覺得挺熱鬧,於是回來商量能不能自己也把事弄大點,我們三個人的特點是什麼樂器都不會,而且音樂知識極其貧乏,連五線譜都不識,後來得知,搞搖滾似乎憑的是感覺,只要有了樂器盡情發揮就是,至於其他,根本不重要。這一點是我們在搖滾聚會上的收穫,更大的收穫是我們在那裡認識了幾個人,他們的狀態跟我們差不多,不外乎游手好閒之餘總覺得該幹點什麼,於是樂隊鳥槍換炮,不僅成員多了,而且變得正式起來,租了農民的平房,湊齊了樂器,開始合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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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合練,也不過是把幾樣樂器接上電源,通過一個小功放一齊奏響,聲音比原來華楊的那把破吉它大了許多,當然也亂了許多,若干人陶醉其中,樂此不疲,長此以往,居然也能弄出一些聽著還過得去的聲響,大家群策群力,填上些歌詞,由華楊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通猛吼出來便完事,唱的不外乎是那些老調重彈,什麼"想飛,覺得累,流浪,愛你,對現實不滿意,我夢想"之類的東西,好在大家當時都特真誠,也沒覺得有多傻,於是一切便繼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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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樂隊,人員便有了分工,華楊彈主音兼唱歌,劉欣彈鍵盤,我彈一個電貝司,辛小野吹一個薩克斯管(她原來吹過小號),新認識的徐通打架子鼓。還有一個經紀人,叫陸然,他寫一些歌兒,到了點通知我們去排練,樂器差不多都是他找來的,這個人挺怪,好多人都認識他,他有時到處找不到,有時又好像同時出現在好幾個地方,他把樂隊改名為"超級賽車",對外面人說起這個樂隊常常用"我的"作前綴,好像他是老闆,我們是僱員一樣,事實上,在當時,他就是這個樂隊的老闆,我們不過是一些充滿熱情的窮學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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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到陸然純屬偶然。
一天,我和劉欣在中原賓館地下迪廳碰到一個女孩,是我的高中同學,叫曲紅(我們後來叫她老川,名聲挺大,因為丫特喇,甚至跟我們物理老師都有一腿,她人極聰明,很少看書學習,但考試成績總是停在前三名上,很少掉下來,小小年紀身體就發育的特成熟,屁股圓溜溜的,走路時兩隻乳房上下晃動,眼睛特大,跟體育班的男生關係特好,她沒去過體校,卻在學校運動會上得了三屆女子四百和八百的第一,比在體校混的那幫小妞兒跑的還快,她一跑,連最正經的老師都為她叫好,我想那是出自真心的,因為從跑道邊上看來,她的兩隻乳房突突跳動,細脖子細腰左右擺動,新鮮誘人,有時她一個踉蹌,就像會直接撲入你懷中一樣,叫人不禁見色起意。偏巧又正是此人,擔任著學校團支部書記的職務,發個獎狀什麼的都得從她手中領來,學校開大會,司儀總是她,總之當時的確紅極一時,叫人很難不產生非分之想,有一度我曾經想嗅她,但是向曉飄也在我們學校,大天跟我抬頭不見低頭見,而且我們學校這種事傳的特快,所以機會可以說是根本沒有。她第一次在我們學校跳迪斯科時轟動一時,差點讓老師把她的公職給撤了,但她見風使舵,幾天後教同學們跳"國標",所有的老師都跟著沾了一回光,她又一次浮出海面,畢業時的校歌還是她領著我們唱的,可謂輝煌的有始有終。畢業後她銷聲匿跡好長一段,沒想到在時髦的場合又碰到她,足見此人是個真正的風雲人物。
我和她聊了一會兒學校的事,談得投機,她對我說:"給你們介紹一下我的男朋友,他叫陸然,在師大上學。也在搞搖滾。"然後對著吧檯那邊一通亂喊,那邊走來一個瘦高個,手裡拎著一瓶筒啤,笑瞇瞇地衝我們點頭,我們握了一下手,劉欣回學校去叫華楊,我們三個到安定門等他們,記得華楊那天晚上唱了一夜的歌,我們喝掉了二十四瓶啤酒,聊了一整夜搖滾,凌晨出現早班車時,我們一起去海澱的魏公村陸然的住處,那裡有裝備一個樂隊的全套設備,陸然告訴我們,這是他們原來那個樂隊留下的東西,現在那支樂隊的人都混出來了,買了新的樂器,樂隊也煙消雲散了。
