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見到冷大夫的時候,並沒有覺得他有什麼不正常。有一段時間,每個星期六的下午,喬伊要陪柳葉兒到精神病專家那兒去會一下診,這個專家就是冷大夫。
冷大夫的家,住在一片老式住宅區裡。每次去他家,喬伊都會想起已經死去的小夏。冷大夫家住的那幢紅磚樓,與小夏住的那幢十分相似,走在水泥已經變得凹凸不平的樓梯上,呼吸著舊樓裡的空氣,在樓梯拐角處,裙擺搖搖的小夏,彷彿很快就會出現。
「在樓梯拐角處遇見小夏」,這是一個令人不安的想法,特別是在陪著一個精神病患者去看醫生的途中,出現這種幻覺,讓喬伊覺得自己的精神也不甚健康。
到專家家裡拜訪的時間,一般是下午三點鐘左右,她們站在門口按門鈴等候的時間通常比較長,據說冷大夫喜歡睡午覺,午覺的時間較平常人要長一些。柳葉兒站在門口,從精巧的小皮包裡掏出一面小圓鏡來,左右照兩下,用手弄弄頭髮,或者補一點口紅。喬伊的媽媽一再交代給喬伊,說不要讓柳葉兒感覺到是去看病的,最好讓她當成是一般性的串門,否則她就不肯去了。
幾分鐘之後,冷大夫穿著白拖鞋來開門。
「是你們?請進請進。」
他每回都是這句話。然後,他示意她們換鞋。喬伊和柳葉兒每人換上一雙跟冷大夫腳上一樣的布拖鞋。那種漂白布做的拖鞋,既難看又不舒服,穿上以後沒病的人也覺得自己像個病人,有種難言的心理暗示。
冷大夫總是坐在橫條沙發上,那張沙發層層疊疊鋪了好幾層蓋布,看上去有幾分窩囊。他總是先談10分鐘病情之後,就開始跑題,他說他有一幅收藏品《人馬圖》,是上個世紀初的一個名人畫的,冷大夫情不自禁地開始吹噓自己手中的這幅畫有多值錢,誰來找他他都不賣,等等。
下一次去找他看病,他又談起他有一個宏大計劃,他說他打算去探洞,世界上有許多不為人知的深洞,裡面不知藏著怎樣的秘密。他越說越邪乎,完全忘記了面前坐著的其中一位是他的病人。但柳葉兒很喜歡聽冷大夫說話,並且相信他說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坐在那個陰森的房間裡,喬伊每回都會覺得很不舒服。柳葉兒的病情未見好轉,喬伊跟母親說,再這樣下去,我都快瘋了。
「不許胡說!」
母親凶狠地看了她一眼,那種眼神是喬伊以前沒見過的。
——媽媽,我到底是誰的孩子?
——這孩子真是瘋了,竟問這種傻話。
這段對話曾在喬伊心裡演練過無數遍了,但她始終沒勇氣說出口。她既希望得到答案,又害怕知道真相。她害怕自己身上有瘋狂的血液在流淌,每一次坐在精神病專家面前,她覺得接受治療的彷彿是自己。
夜的軀殼
張曉光完全沒有注意到喬伊的變化,他倆各自有各自的空間和朋友圈子,越來越玩不到一起去。張曉光習慣有規律的生活,對妻子的需求也十分「公式化」,每個星期六晚上,他保證不到外面去應酬,那個時間是留給他自己的。
星期六下午,張曉光給自己沖一杯濃淡適宜的咖啡,坐在窗前有陽光的地方看報。妻子陪她姨媽去看心理醫生了,要有一段時間才能回來。他將獨自享受這一段寧靜時光。仕途上的一帆風順讓他變得更加穩重,他把身邊的事物安排得井然有序。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他親自下廚做晚飯。平時他們家有個做飯的保姆,週末他們就不讓她來了,張曉光喜歡親自下廚做飯,他的拿手菜是做紅燒平魚,紅燒平魚保姆也做過,用的是一樣的調料,一樣的鐵鍋,但做出來的味道就大大地不同。
張曉光剝了蒜,又剝了蔥,好一陣忙碌。
魚做好了,喬伊也回來了。
「怎麼又吃魚?」她說。
「你不是喜歡吃魚嗎?
