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青春獻給你 好夢一場 第六節
    我印象裡一直認為,第一次見劉震雲是在頤和園。寫這本書前,我向劉老師求證,他告訴我,第一次見面是在魏公村的京城酒樓。頤和園已經是第二次見面了。

    可見記憶是多麼的靠不住。

    經他提醒,我似乎想起了當時的情景,和他在一起的有陳道明和張元,我和鄭曉龍、好像還有劉歡,也是去那裡吃飯碰上的。我還想起了那家酒樓老闆的名字,叫李玉安,曾是北京十佳青年。

    有一段時間,我幫馮鞏寫小品,經常和中央台《藝苑風景線》的一幫哥們兒去那裡吃飯。

    記得有一次我和馮鞏都喝高了。兩人從京城酒樓出來,不知不覺沿著魏公村大街一路向南,最後索性坐在馬路邊傾訴衷腸,說到委屈處抱頭痛哭。今天已經想不起來當時都聊了些什麼,只記得,朋友聯繫不到我們,開車沿途掃了幾圈,天放亮時才在白石橋的路邊撿到們。那時我淚也哭干了,話也說累了,躺在馮鞏的腿上睡著了。

    之後我寫出了小品,《融》。是由馮鞏和王蘭合演的。

    故事是這樣的,妻子因有外欲,毅然離丈夫而去。後來悔悟,重新回到丈夫身邊。裡面有一句台詞我十分得意。

    妻子慚愧,問丈夫:我跟別人好了,又回來,你心裡就不彆扭嗎?

    丈夫相當豁達,說:我就當自行車丟了,讓別人騎了一圈又送回來了。

    本來是要說劉震雲,卻讓我想起了鞏哥。想起了一段往事。

    女兒出生時,我在從河南開封回來的火車上。到了北京直奔醫院,隔著哺乳室的玻璃窗看到護士抱著的嬰兒,心情不像想像的那樣激動,就覺得是完成了一件事。

    回家睡了一覺,醒了,還想再看看她,於是又跑到醫院去。

    當時天已經黑了,姐姐在醫院門口徘徊,見到我立刻迎上來,從她的神情上不難看出似有災禍發生。姐姐囑我作好思想準備,腳步匆匆帶我來到婦產科的主任面前。然後我被告知以下事實:

    嬰兒先天顎裂。就是在口腔的上顎通往鼻腔的部位有一個小洞。通常來說,顎裂往往伴隨唇裂,那樣出生時即被發現。而嬰兒僅是顎裂,所以當時未見異常。事隔一日,護士喂哺時嬰兒嗆奶,經診斷確認,嬰兒是顎裂。

    醫生還告知:因為現在每對夫婦只能要一個孩子,所以遇到這種情況,如果家長放棄嬰兒,醫院可以負責處理,並且出具證明,再生二胎。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告訴醫生:我不放棄。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點都沒有猶豫。就因為隔著玻璃看了她一眼,覺得這生命已經緊緊和我連在一起。

    我問醫生:日後對她的智力和健康有影響嗎?

    醫生做出肯定回答:沒有。只是因為嗆奶會給哺育帶來一些麻煩,需要精心呵護。最大的問題是,因為顎裂漏氣,孩子今後說話,發音會受影響。比如說,「叔叔」,會說成「呼呼」。修補顎裂的手術並不難,但因為孩子太小不懂得配合,往往會導致術後傷口難以癒合,最好在八九歲時再作手術。但那時孩子已經養成發音習慣,很難矯正。

    我說:「呼呼」就「呼呼」吧,誰讓我趕上了呢。沒準我女兒長大了是思想家哪。

    醫生笑了,我也笑了。

    剩下的問題就很簡單了,先瞞著她媽媽,等剖腹產的刀口養好之後再告訴她。

    我來到哺乳室,俯瞰著躺在床上的寶貝女兒,說是床,其實就是一排乳白色的塑料盒子,其形狀酷似當初「義利食品廠」裝「維生素麵包」的容器。我心裡對女兒說:小兔仔子,你運氣不錯,趕上混蛋的爹媽,你小命就沒了。