陸然告訴我們:一切事情的結果都是壞事,不信等著
我當時以為他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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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年秋天是這麼結束的,10月底,樹葉大半零落,街上刮起了乾燥寒冷的西北風,阿萊真的懷孕了,在天壇醫院做手術時,我在外面的長條凳子上坐立不安,前面是婦產科的手術室,門口有個藍色的布簾半遮半掩,裡面傳出不知哪個女孩的尖叫,嚇的我夠嗆,休息室不讓抽煙,我到外面的走廊裡抽,走廊裡有個護士又把我轟到男廁所,我在那兒足足抽了三支才出來,然後回去等阿萊,等了快一個小時,阿萊出來了,我們走到大門口,阿萊說疼,走不動,我們一起坐在台階上休息,冷風一吹,我們倆顯得特慘,我打了一輛夏利,和阿萊一起回到安定門,阿萊喝了不少水,然後看了一陣錄像,看到一半,阿萊睡去。
第二天,她完好如初,下午還和她們班的女生打了一會兒排球,透過我們班髒乎乎的窗戶,我看到她穿著棕色羊皮夾克的身影在操場上晃來晃去,心裡很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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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陸然以後的三個月,樂隊在排練時轟然奏響了第一支曲子,是約翰·丹佛的《陽光在我的肩膀上》,那時陽光已經變得冷冰冰的了,進入了冬季,天空陰慘慘的,到處是灰濛濛的景色,樹上光禿禿的,所剩無多的黃色葉子掛在樹上,隨著冷風四下搖擺,有時一陣小風就能吹下一大片落葉,人們穿上了冬天礙手礙腳的羽絨服,一個個臃腫不堪,我彈貝司的手指尖上磨出了厚厚的老繭,每個星期我們排練三次,每次都能在一起混十來個小時,阿萊去過一趟位於北京西郊的排練室,然後就再也沒來過。我們為了租那家農民房,每月得付150元的房租,這個月又是我替劉欣墊上的,他的那個雅馬哈電子琴壞了,變成了啞馬哈,華楊幫著修了兩天才修好,辛小野和華楊鬧了一點彆扭,兩人排練時互不說話,常常由劉欣傳話,弄得大家心裡都挺堵。大二期末考試近在眼前,大家心裡都七上八下,不知自己的結果將會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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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厭倦了,我真他媽的厭倦了,一天又一天,我不知是什麼東西支持著我活下去,身體內部的那根鋼筋軟了,我的心臟也彷彿不愛跳了似的,我覺得自己慢慢鬆懈下去,每天臨睡前我都一遍遍默念:這次別醒來,這次別醒來。
這種突如其來的致命的絕望又在襲擊我了,就像發高燒一樣,每隔一段時間,它就要來一次,我想我無法擺脫它,在大二那個空虛的冬天,在阿萊和我一起為過冬去商店挑選棉被時,我邁著不情願的腳步走在她身邊,阿萊不知道我的這個變化,她在商店裡挑呀挑呀,我跟在她身後,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著她的問話,從一個商店跑到另一個商店,也不知轉了多少地方,終於買到一床厚厚的鬆軟的棉被,回去以後,我就蓋著它進入了冬眠,阿萊起初很擔心,後來,她見我雖然每天只吃一頓飯,睡十五六個小時,可仍舊可以跟她做愛,也就見怪不怪了。
11月中旬,我忽然開始瘋狂地複習功課,因為快考試了,我如果還想把大學混下去的話,每門功課就得考到75分以上。叫我奇怪的是,我做到了,當然,除了對兒蝦的那門,考完試後,我們班有兩個同學被開除了。我聽說了他們的名字,可不記得他們的模樣了,這是兩個不聲不響的同學,聽說學的很用功,他們默默地考進來,又默默地被開除出去,真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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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過的非常一般,我們每個星期聚到一起五天,寒假開始排練陸然寫的一首歌,叫《向前衝》,這首歌兒我至今有時仍然聽上那麼一遍,幾乎沒有什麼旋律,從各方面來講都算不上是什麼作品,可我就是非常愛聽,每當我心情惡劣的時候我都會聽一聽,這首歌就像是靈丹妙藥,彷彿是專門為了醫治我的空虛無聊而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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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得講一講陸然。
