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雷克塔爾在睡夢中輾轉反側。夢中的異象推搡著他,掐擰著他,嘲笑著他,折磨著他。他的腦海中同時翻騰著種種半遮半掩模糊不清的景象,既有和平與發展,又有災難與毀滅。
在這次的夢境中他能看見自己站在空無一物的虛空當中,上下四周均是繁星點綴的漆黑夜空。地、水、火、風,四大元素之靈的影像在他身邊,全都氣惱不悅滿腔怒火。它們朝他發起祈求,而當他敞開心胸作出回應時,它們卻粗暴地拒絕了,憤怒的程度令他震驚。假如它們是是孩子的話,一定早都哭出聲了。
洪水沖刷著他,狂風鞭撻著他。強而有力的風暴捲起海上的船艦,像孩子的玩具一樣用力摔打著。凱恩和格羅姆的兒子就在那艘船上……不、不,那是薩爾……然而到底誰在上面並不重要了,因為船很快碎成了一堆泡漲濕透的木料。
接著烈焰騰起,點點火花如護巢的雀鳥一般朝他撲來。在這樣的攻擊面前他尖叫著毫無還手之力,衣服著火燃燒起來,他瘋狂地拍打著,然而火焰卻拒絕就此熄滅。
正當德雷克塔爾就要隕歿於火海之時,一切又突然停止下來。他再度完好如初。德雷克塔爾喘著大氣渾身顫抖。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什麼也沒有發生,然而夢境還在繼續。
他感覺到腳下傳來隆隆的巨響。他知道空氣之靈、水之靈和火焰之靈都已經表述了它們的痛苦,它們或許還會再來一次,然而德雷克塔爾知道腳下大地的抽泣和顫抖才剛剛開始。影像飛快地從他眼前掠過——忽而冰雪,忽然密林——
他尖叫著跳起身來,幸運的是,眼前再次只剩下漆黑一片。他伸出手臂,和往常一樣碰到了帕爾卡的手。
「怎麼了,宗父?」年輕的獸人問道。他的聲音清晰有力,完全沒有受到那些折磨德雷克塔爾的東西影響。
德雷克塔爾張開嘴想要回答,然而突然間他的腦海便如眼前一樣漆黑。他夢到了——一些東西。一些重要的東西。一些必須馬上通知——
「我……我不知道,」他嚅嚅地說,「有些可怕的事情將要發生,帕爾卡。但是……我不知道是什麼。我不知道!」
他悲哀地搖著頭,恐懼地抽泣著。
沿著他的臉頰,熱淚潸然而下。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安度因開始養成了習慣。一早起來就和永遠看起來精神抖擻開心樂觀的艾琳訓練。鬥劍結束後他們就一起去郊外騎羊。儘管公羊不是他喜歡的坐騎,安度因卻喜歡出門遛遛;清新的空氣讓他幾乎有些頭暈目眩,而這塊冰雪大地也與氣候溫潤的暴風城大不相同。他現在非常喜歡艾琳,相信她不會手下留情,不管拳腳上還是言語上,而這卻讓他精神振奮。有一次,他問到了茉艾拉的事。
「哦,那事可複雜了。」她說。
「我倒覺得挺簡單的。她被綁架了,被魅惑了,於是傷透了麥格尼的心。」
「當然,他一定很想念她,」艾琳說,「但對她而言,他也不是位好父親。」
安度因有些吃驚。他一向以為那位直爽的矮人是位完美的父親。他一定懂得去尊重他人的選擇,而不是逼著他們成為他喜歡的樣子。
「倒不是說他殘酷,或者別的什麼。但是——呃,公主殿下只是錯投了女兒身。麥格尼一直想要個兒子來繼承他的王位。他認為一個女孩不適合統治國家。」
「吉安娜?普勞德摩爾對她的人民而言就是一位了不起的領袖。」安度因說。
「是的,後來茉艾拉失蹤不久,陛下就把我和另外幾個人調到了精英衛隊。」艾琳說,「我想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有點待人不公了。我希望有一天,他們父女能夠重歸言好。」
安度因也是這麼希望的。看起來並不只是人類才有親子矛盾。
當他們一起出城騎游的時候,他認識了附近卡拉洛斯和鋼架補給站的人們。有一次他們甚至遠行到了洛克莫丹的塞爾薩瑪,在那裡吃過午飯之後,筋疲力盡的安度因就在湖邊睡了兩個小時,醒來的時候身上被太陽曬得針刺一樣疼。
