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變得乾燥起來,半邊天空已經放晴,兩個獸人騎著狼在塵泥沼澤中穿行。兩個獸人都是男性,其中一個年紀更大些。他們的衣服又舊又髒,看上去就像在沼澤裡跋涉了好幾個星期。他們身上的斗篷有些過於寬大,皺巴巴地裹在身上,不過在這樣雨水充沛的地區倒是個明智的舉措。然而和這兩位看上去時運不濟的主人相比,他們的座狼卻令人驚訝地光鮮健碩,儘管這一路跑來也沾了不少泥漿。
旅途的終點是一個叫怒潮灣的地方。騎手們下了坐騎,與他們的狼一起游向海岸線外的一個小島。當獸人們上岸之後,他們往一旁走開了幾步,以免被座狼們甩起的水花濺到。
年輕些的那個獸人拿出一個望遠鏡湊到眼前。「正是時候。」他說。
一艘小艇朝島上駛來,裡面坐著一個苗條纖細的身影,和獸人們一樣全身裹著斗篷。但那雙潔白嬌嫩的小手無疑表明這位孤獨的來者是位女性——而且是人類。
當那個女性人類的船靠近時,年輕的獸人跳進水中一把抓住船頭,把小艇穩穩地推上沙灘,然後伸出一隻手臂扶她下船。而她毫不遲疑地一把握住那只粗糙的大手接受他的幫助,儘管她的小手幾乎只能拉住他兩根指頭。
下船之後,她拉下斗篷的兜帽,露出一頭亮金色的長髮和一個明媚的笑顏。
「薩爾,」吉安娜?普勞德摩爾溫柔地說,「改天我們得挑個更好的地方碰面了。」
「先祖護佑,那天不會太久的。」薩爾以低沉而親切的聲音答道,他也摘下了兜帽,露出一張長滿鬍鬚的強壯面孔,他的眼睛和她一樣蔚藍。
吉安娜握握他的手,然後放了開來,轉身朝向他的同伴。那個年紀較大的獸人鬍鬚稀疏,一頭白髮梳到腦後系成髮髻。「伊崔格,」她邊說邊行了個屈膝禮。
「吉安娜女士,」他的聲音比薩爾更冷淡,但也還算友善。他點點頭,走開幾步到一旁的高地上,在大酋長與人類女巫談話時為他們放風警戒。
吉安娜回身對著薩爾,皺起眉頭說道,「謝謝你同意在此會面。考慮到……最近發生的事件,我想換一個會面地點要比以往在剃刀嶺更好。暴風城已經聽說了……灰谷事件的報告。」
薩爾面部扭曲地咬緊牙齒,「我已經聽說了灰谷的事。」他的聲音中滿是怒意。
吉安娜笑了起來,「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是幕後主使。那些說你參與其中的傳言不是真的。」
「當然不是真的!」薩爾大聲說道,「我永遠不會容許那樣的暴行。既然我和聯盟已經締結了和約,我就一定要遵守它。」他歎口氣,抬手搓了搓臉。「然而——我不能撒謊。奧格瑞瑪和貧瘠之地——都急缺資源。而灰谷那邊卻多的是。」
「但那不是取得資源的方式,」吉安娜說。
「我知道,」薩爾叫了一聲,接著又溫和地補充道,「但是別人並不明白這其中的——差別。吉安娜,我並沒有指使這次襲擊,而我對哨兵遭受的如此野蠻行徑極為憤慨。我很遺憾有人違反了條約。但我的人民對這次事件的結果……大為叫好。」
「叫好?」吉安娜瞪大了眼睛。「我知道有些部落成員有著嗜血的天性,但是——我承認我以前把他們想像得太好了。我把你想像得——」
「我已經按最好的方式去做了。」薩爾說道,接著又低聲補充了一句。「儘管有時我自己也會懷疑。」他略為提高了聲音,「我們有著一段充滿暴力的歷史,吉安娜。而現在命運帶來的生存壓力逼迫著我們一步步退向本能。」
「你已經見過瓦裡安的信使了吧。」
薩爾的臉上愈發扭曲了。「是的。」他們都知道信裡說了些什麼。瓦裡安的措詞相當克制——以他的標準而言。他要求薩爾予以正式道歉,再次重申對和約的尊重,公開譴責攻擊行為,並且將肇事者交給聯盟審判。那麼這樣一來,瓦裡安就同意諒解這次「對推進雙方人民和平互助關係的友好條約的無恥破壞」。
「你準備怎麼做?你知道是誰幹的嗎?」
