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錦程似乎對他們的來訪早有心理準備,既沒有寒暄,也沒有起身讓座,只是坐在桌子後面,輪流打量著方木和周老師,靜等對方開口。
方木也索性直奔主題:「楊博士,我需要有關教化場的所有資料。」
楊錦程掃了周老師一眼,摘下眼鏡慢條斯理地擦著,重新戴好眼鏡後,他輕輕地說:「不可能。」
方木盯著楊錦程看了幾秒鐘,「楊博士,我有權要求你配合警方……」
「但是我沒有必須配合你的義務!」楊錦程打斷了方木的話,「如果你們要硬來的話,請相信我有一萬個辦法讓你們空手而歸!」
方木的雙手按在桌面上,上身前傾,居高臨下地凝視著楊錦程,楊錦程半仰著頭,毫不退讓地回望著他。片刻,方木緩緩說道:「楊博士,我希望你能再好好考慮一下。」
說完,他就轉身拉著周老師向門口走去,剛拉開門,就聽見楊錦程在身後叫了一聲:「周老師!」
周老師滿懷希望地回頭,看見的卻是楊錦程面無表情的臉。「周老師———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叫您,請相信我,」楊錦程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會讓心理學變得更加偉大。」
周老師苦笑一下,轉身拉開門走了出去,方木跟在他身後,想了想,回過頭來說道:「你不是想讓心理學變得更偉大,你只是想讓你自己變得偉大。」
咄咄逼人的來訪者消失在門外,楊錦程像一個洩了氣的皮球一樣癱軟在坐椅上,剛才還不動聲色的臉上呈現出一副惶惶不可終日的恐懼表情。
看來周老師並不是嚇唬自己,的確有人掌握了教化場的秘密,而且就如方木所言,這個人就在自己身邊。
楊錦程坐著發了一會呆,忽然一躍而起,端起面前昂貴的茶杯,將裡面的冷茶一飲而盡,然後起身按動開關,走進了密室。他要盡快找出這個人。在出國之前,決不允許再發生意外。
黑暗中,一輛黑色的吉普車悄然滑行在路面上,最後無聲地停在天使堂的牆外。幾個黑影從車中魚貫而出,翻過圍牆,直奔二層小樓右側而去。
鍋爐房的門上只纏繞著一段鐵絲,為首的黑衣男子掏出鉗子,幾下擰開,迅速閃了進去。幾秒鐘後,幽暗的手電光在狹窄的鍋爐房中亮起,另一個黑衣男子用手電筒上下照著鍋爐,嘿嘿地笑了笑,伸手關閉了進水閥。
幾個人剛要離去,就聽見天使堂的樓門吱呀一聲。他們急忙縮在角落裡,一邊提心吊膽地看著轟鳴聲漸高的鍋爐,一邊窺視著樓門前的動靜。
一個男子貓著腰,沿著樓梯迅速跑上二樓。剛一上樓,就看見靠近樓梯的一間房裡亮著燈,開著門。男子屏住呼吸,小心地挪到門邊,迅速往裡看了一眼。房間很小,只有一張床,能看見被子裡正睡著一個人。
他拉上口罩,從衣袋裡拿出一個啤酒瓶,點燃了塞在瓶口的布條。驟然亮起的火光中,男子戴著口罩的臉微微抽搐,似乎滿懷快意。正當他要把手裡的瓶子扔進房裡的時候,床上的人忽然一下子坐起來,一臉期待地衝著門口喊道:「維維,是你麼?」男子一下子傻了,那是個女人!
