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第二盒磁帶的兩天後,眨眼間就到了十二月三日。在那兩天時間裡我並沒有去警察局報案,而是依然像往常一樣過著普通的生活。照常上學,照常應付著考試的複習。
這一天的課終於結束了,我正準備走出教室。這時,我的好朋友在走廊上叫住我。
「夏海,這個星期天,我們一起出去玩吧?」
好朋友注意到自從姐姐死了後,我就沒怎麼笑過。她是為了讓我重新振作起來,才故意和我說話的。
「啊,好呀……不過,如果我去不了的話就只有請你原諒了。」
「夏海,那天你有什麼事嗎?」
朋友偏著腦袋不解地問道。
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只是我不能保證今晚我是否能活著回來。我決定依照少年在磁帶裡所說的去做,這是我早在兩天前的那個晚上,也就是在我聽完磁帶後做出的決定。
如果我去了廢墟,也許真的可以聽到那盒錄有姐姐遺言的磁帶,但為此我將要付出代價。我也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活著回來。他為什麼要把我叫到那裡去?或許我會在那裡被殺死。
「倒是沒有什麼特別緊要的事情,但……」
我這樣說道。突然想緊緊抱住自己面前的好友。她今後會有一個怎樣的人生呢?就在不久以前,我倆都是社會上普通的一員,我們每天打著呵欠踏進校門,然後把黑板上的文字謄寫到筆記本上……我曾經深信自己以後也將繼續過著這種生活。雖然很平凡,但每天都很幸福。
然而,如今再也無法奢望那樣的日子會再次降臨。我突然發現,自己已不能夠再過上安穩而平凡的日子了,我已經與死亡結下割不斷的關連。儘管我眼前這個朋友正期待著美好的未來,可是現在我們或許就在此作別,以後再也不會相見。一想到這些,我頓時覺得難捨難分起來。
「那麼,我們明天再見。」
我朝朋友揮了揮手,道別了。
走出校舍,十二月的陣陣寒風猛烈地吹打著臉。雖然太陽還沒有完全西落,但天空已經掛起一層厚厚的黑色雲霧,四周昏暗一片。我裹緊外套,低下頭,加快了步伐。
當還在校舍附近時,手機響了起來。是阿樹打來的。
「現在?我剛放學,現在正走出校門。」
我在校門旁停下來,和在電話另一邊的他聊起來。校門的大道上,穿梭不息的汽車來來往往。汽車聲、風聲混在一起,不時掩蓋了對方的說話。
「你說什麼?我聽得不大清楚。」
我一邊提高了嗓門,一邊問他。
「啊……上次真是太謝謝你了。我沒什麼,我很好……」
也許這也是我和他的最後一次通話。想到這裡,我就把聲音放大到可以超過四周嘈雜聲的音量,幾乎快要哭出聲來。我和阿樹是在中學時認識的,我們就像姐弟一樣,非常要好。
「你再大聲點……」
聽到阿樹那和著嘈雜聲的嘶啞嗓音,我緊緊地閉上眼睛。
「所以你不要太在意。讓你擔心,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沒有哭……」
隨後,草草地結束了和阿樹的簡短對話。
坐在回家的火車上,我再次確認了時間,此時已是下午五時。就在我趕往車站的途中,太陽已經下山了。從火車的窗往外望,外面已經伸手不見五指。現在距離和少年碰面還有六個小時。
然而不知為什麼,我沒有因為極度的恐懼而嚇得全身發抖。相反,我的心十分平靜。我閉上眼睛,盡情享受火車的震動。也許我已經對即將面臨的危險感到麻木了。在餐廳裡看到姐姐的牙齒時,我已經徹底麻木了。恐怖正一步一步地降臨,已經讓我失去了現實的感覺。
我從未考慮過要如何反抗少年。我已經下決心前往那座廢墟,並從沒有打算帶武器來保護自己,也沒有打算告訴其他人。我只是想聽聽姐姐的聲音,我只想這樣而已。對此刻的我來說,其他任何東西都已經不再重要了,即使那個少年想加害於我。
今天,父親和母親仍然忘記鎖大門。我走進屋裡,並告訴他們我回來了。
母親正在日式房間裡折疊洗好的衣服。她聽到我的聲音,就立刻回答:「你回來了。」並露出微弱的笑容。那副極其脆弱的表情,彷彿要是再多用點力氣,整個人都會崩潰似的。
父親則無精打采地坐在起居室的火爐旁。我看不到他的表情。記得小時候,我和姐姐常常懸吊在父親的手臂上蕩鞦韆。然而父親現在那弱小的背影清楚地告訴我,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爸爸,我回來了……」
