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格尼看起來比以前蒼老了許多。
自從釀酒廠災難發生後的兩天以外,安度因瞭解到除了卡拉諾斯之外還有很多地方傷亡慘重。這並不是一場局部性地震。卡茲莫丹各處城鎮都被撼動。半個米奈希爾港沉到了海底,奧達曼到洛克莫丹之間開鑿出的山道也被掩埋,至少埋了一部分。
這不是一場地區性災難,而是全國性的危機。
這樁慘劇讓矮人國王倍顯蒼老,然而他眼中的堅決告訴大家麥格尼?銅須絕不會被打倒。當安度因走進王座大廳的時候,麥格尼抬頭瞥了一眼,招手示意他過來。這不像平時他一有機會便表露出的熱情,而是直接的命令。安度因快步走到他的身邊。
「我不想倉促行事,」麥格尼開始說道,「但是聖光在上,我現在寧願自己倉促行事。要那樣的話我們說不定就能拯救所有那些逝去的生命。包括艾琳。」
安度因艱難地嚥了口氣。昨天舉行了一場哀悼卡茲莫丹死難者的儀式。這比暴風城的那次更加讓人難熬,而那一次是在追悼漫長戰爭中逝去的數以萬計生命。安度因為他的摯友伯瓦爾?弗塔根之死而哀傷,但悼念儀式是在好幾個月之後才舉行的。艾琳卻還屍骨未寒,而且,該死,簡直讓他痛徹心扉……他把注意力集中到麥格尼的話上。
「我——不明白,」他說,「是和石板有關嗎?」
「啊,是的,」麥格尼說,「我一直在敦促翻譯們,而他們現在已經非常確定石板的意思了。讓我讀給你聽聽,」他清清嗓子彎下腰去,兩眼閃亮地看著那些奇怪的字母。當他大聲朗讀這些聽起來莊嚴古老的文字時,他原本濃重的口音更加明顯了。
「重歸於山陵兮,莫問何故。吾民為土靈兮,生於斯土;魂牽而夢絮兮,同心共苦;觀天地蒼然兮,長歌當哭。久別於家園兮,欲回無路。大地之子裔兮,是為此故。
「重歸於山陵兮,莫問何路。入大地之心兮,藥引為助。山鼠草,幽靈菇,黑蓮花,一撮土。煉成良藥飲入腹,念此真言心無鶩。問道群山有答覆,返本歸元一如故。重歸於山陵兮,回吾鄉土。」
他轉過頭熱切地盯著安度因,「明白了?」
安度因覺得如此,「我想……那麼……這—這個儀式能夠讓你和艾澤拉斯本身交流?」
「似乎如此,是的。而如果我們能和艾澤拉斯本身對話,就能夠問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見鬼的事情。就能找到一個解——解決的方法,某種治癒它的方法。或許這樣一來就不再會有什麼反常的洪澇和乾旱以及……以及地震。安度因——事情不僅僅只是塌方而已,有些大事情即將發生。你知道嗎,遠到泰達希爾都傳來了大地震動的報告。」
「這……不可能……對嗎?」
麥格尼搖搖頭,「正常情況下不可能。不,事情不該是這樣……這不正常,絕不正常。」
安度因默默地思考了片刻。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但是……其中一些草藥不是有毒的嗎?」
「所以他們要你和泥土一起服下。」麥格尼說,「特定的泥土能夠中和特定的毒素。別擔心,我和鐵爐堡最好的草藥師談過。我可不想服毒身亡。」
安度因盯著他,「你?你要親自來試嗎?這聽起來像是薩滿做的事。」
「不,孩子。受災最嚴重的是我的王國。傷亡最慘重的是我們矮人。而我領導著他們。孩子,我們是泰坦的子民。我們比其他任何種族更為接近大地之子。我正應該是做這個的人。再說了,要是我躲在安全的地方讓其他人來面對未知危險的話,那算是哪門子的國王。這不是我們矮人的作風,孩子。」
「也不是我父王的作風。」安度因說,突然意識到自己說的正是實情。