「我還沒有證據,不過已有懷疑對象了。我絕不贊同這樣的行徑。」
「嗯,你當然不能。」吉安娜說道,有些疑惑地看著他,「怎麼了,薩爾?」
他歎了口氣,「我絕不贊同,」他重複道,「但我也不會答應瓦裡安的要求。」
她震驚地微張開嘴,盯著他看了片刻。「你這是什麼意思。瓦裡安相信你蓄意破壞和約。他的要求並不過分,並且他有充分的借口來使事態擴大。我們可能看到一場全面戰爭!」
他舉起一隻綠色大手,「請聽我說。我會送一封信給瓦裡安,聲明我絕不容忍這次攻擊並一定會查明真兇。我並不想挑起戰爭。但是我不能為這樁暴行道歉,也不會把任何一個肇事者送交聯盟。他們是部落成員,應當由部落來審判。把他們交給瓦裡安——不,那是對信任我的人民極大的背叛。並且老實說……也不該那麼做。換做是瓦裡安,他也不會答應我的同樣要求,他也不該答應。」
「薩爾,如果你沒有下達命令,你就對此事件沒有責任,那麼——」
「但我有責任。我領導著我的人民。指責他們違反法令是一回事,抨擊他們的情感則是另一回事。那是他們的性格使然。你不瞭解部落的思維方式,吉安娜。」薩爾低聲道,「我與眾不同的成長經歷使我能夠理解雙方對同一事件的不同反應。我的人民正在挨餓,他們渴望清潔的飲水,他們需要木材建造房屋。他們相信暗夜精靈關閉貿易通道是對他們不公正的待遇。他們將這種不願滿足他們基礎需求的行為視為野蠻行徑——而某個地方的某些人決定還以顏色。」
「屠殺暗夜精靈並且剝掉她們的皮算是對關閉貿易的對等報復?」她提高了嗓音。
「關閉貿易就是放任我們的孩子活活餓死,讓他們暴露在元素們的侵害之下,受到疾病的威脅。這樣的邏輯……我能想得到,別人自然也能。這場襲擊為他們提供了緊缺的物資,如果我公開表示譴——那就等於說我是在譴責他們的生存需求。那樣會使我顯得軟弱。你得相信,有很多人樂意趁虛而入。我現在如履薄冰啊,我的朋友。我必須指責他們,但最多點到為止。我會為違反和約致歉,但不會為盜竊物資致歉,更不會為屠殺或是其中的暴行。」
「我——對你選擇這麼做很失望,薩爾。」吉安娜坦白無餘地說道。
「我重視你的意見,向來如此。但是,我不會向瓦裡安屈服,也不會漠視我的人民對生存的迫切需求。」
吉安娜沉默良久,她的雙臂緊緊抱在胸前,低頭望著腳下。
「我明白了。」她最終緩慢而痛苦地回答道。「聖光啊,我真不想這麼說。但是你需要明白的是天譴之門事件對你和聯盟的關係造成了多大的傷害。我們光是在天譴之門就損失了五千人,薩爾。尤其是伯瓦爾?弗塔根公爵的死讓許多人都倍感痛心。」
「小薩魯法爾的死也是一樣,」薩爾說道,「最聰明最傑出的戰士英年早逝,然後被復活成……算了,別以為那次衝突中部落就倖免於難。」
「哦,我當然不會。但是……這讓人很難接受。特別是如此之多的犧牲者死於部落而非天災軍團之手。」
「普特雷斯不是部落的一員!」薩爾咆哮道。
「沒多少人分得清其中的區別。況且直到現在也還有懷疑的聲音。你自己也知道。」
薩爾點點頭,喉嚨裡發出一陣低吼。吉安娜知道這並不是針對她,而是對普特雷斯和那次攻擊的其他幕後主使。他們宣誓對部落效忠,卻在背後打著小算盤。
「先是那次,又是這次。聯盟高層現在很難相信你的誠意。」吉安娜繼續說道,「很多人,包括瓦裡安在內,都認為你在事後沒有做出足夠的表態。公開對這次襲擊進行全面譴責會有助於修復聯盟對你和部落的惡劣印象。讓我們正視此事吧——這不是小打小鬧,事情的後果極為嚴重。」
「是的。但把疑犯送交聯盟審判的後果也極為嚴重,會給我的人民留下永遠無法恢復的創傷。他們會為此蒙羞,而我決不能這麼做。否則他們會起來推翻我,而他們也確實有權這麼做。」
她平靜地注視著他。「薩爾,我想你根本沒弄清楚事態的嚴重性。默許一件你原本反對的事情,對你沒有多少好處。而瓦裡安——」
