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葉兒出院後,病情有所好轉。她每天晚上照常下樓散步,散一圈步回來之後,就呆在自己房裡,很安靜地看電視。有一天,柳葉兒忽然跟家裡人說,她要找到那個給她水喝的人。
那個很普通的礦泉水瓶子被她繫上一條紅絲帶,放進牆體凹進去的部分,那原先是一個擺放藝術品的窄長條的格,上面有一盞星星般的射燈,日夜放出白而炫目的光。家裡人注意到,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牆體裡的藝術品已被換掉,取而代之的是一隻大街上隨處可見的普通礦泉水瓶子。
誰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
那個叫張研的給她水喝的人,此刻正陷入痛苦的邊緣,夜以繼日的跟蹤搞得她心力交瘁,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到底想要幹什麼。那天凌晨在大街上遇到的那個女瘋子,給她留下了深刻而觸目的印象。那個頭髮捲曲的女人,可憐巴巴地問她要口水喝,她把一整瓶礦泉水都給了她,而在那人的臉上,她看到了自己未來的影子。
但她不能停止跟蹤。她好像上了癮,買了平底鞋和太陽帽,隨時出現在丈夫趙楷可能出現的地方。這是一個混亂的世界,每個人都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問題,每個人都可以很方便地出現在任何地方。
葉崢嶸就是在意想不到的時間出現在柳葉兒的房間裡的,雖然只是在電視屏幕上露面,但大特寫的臉放大得比真人還大,叫柳葉兒看得觸目驚心。
隨後,她又看到了姐姐的女兒喬伊,她在電視上對葉崢嶸作訪談。柳葉兒手裡拿著搖控器,盡量開大音量,反而聽不到她們在說什麼了。
她愣愣地望著電視機,想起往事,心裡很難過。
「葉崢嶸,你在說謊。」她把臉貼近電視機的玻璃,給了正在滔滔不絕的葉崢嶸一個「耳光」。
葉崢嶸那期節目,是喬伊的節目改版後做的惟一一期,由於效果不理想,《喬伊的約會》只進行了一期,就又恢復到原來狀態,台裡開會決定欄目名稱仍恢復成《喬伊秀》,喬伊的同事雪蒂自然要對喬伊冷嘲熱諷一番。雪蒂一向把喬伊看成競爭對手,兩人明爭暗鬥,彼此較量,每次開會,喬伊都會覺得很難受。她想要逃回家裡去安靜一會兒,她不想聽到雪蒂尖細變形的嗓音。
變化
新房裡總是很靜。
傢俱很靜,陽光很靜,連負責收拾房間的小時工,名字也叫小靜。她的腳步總是輕輕柔柔的,就像踩在一張棉紙上,不會發出任何聲響,這大概是張曉光對她的要求吧。
張曉光喜歡看報,怕吵。
張曉光仕途走得一帆風順,經常有應酬,經常出差,除週末外,一般晚上都回來得較晚。喬伊總是盼望週末的到來。他們平時在各自的空間裡忙碌,只有星期六和星期天才真正屬於他們倆。
喬伊把這種生活稱之為「准單身」生活。
獨來獨往的喬伊,有時會被人誤認為是真的單身,老占就是其中的一個,他對喬伊很有好感,一見到喬伊話就特別多。他是在《喬伊秀》研討會上認識喬伊的。
《喬伊秀》研討會在懷柔的一個度假村裡舉辦,環境幽靜,來來往往的也都是名流雅士,但喬伊卻打不起精神來,她一個人走在通往幽深之地的小路上,想找塊石頭一個人坐會兒,想想心事。對於自己的婚姻,只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她居然就有了挫敗感。
「既然只是『週末夫妻』,又何必結婚呢?」
小夏在電話裡無意中說出來的這句話,點到了他們婚姻的死穴。喬伊在結婚以後才知道,張曉光對於仕途興趣,遠遠超過對女人的興趣。
小夏的情人趙楷則正好相反,他對女人的興趣遠遠超過他對仕途的興趣,張曉光在背後說他「沒出息」、「玩物喪志」,而他本人卻覺得自己活得很好,「找到了真正的自我」。
