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妝 正文 第十五章 內蒙往事
    “那是30年前發生的事了,我們都不願提起,其實是為了她好。那一年,你姨媽到內蒙插隊,發生了一件家裡人全都沒想到的事,因為她去的時候才17歲,我一直把她當成一個孩子,可是沒想到她到內蒙不久,竟然有了身孕。說是愛上了一個叫謝海軍的男同學,也有人說她是被當地人強暴的,後來她就生病了,沒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喬伊的姥姥坐在燈下,她一口氣說了那麼多話,讓喬伊感到驚訝。她過去一直把喬伊看成很小的孩子,其實喬伊也已經30歲了,但在姥姥眼裡,30歲仍是小孩。

    姥姥說:“這就是一個人的命啊,你姨媽一生都活在17歲那一年,你看看她的房間,跟她小時候布置得一模一樣,我每次進她屋,就感覺時光倒流,又回到了從前。如果沒有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柳葉兒的命運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

    “那個孩子她生下來了嗎?”

    “生下來了,那是個女孩兒——”

    喬伊的心一下子收緊了,她緊張得呼吸都有些困難,生怕姥姥說出“那個女孩兒她就是你”這樣的話來。但是姥姥說的卻是另一句話,這句話使喬伊將信將疑,她想,既然他們能把真相隱瞞30年,那麼他們就有可能把真相的一半繼續隱瞞下去,欺騙世人。

    “孩子一生下來就送人了。”姥姥說,“送人了。真的。我們再也找不到她了,她在我們的世界裡消失了。”

    喬伊沉默著,她以為姥姥還會跟她繼續談論過去的事,但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姥姥已經拿起茶幾上她的青花瓷茶杯,腳步緩慢地上樓去了。

    客廳裡的光線暗淡而又昏黃,好像來自時間深處的光,時間究竟是什麼呢?真的過去了就一去不復返了嗎?時間制造的誤會、騙局、漏洞、情愛、疾病、傷感、痛楚,這一切難道就真的沒有彌補的機會了嗎?柳葉兒的病是真的還是假的,她真的愛過什麼人嗎……

    樓上傳來一個淒美而又寒冷的聲音,那是京戲裡刺耳的長音,喬伊從沒當面看到過姨媽唱過京戲,但是在沒人的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柳葉兒淒涼尖細的嗓音,就像鬼的聲音,從她關得嚴嚴的門縫裡飄出來。

    在一個陰天的下午

    那種聲音一直纏繞著喬伊,直到她躺到雪狼的床上,她仍能聽到隱隱約約好像有人在唱戲的聲音。那是一個灰蒙蒙的下午,他們又到了一起,這回是喬伊先約的雪狼,她打電話給雪狼,說有重要的事要找他商量。

    “你能有什麼事呀?說實話想我了吧?”雪狼在電話裡的聲音有些失真,不像他本人的聲音。又像隔著千山萬水,聽他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喬伊說:“真的有事。”

    “那你來吧,我在家等你。”

    喬伊用手機蓋支著下巴,想了一下,是不是該給張曉光打個電話,想了半天不知從何說起,便把手機蓋“噠”地一聲關上了。

    下午2點一刻,喬伊在電視台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急急忙忙往雪狼的住處趕。台裡的人都說喬伊最近好像丟了魂兒似的,干什麼事都有點心不在焉。她望著車窗外不斷變幻的街景,想到她和張曉光的婚姻原來是一場誤會,他們原本是不般配的一對,卻因那場突然而來的“白色瘟疫”被奇怪地組合在一塊,就像時間信手寫下的一個錯別字,想要更改,就得全盤重來。

    雖然已是春天了,但路上的行人依舊穿著厚厚的冬裝。北京是一個春天極短的城市,短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脫了羽絨服直接可以就穿短袖。路邊的柳樹已經開始發芽了,那淺綠的顏色一蓬一蓬的,被風吹動起來,如生活中不能確定的事物,忽東忽西,沒有固定的位置和形狀。

    喬伊下了車,往胡同深處走。雪狼住的是沒有廁所的破舊平房,房東獨居一個院落,把其中的一個房間租給了白天睡覺、夜晚出門的雪狼。

    房東大媽盯著喬伊看了5秒鍾,然後她忽然拍著腦門大聲叫了出來:“喲,你是那個主持人吧?”