「喔唷,你們人類就不知道躲躲太陽嗎?」艾琳開玩笑地說。
「你怎麼就沒有被曬傷?」安度因不高興地反問。每當他見到艾琳,百分之九十的時間裡她都穿著全身甲,剩下的時候也都是呆在地下。而她現在露出的皮膚居然比安度因的還要白。
「我到那塊突出的大石頭下面蔭涼處打了個盹。」她說。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你怎麼不告訴我?」
「我以為你自己會知道呢。你下次就懂了,對不?」她朝他溫和地笑笑。儘管他身上疼得厲害,皮膚紅得像煮熟了的螃蟹,安度因發現自己卻沒法朝她發火。他穿襯衣的時候忍不住吸了口氣;輕柔如羽的符文布纖維此刻也能造成極大的痛苦。艾琳說的對,他下回絕不會不找個該死的蔭涼地方就把自己丟在太陽底下暴曬了。
他回到住處的時候發現有人留了封信。上面寫著麥格尼?銅須粗大的手書。
安度因——
你回來之後馬上來一趟王座大廳。帶上艾琳一起。
他原本想要找高階牧師洛汗看看曬傷,但麥格尼的召喚顯然不容耽擱。他把信給艾琳看了看,她瞪大眼睛點了點頭,於是他倆一起轉身朝王座大廳快步走去。儘管身上的曬傷依然疼痛,安度因還是一路小跑,心中湧起一陣擔憂。是他父王出什麼事了嗎?還是部落與聯盟之間終於爆發戰爭了?
麥格尼俯身對著一張桌子。他左右各站著一名矮人,他們的服飾看上去風塵僕僕。第三個矮人正熱切地注視著桌上的三塊石板。安度因認出他是探險家協會的負責人,資深探險家繆寧?麥格拉斯。一個精神抖擻有著紅色頭髮和大鬍子的矮人,總是喜歡戴著一副運動風鏡。
安度因停住腳步,與艾琳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疑惑的眼神,而她聳聳肩,顯然和他一樣茫然不解。
「啊,安度因,孩子,來吧,到這來!你會想要看看這個的!」麥格尼朝他招招手,激動得兩眼放光。安度因鬆了口氣,突然之間感到疲憊不堪,心中一時有些不快/
「您的信息聽起來很急迫,陛——麥格尼伯伯。」他邊說邊向前走去,再次感覺到曬傷的痛苦。
「哦,急倒不急,但是非常有趣!快過來自己看看吧!」
一個矮人點著頭往一旁挪開幾步,好讓安度因能站到麥格尼和麥格拉斯身邊。他往桌上看去,發現那並不是三塊,而是一塊石板,只不過碎裂成了幾塊而已。每塊碎片上都刻著文字。安度因懂得好幾種語言,但對這種卻十分陌生。
「這是我弟弟布萊恩送來給我的,」麥格尼說。他脫下一隻手套,有力的手指以令人驚訝的輕柔動作撫摸著上面的文字。「他對此很好奇,並且覺得我也會如此。」他看了安度因一眼,「我一看到這些東西就叫人來找你了。我想你還不知道這是什麼吧。」
安度因笑著搖搖頭,「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
「我相信沒人見過,至少有很長,很長時間沒人見過了。這種文字……是土靈留下的。」
安度因的身上起了雞皮疙瘩,他欽敬地看著那些碎片。土靈是遠古泰坦造物,現代的矮人正是由土靈演化而來。他眼前的石板有著難以形容的悠久歷史,或許一萬年——甚至更久。他也像麥格尼一樣,帶著深深的敬意伸出一隻顫抖的手,輕柔地撫摸著它。
「你知道上面說的什麼嗎?」
「不,我沒學過這種東西。就連布萊恩也搞不太明白。所以他才把這東西送到這來,交給探險者大廳的專家們。他寫了些東西……我看看……」麥格尼從桌上拿起一張紙來,「關於……與大地合為一體。」
「哼,」如安度因所知,艾琳是個完全務實的人,在想像力方面興趣不大,因而早就對安度因反覆拜訪探險者大廳感到厭煩了。於是安度因正式免除了她這份苦差,當他在那裡消磨時間的時候就不用艾琳陪伴了。「與大地合為一體?聽起來就像被埋在土裡一樣。」
安度因不帶惡意地瞪了她一眼,然後把注意力轉回石板上。「你認為它是什麼意思?這話說的可有些含糊。」