女人也呆在原地,剛要開口大喊,男子一個箭步躥進房裡,一把卡住女人的脖子,低聲喝道:「別出聲!周老頭在哪兒?」
女人喘不過氣來,臉憋得通紅,她一邊跟男子廝打,一邊掙扎著要爬起來。男子一隻手拿著燃燒瓶,只能用另一隻手跟女人撕扯。女人退到床頭,呼救聲剛剛出口,就聽見樓下傳來一聲震天動地的「轟隆!」剎那間,整個小樓都在爆炸聲中搖晃起來。男子慌了神,勉強站定後把手裡的瓶子往地上一丟,轉身就逃。
幾分鐘後,嚇傻了的孩子們被統統趕到院子裡站著,幾個稍大點的孩子在周老師的帶領下衝進去救火。驚魂未定的趙大姐被拉出來,不顧身上的衣服還在冒煙,一把拉住周老師的胳膊:「老周,有人要殺你!」
陳哲去了楊錦程的辦公室。楊錦程似乎對他的無禮並不意外,面無表情地跟他對視著。
陳哲開門見山:「我要求你把研究所主任的位子讓給我,並且把你剛剛完成的科研成果轉給我。對了,」他略顯得意地笑笑,「如果你已經拿到了下星期參加國際研討會的機票的話,最好也一併交給我。」
楊錦程笑了笑,輕聲說道:「我可以叫你Z先生麼?」
陳哲臉色一變,隨即又恢復了鎮定,「既然你知道了,那我們就別廢話了。」
楊錦程不動聲色地聽完,又看看面前的資料袋,「為什麼要殺人?」
陳哲有些尷尬,但是很快他的臉上又恢復了自信。「從我拿到教化場資料那一天開始,我就知道我的機會來了。我將會取代你成為這家研究所的首腦,也將會獲得前所未有的學術地位和聲譽。但在此之前,我要保證所有知情者都閉上嘴。」
楊錦程笑笑,「我沒打算永久保留這個秘密,教化場計劃在幾十年後肯定要公佈於眾,如果順利的話,可能還要更早。所以,你所作的一切,對我沒有害處,也威脅不了我。」他慢慢踱向門口,「你從我這裡什麼都得不到,當然,我也不會告發你。下周我就要去國外參加研討會了,也許很久才會回來。我會向上面建議接替我的人選,不過那個人絕對不是你。」
一出辦公室,楊錦程的腳步驟然加快,逕直進了一間密室。電腦屏幕上清晰地顯示著辦公室裡的影像,陳哲背靠在辦公桌上,掏出一張電話卡塞進手機裡,隨後按下了一串數字。
楊錦程貼近屏幕,把耳機塞進耳朵裡。電話似乎接通了,而陳哲的聲音也迅速變得焦慮、恐懼:「喂,是周先生麼……你不用知道我是誰……我想告訴你的是,有人要殺你……是楊主任……對,所有的事情都是他策劃的,他就是Z先生……我?我只是他手裡的一顆棋子……我要離開這裡了,否則他不會放過我的,好了,就這樣。」
楊錦程萬萬沒想到陳哲會來這麼一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陳哲拉開門出去,臉上的肌肉突突跳動。片刻,楊錦程歎了口氣,從表情看,似乎有一點惋惜,但是很快,這點情緒就消失在臉上那些硬冷的線條中。
他回到辦公室,掏出手機撥通了陳哲的號碼。「陳哲麼?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我改主意了。」
醫院裡,趙大姐把那天晚上有人闖進她房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給方木,方木的臉色越加凝重,正要打電話回專案組,衣袋裡的手機卻響起來。
是周老師。電話接通,周老師卻不說話,方木接連「喂」了幾聲,才聽見周老師異常低啞的聲音:
「小方,幫我照顧好天使堂,照顧好孩子們……」
方木的心一沉,「周老師你在哪裡?」
「……我自己種下的惡果,我會自己解決。」說完,電話就掛斷了。
方木起身向外跑,他已經知道周老師在哪裡了。半小時後,他徑直闖進了楊錦程的辦公室。
幾乎是同時,周老師一步跨到落地窗前,反手打開了窗戶。
「你別過來!」
一個人癱軟在楊錦程的座椅上,臉上覆蓋著面膜,脖子上纏繞著鐵絲。
「那是……楊錦程?」
手扶窗框的周老師點點頭。方木死死地盯著周老師的手,小心翼翼地踏出一步,立刻就被周老師的表情阻止。
「我沒有資格再回天使堂了。」兩行淚從周老師的眼中流淌下來,「我是一個罪人,我一直把他們當作我換取內心平靜的工具。可是到頭來,我還是害得他們無家可歸……」說完,周老師看看方木,又看看趙大姐,鬆開了抓在窗框上的手,整個身子掉到樓下。救護車很快趕到,急救員確定周老師已經死亡。心如死灰的方木脫下外套蓋在周老師的身上,又摸出手機,撥通了專案組的電話。
「我是方木,我在心理研究所,就在剛才,周振邦勒死了……」
「研究所主任助理陳哲。」