「瓦裡安只是一介莽夫,」薩爾厲聲喝道。
「加洛什也是一樣。」
薩爾突然笑了起來,「他倆都不知道彼此之間有多像。」
「哼,他倆同樣的莽撞只會導致更多的人死亡,經歷了諾森德之戰以後這來得太早了。」
「你知道我不想開戰。」薩爾說,「我帶領人民前來此地就是為了避免無意義的爭鬥。但是老實說,從你剛才所說的來看,瓦裡安似乎並不打算聽我解釋。就算我真的公開譴責襲擊,他也不會相信我的,對嗎?」
她沒有回答,而是鬱鬱不樂地皺起眉頭。「我……我會盡量勸他的。」
薩爾苦笑一聲,把一隻大手輕輕搭在她細弱的肩頭。「我會譴責他們違背了部落的承諾……但也僅此而已了。」他環顧左右,看了看四周陰森的沼澤。
「杜隆塔爾是我決定要給族人一個重新開始的地方。麥迪文叫我帶領他們前來,而我儘管對此地一無所知也還是相信了他。當我們到達這裡,我看到的是一塊貧瘠的土地,不像東部王國那樣蒼翠碧綠。就算有水的地方,比如這裡,也不太適合居住。儘管如此,我還是選擇留了下來,跟我的族人一個將靈魂扎根於大地的機會。他們的靈魂依然堅韌,但這土地……」他搖了搖頭,「我想杜隆塔爾已經對我們傾其所有了。我必須去照料它,照料我的人民。」
吉安娜探詢似得看著他。她抬手拂過一縷垂在眼邊的金髮,這個動作看起來像是清純少女,可她的措辭卻像個真正的領袖。「我明白部落和聯盟行事方法不同,薩爾。但是如果你能按我敦勸你的方式去做的吧,你會發現一條全新的道路為你敞開。」
「終會有許多道路為我們敞開的,吉安娜。」薩爾說,「但是作為被人民信任的領袖,我們得替他們仔細考量每一條路。」
她朝他伸出手去,薩爾輕輕地握了握。「那我只能祝願聖光指引你的道路,薩爾。」
「而我祝願你的先祖庇佑著你和你的人民,吉安娜?普勞德摩爾。」
她溫柔地朝她笑了笑,就像不算太過遙遠的過去那另一位金髮人類女孩一樣。吉安娜轉身上船,薩爾用力把這艘小艇推下水去。這時他注意到她微微皺著額頭,這表明她仍然心懷憂慮。
而他也一樣。
他環抱雙臂,看著她順水返回塞拉摩。伊崔格悄聲走了下來,站到他的大酋長身旁。
「真可惜。」伊崔格沒頭沒腦地說道。
「可惜什麼?」薩爾問。
「她不是個獸人,」伊崔格說,「又堅強又聰慧又仁厚。一位自力更生的領袖。她能生下強壯的男孩和勇敢的女孩。當某一天她決定嫁給某個人的時候,就會成為一位良配佳偶。可惜啊,她不是個獸人,所以沒你的份了。」
薩爾忍不住仰頭大笑起來,驚起了附近樹上的幾隻烏鴉。它們惱怒地大叫幾聲,拍打著黑色的翅膀朝更安靜的棲木飛去。
「我們贏得了與巫妖王和夢魘的戰爭。」薩爾說道,「我們的人民飢渴難耐重歸野蠻。暴風城的國王覺得我禽獸不如,元素們對我的請求充耳不聞。而你卻和我談配偶和孩子的事?」
老獸人臉上波瀾不興。「那什麼時候才好?薩爾,現在一切都不安穩。包括你的部落大酋長之位。你沒有配偶,沒有子女。萬一哪天你突然加入先祖的行列,沒人能夠繼承你的血脈。而你甚至對此毫不關心。」
薩爾發出一聲低吼,「我腦子裡有比談情說愛和結婚生子更重要的事。」他說。
「如我所言……這些理由恰好說明了這事的急迫性。同樣——只有在真心相愛的配偶懷中,才能能找到真正的舒坦和清晰。只有聽到親生骨肉的歡笑聲,心兒才能飛翔得最高。有些事情你拋開不顧的太久了——我也曾親身體驗,儘管已然失去。但無論今生或是來世,我絕不會拿任何東西來交換這份回憶。」
「我不要聽你嘮叨。」薩爾抱怨道。
伊崔格聳聳肩。「或許如此。或許應該是你,而非我在喋喋不休。薩爾,你現在很苦惱。我年事已高,也學到了很多經驗教訓。其中之一就是學會如何聆聽。」
他帶著座狼跳進水中。薩爾呆站了一會,也跟了上去。等他們到達岸邊之後,兩個獸人都不發一言跳上狼背。他們沉默地騎行,薩爾整理著自己的思緒。