「確實,而我們必須得弄個清楚。」麥格尼點點頭,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安度因。「你是個相當敏銳的孩子,安度因。你注意到近來世界上發生的事情了嗎?」
安度因有些迷惑不解,「我知道聯盟和部落之間有很多摩擦,」他說,不知道麥格尼所指的是不是這一方面。「部落挑起事端是因為他們的物資在戰爭中耗盡了。」
「不錯,不錯。」麥格尼讚許地點點頭,「但並不只是因為戰爭。順著想下去吧,孩子。」
安度因皺起眉頭,「呃……因為杜隆塔爾是一塊貧瘠的土地,」他說,「物資本來就不豐沛。」
「而現在變得更加缺少,因為……」
「因為戰爭和……」安度因恍然大悟地瞪大眼睛。「因為異常的乾旱。」
「完全正確。」
「現在我們說到點子上了……吉安娜阿姨說我去看她之前剛發生過一場強烈的風暴,甚至是她所見過最厲害的一次。還有報告說一場奇怪的颶風破壞了很多從諾森德返航的船隻。」
「是的!」麥格尼興奮地幾乎歡呼起來。「兇猛的風暴,一些地方洪澇,另一些地方乾旱……事情有些不對勁,孩子。我不是薩滿,但這些天來元素們顯然很不高興。這些石板中或許埋藏著查清真相的鑰匙。」
「你——真的嗎?你真的認為那麼古老的東西能夠解決我們今天的問題?」
「沒有不可能的事情,孩子。最起碼說……」麥格尼故意誇張地做出密謀般的語氣輕聲道,「這可都是些好長時間不見天日的東西唷,嗯?」
他拍了拍安度因的背,正好是曬傷的地方。
翻譯工作進行的緩慢而痛苦,還不時出錯。安度因發現這些翻譯們個個驕傲自大不願承認自己可能犯錯——而他們每個人的解讀都互不相同。
資深探險家麥格拉斯堅持認為這是個形而上學的修辭。「『與大地合為一體』,」他念道,「就是與它心靈相通,去感受它的痛苦。」
顧問貝爾格拉姆對此嗤之以鼻。他是個乾瘦的老頭,有著顫抖的雙手和一副整個鐵爐堡都能傳遍的好嗓門。「呸,」他說,「繆寧,你和小妞鬼混得太多了吧。啥在你眼裡都是『合體』。」
一直在用眼睛偷瞄漂亮的艾琳的麥格拉斯大笑起來。「那是因為你幾十年沒碰過妞兒了。貝爾格拉姆,你是不是已經——」
「嘿,嘿,別在小王子耳邊說這種葷段子!」艾琳鎮定自若地叱罵道。
安度因微微有些臉紅,「沒關係,」他說,「我的意思是……我懂的。」
艾琳難以抗拒地朝他眨眨眼睛,「是嗎?」
安度因飛快地轉向貝爾格拉姆,「你認為是什麼意思?」他問道,希望能成功轉移話題。
「唔,我認為在全部翻譯完之前不可能真正弄明白。一句話的解讀往往取決於它的上下文。比如說,就拿……『飢渴』為例。如果你把它放在這樣一段話裡,『我老婆正在隔壁做飯。我能聞到啤酒燉豬排的香吻。我感覺又饑又渴。』嗯,這就是字面上的飢渴,對嗎?」
「貝爾格拉姆,別逗我了。午飯時間早過了。」艾琳說。
「但如果這段話是這麼說的,『我被關押了整整四年,眼前只有灰白的牢牆。我夢想著開闊的空間和明媚的太陽。對自由充滿飢渴。』這就是另一個意思了。」
「天啊,你簡直是個詩人,」艾琳驚訝地說,安度因也有同感。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說,「我還不曾那麼想過。什麼——」
一個低沉的隆隆聲打斷了他的話。安度因倒吸一口冷氣,感覺到腳下的地板微微震動起來,就像踩在一頭咕嚕作響的巨獸背上,只不過這預示的後果可要糟糕多了。另一個聲音從高處傳來——安度因抬頭看去,只見數百本書晃動著慢慢滑出書架。
他腦海中同時產生了三個念頭。其一,這些記載著寶貴知識的書籍是無價的財富,從那麼高的地方紛亂墜下,就算不被毀壞也要造成損傷。其二,這些書將要從那麼高的地方紛亂墜下砸到他們的頭上。其三,要是石板殘片從搖晃的桌子上滑下去可能會摔碎的。他撲上前去一把抓起石板,把這些不可替代的知識碎片緊緊貼在胸前。
「小心!」艾琳尖叫著拉住安度因和貝爾格拉姆的手臂,把他們拖到圖書館與展覽廳之間的拱頂門廊下。安度因誤解了她的意思,以為是要他們徹底逃出大廳。於是他繼續往外跑,直到艾琳悶哼一聲撲到他的身上。他猛地轉了個身,屁股重重地摔倒地上,艾琳趴在他的背後,而石板被保護得完好無損。
