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手扶欄杆,把小臉盡量嵌在兩條欄杆中間,眼巴巴地看著院子裡嬉戲追逐的孩子們。他們在尖叫,大笑,孩子也莫名其妙地受了感染,跟著笑起來。由於脖子轉動的角度有限,他沒注意到在他的右側,一個女孩正貼著欄杆,向他慢慢靠近。
「你好。」
孩子嚇了一跳,急忙縮回頭去,骯髒的臉蛋上留下兩條長長的紅印。看清是個面帶微笑的女孩,孩子剛剛邁動的腳步又停了下來,難為情地低下了頭。
女孩在他面前蹲下來,「你叫什麼名字?」
孩子低著頭,兩手扶著欄杆不說話。
忽然,一隻手撫上了他的臉蛋,在那條紅印上慢慢揉搓。孩子本能地想躲開,可是感到那隻手的溫度和細膩,只是稍微偏了一下頭,就乖乖地不動了。
「我叫廖亞凡。你呢?」女孩有雪白的牙齒和清亮的眼睛,孩子抬起頭,又低下去,「我叫賀京。」
「你怎麼不回家呢?」
「不想回家。」孩子隔了半晌才回答,「家裡不好。」
「傻瓜。」廖亞凡摸摸他的頭,「家才是最好的地方。」
「我家裡沒有人陪我玩。」他抬頭看看院子裡玩得熱火朝天的孩子們,「不像你家裡,這麼熱鬧。」
「家?」廖亞凡的表情驟然陰沉下來,她扭頭望著天使堂的小樓與院落,在越來越深的暮色中,混合著漂浮其中的炊煙,無端地生出一種煩躁之感,就好像摸到了久未擦洗的鍋台,一手的油膩與陳舊。
「那不是我的家。」廖亞凡歎口氣,再回過頭,孩子不見了蹤影。站起身來再看,孩子已經跑過了一條街,肩上的書包上下聳動,與小小的身子相比,它實在是太大了。
「你認識他?」
方木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圍欄邊,廖亞凡急忙說:「方叔叔好。」
方木點點頭,瞇起眼睛看著孩子越來越模糊的背影,「這孩子又來了?」
「嗯,他總在牆外轉來轉去的。」廖亞凡和方木一牆之隔,也看著孩子消失的方向,「他叫賀京。」
「嗯?」方木笑笑,「他不叫賀京。」
廖亞凡驚訝地挑起眉毛,似乎想開口問個究竟,看到方木已經沿著圍欄向大門走去,只好悶悶不樂地回到院子裡。
方木帶來了一些孩子穿的秋衣,其中一個袋子裡裝著簇新的時髦衣褲,不用說,是單獨給廖亞凡準備的。周老師對方木的來訪有些意外,把衣服交給趙大姐,又囑咐了幾句後,就和方木到院子裡散步。
天氣越來越冷了,院子裡也是一片枯黃。想起夏日裡鬱鬱蔥蔥的天使堂,眼前的一切竟有些蕭疏破敗之感。帶給方木這種感覺的不僅是面前的景物,身邊的老人也是這樣。
僅僅月餘未見,周老師就蒼老了許多。人更加佝僂,頭頂也稀疏了不少。他們繞著花壇一圈圈走,沉默地吸煙,周老師不時大聲地咳嗽,這聲音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刺耳,在院子裡玩耍的孩子們不約而同地安靜起來,最後一個跟著一個溜進了小樓裡。
周老師沒有注意到身邊的孩子們,彷彿在全神貫注地繞圈。吸完兩根煙,他突然問道:「案子怎麼樣了?」
方木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什麼案子?」
「越獄那個。」
方木歎了口氣,「沒什麼進展。」他看看周老師緊鎖的眉頭,急忙又加了一句:「你老先生可別跟著我操心啊,讓你操心的事情已經夠多了。」
周老師擠出一絲微笑,「我就是隨便問問。」然後又是沉默。
「如果抓住了那孩子,會判死刑麼?」繞了若干圈後,周老師又開口問道。
方木猶豫了一下,「會。僅一個故意殺人罪他就夠了,再加上其它罪名……」
周老師長歎一聲,「作孽啊。」
「沒辦法。」方木搖搖頭,「自己做錯的事情,就要負責。」
夜色中,周老師的身子好像抖了一下,片刻之後又是一聲歎息。
方木察覺到周老師有心事,剛想問問,就聽見趙大姐響亮的聲音:「老周,小方,開飯了。」
他們應了一聲,一起往小樓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周老師問道:「那個女孩子--叫沈湘那個--安葬在哪裡了?」
方木想了想,「骨灰好像在龍峰墓園。她父母給她買了塊墓地。」
「嗯。」周老師推推方木,「快吃飯吧。」
吃過晚飯,周老師還是一幅鬱鬱寡歡的樣子,方木覺得不便多留,就告辭了。路過趙大姐的房間,門開著,房間裡卻沒有人。方木走過幾步,又退回來,站在門口看著趙大姐兒子的遺像。
一個8歲的孩子,選擇自殺來結束自己的生命,究竟是什麼讓他無法承受?
