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在我正對面、剛才阿樹一直坐著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我像被注射了麻醉劑似的,身體絲毫不能動彈,只是默默地注視他的一切行為。但我想,即使我的身體可以活動自如,我也不會拒絕他在我的對面坐下,更不會悲憤地大聲吼叫吧。
是我殺的……
少年這句話在我的腦海裡久久迴盪,我想兇手或許真的就是他吧!但進入了耳鼓的這一句話卻無法那麼容易地滲進我的大腦。如同突然往盆栽裡一口氣灌入大量的水一樣,他的聲音充溢在我的頭蓋骨與大腦之間,大部分沒來得及被大腦吸收。
少年看了看我的臉,稍微皺了皺眉頭,然後把身體微微朝餐桌前靠了過來,嘴裡說了些什麼。你不要緊吧?他似乎是這樣說道。嘴唇好像的確是這樣動了幾下。然後,他伸出一隻手來,越過桌子想摸我的肩膀。就在他指尖快要碰到我的衣服時,我失聲叫了出來。
「不要碰我!」
我立刻把身體盡量向後往牆壁的方向靠,就連沙發的靠背也快被我壓彎過去似的。這並不是我有意識的動作,而是我在瞬間裡做出的條件反射。
就在這時,餐廳裡所有明朗的談話聲都回來了。不,說它們回來了並不準確,實際上店裡的音樂以及顧客們的談話聲從沒有間斷過,一直都沸沸揚揚。只是這一切都沒有再進入我耳朵裡而已。但是,不一會兒,我腦子停止的時間又開始起來。
我的叫聲似乎驚動了坐在通道旁的一家人。那夫婦驚奇地回頭看了我一眼,因為擔心碰上我的視線會尷尬,於是他們又轉過頭去和家人繼續聊天。
「你不要緊吧?夏海小姐?」
少年把伸向我的那雙手縮了回去,又重重地坐在沙發上問我。我也重新坐好,並搖了搖頭說:
「怎麼會不要緊呢……」
我很激動。雖然沒哭,但擠出來的卻是嗚咽聲。
「我渾身都不舒服……」
我的腦子裡一片燥熱,我不知道是應該對他感到恐懼,還是應該對他感到憤慨。我只是感覺到坐在自己面前這個少年身上那種超乎尋常的氣息。
不管我在他面前如何驚慌失措,他依舊像在觀察生物似的,永遠擺出一副異常沉著冷靜的面孔。而我,彷彿成了正在被人用顯微鏡觀察的昆蟲。
「夏海小姐,我可不想聽到你淒慘的叫聲。」
他的說話中沒有任何感情波動,彷彿就像沒有了心肝似的。
我頓時感覺到自己正與一個極其恐怖的傢伙隔著餐桌對峙著。
「你為什麼殺死我姐姐?」
想必他不會像阿樹那樣不時咧嘴而笑,更不會像阿樹那樣很容易就向對方傾訴苦惱,他是不可能因為別人而動搖的。他就像被剝落掉精神的枝葉,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幹、一個被抽調人性的人……雖然以這種形容有些古怪,但他給我的就是這一種印象。
「我為什麼殺死博子小姐?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他像在講述一個故事似的慢吞吞地說道。
「……但這並不是因為她有什麼不好,殺死她完全是因為我自己的問題。」
「……你的問題?」
他彷彿陷入了沉思,稍微停頓了一會兒。就在他沉默的時候,他的眼睛也沒有離開過我。過了一會,他依舊保持沉默,只是略微地抬了抬下巴,指著坐在通道旁那一家人說:
「你剛才一直在看那家人,是吧?」
這時,從那邊傳來兩姐妹的嬉鬧聲。
「看到那對姐妹,是不是已經把她們當作博子和你?是不是又回到了從前?你剛才不是已經把珍藏心底的幼年時代那美好回憶又重溫了一遍嗎?」
「不要再說了……」
我想用手摀住耳朵,不想再聽到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就如同他穿著鞋子在我的心裡不停地踐踏一般。
「我也有一個妹妹。在十幾年前,我們也曾像那家人一樣,圍在桌前一起吃飯。雖然我不記得了,但確實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歷。你覺得很意外嗎?」
他每吐出一句話,我心臟的跳動就隨之加劇起來。我的心彷彿正在一個通向無底深淵的坡面上滾動,並且不停地加快速度。
「你看那個小女孩。注意,千萬不要被她記住你的臉……」
少年略略壓低了聲音。
我把目光從他身上挪開,並瞟了瞟鄰桌的那個小女孩。她正站在沙發上,那雙清澈的眸子正四處張望,一雙小手緊緊地拽著母親的衣服。我和那個小女孩素不相識,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但我依然覺得她十分惹人喜愛。
「夏海,如果那個小女孩十年後會殺人的話,你又會有什麼感想?」
「或許她會殺害她的父母或者姐姐,並不是沒有這種可能,說不定她已經計劃好了一切。她那副小孩子的天真面孔完全是靠她的演技裝出來的,真正的她說不定正要抓起用來切漢堡包的刀叉,迅速地割破她母親的喉嚨。」
「求求你……」
求求你別再說下去,你已經瘋了。我用手伏著臉,緊緊地閉上眼睛,忍受著他的一言一詞。他的每一個字都變成一陣陣劇烈的疼痛敲打在我的臉上。