「再喜歡也不能每個禮拜都吃啊,吃多了就沒意思了。」
「你臉色不好,怎麼啦?是不是你姨媽病又重了。」
「那倒沒有,就是那個大夫看起來不怎麼樣,自己都瘋瘋癲癲的,還給人家看病。」
喬伊坐在桌旁發愣。她總覺得那個冷大夫身上有一種類似於毒素似的東西,當他跟人說話的時候,就會噴射到別人身上來。他這一輩子看過的病人很多,毒素在他身上一厘一毫地積累起來,世界上精神病醫生最後自己發病的人很多,喬伊認為那都是「積累」的結果。
張曉光端了一盆湯上桌。
張曉光說:「吃完飯,咱們一起去看電影吧,我看這幾天報上宣傳的那個由漫畫改編的香港電影可能不錯,要不去看看?」
「哦。」
喬伊知道張曉光除了對看報紙有興趣,對開會有興趣,別的事情全都興趣不大,他說要去看電影,完全是為了讓喬伊高興,盡到做丈夫的責任,並非他自己的本意。
「算了吧,不想去。」
喬伊把米飯往嘴裡扒拉,腦子裡仍在想下午那個冷大夫說過的話。他說他要找到一種通往地心的方法,或者潛水,或者鑿洞,總之世界上肯定有一種方法可以使人通往地心,人連宇宙都可以去,為什麼不能穿過地心,到達地球的另一邊。
現實比電影更令人目瞪口呆。
喬伊有時會看到一個手拿鐵鍬狂挖不止的瘋狂男人,被人送往精神病院。那些以前畢恭畢敬稱他為「冷老師」的年輕大夫,忽然變得冷漠起來,對他大吼大叫,要他「別動」、「躺好」,或者趁其不備「嗖」地給他打上一針。
喬伊吃過晚飯,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當她躺到床上去的時候,那個「探洞者」的形象仍跑出來搗亂。
她想,到底是誰瘋了?
張曉光洗完澡從浴室出來,用一塊白毛巾使勁擦著頭髮,飄柔洗髮水的香味四處瀰散開來,清香宜人,令人很有說話的慾望。喬伊很想跟丈夫談談自己的身事,關於內蒙古草原,關於柳葉兒得的奇怪的病,還有她含糊其詞的日記……「我到底是誰?」這個居住在喬伊心裡的謎,時時出來折磨她。
張曉光也有說話的慾望,說的卻是喬伊完全不感興趣的官場之爭。他身穿浴衣,手裡拿著一支煙,在臥室裡走來走去,雖是衣冠不整,但舉止卻像在什麼地方作報告,可能是忘了身在何處,他情不自禁地演說起來。
喬伊望著這個奇怪而又陌生的男人,這個把家當成舞台的男人,這個除了看報對什麼都不感興趣的男人,心裡覺得像長了草一樣荒涼。
「好了,睡吧?」
喬伊這句話就像從暗中放出的一隻有雪白羽毛的冷箭,「刷」地射到正在臥室裡演說的人身上。他這才從剛才的幻境中掙脫出來,關掉一盞燈,脫掉身上的浴袍,躺到喬伊身邊來。
但是,他倆再也不能做愛了,因為氣氛不對。他倆直挺挺地躺著,就像兩具沒有生命力的殭屍。
這時,電話鈴突然響起,把喬伊和張曉光都嚇了一跳。張曉光拿起床旁的電話「喂」了一聲,他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問喬伊在不在,張曉光說:「你等會兒啊」,就把電話交給喬伊。
喬伊聽出電話裡是老占的聲音。他大概是喝了些酒,半瘋半醉似的,他說喬伊你現在幹什麼呢,我們一大幫朋友正在酒吧喝酒呢。你來吧來吧,雪蒂也在,申軍也在,還有申軍的女朋友陳羽婷,還有……還有……接下來電話裡就出現了含糊不清的聲音。大概是手機在一大堆人手裡相互傳遞,聽筒裡傳來不同人的不同嗓音。
「喂,喬伊。」喬伊一聽就是電視台的同事雪蒂的聲音,她的聲音帶有一種嬌媚的尾音,在電話裡那種尾音尤為明顯。「你用什麼辦法把老占迷成這樣,現在五迷三道的,張口喬伊、閉口喬伊,你快來吧,哈哈……」
另一個男人的嗓音蓋過了雪蒂的聲音,他說:「喂,喬伊,我是申軍,我們都在這兒呢——獨創舞步酒吧,你過來嗎?」
「太晚了吧?」
「才11點多,晚什麼呀,你不會已經上床睡覺了吧?那好,我們現在再換一個人來請你,他要是請不動,那就沒戲了。」
在歌手雪狼開口說話那一剎那,喬伊就像通了電,一股電流湧遍全身。雪狼說話的聲音實在是太好聽了!他並沒有說他是誰,可喬伊一下子就聽出來——他的厚重嗓音震得聽筒嗡嗡直響,誰能有像他那樣一個好嗓子呢。