    喬伊朝她笑笑,又指指雪狼的房門說:“我是來找他的。”

    “噢,他在呢,在屋裡呢。”又沖雪狼那屋扯開嗓門喊道:“小李啊,你來客人啦!”

    喬伊心裡說原來他姓李呀,連我都是頭一回聽說呢。她聽到雪狼在屋裡甕聲甕氣地說了聲“進來吧”。喬伊推門進去,見雪狼躺在床上,被子上放著一個CD機,耳機和幾張唱片丟在一邊,剛才顯然在聽歌。

    “你來啦?”他伸出手來抱她。她發現他竟然沒穿衣服。

    “別這樣,我真的有事要跟你說。”

    “今天怎麼這麼嚴肅呀?”雪狼有些掃興地把手收回來,“什麼事,說吧。”

    “是關於這次歌手大獎賽的事,他們邀請我去給大賽當節目主持——”

    “這是好事呀,你去吧。”

    “我還沒說完呢,你就搶話,就是——”

    “喬伊,我看你還是先進來吧,呆在外面怪冷的。”

    雪狼把被子掀開,讓喬伊躺進來。他緊緊地抱住她,不停地親吻她,再也不讓她說什麼了。喬伊躺在那兒,聽到有人在她耳邊喃喃地說著話,更遠的地方,有人在唱京戲,“咿呀咿咿咿——”聽得斷斷續續。

    “周圍有人唱戲嗎?”她問。

    “沒有啊,我怎麼沒聽見。”他心急火燎幫她脫衣服,一只乳房從白色胸衣裡跳了出來,他低下頭去吞食那只乳房,一下一下仿佛要把它真的吃下去。他說我一直在等你,沒穿衣服躺在這裡,好難受啊,我受不了受不了了。

    她赤裸著上身被男人抱著,下半身還穿著牛仔褲。在男人撫弄她的同時,她卻走神兒了,她在想日子過得好奇怪呀,她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跟這個男人在一起。她在這個時間,又好像不在這個時間。她在這裡,又好像不在這裡。她愛這個男人,又好像不愛這個男人。男人像一把火一樣點燃了她。她脫掉牛仔褲的同時,男人的手指像子彈一樣准確地進入她的身體。

    喬伊發出“啊——”地一聲歎息。

    快樂的感覺很快就一波一波蕩漾開來。她開始說胡話,喊叫,呻吟。他也跟著她說胡話,喊叫,呻吟,一邊使著蠻力氣。“你太棒了太厲害了。”“不許說話,閉上眼睛。”他們被難以言表的快樂淹沒了,再也不需要說什麼。

    在這個陰天的下午,他們接連干了好幾次,直到筋疲力盡,這才停下來,兩個人也不起床,而是赤身裸體躺在被窩裡聊天。

    喬伊說:“哎呀,差點把正事給忘了,你知道我來找你干什麼嗎?他們讓我主持那台歌手大獎賽晚會,我可以負責推薦一名歌手。”

    “你是說我嗎?”

    “對呀,你。你不是歌手嗎?”

    雪狼粗暴地打斷她說:“喬伊,我的事不用你管。”

    “這怎麼叫管呢,我不過是正好能幫上忙而已。”

    “不用你幫忙,還是那句話,我的事不用你管,我要靠我的真本事吃飯,我最討厭那種靠女人吃飯的男人了,哼,那種人算什麼男人。”

    “你這人也太偏激了吧,就算是普通朋友之間,互相幫助一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吧。你這人神經過敏,該不是過去受過什麼刺激吧?”