樓上還依稀可辨孩子們的打鬧聲,方木不知道那些被遺棄的生命和鏡框中的孩子相比,究竟是誰更幸運些。
他走到桌前,拿起一束香點燃,又插進香爐裡。
「謝謝你,小方。」
方木回過頭,趙大姐倚在門框上,目光柔和地盯著鏡框。和白天風風火火的幹練婦女不同,現在的趙大姐更像一個疲憊而幸福的母親。
「維維,是方叔叔來看你了。」趙大姐步履輕飄地走過來,伸手在相框上撫摸著,彷彿在撫摸孩子細嫩的臉龐。
「他會感謝你的。」趙大姐回頭沖方木一笑,「維維是懂事的好孩子。」
方木的鼻子一酸,低聲說:「趙大姐,別難過,好好保重身體。」
「我不難過。」趙大姐平靜地說,「我的兒子一定會回來的。」
魯旭,男,25歲,大學本科,職業為警察,編號C09748,未婚。患者外在表現:睡眠障礙、易怒、自卑、交往障礙及性功能障礙。
既往生活史與當前生活情境:患者家庭生活正常,父母為國有企業工人,從小品學兼優。從中國刑事警察學院畢業後,加入公安隊伍。由於其工作踏實認真,頗受領導和同事的好評,並在半年前被授予二級警司警銜。一個半月前,患者奉命圍捕一名越獄在逃犯,在追捕的過程中,由於突發車禍而受傷,同時,患者的佩槍也在事故中丟失。車禍致使患者輕度腦震盪、頸椎挫傷並伴有身體多處軟組織挫傷,經治療已基本痊癒。但患者傷後表現出較強烈的情緒波動:長時間無法入睡,即使服用鎮靜藥物也無濟於事;易怒,並伴有毀物等暴力行為;個人認同感降低,無法建立自信;與同事及家人無法正常溝通,總覺得其他人在談論事故並蔑視他;患者自述與女友無法正常發生性行為,勃起障礙,並「總覺得身體已經殘缺」。
心理社會發展史:1、先前因素:患者在普通家庭成長,依靠個人努力考取大學並成為一名國家公務員,因此患者是家庭的驕傲和希望所在,患者本人也積極上進,盼望借此可以改變家族的命運。同時,患者從小接受的教育情況良好,自尊心強,加入公安隊伍後,對警察的身份抱有極高的職業榮譽感。
2、促使因素:在圍捕罪犯過程中由於意外負傷,未能完成任務,並丟失佩槍。患者在心理上無法接受失敗,形成精神創傷。
專家評估與建議治療手段:患者的症狀符合創傷後壓力障礙症,建議採用心理劇進行治療。具體步驟如下:
階段Ⅰ:準備。包括安全保證、評估及確立治療關係。
階段Ⅱ:停止不安全感及自我確認的喪失。
階段Ⅲ:創傷場景的重新組織。控制創傷壓力的效應,並且將其整合到個人的一致系統中。
階段Ⅳ:與真實世界的重新聯結,重新定義創傷對受害者和世界所造成的後果。必要時,介入新的治療議題。
方木赤裸上身,邊擦汗邊回憶楊錦程為魯旭制訂的治療計劃。在階段Ⅱ中,楊錦程加入了一個行動的環節:搏擊和射擊練習。很明顯,他希望通過這兩項練習恢復魯旭對身體控制的感覺以及增強個人認同感。讓方木感覺鬱悶的是,楊錦程選擇他陪同魯旭練習。最初方木還以為是因為他對心理劇有所瞭解,來到搏擊訓練館,看見一身腱子肉的魯旭,再看看自己乾巴巴的胸膛,方木才意識到自己就是魯旭恢復自信的參照物。