不知什麼時候,身邊的男人已經不見了。他大概去了衛生間。望著空出來的半個床,喬伊心裡很矛盾,如果出去見朋友,那張曉光肯定不高興。如果留在家裡,空氣又實在令人窒息。她很想在電話裡跟那個有好聽嗓音的男人再說幾句話,可電話又被另一個人搶去了。直到張曉光在臥室裡重新出現,喬伊才對電話裡的那個人說:「我真的不能來,真的真的。」
說完很快掛上電話。
張曉光問:「誰的電話?」
喬伊回答:「是一幫朋友在酒吧喝酒,讓我也去,我說不去了。」
張曉光說:「那就睡吧。」
喬伊以為張曉光還會跟她多聊兩句,沒想到只說了一句「那就睡吧」,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喬伊開始後悔沒答應那幫朋友,要是答應了就好了。張曉光似根本不在乎她出去不出去,他滿腦袋都是他自己,一心只想著向上爬,對別的一概不感興趣。
喬伊躺在黑漆漆的夜裡,聽到自己的骨骼嘎吱作響,她用想像中的一隻手按住自己,強迫自己留在床上,可是她多麼不情願留在床上啊,留在這間黑漆漆的臥室裡,看不到一點光亮。
15分鐘之後,喬伊從床上「忽」地坐起來,摸黑開始在床下尋找自己的鞋子。
她找了很久,才找到一隻拖鞋。她把它穿在腳上。
一腳穿鞋,一腳光著,她站在屋中央。
喬伊在午夜12點出門。她以為丈夫已經睡熟了,其實,他還醒著。喬伊出門後沒有回頭看,如果她回頭,將會看見家裡大大小小幾十盞燈在她身後同時開啟,亮若白晝。
銀白之夜
外面正起著大霧,黑夜變得像牛奶一樣白。喬伊穿著一件白色大衣,在霧裡狂奔。她好久沒跑步了,結婚以後生活習慣有所改變,以前經常在晚上跑步,現在卻很少像這樣放縱自由地跑一跑了。
大霧把汽車的車身隱藏起來,只留下兩個亮閃閃的眼睛。
有一對「眼睛」停在喬伊身邊,喬伊拉開車門。她告訴司機去「獨創舞步酒吧」,司機說「好勒」。這一聽就是一個年輕快活的司機,他一路走還一路跟喬伊聊天,他說他總是晚上出來拉活,白天老是堵車,堵得他心煩。他白天就在家蒙頭大睡,過了12點才出門拉活兒。他說目前出租車的活兒不好幹,但挺自由的,他喜歡自由的活兒。
他問喬伊是做什麼工作的。喬伊不想告訴他自己是主持人,就隨口說自己是老師。司機想了一下說,老師好啊,就是掙錢少點兒。喬伊暗自笑道,他倒是什麼話都能接。
「小姐,這麼晚了還去酒吧,你不是老師吧?」
這句話使喬伊感到不快,剛才的好情緒被抵消了一半。喬伊不再說話,隨他怎麼想去。她來到「獨創舞步」酒吧的時候,老占、雪蒂他們已經走了,只有歌手雪狼站在台上唱歌,他恰好唱的是那首《很愛很愛你》,喬伊想起她結婚時的情景,「很愛很愛你,所以願意讓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飛去——」她這才意識到這其實並不是一首適合在婚禮上唱的歌。
「你來啦?」歌手唱完那首歌,他走下台來,跟喬伊打招呼。
「他們呢?」喬伊問。
「你是說你那幫朋友啊,他們剛走。」歌手說。
「你想聽什麼歌?」
「算了吧,你休息一會兒吧。」
「休息什麼呀,這是我的工作。」歌手想了一下,又說,「裡面太吵了,要不咱們到外面站一會兒,透透氣。」
於是,喬伊就跟著歌手來到門口。門外的圓玻璃頂上,有一盞獨懸的綠玻璃罩燈,酒吧裡傳來縹緲的女聲,那是雪狼的一個搭檔在唱歌,她是新來的名叫小美,她在唱王菲的《棋子》,據說王菲的所有歌她都會唱。
雪狼說,小美嗓子不錯。
外面的霧越來越濃了,他們站在霧中交談,綠玻璃罩燈投下的淡綠色的影子,有一種人站在玻璃底片中效果。歌手站在底片裡,他不像個現實中的人物,他們中間隔著濃重的霧氣,說出話來彷彿都有了回聲。
「小美嗓子不錯。」歌手說。
「你剛才說過了。」
「噢,是嗎,說過了啊。」
這時候,酒吧裡面熱鬧起來,他倆之間卻出奇地安靜。喬伊覺得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夜晚,她午夜12點從熱被窩裡跑出來,站在寒冷的霧裡跟這個人說話。
這個人的聲音是那樣好聽。
喬伊想著想著,一下子就把這個想法說出來。歌手很隨意地搖搖頭,不知他是在否定喬伊的想法,還是在說這其實沒什麼。後來他們又聊起申軍。
他說:「申軍其實一直想得到小夏那個劇本。他知道劇本在你那兒。」
「我不能隨隨便便地就把劇本給他,因為那是小夏的心血之作。」