喬伊在一片竹林深處坐了很久,想東想西的,並沒有意識到身後有人。當她回頭的時候,看到一個穿淺色料子風衣的男人,正站在她身後不遠處。她想起在一塊來懷柔的豪華大巴車上,大家曾彼此打過招呼,這個有些年紀的男人,大家都叫他「老占」,他是節目的投資人之一,關於他的傳聞很多,但喬伊對他的那些傳聞毫無興趣。
喬伊發現他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暗了。他頭頂正有一片紅色即將退去的火燒雲,他逆光而立,臉色顯得很黑。
「喬伊,你看上去好像不太開心。」
「是嗎?」喬伊有些恍惚,這個時間他為什麼不去餐廳吃飯,而是跟她來到這裡。
「你吃飯了嗎?」
喬伊說:「我吃過了。」
喬伊不想跟這個人說話,但這人卻一屁股坐下來,滔滔不絕,他對喬伊說女孩子千萬不能早結婚,一結婚就什麼都完了,婚姻是很沒有意思的一件事,千萬不能,千萬千萬——
為了盡快結束這場沒意思的談話,喬伊忽然站起身來說:「我已經結婚了。」
喬伊想不起自己是如何離開那片竹林的,她可能對那個叫老占的男人很沒禮貌,但她真的心情不好,也就顧不了那麼多了。她回到自己房間,躺在床上聽雨。
小雨是從晚上7點半鍾下起來的,到了8點多鐘,雨已經下得很大了。8點一刻左右,老占打來一個電話,問能不能過來談談工作,喬伊生硬地拒絕了。
她躺在床上聽著滴滴答答的雨聲,心想,這個時候張曉光不知在幹什麼呢。正想給他撥個電話,同屋雪蒂倒從外面急急忙忙地跑回來了。
雪蒂說:「哎呀,你怎麼還躺在這裡,一起去看演出,據說那個舞蹈家是很有名的,在國外得過大獎。」
喬伊說:「我不想去。」
「怎麼啦,誰得罪你啦?」
「誰也沒得罪我,我自己得罪我自己了。」
雪蒂從包裡翻出一把傘來,過來拉喬伊的手,說:「走啦走啦,你一個人呆著,當心有人來騷擾你。」
本來是句玩笑話,喬伊卻當真了,她想起剛才老占打來的那通電話,就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起來,兩個女人共打一把傘,一路說笑著朝著度假村內設的小劇場走去。
老占放下電話,心裡覺得異常煩悶。同屋的人早就出去玩了,好像是去打保齡球了,也可能是去蹦迪了。他說了一聲就走了。臨走前那人還象徵性地問了老占一句,問他去不去。老占說你們年輕人去吧,我就不去了。
老占對這些大眾玩意兒統統不感興趣,他喜歡比較私密一點的遊戲,喜歡漂亮的、有味道的女人。老佔第一眼看上喬伊,第二眼看上雪蒂,覺得她倆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味兒。
他對喬伊的印象更深一些,覺得她嬌柔嫵媚,就像一朵白色的蓮花。而雪蒂輕微的妖冶的氣質也很迷人,如果還用蓮花作比喻的話,她是一朵粉色的蓮。每當他看到畫冊裡的形態各異的裸女,總是會想到她倆。
老占掀開二樓落地窗的薄薄窗紗,正好看到那兩朵蓮花有說有笑地朝一個方向走,她們打著一把透明傘,上衣的顏色一個是藕荷色,一個是白色,看上去還真有點蓮花的意思呢。
老占靠在窗邊看了很久。那兩個女人早已不見了,但他覺得她們的香氣還未散去。
英雄之舞
舞台高級得宛若置身於保利劇院,前廳站滿了週末到這裡來開各種會議的人,雪蒂和喬伊的出現,似乎頗為引人注目,因為她倆都是有名的主持人,認識她們的人很多。有一些人圍過來,準備攔住她倆的去路,想跟她倆搭話或者請她倆簽名。雪蒂不管不顧地撥開人群,喬伊緊跟其後,因為,劇場裡的舞蹈已經開始了。
走進劇場,喬伊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個令她激動的畫面:炫目的紅光裡,一個彎弓射大雕的形象靜止在舞台上。後來喬伊才知道,這個舞蹈的名字與一部名噪一時的電影同名,都叫《英雄》。
