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從一場雷雨開始的。
安度因已經對塞拉摩時常發生的暴雨習以為常,儘管有時頗為暴烈。但這一次,雷聲將他從睡夢中驚醒,震得牙齒吱嘎作響,閃電將他的臥室照得通亮。他一下子坐起身來,剛好聽見另一記炸雷。雨水猛烈地潑向他的窗子,辟啪作響的聲音讓他簡直以為雨滴將會破窗而入。
他下了床望向窗外——努力分辨著,但在這瓢潑大雨當中卻什麼也看不見。他轉過頭,聽到走廊上傳來說話的聲音。他微微皺起眉頭,穿上衣服探出頭去想要弄清到底是怎麼回事。
吉安娜從他身邊跑過。顯然她也剛醒過來匆忙披上衣服。她的雙眼清醒有神,但頭髮卻根本沒梳過。
「吉安娜阿姨?出什麼事了?」
「洪水,」吉安娜簡短地回答。
一時間安度因彷彿回到了丹莫羅那場雪崩的時刻,當痛苦而惱怒的元素們再一次把怒火發洩到無辜的平民身上。艾琳的笑容湧上心頭,而他強迫自己把它放到一邊。
「我馬上就來。」
吉安娜吸了口氣,像是要出言反對一般,接著卻朝他勉強一笑,然後點了點頭。「好吧。」
他飛快地拽上鞋幫最高的靴子,披上一件帶著兜帽的斗篷,然後跟著吉安娜以及幾名侍從和衛兵衝了出去。
暴雨和狂風的抽打讓他幾乎邁不開步子。它們似乎從側面襲來,而非當頭直落,讓他一時間喘不過氣來。吉安娜也走得同樣艱難。他們就像喝醉了酒一樣,從高高的塔基蹣跚走下。
安度因知道今晚本是月圓之夜,然而濃厚的雲層卻遮蔽了所有的光亮。衛兵們提著油燈,但燈光卻是晦暗不明。在這樣的雨中,火把更是毫無用處。安度因一腳踩進齊踝深的水中,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氣。儘管隔著厚厚的長靴,水也透了進來讓他感覺冰冷。當他的眼睛習慣了昏暗的光線,安度因發現整個地方全都漫上了水。好在還不算太深——暫時不深。
「艾登中尉!」吉安娜大聲叫道,一個騎著馬的士兵掉轉坐騎濺著水花朝她走來。
「我們正在開啟城堡大門,把那些需要避難的人都帶進去!」
「遵命,我的女士!」艾登也高喊著回答道。他猛一拽馬頭,朝磨坊的方向而去。
吉安娜頓了片刻,然後朝天舉起雙手,手指比劃著動作。安度因聽不見她的聲音,但能看見她的嘴唇在蠕動。轉眼的功夫,一個巨大的龍頭出現在她的身邊,令安度因不由吸了口氣。那龍頭張開巨口,朝積水噴出一道火焰,蒸乾了一大片地面。自然,洪水立刻重新湧來填補空缺,但那龍頭似乎永不疲倦地繼續噴吐火焰。吉安娜滿意地點了點頭。
「到碼頭去!」她朝安度因叫道。他跟在她身後,以最快的速度堅決地趟過積水。隨著地勢越來越低,積水也越來越深。就在前方,安度因看到了一幕原本滑稽的場面,然而此時此刻,這只不過帶來了更大的混亂。所有的獅鷲都飛到了各棟建築的房頂上。它們的翅膀和皮毛都已經濕透,當飛行管理員們交替叱罵和懇求它們「請下來吧!」的時候,它們只是報以抗拒的嘶叫。
現在積水已經到達了安度因的膝蓋,他和吉安娜以及衛兵們都頑強地向前跋涉。居民們都和獅鷲一樣盡可能逃往最高的地方。他們的本能反應是明智的,但現在閃電又烈又多,起初貌似正確的選擇現在卻隱藏著更大的危險。現在安度因和衛兵們幫著受驚的商人和他們的家屬爬下屋頂到達安全的地方。
安度因開始顫抖起來,他的斗篷和長靴都很厚實,但是當完全浸泡在水中的時候,它們卻不能帶給他任何溫暖與乾爽。積水森寒刺骨,他簡直感覺不到膝蓋以下的小腿了。可他仍然堅持著。人們正在受難,而他得幫助他們。當一道閃電照亮夜幕的時候,他正張開雙臂接住一個抽泣不已的小女孩。當她抱住他的時候,安度因越過她的肩頭看到碼頭的方向,一道熾白的電弧擊中了木製的平台。緊接著是一聲震耳欲聾的驚雷,拌和著人們淒厲的尖叫聲,以及木頭碎裂的吱嘎聲。停泊在那裡的兩艘船猛烈地擺晃著,就像是被一個巨人的孩童生氣地拋來甩去。