    “好好好,我偏激,我狹隘,行了吧?”他抱住她小聲道,“如果我真需要你幫我,我會開口說的,嗯?”

    “這還差不多。”

    兩個人又在床上甜蜜了好一會兒,喬伊才想起她該回去了。

    暖氣停了

    喬伊回到家的時候,丈夫正一個人坐在餐桌旁吃晚飯。他背對著門,穿了一件厚實的深藍毛衣,看不見他的臉,只見他頭頂上冒著絲絲縷縷的熱氣。

    聽到門響,他並不回過頭來看她,而是繼續用調羹舀一勺砂鍋裡的湯,送到嘴邊去喝。喬伊知道,張曉光是故意不跟她說話。她也懶得理他。放下手中的包到廚房洗了個手,自己拿了一個碗到餐桌旁坐下,不看他的臉色,給自個兒舀了碗湯喝。

    兩個人誰也不先開口,都繃著勁兒似的。他們相互比賽著,看誰這口氣繃得時間長。他們把湯喝得咕嚕咕嚕響,甚至聽得見對方腸胃蠕動的聲響。他們用沉默來向對方示威,沉默使家裡的空氣變得足有5噸那樣重。

    終於,他們中間還是有一個人先繃不住了。他問:

    “你到底到什麼地方去了?”

    “演出現場。歌手大獎賽彩排。”

    “以後最好別關手機。”

    “你開會的時候不關手機?”

    她斜著臉,比誰都凶的樣子,其實是心虛的表現。這一點連她自己也意識到了,為了掩示,她轉身到廚房去盛飯,聽到身後有個聲音在說:“你干什麼?想盛飯呀?今天我沒做米飯。”

    “就喝湯?”

    “是的,就喝湯。我是在外面吃過了飯回來的,你不看看現在都幾點了?我看你是在外面忙昏了頭。”

    喬伊放下碗,搓著雙手自言自語道:“怎麼這麼冷呀?”

    張曉光冷冷道:“暖氣停了。”

    這一晚,喬伊惟一的感覺就是冷。肚子空著,暖氣又停了,她從來也沒像現在這樣感覺到徹骨的絕望和冰涼。一天之內,她經歷了情欲的巔峰和被冷漠的低谷,這兩種巨大的反差壓著她喘不過氣來。她想,日子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了。她必須跟他挑明了。說出來也就痛快了。

    可是,丈夫就是不給她機會。

    他一晚上接了七八個電話。他架著二郎腿,手裡擎著一支煙。每一個電話他都說是“重要電話”,讓喬伊不要做聲。其中一個電話是張曉光的上司“龐局”打來的。張曉光在電話前面坐得畢恭畢敬,仿佛那只表面貼有鱷魚皮的真皮電話,就是“龐局”本人似的。

    “是,是是。”

    “嗯,行行。”

    “對對對。”

    “好好好好。”

    在仕途上,張曉光跟“龐局”是一條線上的人,所以必須亦步亦趨緊緊跟上。看他坐在沙發上,下巴微翹,“叭”地抽一口煙然後徐徐吐出去那份得意勁兒,肯定是有了要升遷之類的好事。好事湧到腦門子上來,自然把剛才晚飯時的不快忘得一干二淨。

    電視開著,喬伊看到她自己的節目《喬伊秀》,本想趕快調過去——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她不願意看到自己在電視上的樣子,但是,她的那只手停在半空中,遙控板沒有按下去,她聽到很久以前的一期節目的重播片斷,那裡面在說:

    “生活中總是缺憾一些東西,身體有了,頭腦有了,卻沒有婚姻。等到真的有了婚姻,身體和頭腦又都不見了。”

    喬伊愣愣地看著電視裡的自己,感到自己是被自己的子彈打中的那個人。

    冰舞表演現場

    冰舞表演現場,稀稀落落坐著幾個觀眾。喬伊是對號入座的,可是前後左右都沒有人。她不知道那個名叫“蔡宣宣”的女孩,為什麼派速遞公司送這場冰舞演出的票給她,票的背面寫明“與你的朋友小夏有關,有要事相告”。