汗水、沙袋、繃帶和拳擊手套似乎是最讓魯旭感到親切的東西。他已經摘去了脖套,小心翼翼地活動了一會之後,就放開手腳練起來。他打得很投入,也很賣力,似乎對自己的身體十分滿意又充滿驚喜,方木已經氣喘如牛了,魯旭還是意猶未盡,最後提議和方木一對一練習。方木想了想,心一橫答應了。當他第五次躺在墊子上的時候,不無悲憤地想,媽的再這樣下去你痊癒了,我要得PTSD了。
訓練後,楊錦程對魯旭表現出來的精神狀態十分滿意。而目睹了整個訓練過程的邊平則始終在捂嘴偷笑,還不等方木開口,就小聲說:「算工傷,算工傷。」魯旭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一直對方木善意地笑。方木一邊活動著酸疼的下巴,一邊伸出拇指和食指。
「下次好好較量一下射擊。」
提到槍,魯旭的臉色微微一變。楊錦程不失時機地插了一句:「今天就到這兒吧。大家都回去好好休息。」
送走魯旭,邊平問楊錦程:「今天不進行射擊練習了?」楊錦程點點頭,「嗯。你們剛才也看到了,他還是不願意回憶和面對失槍的事實。這意味著他依然處在心理的過度覺醒狀態之下。慢慢來吧,循序漸進才會收到好的治療效果,邊處長,我建議再安排幾次搏擊訓練。魯警官的身體缺失感已經得到緩解,最好再強化、鞏固一下。不過,」他扭頭看看方木,笑著說:「下次安排別人吧,我看這位同志堅持不了了。」
方木也忍不住笑了。
另一場戲。
路邊餐廳的二樓上,六個人站成一個圈,他們中間的水泥地面上躺著一隻碩大的玩具熊。熊的頭部已經被摘去,脖子上方是一顆滿是鮮血的頭顱。這是個男子,他的手腳被縛,口、眼也都被膠帶封住,只能蜷縮在地上,痛苦地發出「嗚嗚」的呻吟聲。
六個人都冷漠地看著他,好像那只是一隻即將被擺上祭壇的貢品。男子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似乎快要窒息了,H先生蹲下身子,一把扯掉他嘴上的膠帶。
男子呼出一口長氣,隨後就劇烈地咳嗽起來,還沒等呼吸平復,他就迫不及待地叫起來:「對不起……放過我吧……我只知道那是個試驗……我沒有惡意……」
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內疚,男子嗚咽起來,「那是個意外……我沒想過要傷害那女孩……」
Q小姐的身子晃了一下,站在旁邊的T先生急忙扶住她。
Z先生看看手錶,起身從牆角的櫃子裡摸出一樣東西,又塞進Q小姐手裡。
是一把錘子。
「來吧,Q,徹底消滅它。」Z先生輕輕地說,「徹底消滅你的夢魘。」
Q小姐表情木然地接過錘子,久久地盯著它,似乎那是她從未見過的一樣東西。
「Q,消滅它。然後你就會好起來,永遠擺脫它。」Z先生把手搭在T先生的肩膀上,「就像T那樣。」
Q小姐扭頭看著T先生,T先生迎著她的目光,微微頷首。這動作好像給了Q小姐一些勇氣,她拎起錘子走到男子身邊,又蹲下去,一把扯下了男子眼上的膠帶。
男子的臉抽動了一下,眼睛並沒有馬上睜開,用力擠了幾下之後,才緩緩張開一條縫。當他看清眼前那把烏黑沉重的錘子,頓時驚恐萬狀地掙扎起來。