我在父親身旁坐了下來,並跟他打招呼,但我沒有聽到任何回應,我想他可能睡著了吧,於是我便打算上樓去。
「夏海……」
父親叫住我。
「嗯……讓你們擔心了,真是對不起……」
「你在說什麼呀?」
今天我也好幾次對朋友說過類似的話。
「雖然曾經有很多人說你和博子長得很相像,但……最近我才發現你們姐妹倆真是挺相像的。博子在世的時候我沒怎麼注意,現在只剩下你一個後,我才發覺的確是這樣……」
父親抬起頭,望著我。他還說時常把我錯認作死去的姐姐。說這話時,父親的眼神裡充滿著溫柔與悲傷。
「夏海,你剛從學校回來的嗎?」
父親見我點了點頭,感到很奇怪。
「但剛才我似乎聽到有人上樓的腳步聲……」
「會不會是媽媽呢?」
「那時她在這裡,所以肯定不會是她。」
父親說當時根本沒有聽到門鈴聲,只聽到有人走進房間的腳步聲,於是他們就以為是自己的女兒回來了。
我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
原本放在房間書桌上的磁帶不見了。可能是少年偷偷溜進家取走了。這是很容易就能猜到的事。
要是今晚我沒有從廢墟中走出來的話,警方一定會到我房間裡來,然後找到磁帶。恐怕他也非常清楚這一點。為了不讓警方得到磁帶,於是他溜進來並取走它。
簡單地說,他根本沒有打算要我活著回來。
想到這裡,頓時覺得自己渾身無力,一下子癱軟在椅子上。這兩天我也預感到自己可能會被殺掉,但他要殺我的明確意圖,直至現在才清楚地擺在我面前。
看來,要是我遵從他在磁帶裡所說的到廢墟去的話,我只有死路一條。
死,究竟意味著什麼?那個少年說,他只有在死亡面前,才能感覺到這個世界的存在,如同吸血鬼吸食人類的血液一樣,他也在玩味著人類的死亡。
我久久地癱倒在椅子上,身體無法動彈。四周異常地寂靜。我開始胡思亂想,想著姐姐如何被他殺害的情景來。這時,姐姐的臉突然變成我自己的臉,但事實上,我並沒有遭受到想像中那麼嚴重的精神打擊。
以前的我,清楚地知悉生與死的界限。自己的確活在這個世界上,姐姐、父親和母親、大家都活在這個世界裡。
但是,如今的我,生與死的界限卻變得如此模糊。我正站在一個白與黑混雜的灰色世界中,親眼目睹姐姐屍體的父母也和我一樣,一條腿已經踏進死亡的世界,並且怎麼也不能掙脫出來。
更何況姐姐……姐姐的確已經死了。但是對我來說,磁帶上她錄下的聲音還活在這個世界裡。磁帶中的姐姐,的確有著呼吸,並且正在思考著什麼,想要對我說些什麼,姐姐正等著我的到來……
我不清楚生與死之間究竟有著什麼界限,但現在的我正站在這條界限上。
「夏海。」
有人在樓下叫著我的名字,是母親的聲音。
「吃晚飯了。」
我站起來打算回答母親:「好的,馬上下來。」要是我不去的話,就只剩下父親和母親兩人吃晚餐了。
自從姐姐走了以後,剩下的我們三人雖然各自承受著打擊,但吃飯的時候也會盡量湊到一塊兒。每當大家望著餐桌旁那唯一一張多餘的椅子時,都沒法說出什麼可以令氣氛活躍起來的話題來。可是,餐桌卻成了證明我們家依然存在的最後象徵。
不過,我站起來的身子卻在半途中停了下來。
「夏海?」
也許母親見我沒有回應,覺得有些不對勁吧!母親的呼喚聲已經傳到了樓梯口。
我回想起剛才父親的表情。要是我現在下去和他們圍著餐桌吃飯的話,我去廢墟的決心肯定會被動搖。要是我這樣一去不返的話,父親和母親今後將怎樣生活下去呢?想到這裡,不知道是出自對他們的愛還是對他們的憐憫,我的身體就像被鎖住了似的一動未動。
「不吃飯嗎?」
聽到媽媽的聲音我開始猶豫。
就在這時,我看到放在書桌上圓筒狀的東西,我的目光就像被吸住似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個東西。那是我不久前從姐姐房間拿出來的,一支如同血液一般鮮艷的口紅。
我緊緊地閉上眼睛,並狠狠地再次下定決心,於是我靜悄悄地坐了下來。
「……我今天不餓,不想吃了。」
房間的門緊緊地閉上,所以我看不見站在樓梯口的母親,但我可以想像到母親的表情。母親聽了我的回答後,靜靜地站在那裡,正抬頭望著我的房間。
頓時一股極大的罪惡感刺痛了我的心,劇烈的酸楚一陣一陣地敲打著我的胸膛。我已經看到母親知道自己的女兒不願下樓後,失望地離開樓梯口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