陸然生於68年,和我同歲,也屬猴,畢業於北京八中,他管那所學校叫做大糞坑,那個學校兩次差點開除他,第三次終於如願以償,理由是他讓一個比他高一年級的女生懷了孕。而後他參加了一個補習學校,用半年的時間學完了高中後兩年的課程,考上了師大,所以他比我們高一級,是八六級,他考師大的原因是因為聽說那裡出過很多作家,而他一直想當個作家,可惜,上了半年他就理想破滅了,他讀過很多書,和一幫搞寫作的人混過一段時間,但很快對那些人厭倦了,在一次校慶晚會上,他認識了跟男友一起去的老X,被她迷住了。經過將近一個月時間的瘋狂追逐,總算如願以償,把老X弄到了手,老X當時正迷戀搖滾,他也跟著她一起迷戀,想盡辦法組織了一個樂隊,樂隊用了一年半時間混出了樣子,被一個香港唱片公司收買了,因為和公司不和,他一個人離開了公司,然後就碰到了我們。
陸然家境比我們這些人都要富裕一些,他母親對他一味縱容,每有老師家訪談到他的種種缺點時,他母親總是把老師逐出門外,為了讓他能夠在上課時間看一些所謂的內部電影,他母親不僅親自為他弄電影票,還替他寫病假條兒矇混老師,他父親身居高官,卻對他母親惟命是從,也就對他的一切不理不睬,所以此人對一切都滿不在乎,除了我們,他還有很多天南地北的朋友,他有一個第一批買的呼機,總是響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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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年3月中旬,雖然早就過了春節,北京仍然冷風陣陣,校園裡的樹木高高低低,光光禿禿,搖搖擺擺,叫人在裡面生活只覺整天恍恍惚惚,飄飄悠悠。
一天上午大約九十點鐘,我邁著極不情願的腳步,非常不堅定地走進教學樓三樓靠左手第二個門,那是我們的教室,正是課間,形形色色的同學在教室裡不安地走動,我走到我的位子前,吹了一下椅子上面的土,然後坐下,小心地拿出書,輕輕地放在桌上,以免濺起塵土,然後站起來走回樓道。
樓道裡散落著從各班中走出來的學生,一個個七歪八靠,倚牆而立,個個神情冷漠,就像剛剛被虐待過的囚犯一樣,叫人大倒胃口,那些外地考過來的精英更是叫我一認出便手心癢癢想找塊磚頭,遠近零星飛過來的夾帶各種方言的普通話,一聽便知是那幫外地學生在譁眾取寵。
我碰到的第一句話是"有煙嗎",我一看,是焦凡,他兩手插兜,頭髮髒亂如烏窩,臉上油光光的像被一把火燒過一樣,不用問,那是因為偷用了我的擦臉油,這件事從一人冬便開始發生,有一天早晨,我被同宿舍的人叮叮吮吮的起床聲吵醒,抬眼一看,焦凡正把手伸進我的抽屜裡,熟練地拿出一瓶愛依綿羊油,擰開蓋子就用,連瞟都不往我這裡瞟一眼,然後,往回一放就算了事,他的這個舉動叫我從始至終看得一清二楚,可他居然沒有注意我盯著他看的眼睛,我本想跟他說上幾句,又一想為這點小事似乎有些不值,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吹著難聽的口哨,得意揚揚地離去。
我從兜裡掏出都寶,從中抽出兩支,一支遞向焦凡。誰知他竟然不接,把嘴一努,我只好把煙塞進他的嘴裡。我從兜裡找出打火機把兩支煙點燃,他抽了一口後扭頭走了,幾個取信的學生從身邊經過,其中的一個正邊走邊撕開信封,這時我們班的普物課代表劉軍從教室裡出來,四下裡看了兩眼,目光落在我身上,然後衝我招手,我問:"有事嗎?"
他把我拉進教室,一直拉到黑板前,在我愣神兒的當口,往我手中塞進一個黑板擦,我一不留意,竟然接住了,他指了指寫得滿滿的黑板,然後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靠近黑板的幾個男女生一齊大笑起來。劉軍自以為做了一件挺幽默的事,回到位子上也跟著笑,一邊笑一邊看著我,這個卑鄙小人在我曠課時從來都毫不手軟,每次登記時首先填上的必是我的名字,有一次,我來上課,老師間他:"今天有誰沒到?"他毫不猶豫就報出了我的名字,其實他在課問還從我這裡蹭了一支煙,明明知道我在,這一舉動不過是想逗同學一笑而已。就是這麼一個人,也妄圖想叫我擦黑板,真是做清秋大夢!