Q小姐看著男子,呼吸逐漸沉重,眼中也慢慢盈滿淚水。
男子的目光從錘子移到Q小姐的臉上,有那麼幾秒鐘,他停止了掙扎,似乎在那張臉上拚命辨認著。
「是你?」兩行淚水從男子的臉上滑落,「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求求你……放過我……」
Q小姐開始大聲抽泣,她死死盯住那張讓她刻骨仇恨的臉,慢慢舉起手中的錘子。
男子死命扭動著,眼盯著高高揚起的錘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忽然,Q小姐閉上眼睛,右手無力地垂下,錘子「光當」一聲落在水泥地面上。
「我做不到……」
Z先生皺起眉頭,但是他顯然已經預見到了這一幕,扭頭看了T先生一眼。T先生馬上上前一步,拿過Q小姐手裡的錘子,對準男子的頭用力砸了下去。
咚。
深夜。一家小燒烤店迎來了一批狂歡的客人。五男一女。他們一幅極度亢奮的樣子,在小包間裡又叫又笑,那個女子似乎是狂歡的主角,她的笑聲尤為刺耳。
這是店裡最後一批客人,老闆在櫃檯後哈欠連天的算賬,邊想,什麼事這麼高興啊?
他們直到天色微明才駕駛著一輛白色麵包車離開。
Q小姐已經躺在後座上睡著了,她的臉貼在毛絨靠墊上,不時發出輕輕的呢喃。沒有人說話。汽車在那些孤零零的路燈邊飛馳而過,每個人的臉上都不斷變換著明暗相間的表情,好像都是本領高強的變臉藝人。始終躺在黑暗中的Q小姐的睡姿愈發顯得安詳。
汽車開到Q小姐租住的公寓樓下,睡眼惺忪的Q小姐甩上車門,搖搖晃晃地拾階而上,她的手裡還攥著那個毛絨靠墊,似乎捨不得放開。
T先生搖下車窗,大聲喊道:「好好睡一覺。」
正在掏鑰匙的Q小姐突然停止了動作,慢慢轉過身來,頭頂的聲控燈光直瀉下來,一頭烏黑長髮下的臉慘白如紙。Q小姐動作僵硬地揮起手中的毛絨靠墊,好像在炫耀一件戰利品。
哈哈。
那笑聲在濃黑如墨的夜色中宛若烏鴉般尖利。
翌日清晨。福士瑪超市剛剛開門營業,早就等候在門前的顧客就一擁而入。7:30分至8:30分屬於早市購物時間,能買到不少便宜貨。一個中年婦女領著自己的兒子穿過一樓賣場,直奔二樓食品區而去。
走著走著,她發現兒子並不在自己身後,仔細一看,8歲的兒子正站在玩具區,傻呆呆地看著一面掛滿巨大毛絨玩具的牆。
她惦記著特價雞蛋,心急火燎地走過去拽起兒子的手,剛一邁步,卻滑了一跤。尷尬萬分地爬起來,才發現自己和兒子都身處一片粘稠的黑紅色液體中。
她心頭一顫,意識到這些液體是從牆上那個巨大的毛絨玩具熊裡淌出來的,她的目光循著牆上已經乾涸的印跡慢慢向上,熊腿……肚皮……胳膊……
孩子沒有聽到母親在身後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慘叫,他的大腦已是一片空白,只是死死地盯住上方巨大的黃色毛絨身體,與之對視的,是一顆破碎不堪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