有些事情他不能對任何人講,甚至不能對伊崔格講。要是德雷克塔爾還擁有他身為薩滿的能力時,或許能夠告訴他。但是,薩爾把這個可怕的秘密暗藏心中,哪怕留下一個冰冷的心結。他在內心深處苦苦鬥爭著。
終於,當他們騎了一段時間過後,他開口了。「你或許終究會明白的,伊崔格。你除了殺戮之外也還與人類有過別的接觸。而我腳踏著兩個世界。我身為獸人,卻被人類撫養長大,並同時從這兩方面獲得力量。我瞭解他們雙方。這份知識曾經是一種力量。我毫不誇口地說,這力量使我成為了一位獨一無二的領袖,擁有這獨一無二的技能。當聯手合作對艾澤拉斯各族生存至關重要的時候,我能同時與雙方交流溝通。
「這對我非常有用,也對我領導下的部落非常有用。但是……我忍不住想……現在這對他們還有用嗎?」
伊崔格頭也不回,只是看著前方的道路輕輕哼了一聲,示意薩爾繼續說下去。
「我想要照顧好我的人民,為他們謀求福祉,保證他們的安全。這樣他們就能安心於家庭和禮儀。」薩爾笑了笑,「去結婚生子。去做任何智慧生物有權做的事。用不著時常看到父兄子弟們踏上戰場一去不歸。而那些沉迷於戰爭的人卻看不到我在做什麼——部落的人口現在大部分是老弱病殘。幾乎整整一代人都喪於戰火了。」
薩爾從自己聲音中聽出一絲疲憊,而伊崔格顯然也是一樣。因為他開口說道:「你聽起來……靈魂不安,我的朋友。懷疑自己或是深陷絕望都不像是你的所為。」
薩爾歎了口氣,「這段時間以來,我的思緒都很灰暗。諾森德的背叛——吉安娜根本想不到我有多麼吃驚,多麼震撼。我千方百計才使得部落沒有因此分崩離析。這些新的戰士們——他們曾經與亡靈浴血奮戰,但攻擊那些活生生的、會呼吸的、有家有室、會哭會笑的敵人又是另一回事。這會很容易讓他們沉浸於暴力,想要讓他們懂得理解甚至憐憫將會越發艱難。」
伊崔格點點頭。「我曾離開過部落,正是因為厭惡他們對暴力的狂熱。我看到了同樣的事情,薩爾。而我也同樣擔心歷史將會重演。」
他們從沼澤的陰影中衝出,踏上了直往正北的大道。火熱的陽光炙烤著他們。薩爾看了一眼這塊被恰到好處地稱為貧瘠之地的地方。它比以往更為乾旱,景色更顯褐黃,幾乎看不到多少生命的跡象。星點散佈的綠洲是貧瘠之地上的生命之源,如今它們也不知為何開始乾涸。
「我都不記得上次杜隆塔爾下雨是什麼時候了。」薩爾說道。「有些事情顯然很不對勁,而元素們卻在此時保持沉默……」他搖了搖頭。「我還記得德雷克薩爾宣佈我成為薩滿時的敬畏與喜悅。可我現在卻什麼都聽不見了。」
「或許它們的聲音被你所傾聽的其他聲音淹沒了。」伊崔格提議道,「有時候,為了解決多個問題,你必須一個一個地來。」
薩爾同意這些話,內中睿智猶如當頭棒喝。要是他能弄明白這片土地出了什麼問題,並且能夠幫忙治癒大地的話,很多問題都能迎刃而解了。他的人民將得到食物和棲身之處。他們也就不會再覺得應該去搶劫掠奪那些自己本已敵視和憎恨的人。部落與聯盟之間的緊張關係也就能得以緩解。或許那樣的話,薩爾就真能如伊崔格所說,去關心自己的傳承,自己的安寧與祥和了。
而他知道應該到哪裡去傾聽。
「我曾去過父親生活的土地,」他對年長的獸人說,「我想現在是該再去一趟的時候了。德拉諾世界目睹過太多元素的痛苦和暴力。如今的它——外域——仍然銘記難忘。我的祖母蓋婭是一位強大的薩滿,她能引導我傾聽那裡受傷元素的聲音。或許他們通過那個世界的傷痛學得的知識能夠幫助我們安撫艾澤拉斯。」
伊崔格哼了一聲。但薩爾瞭解這位老者,知道他眼中的光芒意味著贊同。
「你去的越早,就越能早點安享弄膝之樂。」他說,「你啥時候動身?」
薩爾笑了起來,他的內心也因這個決定一下子歡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