一個冷冰冰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方木的心臟狂跳起來,他猛地回頭———
身著白大褂,雙手插兜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楊錦程。楊錦程面無表情地看著震驚不已的方木,低聲說:「跟我來吧。」
楊錦程播放了兩段視頻。第一段視頻裡,助理陳哲來送文件,見楊錦程不在辦公室,四下張望了一下,就大大咧咧地坐在辦公桌後,在那張寬大的座椅上晃來晃去,還舉起楊錦程的茶杯喝了一口。
第二段視頻就是周老師勒死陳哲的全部過程。
方木默不作聲地看完,又走過去掀開死者臉上的面膜,不錯,的確是那個一直在楊錦程身後謙卑恭敬的陳哲。
「他就是你們一直要找的Z先生。」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方木盯著楊錦程的眼睛,「你有證據麼?周老師又為什麼殺了陳哲?」
「你可以去搜搜陳哲的口袋,那裡應該還有一張電話卡。」楊錦程指指陳哲,「他打電話給周老師,說我是Z先生,讓周老師來殺我。陳哲對我的位子垂涎已久———你在剛才的視頻裡也看到了———甚至學我的樣子敷著面膜,用我的杯子喝水。但是很不幸,我在我的杯子裡下了麻醉劑,這倒霉的傢伙睡死過去,當了我的替死鬼。」
方木臉色鐵青,向前逼近一步,「你用什麼說服我這不是你一手策劃的?」
「我並沒打算說服你。」楊錦程毫不退讓地回望著方木,「但是你同樣無法證明這是我策劃的,不是麼?」
方木盯著他看了幾秒鐘,緩緩說道:「你知道周老師要來殺你,所以想辦法誘騙陳哲喝下你杯子裡的水,等他昏迷後,你又在陳哲的臉上覆蓋了面膜,然後靜等著周老師來殺人。這樣,你既除掉了陳哲,又逼死了周老師,對麼?」
楊錦程似笑非笑地看著方木,既不肯定,也不否認。樓下突然傳來警笛聲,楊錦程走到窗前看看,回頭說道:「JC來了。他們走進這間辦公室後,我就什麼都不會說了。你還有什麼要問的麼?」
方木一言不發地盯著他,牙咬得咯咯作響。失敗,徹底失敗了。
「那好。」楊錦程笑笑,「我最後奉勸你一句,不要針對我本人進行任何形式的偵查活動,你自己也清楚,那是毫無價值的,頂多是浪費你我的時間。」
方木感覺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湧到頭頂,他猛地伸手到腰間打開槍套……
「不不不。」楊錦程的表情彷彿是在面對一個魯莽無知的孩子,「這屋裡還有第三隻眼睛呢,你不會那麼愚蠢吧?」
房門被猛地推開,邊平和鄭霖大步走進來,見到對峙的方木和楊錦程,兩個人都不由得愣住了。
C市科學院心理研究所殺人案已偵查終結,現場發現的視頻資料證明周振邦就是殺死陳哲的兇手。鑒於犯罪嫌疑人周振邦已經畏罪自殺,案件撤銷。
醫科大學附屬醫院附近的一間茶室裡,方木和姜德先、曲蕊相對而坐。曲蕊一直無動於衷地看著窗外,馬路對面,住院部灰色的大樓靜靜佇立。而姜德先始終不肯和方木對視,但是隨著方木的講述,臉色已幾近死灰。
「整個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方木把陳哲的照片擺在桌子上,「他就是Z先生,對吧?」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們這些?」良久,姜德先艱難地開口。
「不為什麼。」方木又點燃一根煙,「作為律師,你應該知道我們依然沒有證據起訴你們。但是這已經無所謂了,我只是覺得,應該讓你們知道真相。」
三個人重新歸於沉默。忽然,曲蕊站起身來,沖方木和姜德先笑了一下。「探視時間到了。」說完,她就抓起手包,匆匆走出了茶室。
「方警官。其實,殺了人之後,我並沒有覺得輕鬆。而且我相信,其他人也一樣。我們會承擔這一切的。」姜德先低聲說:「請給我和曲蕊一點時間。」
方木把煙頭按熄在煙灰缸裡,長出了一口氣。「你隨便吧。」說完,方木起身離開了茶室。
周老師死後一個月,姜德先與妻子協議離婚,名下所有財產交割給其妻。三天後,姜德先的前妻和女兒移民新加坡。
一星期後,譚紀在醫科大學附屬醫院靜靜地死去。翌日,姜德先和曲蕊來到C市公安局投案自首。至此,教化場系列殺人案全案偵查終結,已移送C市人民檢察院起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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