「有一種傳說,說小夏沒死,小夏其實還活著——有人在街上看見她了。」
雪狼的話把喬伊嚇了一跳,因為那個在街上看見小夏的人正是自己。她不知這種傳說是否來自於她本人,還是另有他人也在街上看見小夏了,總之這件事玄而又玄。
「我不會把那個劇本給申軍的。」喬伊說,「小夏活著的時候,一直說那是一部史詩電影,所以一切都要慎之又慎。」
「好了,我該進去了,你回去吧,太晚了。」
雪狼說完這句話,他們又面對面站了好一會兒,有一輛出租車從大霧中駛來,將喬伊無聲無息地吞進去,隔著玻璃,他們四目相對,直到汽車將他移出視線,喬伊依然覺得窗外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她。
夜霧更濃了,街上的景物紛紛退到暗處,什麼也看不清楚。遠遠地,喬伊看見有個模糊的人影蹲在地上,他雙手抱著頭,身上穿著一件大衣,他看上去已經在那裡蹲了很久了。
喬伊下車的時候,看見那個人影從地上慢悠悠地站起來。
他朝她走過來。
他說,你終於回來了。
他說,我以為你再也不回來了。
喬伊鼻子一酸,眼淚流了下來。張曉光說:「你怎麼哭了?我又沒說你什麼。」
「以後我回來晚,你不要在樓下等我了。」
「那有什麼關係,我願意等你。」
「我要是做了惹你生氣的事,你也願意等我?」
喬伊仰起臉來,看著丈夫的臉。
「你不會的,走吧,回家。」
那一夜,他們的感情又恢復到了最初的狀態,他把她身上的大衣脫下來,掛在鏡子旁邊的一個衣鉤上。他看著鏡子裡喬伊的臉,覺得她無比美麗,他的手摸到她柔軟的絲質內衣,再深入地摸下去,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
危險的愛情
柳葉兒被冷大夫的「探洞計劃」迷住了,她從一週一次到冷大夫家裡去,改為一周兩次、繼而一週三次,而且她不希望任何人陪她去,她總是說「我自己可以」,家裡人都很擔心,不知道她和冷大夫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母親說:「柳葉兒再也不能受任何刺激了,她的病會越來越重的。」
母親為這件事給喬伊打了好幾個電話。每次都在錄節目的現場,一邊被化妝師擺弄著,一邊匆匆聊上幾句,喬伊的工作越來越忙,錄完這一期節目,又要準備下一期了。電視是一種「輸出」的工作,大腦越干越貧血,但又不得不連軸轉地幹下去。
母親說:「你最好找時間約那個冷大夫談一談。」
「這合適嗎?」
「有什麼不合適的?」
「那我談什麼呢?」
「就問問你姨媽的病好些了沒有?探探他的口氣,看看他們兩個到底什麼關係。」
剛掛斷電話,冷大夫的電話就打進來,他就像有感應似的,他說我們應該見見面,談談你姨媽的事。喬伊說,明天怎麼樣,明天你有沒有時間。冷大夫在電話裡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才說,明天傍晚5點,在海洋館見面。
他選擇的時間、地點都讓喬伊覺得冷。
傍晚的公園很冷清,幾乎看不到一個人影。冬日的太陽變成很小的一枚杏仁核,黃黃的,毛毛的,縮在天際的一角,天空被濃厚的灰雲籠罩著,樹木如金屬般堅硬,顏色極深。
喬伊穿著一件黑大衣走在公園小路上。她剛下節目就急匆匆趕了來,臉上的妝還沒有卸,使她看起來有點像從戲劇裡直接走出來的人物。那個奇怪的探洞者、陰陽怪氣的精神病醫生到底想跟她說什麼,她心裡沒底。她一直往前走,沒有方向感,四周佈滿了千奇百怪的樹。她想找個人問一下路,海洋館的方向到底在哪兒,但走了半天卻沒碰到一個人。
她終於看到一個路標指向「恐龍館」。
喬伊朝著另一個沒有路標的小路走去。
「海洋館」門口坐著一個瓦刀臉的男人,他的兩隻眼睛離得特別近,坐在那裡不停地眨巴眼睛。喬伊遞給他一張紙幣,他送還給喬伊一張票,一切都是在無聲無息的狀態下進行的,喬伊覺得自己彷彿在不經意間走進一部無聲片,所有人都失去了語言,變成冰涼水裡藍汪汪的魚。
到處都是微藍的海水,燈光,玻璃,各種彩色的和透明的魚。
冷大夫還沒有到。喬伊看了眼腕上的手錶,離事先約定好的時間還差1分30秒。
這個精神病大夫,他不會準時到以秒為單位計算時間吧?