那女孩在他耳邊尖叫起來,緊緊摟住他的脖頸,就好像要勒死他一般。又是一道閃電的亮光,安度因好像看見一道巨浪從海中升起,就像一隻巨手猛拍在碼頭上。安度因眨了眨眼睛,想要在潑灑在臉頰上的雨中看個清楚。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簡直不敢相信。
又是一道炫目的電光,那道奇怪的浪濤消失不見了。
一同消失的還有塞拉摩碼頭和那兩艘船。他看到的景象確實是真實的。閃電將塞拉摩的碼頭大部分都摧毀了,而海洋將它徹底吞噬。儘管大雨傾盆,安度因卻仍然看到火光的閃耀。
吉安娜抓住他的肩膀,把嘴靠近安度因的耳邊。「把她帶回城堡去!」
他點點頭,吐出嘴裡的雨水說道,「我馬上回來!」
「不!這太危險了!」風暴中吉安娜再次高喊起來,「你去照顧難民!」
安度因心中突然充滿了惱怒和無能無力的挫折感。他已經不是小孩了,他有強壯的手臂和冷靜的頭腦;他能幫上忙的,該死!但他也明白吉安娜說的對。他是暴風城的王儲,他有責任不讓自己愚蠢地身處險地。他咕噥地抱怨著,大步趟過冰冷的積水朝城堡走去。
等他艱難地趟進城堡時已經不再哆嗦了。一些侍從正在那裡忙於給水災的難民們裹上毯子並端來熱茶和食物。一個年長的女人衝了過來,安度因小心地把孩子遞還給她。他知道自己已經渾身濕透,需要換掉身上的衣服,可好像就是邁不動腳。吉安娜的一位手下抬頭瞥見了他,不由皺著眉頭多看了兩眼。安度因瞪著他,傻傻地眨著眼睛,感覺冷到了骨頭裡。在他的腦海深處,隱隱覺得自己就快要休克過去了。
「要是我有恐懼破除者就好了。」安度因喃喃地說道。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那侍從拉著他走進一間側室,幫他脫下濕透的衣服,套上一件過大的襯衣和褲子。在安度因完全清醒過來之前,他已經裹著一張粗糙但溫暖的毛毯,手捧熱茶坐在火邊。吉安娜手下的侍從已經走了——急需照顧的人還有很多。片刻之後安度因開始猛烈地顫抖起來,又過了片刻,他開始考慮起能夠靠近溫暖的意義。
過了一會,他感覺自己已經好多了,能夠提供幫助而不是就這麼坐在地板上。他到自己的房間裡換了衣服,又回來幫助其他人,為他們提供熱飲和毛毯,把他們濕透的衣服在房間裡晾曬成行。
暴雨沒有停息。水位不斷上漲,儘管吉安娜的龍頭力圖阻擋它們。吉安娜讓自己超負荷地工作著,每過幾分鐘就刷新一次法術,下達命令並且援助災民。隨著水位的上漲,越來越多的人前來城堡避難,這棟建築的每一層木地板上都坐滿了人。到了最後安度因相信塞拉摩的所有人都躲進了城堡,軍營和旅店裡。
直到接近次日黃昏的時候,吉安娜才讓自己坐下來吃喝休息。她已經換過了幾次衣服,而現在這套也是完全濕透了。在她小巧舒適的房間裡,安度因為吉安娜在火邊安了個座,又為她端來茶水。吉安娜哆嗦得厲害,以至於手裡的茶杯和碟子碰的咯咯作響。她抬起佈滿血絲的疲憊雙眼看著他。
「我想你需要回家去了。洪水還不知道何時才能退去,我不能拿你的安全來冒險。」
安度因看上去不太高興。「我能幫上忙,」他說,「我不會做任何傻事的,吉安娜,你知道我不會的。」
她伸手想要揉揉他的金髮,卻似乎沒力氣來完成這個動作。她的手無力地垂到膝上,然後她歎了口氣。
「唔,要是見到你父王可就說不定了。」她咕噥著抿了口茶。
「你這是什麼意思?」
吉安娜一下子僵住了,正要放回碟子裡的茶杯停在了半空中。她瞪大眼睛抬頭看著安度因,而他從吉安娜的目光中看出,她正在拚命尋找著一個令人寬心的借口,卻因為精神上的極度疲憊一時想不出來。
「我父王怎麼了?他在哪?」突然間他明白了。安度因驚恐地凝視著她,「他要去攻打鐵爐堡,對嗎?」
「安度因,」吉安娜開口道,「茉艾拉是一個暴君。她——」
「茉艾拉?快啊,吉安娜阿姨,你得告訴我他要幹什麼!」