    速遞的郵件是派人送到電視台來的。

    門衛打電話叫喬伊下來取郵件的時候,喬伊正在化妝。當時她只畫了半邊眉毛,粘了半邊眼睫毛,像個“半臉人”那樣翩翩從樓梯上下來。她經過門衛室的玻璃窗的時候,偶然看見自己的臉,她停下腳步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有些不相信那是自己的臉似的,她想,這個左右不對稱的“半臉人”究竟是誰呢?

    一半是張曉光的妻子,另一半是雪狼的情人?

    這想法使她內心受到煎熬,她也不知道怎麼,日子過著過著就成了這樣。冰舞演出票是一個不認識的人寄來的,快遞的藍色封套裡還附了一封短信,信中說她叫蔡宣宣,在《兵器知識》編輯部工作,她希望能跟喬伊見上一面,談談有關趙楷和小夏的事。

    小夏生前的劇本,喬伊還沒有交給任何人,媒體已經在這段時間炒作了幾輪,弄到了“劇未開拍已先紅”地步,這是小夏生前所沒料到的吧?喬伊認為越是這樣越要慎重,要不然對不起朋友。

    冰舞比賽已經開始了,那個叫宣宣的女孩仍未出現。她說要在冰舞比賽的現場見面,該不是有什麼別的意思吧。喬伊獨自坐在那裡,關掉手機,專心欣賞起比賽來。

    上場的是一對法國選手。女人穿著一身像花瓣一樣淡藍色的超短裙裝,美得就像一滴冰水,在光滑的白色冰面上輕盈地滑過,男伴緊跟其後,與之身體交錯纏繞,做出各種高難動作。男女間在運動中纏綿不止,令喬伊想到情侶的死——優美的死,想到小夏和趙楷。

    “對不起,我來晚了。”

    有個穿藕荷色小外套的年輕女人出現在喬伊的座位旁邊。她坐下來,把小外套脫下來,拿在手裡,裡面是一件白得像奶油雪糕似的白色高領套頭衫,整個人新鮮得就像一枚水果。

    “你好,我是蔡宣宣。”她伸出一只手來跟喬伊握了一下,“我是趙楷的朋友。”

    “知道,你在信裡提過。”

    “哦,是嗎。”

    女孩沉默了,那情形似乎有點僵,她好像不知道後面的話該怎麼接。這時候,冰面上又換了一對選手,他們來自美國,與歐洲選手如夢如幻的表演方式不同,他們似乎更現代,充滿熱情,兩個選手非常年輕,一個19歲,另一個21歲。女孩穿著紅裙子,男孩穿著白襯衫和改良過的牛仔褲,看上去就像日常生活中的樣子。那段冰舞的確也包含了幾大段舞廳舞,有拉丁有爵士甚至還有現在正流行的街舞。

    宣宣和喬伊兩個人都看得入了神,誰也不再說什麼。

    場上又換人了,這次是一對俄羅斯選手,他們如貼在水面上飛行的靈魂,美到極致。舞得正歡的時候,宣宣忽然開口說話。她說:“喬伊,咱們出去一下好嗎?”

    她倆一前一後往外走,觀眾席裡不時爆發出掌聲,喬伊回頭看那對在冰面上飛行的精靈,滑著冰,迎著風,女人身上的流蘇沙沙作響,她輕軟得就像一面旗幟,男人擎著這面旗幟,高速飛行,仿佛要去什麼地方——一個夢想中的秘密花園嗎?