嘩嘩的海水的聲響灌進喬伊的耳朵,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過。
時間指針指向5點整的時候,冷大夫從玻璃後面翩然閃出,猶如一條精靈古怪從水中出走的魚。
——你來啦?
——我知道你會來。
——因為你和她之間有某種神秘聯繫。
他像魚吐泡一樣,把這三句話一句一句吐出來。他的臉被海水的反光映照得如同島嶼和陸地,不像一個人,而像一具奇怪的植物標本。
「我愛上你姨媽了,嘿,不可思議吧,在我們這個年紀,還有如此驚心動魂的愛情。我知道,我知道她是我的病人,可是,這並不妨礙我們戀愛啊,她很可愛,就像17歲的小姑娘一樣可愛,實際上,她一生都活在這個年歲,她從來就沒長大過。她是如此單純透明,在健康人中間,已經找不到像她那樣純潔的人了。」
冷大夫的一席話,說得喬伊目瞪口呆。她原本已經猜到了他們之間超越凡俗的危險愛情,但沒想到冷大夫如此坦率,連個彎都不拐,一下子就說出來。
喬伊眼前出現了大面積的海水和魚。她臉上的精緻妝容包裹著她,使外人很難看出她的表情變化。
她變得有些傻了。這世界越來越看不明白了嘛。
喬伊和冷大夫的另一次談話,是在消毒水味兒極濃的醫院裡進行的。一切都被染上了白色,冷大夫被包裹在白大褂之中,口罩捂得嚴嚴的。
不時有手拿針管的護士在屏風外面走來走去,白屏風上投下了她們的影子,有時濃,有時淡,有時一晃而過。在這種氛圍裡,喬伊有些緊張,上次在海洋館跟冷大夫見面的情景,就像一個夢一樣,他們從海洋館裡出來,天已經黑了,冷大夫說過的話,在黑夜裡消失得無影無蹤。
「柳葉兒不承認她愛你。」
「不管她承認不承認,那是事實。」
「你對她做了什麼?」
「做了她願意的事。」
「這件事會不會是你單方面的意思?」
「你是這樣認為的?」那個人扭過臉來反問。
談話沒有任何結果。喬伊從醫院裡出來,把外套的拉鏈一直拉到脖子,可還是覺得冷。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捲入這場長輩人的情感漩渦之中,被夾在中間,不明不白,不尷不尬。
喬伊回到家,張曉光已經回來了,桌上擺著做好的飯菜,還有一個燉得香香的排骨湯。「今天回來得早,就做了個湯孝敬老婆。」他穿著家常的灰毛衣,腰裡繫著塊圍裙。他最近回家比以前早了許多,不知是因為官做得比以前大了,沒那麼忙了,還是自我反醒後的結果。
「你身上怎麼有股奇怪的味兒。」張曉光說。
「哦,我剛從醫院裡來,去找了一下冷大夫。」
「冷大夫是誰?」
「就是那個精神病醫生。以前星期六我常陪姨媽去看病的那個。」
這天夜裡,喬伊夢見了水,她躺在海洋館最大的一個魚缸底部,有一雙眼睛在魚缸外面看著她。她像魚一樣游起來。她游得很快。她想擺脫什麼。
有人用力抱住她,使她的身體變得越來越重。她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嘴被什麼東西堵住。有一個東西很重地壓在她上面,使她動彈不得。
他們有好久沒做愛了,糾纏在一起的身體竟然有點陌生。這種「陌生」激起了些許新鮮的刺激,張曉光一直在叫她的名字,而喬伊腦子裡浮現出的卻是另外一張面孔。這種聯想使她性慾高漲,她覺得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女人。像小夏那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