吉安娜的聲音因疲憊而顫抖著,她順從地低聲說著,證實了安度因心中最可怕的擔憂。
「瓦裡安正帶著一支精銳突擊隊前往鐵爐堡。他們的任務是處決茉艾拉並解放那座城市。」
安度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怎麼進去?」
「通過礦道地鐵的通道。」
「他們會被發現的。」
吉安娜揉了揉眼睛,「安度因,我們說的可是軍情七處的人。他們不會被發現的。」
安度因緩慢地搖著頭。「是的,他們不會。吉安娜,你說的對。我確實需要離開塞拉摩。」
她皺起了眉頭,前額上的細小皺紋令她的疲憊更為醒目。「不,你不能去鐵爐堡!」
他幾乎惱怒地吼了起來,「吉安娜,請聽我說!你一直都是個很講道理的人,現在也應該這樣。茉艾拉做了一些壞事——封鎖城市,監禁無辜。但她沒有謀殺麥格尼國王,她是他的女兒。她是合法的繼承人,她的兒子則是第二順位的。對於她所想要做的,我贊同其中一部分——她只是想以錯誤的手段去做正確的事而已。」
「安度因,她正把整座城市——矮人的首都鐵爐堡——挾為人質。」
「因為她還不瞭解他們,還不信任他們。吉安娜,在某些方面,她只是個害怕了的小女孩,想要得到她父親的疼愛而已。」
「要是驚慌的小女孩統治城市並且製造危險,我們就得阻止她們。」
「是殺掉她們?還是給予她們所需要的引導?她想要矮人們對自己的傳統另眼相看,與他們的同胞黑鐵矮人彼此接觸。這是應該被刺殺的理由嗎?可能還要搭上她的孩子?請聽我說,吉安娜。如果父王執行了這次突襲,許多人都會被殺死,而繼承權也會陷入混亂。矮人們不再會團結一心,而是置身於另一場內戰當中!我必須得去阻止他,你明白嗎?讓他知道可以採取別的途徑。」
「不,絕對不行!你只有十三歲,沒有受過足夠的訓練,而且還是王位繼承人。要是你把自己害死了,你覺得這對暴風城有利嗎?」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停頓下來,苦苦思索著。安度因則保持著沉默。「好吧。如果你非得堅持這麼做——或許你是對的——我和你一起去。給我幾個小時來處理這邊的情況,然後——」
「他現在已經出發了。我們沒有幾個小時的空餘,你知道的!我瞭解父王,而你也一樣。你知道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麼,事情會變得很糟,而且會發生得很快。我能幫上忙。我能拯救生命。讓我去做吧。」
吉安娜的眼中飽含淚水,她偏過頭去。安度因沒有步步緊逼。他對吉安娜有信心,知道她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我……」
「有朝一日我將會成為國王,而不僅僅是暫攝而已。有朝一日父王將會駕崩,誰也不知道那將會是何時何日。說不定就在今晚——聖光在上,我絕不希望這事發生。但你我都知道,父王也知道。統治暴風城是我的天命,是我為之而生的使命。如果我一直被當做小孩,就永遠沒法面對我的天命。」
她咬著下唇,抬手擦了擦眼睛。「你說得對,」她輕聲說,「你不再是個小男孩了。你父王和我都還希望你是個孩子,但你已經見過如此之多,做過如此之多……」
她的聲音哽咽了,於是頓了片刻。「你千萬小心別被抓住了,安度因?烏瑞恩,」她以嚴厲而惱怒的聲音說道。安度因開始嚇了一跳,接著意識到她並不是在對他發火——她氣得是現在別無選擇。「去阻止你的父王。讓這個險冒得物有所值,明白嗎?」
他沉默地點點頭。吉安娜將他拉進懷裡緊緊地抱著,彷彿這是最後一次抱他似的。或許,她只是以這種方式與過去的那個男孩最後告別。他也抱住她,感覺心中拂過一陣冰冷的恐懼。然而在他心中,比恐懼更強烈的是冷靜和安寧,告訴他自己正在做一件正確的事。
