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尹平認識,是在一九八○年北京電影製片廠辦的一期學習班裡。那時湛容、萬隆等人雖然已經寫過長篇,但並沒有像後來這樣著名;畢必成是我們的組長,大家彼此彼此,都是學員。時令正值春天,「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討論也在熱烈進行,知識分子都沉浸在解放感之中。在藝術上,我們似乎還處在一種「脫毛」階段;我們的翅膀都還沒有展開,都還沒有對未來我們將經歷些什麼事有所準備。從窠裡仰望天空,空間是已經夠廣闊了。以後,各自作了各自的探索,各自有了各自的甘苦,各自遇到過各自的幸與不幸,但畢竟各自都寫出了各自的作品。
我們一別十一年。雖然有過書信來往,因為都忙著自己的事,也並不頻繁。偶爾,在報刊上看到尹平的作品,如見故人,總是注意的。今天,他又出了一本集子。十一年中,他竟也「兒女成群」了。集中讀了他給我寄來的幾篇小說,首先有一種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的感受。
如我這樣的人,情節的大起大落,故事的曲折複雜,已經難以吸引我了。本身就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倒是想在書中尋找小橋流水、豆棚瓜架的平靜生活以撫慰自己,並且讓我知道,世界上還有另一種人在過另一種生活。尹平似乎正是在向這種淡雅的境界開掘。寫英雄並不難,構思出離奇的故事也比較容易,難在從凡人小事中挖出悠遠的或驚心動魄的題材。這就是契弗所以被人稱道的原因。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干擾人類正常生活的,除開生態破壞、天災地震等等不可避免的意外事件,人為的因素,莫過於戰爭和政治運動了。如天可憐見,我們中華民族再別搞自己整自己的政治運動,那麼留給將來文學家去寫的,大約也只剩下尹平現在所寫的這類題材了。人類之幸運,也是文學之所幸。我以為文學就應該正常地反映人類的正常生活。戰爭和政治運動雖然創造出許許多多偉大的文學作品,可是我寧願文學史上沒有這些偉大的作品。「傷痕」也好,「反思」也好,又何必呢?「傷痕」不說已明,即使「反思」也不是好事情。如我這一代的作家雖然還在「反思」著,我想我們大概也是為了今後不再「反思」吧。
不客氣地說,尹平可說是我下一代的作家。這一代作家中,我已看出了不少大手筆的苗頭。一次我還和李國文說,我非常羨慕這一代作家們。他們竟能從如今的街頭小巷販夫走卒中發現那麼多動人的人際關係和內心世界,從平凡中發現不平凡。我們不斷地在向過去索取,而他們卻真正地是在向現在索取。我們這一代人的非常經歷,已經使我們很難探知今天人們、尤其是年輕人的正常心理。我說的「正常」,並不分什麼善惡;因為我們常常以非常的善意、感傷與同情去理解和揣度人家的惡意,當然也有時用惡意錯怪了人家。而只有他們,才能準確地把握當今的人的意向的「度」,即「分寸」。藝術,說到底,也不過是怎樣把握分寸,因而,我常覺得,在我們的下一代作家中,如真實地、不抱任何功利目的地去描寫當代生活,定會寫出偉大作品的。
所以,尹平現在走的的確是一條較為寬廣的文學道路。對於過去,他沒有負擔;對於現在,他沒有偏見。並且,年齡又是他的資本。文學的未來,總是屬於他們這一代的。不過,我並不想在一本書的序言中作出什麼吹捧。現在和未來,文學上的競爭都是很激烈的。成功者,除了應該具備文學上最基本的功力和特殊的感覺外,我以為還需有如池田大作所說的,「有對人生的真摯態度和關心人類苦惱的某種動機」。
我希望,尹一平和下一代的作家們,要比我們更具有這種慈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