我轉身走到他面前,把黑板擦往他桌上一扔就走回自己的座位,這孫子面色突然變得鐵青,因為先前那幾個笑我的同學正在笑他,他坐在位於上,足有十秒鐘一動未動,然後站起來,再次走到我面前,對我說:"周文,今天該你擦了。"
我沒理他。
他把聲音提高了一點,又說:"周文,教室裡不准抽煙。"
我說:"你有病呀。"
他有點掛不住了,他是那種人,自我感覺良好的要命,開學時還競選過學生會主席,據說他在安徽一中時就當過,可惜發表競選演說時,他那一嘴怪異的普通話卻招來了陣陣嘲笑聲,每當他說到結巴處,就會傳來一片掌聲,當然,結果不問可知。他為那次競選還特意寫了一篇講演稿呢,後來他竟為此難受過幾天。這麼一個神經病,現在就站在我面前,小臉通紅,一會兒又變成蠟黃,手持一個黑板擦,一動不動地站在我面前,絞盡腦汁想叫我出醜。
我斜了他一眼,為了讓他更難堪,我問他:"你這麼站著累不累呀?"
他兩眼盯住我,我覺得他快哭了,不知為什麼,我們倆這一舉動引起了全班同學的注意,那些在外面轉了一圈兒的同學現在正紛紛走進教室,上課鈴就要響了。
他用眼睛的餘光注意到了正看著我們的同學,因此更加緊張,我低下頭,看都不看他一眼,把手裡的煙頭扔進課桌,從課本的第一頁撕下一張紙,把桌子擦了一個遍,上課鈴響了,在鈴聲中,我對他說:"你要再不走就站著吧。"
忽然,他轉身走了,咚咚咚一直走到黑板前,奮力擦起來,老師走了進來,不滿意地看著他,他擦幾下便停下來,用仇恨的目光望向我,為了表示男子氣概,他擦完後把黑板擦啪地往講台桌上一扔,又看了我一眼,最後才回到自己的位於上,坐下之後,再瞪我一眼,好像在說:你等著。
我知道,此人像一切外地學生一樣,不僅裝腔作勢,而且欺軟怕硬,特能詐唬,為了檢驗一下他是不是想我對怎麼樣,一下課我就湊到他的桌邊,低下身去問他:"你擦黑板時老看我是什麼意思?"
他抬起頭,看到我正緊緊盯著他,臉上的表情由驚奇轉成嚴肅,又由嚴肅轉成尷尬,由尷尬轉成憤怒,鼻翼劇烈地翁動著,雙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頭,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把拉住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教室,邊走邊說:"周文,咱們到外面說去。"
我一把打掉了他拉住我的手,我們倆一齊往外走,後面跟著幾個推測可能會出事的同學,我們下了樓,穿過操場,來到沒什麼人的小花園,我站住腳,一回頭,叫我驚奇的事情出現了,此人竟用一張笑臉對著我!
我們中間隔著大約有三四米遠,我一步步走近他,他向後退,一邊強裝笑容一邊對我說:"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我掃了一眼四周,見沒什麼人,不知為什麼,怒從心頭起,我突然走近他,到了跟前,掄圓了胳膊給了他一個大嘴巴,又照他肚子上踢了一腳。
他捂著肚子蹲在地上,竟放聲大哭,剛才在課堂上的狂勁兒一掃而空,代之以一副可憐相,我厭惡地走開了。
從此以後,劉軍每見到我就像我正在打他一樣,神情極不自然,並且總是千篇一律地垂下眼皮,然後匆匆離去,有時我因為什麼事和他面對面走,在我徑直向他走去的時候,本以為會彼此擦肩而過,不料此人忽然斜刺裡穿出,慌慌張張的身影眨眼問便不知去向。讓我高興的是,他再也沒敢記過我遲到或曠課,我知道他背地裡恨我恨得咬牙切齒,與此同時,他有時衝我會心一笑時竟是非常自然,不知為什麼?
這個人我到畢業時也沒再跟他說過一句話。
有些人就是這麼叫我討厭,討厭的結果是我遠離他們,去和我不太討厭的人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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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校園生活中,有一種致命的死氣沉沉是每個身在其中的人很難擺脫的,它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上課時的死氣沉沉,一方面是下課後的死氣沉沉,首先,你得無精打采地到課堂上混過白天的時間,一邊混一邊想著下課後該幹些什麼。其次,你下課後發覺其實無事可做,於是又得無精打采地混過更為無聊的夜晚時間,想著更為可怕的上課。這樣,一天天你就學會了忍耐。
連阿萊這樣的姑娘都覺得學校沒勁,她寧可跑到我那裡去成大聽歌看電視。至於求知,一般能上到大學的人對那種智力遊戲的普遍態度是——願者上鉤。
阿菜和我是絕不上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