「是的,這也不是瓦裡安的作風。」麥格尼贊同地說,「現在,學者們已經一致同意儀式就在鐵爐堡舉行。我只需要盡可能深入地底,直達大地之心。」他朝安度因略為一笑,「不是人人都知道那個秘密地點,但我認為你值得信任。你和我們一樣有顆勇敢的心,孩子,儘管你這個人類小伙子瘦得跟蘆葦一樣,而且也實在太纖弱了。」
安度因發現自己露出了微笑,兩天前他還在想自己能不能做到。他知道,艾琳是第一個責備他這副樣子的人。
「艾琳保證過要用矮人的方式來錘煉我,」他說道,聲音中有一絲遲滯,但仍然令人驚訝地輕鬆。
「啊,」麥格尼說,朝他悲哀地笑了笑。「在我看來,她已經做到了。」
安度因再度深嚥了一口氣。
「現在,」麥格尼說,「我已經派草藥師們去收集必要的原料。明早儀式開始前一切都要準備就緒。」
「這麼快?」
「是的,我認為越快越好。要是艾澤拉斯開始對我講述,我就能盡可能去幫助它。你說對嗎?」
安度因點點頭。只有聖光才知道還會不會有新的餘震。
安度因開始是朝自己的住處走去,卻發現不知不覺來到了秘法大廳。過去兩天他都避免到這來。出於某種原因,他不願再見到洛汗。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或許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沒能拯救生命是對高階牧師的辜負。或許是因為他想要將艾琳救出廢墟時朝洛汗發的一通脾氣。但是現在他站在大廳前,深吸一口氣之後走進門去。一如既往地,聖光立刻為他帶來了舒適的感覺。儘管如此,他還是不願與任何人說話,而是朝人更少的二樓走去。一時間他認出了洛汗溫和的聲音,於是略微有些畏縮。他閉目低頭,希望矮人沒有留意到他。他聽到一連串腳步聲向他走近,接著安靜下來,一隻手輕輕按在他的肩頭。
安度因沒有回答,但卻感覺到一股柔和的暖流貫通全身。洛汗輕聲說道:「你是個好孩子,安度因?萊恩?烏瑞恩。你有一顆善良的心。要知道就算它已碎裂,也終會重新癒合。」
當矮人轉身離去之後,安度因意識到他身上根本沒有魔法的作用,然而他已經感覺好些了。
治癒,似乎有很多種方式。
當他回到自己住處的時候,他發現威爾正在等他,手裡拿著一張麥格尼的便條,上面寫著要安度因去他的房間。安度因有些迷惑,但還是立刻過去了。
麥格尼正在等著他。他接見安度因的房間令人驚訝地狹小而舒適,那是一種矮人風格的舒適,不同於人類寬敞通風的房間。一個火盆歡快地燃燒著,桌子上堆著簡單而豐盛的食物。安度因聽到自己肚子咕咕直叫,這才意識到已經好幾個小時沒吃過東西了。自從艾琳……死去之後,他就一直沒什麼胃口。但是現在,看著桌上這些烤肉、水果、麵包和奶酪的大拼盤,他的好胃口似乎又變本加厲地回來了。
生活,似乎總得繼續。身體的需要總得滿足,哪怕如洛汗所說心已破碎。
「給,孩子,」麥格尼招呼他說,「拉根椅子坐下來吧。」他自己的盤子已經堆滿了食物,當安度因依言而行的時候,麥格尼開始對烤羊腿、達拉然奶酪和葡萄大快朵頤。
「明天的儀式之前,我想對你說幾句話。」麥格尼邊說邊抓起啤酒杯灌了一大口。「地震之前我和艾琳談過。」
食物噎住了安度因的喉嚨,他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一口果汁把突然味如嚼蠟的食物送下肚去。
「她說從沒見過像你這麼努力練習的人,要知道她可訓練過好幾位戰士。但是……她還說武器並不是你的朋友,你和它們並沒找到真正的感覺。」
人類王子感覺臉頰開始發燙。他就使得艾琳如此失望嗎?
