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晚上看完電影回來,區隊長一聲「解散」,女生班便「噢」地一聲炸了窩,把區隊長嚇了一跳,回過頭來說:「別得意得太早了,新學員入校,至少要搞三次緊急集合。」
我們相互吐了吐舌頭,不敢再作聲,邁著小貓一樣輕盈的碎步進了宿舍,接二連三地把自己扔到床上。一個星期下來,人都快散架了。
林圓圓和吳佳為倒一杯水爭了起來,班長只好起來「調停」。
我忽然怯生生地問:「班長,剛才解散的時候區隊長讓咱們『別得意得太早』是什麼意思呀?」
「是嗎?區隊長真是這樣說的?」班長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捏著下巴沉思起來。吳佳道:「沒錯,沒錯,還說什麼緊急集合……」
班長一隻手很果斷地從空中劈下來,做了個「列寧在1918」裡的姿勢說:「同志們哪,準備準備吧!」
「準備什麼?」
「緊急集合呀!」
班長一條腿跪壓在軍用被上手腳麻利地打起背包,大家也都行動起來。按說事先打好背包等集會是不允許的,可誰讓咱們聰明來著?
打好背包還不到九點,聊了一會幾天,那該死的集合哨還不響。班長說請各位不要著急,下面我們請「黑猴子」表演一段「小夜曲」。
肖可從不嫌她的外號難聽,她大大方方地站到宿舍中央,尖著嗓子唱起了她們家鄉的小曲,那一陣一陣的「小猴捧心」的動作,把我們都快笑斷氣了。
這樣吵吵鬧鬧到了後半夜,樓下連點動靜都沒有。「啊——,真困啊!」林圓圓哈欠連天地倒在了床上。班長說:「這樣吧,讓趙凝講個故事,大家躺在各自床上不要睡著了。」
我躺在黑暗裡,把最近新看的一篇小說講給大家聽,故事的結局很精彩——我發現除了我全都睡著了,包括班長在內。一個個東倒西歪地靠背包上,那樣子可憐又可愛。要是在家裡,媽媽看到這麼冷的天孩子們竟然不蓋被,不知心疼成啥樣呢。這樣想著,心裡便難受起來,胃裡一陣絞痛,我索性拆開背包把被子暖暖地往身上一圍,讓「緊急集合」見鬼去吧!
第二天早上,吳佳一把把我揪出熱被窩,說好哇你趙凝,是你告訴我們要「緊急集合」,害得我們腰酸背痛,你倒好,獨自一人睡熱被窩。大夥兒不依不饒跟吳佳一起說,那陣式好像在開批判會。我再不敢多嘴多舌了。
星期天我們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傍晚就有人開始上床,都嚷嚷說要「補覺」。就在這一晚,當我們一個個睡得死死的時候,集合的哨子——響了。
宿舍裡立刻亂成一鍋粥:「班長,我的褲子哪裡去了?」「趙凝,我的背包帶呢?」「那襪子是我的,林圓圓你放下!」
總算囫圇著把背包打起來奔下樓去,見男兵們早已黑鴉鴉一片,隊伍站得整整齊齊。我們九班好像擠牙膏似的,一會兒蹦出一個,狼狽不堪地往隊裡鑽,成績可想而知:倒數第一。
「出發!」一聲令下,我們背著背包、水壺、挎包和一雙膠鞋,跟著大部隊出發了。
隊伍開近市中心廣場時,只見前面喧鬧聲一片,燈光閃動,人影幢幢。
「天哪!這是不是就是隊長剛才說的『敵情』?」雖然是驚呼,吳佳卻知道壓低了嗓門兒,畢竟當了幾天兵,知道這是在行軍。
我說:「這兒好像在開舞會。」
「舞會?露天舞會?」吳佳在隊伍裡興奮起來,「跳舞我最在行,什麼步子一看就會——」