「不,安度因!別出去!呆在門廊裡!」
這個警告來得有點晚了。他正好倒在翼手龍骨架的下邊。那東西發出劇烈的卡卡聲,吊著它的鐵鏈晃蕩起來,讓那對只剩骨架的巨翼拍打著,似乎它突然活過來了一樣。將它固定成這個姿勢的纜繩僅僅是為承受重力而設計的,就在安度因看著它的時候,吊繩突然繃斷了,巨大的骷髏翼手龍摔了下來。在那漫長、緩慢而可怕的一瞬間,他只看到死亡撲面而來。
接著一雙強健有力的臂膀摟住他的肩頭,冰冷的鎧甲貼住他的臉頰,艾琳撲到他的身上保護著他。一根化石骨骼砸到她的鎧甲上,令她痛苦地發出嗚的一聲。
轉眼間一切都結束了。艾琳撐起身來,臉上帶著痛意但看上去似乎別無旁礙。安度因坐起身小心地環顧四周。如他預料的一樣,書籍和桌上的物品大都掉到了地上。
「石板!」貝爾格拉姆跳起身來大叫道。
「在我這。」安度因說。
「好孩子!」麥格拉斯大聲說。
艾琳微微皺著眉站起身來。安度因也跟著起身,他的雙腿還在顫抖,依然把石板殘片緊緊貼在胸前。他注視著她。
「你救了我的命,」他輕聲說。
「哦,」她滿不在乎地揮揮手,「換了你也會那麼做。再說,要是我沒能時刻準備好救你一命的話,那就不算個稱職的貼身護衛了,是不是?」
他感激地點點頭,朝她笑了笑。她開心地眨眨眼。
「大家都還好吧?」安度因邊問邊把石板遞給貝爾格拉姆。
「貌似……哦,可憐的書啊。」麥格拉斯說道,聲音中顯露出真切的痛意。安度因沉重地點點頭。
「我去看看有沒有別的人需要幫助。」艾琳說。
「好主意。我們走。」
「我不能讓你以身犯險。」艾琳說。
「呃,你必須跟在我身邊,所以你不能就這麼自個跑了,對吧?」他難到她了,於是艾琳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們去秘法大廳,」安度因繼續說,「要是有人受傷的話,他們就需要治療者。」
他離開探險者大廳,飛快地朝秘法大廳跑去。艾琳看上去已經完全恢復過來,也小跑著跟在他身邊。在快要到達的時候,他們放慢了腳步。
已經有幾十個人聚集在大廳附近。有些人還能自己行走,另一些則被人攙扶著,或是馱在山羊背上。還有的人躺在冰冷的石地板上,他們的親人在身邊痛哭流涕呼喚著牧師。然而那些飛快默念著治療禱言的牧師們看起來人手並不充足。
「天啊,」艾琳說道,「看來我們還真是幸運。」
安度因點點頭,「洛汗不在這裡,」他說,「這意味著某個地方的情況更為嚴重。」他一把抓住一位匆匆走過身邊的女牧師,「抱歉,請問高階牧師洛汗在哪?」
「他被叫走了。」她說。
「去哪了?」
「卡拉諾斯。那邊受災更嚴重。現在,請讓我去照顧這些傷員!」
「來吧。」安度因對艾琳說。
「什麼?」
「我們去卡拉諾斯。我受過應對緊急情況的訓練,」安度因說,「我會處理傷口,接駁斷骨,包紮繃帶——在真正的治療者到來之前提供幫助。」
「你真正接過幾根骨頭?」
「呃……一根也沒有。但是我知道怎麼做!」艾琳懷疑地盯著他,安度因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使勁搖晃起來。「艾琳,聽著!我能幫上忙!我不能就這麼袖手旁觀!」
「那就幫幫這些人啊,」艾琳實實在在地說道。
安度因環顧四周。他看著那些傷員,意識到那是已經治療好的傷口殘留的血跡,而非傷口中流出的鮮血。人們確實受了傷,但多數人還能走動、站立和說話。這裡的情況並不急迫,儘管牧師們還在繁忙而且顯然得忙上一陣子。
「他們不需要,」他輕聲說,「我想幫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求求你了——我們去卡拉諾斯吧。」
她的眼睛探詢著他,然後歎了口氣。「好吧,但我不會讓你以身犯險的,明白嗎?」
他笑了起來,「好,但我們得趕快,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