她鬆開懷抱,拍拍他的臉蛋。她強裝笑臉,卻止不住淚水沿著臉頰流淌。
「願聖光與你同在,」吉安娜說。她退後幾步,開始施展製造傳送門的法術。
「聖光永在。」安度因回答,「我心裡明白。」
然後他穿過了傳送門。
他們就像影子一樣,無聲地掠過黑暗的街頭。在深夜的這個時刻,街道上空無一人。他們往北前進,踏入煙霧繚繞的矮人區。
往礦道地鐵前進。
站台已經被荒廢了,地鐵顯然也不知所蹤。當它正常運轉的時候,沿著鐵軌每隔幾步就安置著明亮的聚光燈,為乘客提供安全和舒適的感覺。現在這條地鐵線的鐵爐堡終點站正在「停運維修」,而瓦裡安已經下令將暴風城控制下的所有照明燈全部熄滅。另外十八名男女特工從站台跳下軌道,沿著金屬道路輕捷地奔行,腳下沒有發出一絲聲響。他們早已習慣在黑暗中行動,而這條路徑筆直向前。然而瓦裡安的腳下卻發出了幾聲輕響,這讓他不由皺起了眉頭。現在他是這根鏈條中最薄弱的一環。他受過的訓練和這些同胞們大相逕庭。儘管他與他們同樣致命,他的戰鬥方式卻大不一樣,而他非常願意得到指導和矯正。他們所有十九人都戴著面罩以隱藏身份。
這次行動的領隊是歐文?格拉多克,他是一個有著深棕色皮膚和黑色鬚髮的矮人。軍情七處首領馬迪亞斯?肖爾親自挑選他擔當這一任務。儘管大多數成員都是人類,隊伍中卻還有別的矮人和幾個侏儒。瓦裡安堅持要他們加入。儘管每一個訓練有素的刺客都能勝任,但矮人和侏儒在收復鐵爐堡時最為有利。
在這次任務之前,格拉多克已經獨自偵察過幾乎整條地鐵隧道,因此這支小隊知道將要面對什麼。
「隔擋湖水的玻璃沒被打破,」格拉多克曾這樣匯報道,「我還以為他們會那麼做——淹沒整條隧道,這樣就能預防我們打算做的這類事情發生。不過我想茉艾拉最終還是希望能夠使用這條地鐵——或許通過它對暴風城發動攻擊。不管怎麼說,我們走好運了。
「現在,關於這個位置……我看到有些黑鐵矮人在這裡埋伏。因此……」他抬起頭,嚴肅的棕色眼睛打量著馬迪亞斯和瓦裡安,「戰鬥就從這裡開始。」
現在他們飛快地奔跑著,基本上沒發出什麼聲音,最終到達地下湖畔。透過厚厚的玻璃湖中奇景清晰可見,瓦裡安卻瞟也沒瞟一眼。他的心思全在這次任務上面。
一路跑來,卻沒人哪怕有最輕微的喘氣。一股氣味飄入瓦裡安的鼻中——濃郁而甜膩的味道。煙草。他在面罩後面笑了起來,敵人居然如此自取滅亡。他立刻放慢腳步,他的隊友們也是一樣。在昏暗的光線下,他看到格拉多克朝他們打著準備戰鬥的手勢。
刺客們拔出各式武器——匕首,淬毒的鋼椎,暗藏機關的手套。瓦裡安緊了緊面罩以防滑落,然後拔出了自己的武器——兩把短劍。他並不情願放棄更為熟悉的寶劍薩拉邁尼,但它容易被人認出來。而瓦裡安不希望在他自己揭露身份之前被人猜出。
格拉多克又打了個手勢,他們慢慢往前移動,這一次就連瓦裡安的腳也沒在老舊的金屬板上發出任何聲音。他正在學習。現在他能瞥見前方的矮人了。他們一共五個,坐在折疊好的毯子上,周圍擺著大杯美酒和裝著殘羹剩菜的餐盤,而且——瓦裡安簡直不敢相信——他們正在玩牌。
格拉多克舉起手往下一揮,再一揮,然後是第三揮。
刺客們飛身躍起。
瓦裡安並不確定他們是如何交流的,但這場戰鬥就像是編排好的舞蹈一般。矮人們只來得及倒抽一口冷氣,便分別被一名身穿黑色皮甲的刺客按倒。瓦裡安雙劍在手衝向前去,硬生生忍住口中欲發的戰吼。然而當他衝到那時,五個矮人都被迅捷無聲地幹掉了。一個的眼睛裡插了把匕首。另一個被扭斷了脖子。第三個的臉因為速效毒藥而腫脹起來,嘴角還在滴著白沫。一個男性侏儒和一個女性人類正從最後兩個犧牲者身上站起來,利落而面無表情地拭擦著兵刃。那個侏儒叫做布林克,他半禿著頭,有著一張以他的種族而言異常兇惡的樣貌。
他們朝下一組目標前進。他們正在逼近鐵爐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