那是一個會跳舞的男人,舞台上只有他一個人,他一個人就是千萬人——草原上的千軍萬馬在他的舞蹈中都有。他的蒙古族服裝在他身上顯得異常瀟灑飄逸,他身上的每一個關節都會動,有的時候,胳膊就像脫臼了似的,在空中舞動得如同千手佛一般。
動靜結合。
光影結合。
明暗結合。
蒙古舞有許多表現騎馬的場面,舞者在舞蹈中是一個騎術高超的戰士,他一根「韁繩」在手,驅馬自由前進,在飛馬上拉弓射箭,箭在弦上,卻並不射出,飛馬在草原上馳騁,拉弓的姿勢始終保持著——一個優美的而又充滿力度的姿勢。
台下的人全都屏住呼吸,看他那個姿勢。音樂奇幻迷人,將人帶到另一個境地。
一個人,卻表現出聲勢浩大的戰爭場面,只有舞蹈才能做到。如果是電影,不知要動用多少人力、物力和資金,而這個舞者,他一個人就解決了全部問題。
舞蹈是人類最初的語言,也是永恆的語言。
氣勢磅礡的日出景象出現在舞台上,舞者的身影越升越高,表現了成吉思汗大王升天的景象。英雄之舞正在徐徐拉上帷幕,而觀眾還沉浸在剛才光影流淌的舞蹈當中,那舞者的形象仍在眼前晃動,揮之不去。
散場的時間到了,全場燈亮,喬伊才發覺這個劇場很特別,舞台幾乎佔了整個劇場的一半,舞台很大,觀眾席較小,喬伊從沒見過這樣的小劇場,彷彿是設計師在偶然之間犯了一個錯誤,把表演區和觀眾區比例搞錯了。不過想想也對,生活中到處都是「表演區」,而真正的觀眾是極少的。
從劇場裡走出來的時候,外面的雨已經停了,雪蒂問喬伊想不想一起散圈步,「雨後空氣最好了」,她嬌滴滴的聲音在黑暗裡充滿水。
「好吧,散步去,但我們不能走得太遠,聽說這一帶不是很安全。」喬伊說。
「好啦,有我保護你,怕什麼呀。」
「你?」喬伊看了她一眼,有點好笑地說,「你別把狼招來就不錯了。」
她們走出燈火燦爛的度假村,外面的山路很黑,星星又大又亮,兩個女人一路說笑著,深一腳淺一腳走在山路上。前面的路是未知的,黑暗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有一種說不出的壓力。她們感覺到了前方道路的凶險,正準備往回走的時候,有個黑影從路邊樹叢裡閃了出來。
那黑影叉開兩腳,凶巴巴地站立在那裡。不說話。
兩個女人有些害怕,不知如何是好。
就這樣僵了一會兒,黑影倒「撲哧」一聲笑了。
「瞧把你們嚇的,」黑影說,「要真是遇上狼,看你們兩個怎麼辦?」他忽然發出乾咳一般的笑聲,「嘿,嘿嘿嘿……」那種凶險的聲音在黑暗的夜裡傳得極遠。
「真把你們嚇著了?我是老占。」
雪蒂嬌滴滴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她說原來是老占呀,您真壞,嚇死我們了。喬伊記得雪蒂以前說過,老佔這種人最好別得罪,他就是再沒意思,也得在表面上對他熱情些,否則他會撤回資金,或者要求更換主持人,總之他的話是有份量的。
老占說,外面空氣真好,不如我們一起走遠一點。
一路上都是老佔在說笑話,雪蒂格格笑個不停,喬伊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
晚安接吻
懷柔的研討會結束,喬伊沒給丈夫打電話,而是直接從車站往回趕。坐在返回城裡的大班車上,一路初冬的景象使她感傷,世界就要變得冷冰冰的了,而家的感覺也好不到哪兒去。
她知道今天晚上回家,家裡一定沒人。張曉光總是忙到很晚才回來,他一心只想往上爬,「我就要得到那個職位了」,「忙過這一段就好了」,他常用心不在焉的腔調跟喬伊說話,那時他已吞下安眠藥,準備就寢。
結婚後才知道,他有嚴重的失眠症。醫生給他開出幾條建議,其中一條就是「不要做過於興奮的事」,所以他每天吃了安眠藥就一個人靜靜地躺著,但眼睛卻閉不上,腦子裡拚命地想問題,想單位裡的事,人事安排,人事調動,誰是誰的人,跟了哪個領導才對路。話該怎說,白天說的哪句話可能得罪了某某,明天需要跟他解釋一下——還是不解釋的好?