「並且,艾琳是……生前是一位敏銳的女孩,她一眼就能看出一個人是否天生的戰士。」
國王咬了一口香脆的蘋果,邊咀嚼邊看著安度因的反應。男孩放下刀叉,等著聽麥格尼後面的話。無疑會是和藹卻又鄙夷的言語。要把話說得就好像安度因沒有讓他失望似的。
「我也和洛汗談過,」麥格尼繼續說道,「如果你能忍受他的冷笑話,這傢伙其實有著廣博的智慧。他一談到你就沒個完——每次你去的時候看起來都有所成長。你把救助傷者看著自己的責任。你儘管早已筋疲力盡卻還堅持工作。」他又喝了一大口啤酒,放下杯子轉身正對著安度因。「孩子……你是否考慮過自己並不適合於做一名戰士呢?除此之外或許還有別的你應該去做的事情。」
安度因低頭看著盤子。艾琳曾經說過麥格尼有多麼希望自己生個兒子而不是女兒,由此看來,安度因簡直不能想像將會聽到他父王多麼嚴厲地責難。最後他只能簡短地說句實話。「父王希望我成為一名戰士。」他說,「我知道他心裡一向是這樣想的。」
麥格尼把手放在安度因肩頭,「啊,他或許想要這樣,沒錯,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人。但你的父王是個好人。他最終會讓你去做對你有益的事,去做對王國有益的事。治療、熱愛光明、激勵人民並給予他們希望,這些都沒什麼值得羞愧的。完全沒有。這同樣是對你的王國有益的事,正如為它去戰鬥一樣。」
安度因感覺全身微微顫抖,但這不是出於不快。完全相反,這幾乎是一種……難以言表的感覺,帶來一種奇怪的寧靜和滿足。一名牧師。行聖光之名去救治而非傷害,淨化和鼓勵他人而非煽動他們的負面情緒。他想起了每次走進大教堂或是鐵爐堡的秘法區時那種沐浴其中的寧靜祥和。發自靈魂地渴望著更多。矮人國王的話讓他有種回家的感覺。他注目著麥格尼,目光探詢地看著這位強大的戰士和偉大的國王。
「您……你真這麼認為嗎?」
「是的。在我們為你新找一位武器訓練師的時候,我會樂於見到你去和高階牧師洛汗認真談談。」
安度因不想要另一位武器訓練師,他想要艾琳,那個樂觀、務實而直率的女孩。但他還是點點頭。「我會的,陛下。」
「好極了!」他們已經用完了正餐,繼續輕聲交談著。等到安度因吃掉了最後一顆葡萄,麥格尼喝光了最後一滴麥酒,矮人拍拍肚子站起來,朝人類王子笑了笑。「現在,我們都該去好好睡一覺了。不過在此之前,我有件東西要給你。」
他滑下椅子朝一個老舊的箱子蹣跚走去。安度因好奇地跟在後面。麥格尼拉起吱嘎作響的箱蓋,裡面是幾件用布料包裹著的物品,形狀看上去像是武器。麥格尼選了其中一件拿了出來,小心地解開裹著外面的布料。
這確實是一把武器,一把單手錘。儘管相當古老,卻和剛鑄造出來時一樣閃閃發光。點綴著細小寶石的錘頭是銀質的,上面裹著刻有符文的交叉金帶。這是一把可愛而優雅的武器,富於美感與力量。
「這把武器,」麥格尼虔誠地說,「叫做恐懼破除者。這是一把古老的武器,安度因。有好幾百年歷史,是銅須一族的傳家寶。它經歷過外域和艾澤拉斯的戰鬥。它痛飲過鮮血也救治過傷口。來,拿著。把它拿在手中,看它是否喜歡你。」麥格尼眨眨眼睛。
安度因有些被迫地——這件武器對他這樣瘦弱的人來說有些太大了——伸出一隻手握住錘柄。他立刻感覺到一股清涼的平靜從這把武器擴散到他的手上,並且進一步蔓至全身。他吸了口氣緩緩吁出,感覺飽受心靈與肉體雙重創傷的身體輕鬆了許多。煩惱與哀愁並未一掃而空,但至少當他手握恐懼破除者之時它們大為緩解。
正當他開口準備評述這種感覺的時候,他敢保證這把武器……散發出微弱的光輝。
「如我所想,」麥格尼說,「它喜歡你。」
「它……有生命嗎?」
「不,不,但是孩子,你我都知道,每個佩戴武器的人都知道——它們就像人一樣有自己的喜惡。它們有時會挑剔主人。我想你和恐懼破除者將會成為好搭檔。它是你的了。」
安度因目瞪口呆,「我——我不能——」
「哦,你可以拿,而且你也會拿的。恐懼破除者已經在這放了有段時間了,等著一隻合適的手將它拿起。你或許不像你父王那樣是位武人,但你也能英勇地戰鬥。恐懼破除者會證明這一點的。來吧,孩子。如果說有些東西是為某些人而生的,那這把武器就是為你而生。」
安度因眨了眨眼睛。這些日子他時常流淚,但不知為什麼,手持這把精美的單手錘,他不再為這油然而生的情感而羞愧。恐懼破除者。當他恐慌不已的時候洛汗正是這麼做的——破除他心中的恐懼。喚起他最大的能力。
「謝謝您,我會珍惜它的。」
「你當然會的。現在,上床去吧,孩子。我還有最後幾件事要做,然後我也得睡了。一個人在和整個世界長談之前,得好生睡上一覺,唔?」
安度因笑了笑,他離開麥格尼的房間時並沒有歡快起來,但起碼對已經發生的事更能接受了。他吹滅蠟燭,把這件寶貴的武器放在床頭櫃上,它發散出一輪勉強可見的光暈。當他漸漸入眠的時候,安度因傻傻地想到不知道這把武器是否正在注視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