    環形休息廳裡靜得出奇。兩個女人在一把條形座椅上坐下來。她們看上去像陌生人,坐得距離比較遠,談的話題也比較僵。如果這時恰好有個人從她們面前經過,並恰好看到了她們,一定以為這是一對情敵,正為她們共同愛著的惟一的男子在那兒談判。

    其實,她們談的完全是另外一個話題。

    與愛情無關。

    “你知道嗎,他們曾經設計死亡,哦,我是指趙楷和小夏。我跟趙楷是在駕駛學校一起練車時認識的,趙楷人很好,很有男人味,我們在一起特別開心,我們曾經一起出去吃過飯,喝過茶,就那麼幾次吧,次數不算太多,但我們無話不談,而且我們在一起特真誠,誰也不騙誰,真的,你見過那種肝膽相照的男女朋友吧,他們可能沒有肉體的關系,但他們的心靈與心靈之間有一條看不見的秘密通道,他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對方可以和自己溝通。”

    “有一次,趙楷約我一起去看電影,在電話裡他說是馮小剛導演的電影,我說那我不想去,因為我討厭看馮小剛那類低級趣味的電影,但趙楷說《一聲歎息》不是賀歲片,他們同事看過,說拍得挺好的。後來我們就去了。”

    “看完電影我問趙楷,是不是也遇到了《一聲歎息》裡面的問題。趙楷點頭。我又問他,是不是跟小夏。他又點點頭。後來我們去了一家冷飲店,就是在那家店裡,趙楷告訴我一個驚人的計劃,他說他打算把小夏的作品炒紅,他說一個寫東西的人要想成名有兩種辦法:“一是在很年輕的時候自殺,二是活得比一般人要長得多,照著九十、一百歲活,第二種辦法太漫長,還是第一種辦法比較切合實際。”

    “當時我問他是不是想設計假死,讓他女朋友小夏的電影劇本轟動。趙楷用很奇怪的目光看著我,然後他‘撲哧’一聲笑了,用手拍了一下我的頭說,傻丫頭,我逗你玩呢。”

    喬伊對這個小丫頭所講述的故事半信半疑。宣宣說:“我來找你沒別的意思,惟一的目的就是如果有可靠的、有才華的導演,希望你盡快把劇本交出去,把電影拍出來說不定是那對故去的情侶的心願。”

    這時候,喬伊隱約聽到裡面傳來的掌聲。

    一切就像做夢一樣,掌聲是為小夏未來的電影而響起的,雖然那部電影還停留在紙上,但掌聲已注定存在於未來的某個地方,這世界的排列順序並非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先發生什麼、後發生什麼是按順序排列的,事件就像一把混亂的撲克牌,發生的次序充滿偶然。

    宣宣說完她要說的話,站起身說了聲“走了”,然後她藕荷色的身影沿著回形廳的邊緣,慢慢消失不見。她的出現和消失,都給喬伊一種不太真實的感覺,包括她提供的“設計假死”的信息,都讓喬伊感到費解。

    腦海裡冰舞的影像仍在晃動,男女間相互追逐,纏綿,重疊,離而不捨,捨而不離,分分合合,但最終還是要纏在一處的,就像趙楷和小夏那對戀人的死。

    誰能說他們死前沒有經歷過掙扎?

    誰能說他們死前沒有一點遺憾?

    誰又知道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樣的?

    “他們只是告訴傳媒,他們死了。其實他們的真人還活著。”喬伊想起張研的話來,覺得毛骨悚然。

    春暖花未開

    喬伊和雪狼走在街上,天氣暖和多了,但女人們還是捨不得脫下腳下長長的靴子,今年靴子特別流行,並且有流行到夏天的趨勢。喬伊腳上也穿了一雙靴子,因為幾天前她跟雪狼約會,雪狼曾經說過這雙靴子很好看,所以這兩天她一直穿著。

    路邊的花還沒有開,光禿禿的,沒有一點春天的意思。他們也無心看什麼街景,他們是在去報名參加“歌手大獎賽”的路上,雖然喬伊可以代為推薦,但本人到場見一下面也還是必要的。