他滿腦子都是這些問題。
喬伊用鑰匙打開家門,家裡果然跟她預想的一樣,茶几上乾乾淨淨,沒有煙灰,沒有果皮紙屑,沒有一點兒人居住過的痕跡。那面紅色的主題牆徒勞地熱鬧著,其實,這個家從沒有熱鬧過,有的只是冷清。
小夏來過一次喬伊的家,她一進門就說:「你這個家,怎麼一點人味兒都沒有?」
「人有什麼味兒啊?」
「人間煙火氣呀,你們倆這日子是怎麼過的?你看這廚房,連一星半點油煙都沒有,當攝影棚拍照片倒是不錯,日子不是這樣過的。」
喬伊在自己的新家裡倒真的拍過不少照片,也接受別家電視台的採訪,家就像一個華麗的空殼,裝飾很華麗,卻沒有什麼實際內容。
喬伊回到家,冰箱裡空空的,裡面什麼也沒有,看來在她離開的這幾天裡,張曉光一次也沒在家吃過飯,他都幹了些什麼,喬伊不得而知。家就像一張白卷,上面什麼也沒寫。
「你這個家呀,當攝影棚倒是不錯。」
小夏的話讓喬伊覺得大受刺激,這樣的家,結不結婚又有什麼意思?也許小夏當初的勸告是對的,是那場突如其來的「白色溫疫」把大家腦子都搞亂了,就彷彿無意之間按錯了電鈕,不該結的婚,紛紛胡亂組結在一起,弄出一些奇形怪狀的作品來。
喬伊沒有吃飯,用直口玻璃杯喝了一大杯牛奶,天氣本來就冷,喝了一杯冷牛奶心裡就更覺得冷。她站在鏡前脫衣服,看著鏡子裡自己的裸體,覺得自己像個細長條的奶油冰棍,渾身上下都凍透了。浴室的門半開著,一縷乳白色的熱氣從半開著的門裡裊裊地飄出來,她想像著裡面有個人在等她,推門進去,看見鏡子裡的自己。
她看見自己的裸體就像別人的身體,浴室的光使她的臉和皮膚都微微有些發紅,紅中帶一點淡金,據專業設計師說,這種顏色很能刺激人的性慾,但自從有了這間浴室,就總是一個人,也不知設計師說得對不對。
她在淡金的浴室裡摘掉項鏈和手鐲。
她把水的溫度調到可以把人燙酥。
她要讓自己舒服。
電話鈴響。
浴室裡有一隻並聯的白電話,造型就像一隻靜臥的小白兔。喬伊還記得當初挑選這只電話時,她跟張曉光兩個人在一起有說有笑的情景,那時腦子裡充滿不切實際的空想,以為結婚後兩個人感情會更好,可婚後兩人的關係卻反而有了距離。
喬伊用一隻濕漉漉的手抓起電話。從電話裡冒出來的聲音竟是老占。老占很喜歡打電話來搗亂,分手不到24小時,這已經是第三個電話打來了。
「哦?」他遲疑了一下,說:「你在洗澡?」
「你怎麼知道?」
「電話裡有流水的聲音呀。」
喬伊把噴射的熱水龍頭關掉。「有什麼事,說吧?」
「沒事就不能給你打電話嗎?不知道你有沒有吃飯?想請你出來吃東西。」
「有什麼可吃的,沒胃口。」
「那喝咖啡?」
「睡不著覺。」
對方大著膽子說了句:「那得看跟誰睡。」
「你別討厭了。」
老占含著笑在電話裡說道:「我最喜歡聽女人說『討厭』兩個字了,『討厭』就是『喜歡』,『喜歡』就是『討厭』,你說對不對?」
喬伊說:「你到底有沒有事啊,沒事我要掛電話了。」
「我開車過來接你,一起出去吃——」喬伊把電話掛斷了。她洗完澡,一個人對著鏡子欣賞了一會兒自己的裸體,然後跟鏡子裡的女人親了一下,道聲「晚安」,一個人到大床上去睡了。
那一夜,張曉光一夜末歸。天亮的時候,喬伊看見她的那半邊床上是空的。
婚姻是愛情老化的催化劑
「婚姻是愛情老化的催化劑,所以,我不結婚。」小夏在過街天橋上大聲說。
趙楷真想上去捂她的嘴,可是在外面,他不方便做這個動作。趙楷說他打算離婚,然後跟小夏結合,話一出口,惹了大禍,小夏說誰要跟你結合,我不想按部就班地生活,我早就知道,我做不了一個俗人。
「如果是為了我,請千萬不要離婚。」小夏已走下天橋,走到人多的地方去了。趙楷只一愣神的工夫,就不見了小夏。他心急火燎地在人堆裡尋找,小夏沒有找到,卻一頭撞見了他老婆張研。
看到張研神色慌張的模樣,他很是不解。「張研,你這麼慌慌張張的幹什麼?」
「有個女瘋子追我。」張研氣喘吁吁地說。
「大白天的,哪來的什麼女瘋子。你看錯人了吧?」
「是她認錯人了才對。」