「夏海,抬起頭來……我只不過開個玩笑而已……你看,那個小孩並沒有殺任何人,剛才說的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抬起頭,瞪大眼睛盯著他。幾滴眼淚從我眼眶裡滾了出來,發出了剔透的光芒。
「我生來就有這樣的習性。雖然像她這般大小時,我還沒有意識到,但當我上小學時,我已經發覺自己有些與眾不同。」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困惑地問道,他卻絲毫沒有顯出不耐煩的樣子,繼續解釋著:
「我是在談一種關於生來就想殺人的宿命。我的一生就背負著這樣的宿命,正如吸血鬼必須吸人類的血液一樣。我也必須殺人。我是被事先安排好這樣的宿命才來到這個世界,並不是因為家庭暴力使我的腦子受到刺激造成的,也不是因為我的祖先中曾有過殺人惡魔。我在一個極其普通的家庭裡長大的,但是,我並沒有像普通的孩子一樣,幻想與朋友或者寵物玩耍,而是時刻幻想著屍體來度過我人生的每一天。」
「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覺得他已經不是人,而是一個非常可怕、不詳的東西。
他突然停了下來,搖了搖腦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必須去殺人,無論我怎麼苦思冥想,也始終找不到答案。而且我必須隱藏好自己的秘密,每天過著演戲一樣的日子。我必須小心謹慎地提防周圍每一個人,擔心他們發現我深藏心底的秘密。」
「連你的家人也……」
他點了點頭。
「家裡的人一直都把我當作一個普通孩子,因為我總是細心地注意每個生活細節,已經成功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普通的小孩。」
「……你,必須徹底偽飾自己來度過每一天嗎?」
「是的,所有的一切都在偽飾自己。」
我不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於是他又補充:
「無論是和家人說話,還是對朋友親切的態度,我不覺得這些是出於我的本意,只覺得自己在扮演一個早就被安置在某個劇本中的角色,自己也只不過在盡量背誦可以附和身邊人的台詞。記得小時候,我曾經仔細地尋找過家裡每個角落,但從來都沒找到劇本的蹤影。對我來說,只有死亡才能讓我真正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所以,我希望有人死。
他的嘴唇這樣微微地動了動。
「……所以你就把姐姐……」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走在街上,看到她坐在汽水機前發呆,眼睛哭得紅腫。於是我上前問她要不要緊,她卻笑著露出犬齒,還對我說了聲謝謝……」
他說是因為喜歡姐姐的犬齒才殺死姐姐,他竟說那就如同戀愛一樣。
我仔細地聽著他的每一句話,覺得自己象被牢牢地按在餐館的沙發上。看了看他那雙放在餐桌上的手,那是從校服黑襯衫的袖口裡露出來的一雙白皙的手。細長的手指,還有那修剪得非常漂亮的指甲,眼前這一雙手的確是一雙人手,但正是這雙白皙的人手,卻在七星期前殺害了我深愛的姐姐。
「你是因為喜歡上姐姐的犬齒就……」
他輕輕地點了點頭,從身旁的袋裡拿出一個東西。那是一個一隻巴掌大小的立方體。
「這是用樹脂凝固而成的。我早就想給你看看。」
他把立方體放在桌上。這是一個晶瑩剔透的樹脂球,其中漂浮著由二十顆左右的白色小顆粒連在一起的懸浮物,它們在砌塊裡組成一個上下重疊的U字型。
「把散落在滿屋子裡的小東西全部收集起來,可真費了我不少氣力。」
是牙齒。那是牙齒懸浮在由樹脂凝固而成的透明體中,並且還保持著人的牙齒的本來形狀。
其中,我發現了那曾經非常熟悉的幾瓣犬齒。
再一次傳來餐館裡孩子們的笑聲,屋內明亮的燈光反射在銀色的裝飾品上顯得格外耀眼。在這洋溢著祥和氣氛的餐廳裡,擺在我眼前的卻是姐姐的牙齒。這一切彷彿都在夢裡。
我竟然沒有感到絲毫的恐怖,心裡有的只是悲楚。沒有任何人告訴過我,姐姐的牙齒被統統拔了下來。
他把樹脂球放回袋裡,然後拿出一個信封。
「我盡說了些廢話,這是第二盒帶子。」
他打開了信封,倒著遞了過來。從信封中掉出一盒磁帶,掉落在桌子上。
《VOICE2·北澤博子》。磁帶的標籤上印有列印出來的字樣。
「另外還有一盒磁帶。」
「請把那盒也給我!」
他一邊站起來一邊對我說:
「聽完第二盒磁帶後,你再考慮要不要第三盒。」
在他走出店門後,有一會兒我沒法站立起來。眼看著磁帶放在桌前,而我卻依舊在回想漂浮在樹脂球裡姐姐的牙齒。
我把裝有咖啡的杯子送到嘴邊。咖啡已經涼透了,坐在通道旁的小女孩一直看著我,她的嘴角上沾滿番茄醬,非常可愛。小女孩瞪大一對漂亮的黑眼睛盯著我的手,一定是聽到我拿在手中的杯子與托盤不停地抖動所發出的咯咯聲響,覺得有些奇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