    雪狼從一出門,情緒就不大對頭,他看上去別別扭扭的,他是被喬伊從家裡硬拖出來的,雪狼說他可不想去參加什麼大獎賽,“沒那個必要。”他說。

    喬伊不能理解這個人怎麼這麼不知好歹。他們走在鬧市區的行人道上,邊走邊吵,有不少認出喬伊來的人,回過頭來看她,但她一臉無所謂,一副豁出去的樣子。

    雪狼說:“我不用你可憐,我不用任何人可憐。我靠本事吃飯。”

    “這怎麼是可憐呢?”喬伊說,“有本事的人才去參加比賽呢,沒本事的人只敢在酒吧裡唱唱,見不得大世面。”

    “對,你說得都對,我是見不得大世面,那我求求你,現在就放我走吧?”

    兩人停下腳步,四目相對,僵持在那裡。很多人從他們身邊擦身而過,目光異樣,還有的人叫出了喬伊的名字。“是在演戲呢吧?”“對呀?肯定是在拍電視劇。”路人自作聰明地議論著,很快地,四周就聚起了一圈看熱鬧的人。事情仍僵著,看不出有任何緩和的余地。雪狼撥開人群,跳上一輛飛奔而來的出租車,揚長而去。

    喬伊站在原地,覺得無比委屈。

    晚上,他倆又和解了。

    雪狼到喬伊彩排的現場去接她,他開著朋友那輛二手吉普車,行駛在夜晚北京霓虹閃爍的街道上,車裡開著很響的音樂,邊開車邊唱的感覺簡直就像飛一樣。他把車停在劇場外面,等她出來。他想這次一定要好好跟她說,不能讓她再失望了。

    終於,喬伊出現了。她站在光的所在,是那樣美,她一級一級走下台階,朝雪狼走過來。

    “你同意了?”她笑盈盈地問雪狼。

    “同意什麼?”雪狼吸了一口煙,把煙霧吐向半空中。

    “參加歌手大獎賽唄,還能是什麼。”

    “你怎麼知道的?”

    “要不你不會來接我。”

    “上車吧。”

    喬伊拉開車門,上車。雪狼將車打著火,把車倒出停車場。喬伊問雪狼是怎麼想通的。雪狼一邊開車一邊說,還不是為了你。喬伊說,怎麼是為了我,參加比賽如果拿了獎你就出名了,你是為了你自己。

    那天晚上,喬伊一夜沒回家。她從沒這樣做過,心裡很難受。她身體的半邊被雪狼的身子焐得很熱,沒有挨著他的那半邊卻冷得出奇。她一遍遍地擰亮床頭燈看表,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盼著天快點亮,還是盼著與情人在一起的夜晚無限漫長,天永遠都不亮。

    她睡得很不踏實,一度萌動了要給家裡打個電話的想法。手伸到枕頭底下去摸手機,手機藍瑩瑩的光令她越發感到不安。她掀開被子看到自己的裸體,她把手機關掉了。

    雪狼翻了個身,將她摟進懷裡。

    她推醒他,說有話要跟他說。

    “有什麼話,你說吧?”雪狼睡眼蒙矓地坐著。

    喬伊說:“我想好了,我要跟他離婚。”

    喬伊以為雪狼會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堅決反對,或者,熱烈支持。但是沒有,他的反應相當平淡,只說了聲:“哦,就這事呀?”

    “難道這事還不夠重要嗎?”

    “重要是重要,但現在是凌晨3點,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好嗎?”說著,摟住她躺下來,用吻堵住她的嘴,不再讓她說話。

    就在喬伊一夜未歸的那個晚上,張曉光接到“龐局”因受賄罪下台的消息。走仕途的人最怕跟錯人,“龐局”一倒,就等於張曉光背靠的那棵大樹倒了,張曉光必須趕緊躲得遠遠的,不被大樹砸死就算萬幸了。

    那一晚,屋子裡靜得出奇,沒有電話,妻子也不知去向。張曉光一直坐在窗前的那把木椅上,任月光冷凍了他的臉,麻木而無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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