隊伍匆匆從市中心廣場邊上開了過去。瞥見好多年齡和我們相仿的年輕女孩子被人擁著輕快地旋轉,美麗的衣裙飄了起來。再低頭看看自己這一身,女不女,男不男,一雙土不拉嘰的解放膠鞋「撲踏」、「撲踏」打著青石板。
隊伍匆匆向前趕,都市的燈火越走越遠。四周變黑了,變靜了,星星卻亮了起來。我第一次發現,在遠離了路、車燈、霓虹燈之後,星星竟然變得如此耀眼。滿天的星星與我們一起同行,大步向前去往大祛對。隊伍前面橫著一條小河,河裡流淌著綴滿星星的水波,我忽然想做一首好詩,題目叫做《星星河》。
十月末的天氣,河水應該很涼了。男兵們大步流星若無其事地趟了過去;我們女兵在河邊挽褲腿。班長揮揮手說:「過!」林圓圓用蚊子聲說:「班長我『倒霉』了!」「誰讓你今天『倒霉』的?」「人家每月都是這一天嘛!」
這時候,男生楊鋅走過來說:「班長,我來背她行麼?」說著就把林圓圓背走了。蘇航湊過來問吳佳:「你也上來吧?」吳佳瞥了他一眼,逕自往水裡走,邊走邊說:「誰笑到最後誰笑得最美,到時候,說不定誰背誰呢!」
過了「大渡河」,部隊鑽進一片老林。林子裡很黑,女兵們互相牽拉著。吳桂說上帝保佑阿彌陀佛,千萬可別碰上蛇。說著就緊挽了班長的胳膊,見班長一聲不吭,大約以為她也害怕蛇。
路漸漸開闊,星星也從頭頂上露了出來,我們終於穿過那片林子,又上了公路。
「啊——」吳佳一聲尖叫,把全體女生嚇了一跳,忙問:「蛇在哪呢?」
吳佳說:「比蛇還可怕,剛才我挽了男生的胳膊!」又衝蘇航發火道:「你這人怎麼這樣?氣都不吭一聲!安的什麼心呀?」
蘇航說:「挽就挽了,我都沒跟你計較什麼,你倒不幹了!剛才你把我胳膊掐得生疼,我是咬著牙才挺過來的。」
大夥兒都壓低聲音「吃吃」地樂,吳佳投話可說,揪住我的胳膊又扳過我的面孔細細地看了才說:「你是趙凝吧?」
「別逗了,我都沒勁了。」我推開吳佳的手,掂了掂背上的背包,覺得它好像灌了鉛一樣越變越重了。腿也抬不起來,腳上打了他。這時,前面的肖可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交出你的錢來!」
「我沒有錢啊!」
「往後傳!」
「後面也沒有錢呀!」
「你這人怎麼這麼囉嗦!這是口令,叫你怎麼傳你就怎麼傳!」
我只好回頭讓後面的林圓圓也「交錢」,同樣跟她糾纏半天。
事後我們才知道,這道口令原來是「叫教導員到隊前來」,讓我們南腔北調傳得面目全非,在隊尾「斷後」的教導員同樣接到一道命令:「交出你的錢來!」
我們的兩條腿已經變木了,機械而艱難地邁出每一步。天上的星星已變得黯然失色,我胸口所有的詩情已化作一團又濃又腥的粘血,積在那裡,火燒火燎的,彷彿馬上就要噴射出來。
人人都在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伸長脖子做狗樣的呼吸。公路長得沒有盡頭,腦子裡空白一片,思維已經死了。
「收容車!」眼尖的吳佳說。
蘇航陰陽怪氣地說:「什麼『收容軌』,純粹是『小姐車』,你們九班還不快上?」
班長頭也不回大聲喘著氣;「我們不上車,爬也要爬回去」了
最後一段路程我們是半跪半爬才到達「目的地」的。所有人都又哭又笑告訴區隊長說:「區隊長,我沒掉隊!」
這次「夜行軍」,「收容車」只收容到一個「廢物」,他的名字叫蘇航。他是因為拐了腳才被人家扶上「小姐車」的,那垂頭喪氣的樣子真是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