趙楷有些厭惡地皺了皺眉頭,心想這個女人越來越不可理喻了。兩人別彆扭扭一前一後往前走,趙楷心裡塞滿了不痛快。他倆不知不覺地走上了逆行道,車輛和行人都在朝相反方向行走,趙楷由此聯想到小夏,心想,她這個人也太與眾不同了吧?別人都巴不得自己的情人能從婚姻中解脫出來,而她卻為這事生氣。她滿腦袋都是她的藝術,她的電影,世俗的東西一點也裝不進去。
張研走了一段,心情好了許多,不像剛才那麼害怕了。她看見前面有家比較像樣的飯館,就扭過臉來對趙楷說:「不如一起去吃個飯吧,好久沒在一起吃飯了。另外我有話要對你說。」
趙楷說:「也好,我也有話要對你說。」
在海鮮店裡談話
那是一家海鮮店,佈置得新穎別緻,色調和諧。進了這家店。張研眼睛變得亮亮的,她一向對吃很有興趣。張研說這家店的海鮮要數蝦最新鮮,問趙楷想吃什麼。
趙楷說:「隨便。」
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小夏,剛才小夏在立交橋上說的那番話,讓他有種挫敗感。「如果是為了我,請千萬不要離婚。」在北京最熱鬧的一座立交橋上,小夏站在橋的頂點大聲對她的情人說。
這個女人也太不知好歹了吧。趙楷坐在座位上,有點兒憤憤然。周圍的人全都喜氣洋洋,好像有什麼好事似的,有的點了菜,然後心安理得地坐在那兒高談闊論,有的拿著菜譜,湊到打扮得像天涯歌女似的女朋友旁邊,一樣一樣地細問,這個想不想要,那個想不想吃。女朋友借此高傲像一個公主,眉頭微蹙,看看這個不順眼,看看那個不要吃,頭不斷地搖,彷彿真的不食人間煙火似的。
張研看到趙楷坐在那裡,一副靈魂出竅的樣子,就知道他心早已不在這兒了。不過她有她的辦法,不怕他不就範。結婚這幾年,他太瞭解趙楷了,知道他無論怎樣浪漫,都不會走得太遠。
張研目光高傲地盯著那份菜譜看,就像在看她的對手,她的敵人。服務生是個面龐飽滿的女孩,穿的中式緞面上裝已經有些磨毛了,紅緞子上面的金線絲絲縷縷訴說著時間,也許這女孩子從鄉下來到大都市,已經有不短的時間了吧,瞧她,工作服都已經磨毛了。
她很安靜,等待客人點菜。
趙楷遠遠地望著她,想著自己的心事。他想他和張研的婚姻,就像那女孩身上的上裝,已經磨毛了,就不可能恢復原狀。誰又可能把那些已經脫出來的細線,再一根一根地塞回去呢?除非重新換一件。張研是自立而又能幹的女人,又不是離開了他趙楷,她就沒法活下去了,她可以活得很好。而且比現在更好。
趙楷打定主意要把離婚的事說出口。
就在今天。就在此刻。
他運氣似的對自己說。就在今天。就在此刻。
張研卻不給他開口的機會,她點菜點了很久,這個要那個不要,過一會兒又反悔,說算了算了,那個要這個不要,這個不要,搞得圓臉龐的服務生有點左右為難。「蝦分成兩半,一半要焦鹽的,一半要白灼的。」張研下了班仍像一個業務主管,事事都要親自過問,做到最好。
「她是一個好人,但跟一個好人過日子並不見得舒服。」
趙楷彈了彈煙灰,想到如此妙語,恨不得找個紙筆當場把它記錄下來。小夏的行為方式多少影響了他,他變得喜歡咬文嚼字,喜歡寫日記,喜歡看文藝片,他對小夏將會拍出「史詩電影」深信不疑,他堅信過不了多久,中國電影界的一顆新星就將冉冉升起,她是歷史上史無前例的人物,自編自導,具有原創性。
他把愛情和狂想混為一體,所以更加愛她。
受到小夏的影響,他已不能忍受平庸的生活,拒絕回答諸如「烤鴨好吃還是鹽水鴨好吃」之類的問題。胸中有一團火燒著,吃什麼都是一個味兒。他似乎已被小夏附了體,意念和想法都跟她變漸漸一致起來,有時連他自己都感到奇怪,他說出的一句話,竟像是從小夏嘴裡說出來的,這太奇怪了。
就在他愣神兒的工夫,服務生已經開始上菜了。
盤子很大,一盤接一盤地端上來。除了中間那一大盤蝦趙楷叫得上名字來,其他的菜一概不認識,都是海裡的生物。
「太豐盛了吧?」趙楷說,「都是一家人幹嗎搞那麼隆重?」
「虧你還知道是一家人。」張研說,「放心吧,這些豐盛的菜不是為你點的,而是為你兒子點的,他需要營養啊。」
「我兒子?我……」
「我現在正式向你宣佈:我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