    我姐夫給女兒起了個名子:馮思語。

    就因為隔著玻璃看了她一眼,覺得這生命已經緊緊和我連在一起。就因為隔著玻璃看了她一眼,覺得這生命已經緊緊和我連在一起。女兒長得像我,但不難看。

    意思是盼望她有朝一日,能向正常的孩子那樣說話。期望值不高,不像很多家長給孩子起的名字,充滿人生遠大理想。

    小思語一歲半時,我一狠心,在口腔醫院給她作了手術。

    手術的當天,馮鞏來了,推掉了所有的事情,一直站在樓道裡陪著我。

    術前醫生叮囑:術後最要緊的是不能讓孩子哭。

    馮鞏聽了,拉上我跑到醫院對面的魏公村百貨商場,買下了十幾件玩具。

    他說:孩子喜歡玩具,可一件玩具玩不了一會兒就煩了,得給她多買幾件,玩煩了這個再給她那個。讓她新鮮沒夠。用玩具分散她的注意力。

    熟悉馮鞏的人都知道他有多忙。那一天,鞏哥的「大哥大」都響炸了。

    手術後,女兒傷口癒合得很好。說話口齒伶俐。我把女兒的名字改了一個字,「馮思語」改為「馮思羽」。意思是,盼望她茁壯成長羽翼豐滿。也和其他家長一樣,理想也有點遠大了。這就叫得寸進尺。

    馮鞏的為人我還想囉嗦幾句,至於讀者是不是有興趣,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我不是專業作家,著書立說,文以載道。我就是一糙人,人到中年,一腔廢話,不吐不快。

    一九九二年,我和鄭曉龍合寫的電影劇本《大撒把》被夏鋼導演看中,欲拍成電影。但當時北影並沒有看好這個本子。沒有投資拍不成,我就把本子交給馮鞏看,問他是否喜歡?我知道他認識很多企業家,而且因為他的為人,都不是一般關係。

    馮鞏喜歡,並且很快幫助夏鋼找到投資。我的任務也算圓滿完成。

    不想,北影聽說有人要拍,又改了主意。決定上馬,而且還點名要葛優出演。

    夏鋼是北影的導演,不好違命,也知道這樣做事情,對馮鞏有些不夠意思。找我商量,解決的辦法有兩條:

    一是做通馮鞏工作,放棄這部戲;

    二是我們從北影撤出劇本。

    說心裡話,作為一個新人,我不想得罪北影,也覺得葛優演更適合。於是找到馮鞏,不知話該怎麼說。鞏哥是何等聰明之人,見面三言兩語,聽出其中玄機,然後笑著對我說:你是我兄弟,只要對你好,我怎麼都成。千萬不要為這件事傷神。

    我又問他:那你怎麼和投資的人交待?

    他回答:都是我兄弟,都是一句話。

    雖然這件事之後,馮鞏一如既往地待我如手足,但我知道我傷害了他。現在想起來也傷害了自己。

    我在這裡向他說一聲:鞏哥,真的很抱歉。

    寫這本書時,適逢劉威的話劇《叫聲哥哥,淚流滿面》首演。劉威邀我去看戲,說句不客氣的話,戲很一般。節奏拖泥帶水,三個多小時的演出,說了很多車轱轆的話。老想上剪接台重新給他剪一遍。

    但有一點很可貴,真摯。

    戲中一聲聲對哥哥的呼喚,令我淚流滿面。

    當然,我也是淚做的人。年齡大了尤其愛動感情。這一點王朔最瞭解,在一起時,見到我眼圈發紅,他就先不好意思,忙說:求你了,千萬別哭。

    他的心怎麼就那麼的硬喲———

    寫到這裡,我忽然感到困惑。原本要寫劉震雲的章節,不知道在哪裡拐了彎,洋洋灑灑,一地雞毛。是接著往下寫,把劉老師也捎進這一章,還是另起一章,再不拐彎?

    我又打電話向劉老師請教。

    劉老師說:一句話。覺得說完了,也可以作為一章。幾萬字,還覺得有話沒說完,就接著說。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寫得東西是不是有意思。

    掛上他的電話,我決定抽根煙,接著把這一章寫下去。

    那天,在頤和園,與劉震雲同來的還有一位,叫高山。後來我才知道他是一位製片人。他們和王朔交談了一陣,留下一個劇本,匆匆地離去。不知道是因為只是第二次見面不熟悉的緣故,還是急著回城裡,離去時,他們沒有過來和我打招呼。

    劉震雲他們走後,王朔一個下午都關在房間裡閱讀劇本。他的閱讀速度非常快,幾乎是一篇一篇地翻。這一點和電視藝術中心的李曉明很像,李曉明不僅能夠以飛快的速度寫出一部五十萬字的《渴望》轟動全國,而且還能以飛快的速度閱讀社會各界給中心送來的劇本。往往是,約好作者下午兩點來談意見,中午吃完飯才開始看本子,一個多小時就能把一部10集的電視劇本翻完。然後胸有成竹地和人家談修改意見,從結構到細節毫不含糊。這一點我怎麼學也學不會,看一個五六萬字的電影劇本,得讀一宿。所以現在徐帆每次接戲之前,把一摞二三十集的電視劇本子交給我,讓我看完了表態,因為我閱讀速度非常慢,總也給不出意見,常常會讓找她的劇組誤會,以為她不想接人家的戲。其實她也在等我的消息。

