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晤士河(Thames)的下游正在大興土木,挖土機的隆隆聲和鑽頭持續不斷的砰砰聲讓空氣都在震顫。幾個戴著安全帽、穿著螢光外套的男人重重地踏著沙子走來走去,把雙手攏在嘴邊互相喊著話。纖長的起重機像吸管那樣刺破了天幕。此刻這裡就像戰場,佈滿了纍纍傷痕,到處都是坑洞和殘垣斷瓦。但幾個月,或者是一年之後,就會有另一幢巨大的建築物傲然聳立進雲霄。就彷彿是城市發現大地上再沒有延展的空間了,正竭力在天空中構建著新的文明。
喬納森-斯塔林(JonathanStarling)斜靠在橋欄杆上看著那幾個男人工作,夾克衫被風吹得瑟瑟抖動。他今年十四歲,身體頎長,頂著一頭蓬亂的棕髮,他灰色的眼睛裡帶著煩惱的色彩,每個動作似乎都在宣告著:「別惹我,煩著呢」。藏在夾克裡面的校服對他來說太小了,不成樣子地巴在身上。
以上就是喬納森在陌生人眼裡的印象,但如果你去問認識喬納森的人他長什麼樣子,他們會很難給出答案。他們也許會本能地皺皺眉頭或聳聳肩,但喬納森剛好不是那種會引起別人太多關注的人。(再說,就算你問喬納森自己他是什麼樣子,估計他也沒法回答上來。他好多年沒照鏡子了。)
這種避開別人注意的能力——從大家眼裡消失的能力——從好多年以前就派上用場了。喬納森能靠著它溜出學校,像縷鬼魂似的穿過前門消失掉,既不會在家長手冊上添上麻煩,也不會引起老師們多疑的詢問。當應該在在化學課上打瞌睡,或者心不在焉地拖著濺滿泥漿的腿繞著運動場轉圈時,他卻漫步在倫敦的街道上,尋找著某種與眾不同的東西。他探索了索霍區(Soho)曲折迂迴的小巷,穿過海格特公墓(HighgateCemetery)那些七零八落,長滿青苔的墓碑,還站在亞歷山德拉宮(AlexandraPalace)高處俯瞰著像螞蟻窩般延伸向遠方的城市。
不過喬納森也不是每次都那麼僥倖。總是有懶散的警官和警察在街上梭巡,幾個特別機警的老師也會留意到他在課堂上的空座位。喬納森時而不時發現自己出現在女校長的辦公室裡,一言不發地坐著,看她悲哀地搖著頭,發表那些鼓勵性的演說。他被停過幾次課,現在是他最後一次警告了。不過他還從沒有因為這個在家裡惹來麻煩。學校有好幾次都試圖見見他爸爸,喬納森總是小心翼翼給他們一些有力的——但是拒絕性質的——回復。他有時會告訴他們說爸爸病的太厲害了,沒法出席;至少有時候這是真的。
這天,看到數學和進階數學實在是難以應付,喬納森趁著午餐時間從學校後門溜掉了。經過倫敦大橋(LondonBridge)時,金絲雀碼頭(CanaryWharf)閃閃發光的高層建築吸引了他的眼睛。等他確認地鐵裡的人都在急匆匆地走路,並沒有注意到自己以後,就坐上朱比利線(JubileeLine)往那邊去了。他到的時候正是下午三點左右,秋日明亮而寒冷的天際塗著幾抹黑色,寬闊的街道和廣場上依然滿是忙著在兩地之間穿梭的行人,他們低著頭,好像被四面八方挺立的龐大玻璃建築物給嚇壞了。
遠處出現了個熟悉的警察身影,喬納森看見他走下通道,朝著自己來了。是時候開溜了,如果他們開始問問題,你就完了。喬納森盡量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離開鐵軌掉頭往碼頭中央的兩棟大樓之間走去。那個警察對他喊著什麼,但他假裝沒聽到。一轉過街角,他就猛跑起來。
興許喬納森在跑道上不可能打破任何記錄,但在倫敦的街道上跑起來可沒人能追得上他。他繞著之字跑過上班族和購物的人,抄近路跑進了一個綠色小公園裡。有人正在臨時溜冰場裡溜冰,他們旋轉著,滑動著,劃出了道道優美的弧線。喬納森野兔般地竄了過去,那個警察又叫了幾聲,但是在後面離得很遠的地方,他落後太多了。喬納森沒管一個大購物中心的入口,而是堅持待在開闊地帶。購物中心裡有閉路監控器和保安員,總是對小孩們很留神,生怕他們偷東西。他在外面要更安全些。
他穿過幾條街道,發現自己跑到了一個小廣場上。噴泉平緩地向半空中噴灑著水花。角落裡有個小小的售貨亭在賣咖啡和小吃。廣場四周的道路上一絲聲音也沒有,這個地方有種能讓他放心的寂靜感。放眼望去,他知道自己擺脫掉了那個警察。他暫時安全了。喬納森一堵在大理石矮牆上坐下來,想要喘口氣。
廣場的一邊,三幢大樓比鄰而建,高高地挺立在喬納森面前,幾乎挨到了雲彩。最大的一幢大樓在中間,樓頂上有盞燈忽明忽滅,用來提醒低空飛行的飛機。單單是伸長脖子仰望它,就讓喬納森感覺到自己是那麼的渺小和不起眼。他很想知道在最頂層工作,每天俯視著世界的其他角落會是什麼感覺。
這時,有位穿著細條紋套裝的女士引起了他的注意。她灑脫地走在廣場中間,邊走邊用雨傘輕點著地面。圓邊帽子優雅地扣在她的腦袋一側,露出一把螢光粉的秀髮。儘管沒別的人留意那位女士,但她身上有什麼東西深深地迷住了喬納森,讓他簡直沒法把眼睛移開。那位女士看見他注視著自己,對他嫣然一笑,改變方向往這邊走來。不知怎的,喬納森心裡湧起一陣無法名狀的不安。
與此同時,那個警察從另一個方向走進了廣場,劇烈的運動讓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臉也漲得通紅。喬納森不疾不徐地站起來,緩緩向出口移動。那位女士見到這副情形,朝喬納森眨眨眼睛,把一根手指放到了嘴唇上。隨即她走到警察身旁,問起了一個很囉嗦的問題。喬納森不需要第二次示意——轉過身就跑開了。不管她是誰,都幫了喬納森一個大忙。
在去地鐵站的中途,口袋裡的電話響了起來,嚇了他一跳。他手忙腳亂地摸出電話,看了下來電顯示。是埃爾伍德夫人(MrsElwood)——他們的隔壁鄰居,也是爸爸唯一的朋友。這只可能意味著一件事情。是壞消息。
「喂?」
「嗨,喬納森。是我。你看……你爸爸又犯病了。他們把他送到醫院去了。我正開車去那裡。你還在學校嗎?我去接你吧。」
喬納森環視了下周圍,一排排的窗戶也毫無表情地回望著他。「不用了,沒事。我在回家的路上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