    夕陽只在頤和園裡留下最後一撇的時候,王朔走進了我的房間,把劇本扔在我的桌上,說:這是劉震雲寫的《一地雞毛》,10集。我覺得很好,也適合你拍。你先看看,願意,告訴他們。錢都有了,馬上就開拍。

    後來我才知道,我是撿了個大便宜。

    該劇,之前本來已經開拍,導演是張元,但廣電部突然要停拍這部戲。高山跑到廣電部去打探,問是劉震雲的劇本不能拍,還是張元不能導?部裡說:不是劇本的問題。由此他們得出結論,那就是張元的事了。因為那時張元是地下電影的代表人物,政府怎麼看他都彆扭。我一口氣看完了劇本。知道這回我是抄上了。迫不及待告訴王朔:

    劇本一個字都不用改就可以拍。

    王朔陪我和劉震雲、高山見了面,吃得是涮羊肉。

    我提出的條件是,以前拍了多少素材與我無關,我不看,也不會用。一切從零開始。

    他們沒有意見。

    之後,劉震雲老師斷斷續續對我講了一些話。我盡可能全面、準確地把這些話從記憶的深處打撈出來,以饗讀者。

    劉老師首先說:

    《一地雞毛》寫得不是凡人小事。寫得是凡人大事。如果拍出來僅僅表現的是凡人無小事,那我認為可以不拍。

    劉老師又說:

    這些小事放在個人身上,就變成了大事。你可以問問走在街上的人,對他個人來說,是分房子,長工資這件事大?還是蘇聯解體的事大?我想答案一定是前者。

    凡人無小事。泛泛地說,蘇聯解體、美國和伊拉克的戰爭、埃塞俄比亞的大饑慌、柏林牆的推倒,這些都是被公認的發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大事。而孩子的入托問題、長工資評職稱的問題、分房子的問題,包括發生在「八部七局六處」裡的瑣瑣碎碎的事情,則被公認是發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小事。但這些小事放到個人身上,就變成了大事。所以大和小的關係是相對的,角度不同而已。

    劉老師還說:

    上至國家主席,下至平民百姓,看起來需要面對很多人,但其實不然。每個人真正需要應付的不過也就是七八個人。把身邊的這七八個人應付好了,日子就太平了。這七八個人擺不平,日子就不好過。這就需要拿出你的全部人生智慧來應付。

    態度當然得是積極的,不能掉以輕心。從這個角度說,《一地雞毛》是一部積極上進的作品。是生活的主旋律。有人說它很消極,我不同意。如果把它拍成了一部消極的作品,那我也認為可以不拍。

    劉老師最後強調:

    《一地雞毛》裡的人物全是正面人物,沒有反面人物。如果他們之中的某些人做出了傷害別人的事情,那也是出於自我保護不得已而採取的自衛行動。他們的本質都是善良的,對生活對人群都是充滿善意的。因此我建議,馮老師可以把它拍成一部充滿善意的作品。

    劉震雲的這種高屋建瓴的創作思想,極大地鼓舞了全劇組的創作熱情,為我們的創作指明前進的方向。這就是燈塔的作用。

    如果說《編輯部的故事》是我作為一名編劇,在王朔創作風格的引領下,跨出了堅實的一步;那麼《一地雞毛》,則是我作為一名導演,在劉震雲創作思想的影響下,創作上走向成熟的一次飛躍。

    《一地雞毛》拍攝完成後,送劉震雲過目。

    得到的批示是:

    同意下發全國,組織幹部群眾學習。

    電視劇在上海首播,隨後在全國鋪開。

    收到的評價是:

    這是一部「新現實主義」的力作。

    在此之前,我常聽到一些類似的詞彙,像革命現實主義、魔幻現實主義、浪漫現實主義、批判現實主義,之類,一直弄不清楚這麼多種現實主義的區別何在。現在好了,《一地雞毛》被定了性,屬於「新現實主義」,還是力作。那我得按照我的認識給這一主義下一個定義,它的主要特徵應該是這樣的:

    看似風平浪靜,實則刀光劍影;看似不鹹不淡,實則波瀾壯闊。一切都不露聲色,於形中勢不可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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