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敲打在小屋緊繃的皮篷上,聲音宛若急驟的鼓點。正如別的所有獸人棚屋一樣,這間小屋建造得很好沒讓半點雨水漏進來,卻也擋不住空氣中刺骨的濕寒。要是天氣轉變的話,雨就要變成雪了;然而不管怎樣,冰冷的濕氣都滲透了德雷克塔爾的這把老骨頭,讓他即便在睡眠中也渾身僵硬。
可是讓這位老薩滿輾轉反側的卻並不是寒冷,至少這次不是。
是夢境。
德雷克塔爾常常會夢到或是看到一些預兆性的景象。對於已經失去視力的他來說,這是一份禮物,一種心靈視界。然而自從夢魘之戰以後,這禮物開始變得燙手起來。那段可怕的日子裡,他的夢境變得大為糟糕,睡眠帶來的並不是休息和恢復,而是恐怖的噩夢。這讓他顯得愈發衰老,從一個強大的長者變為一個虛弱嘮叨的老頭。他曾期冀於擊敗夢魘之後睡夢能恢復正常,可是儘管程度上有所減弱,他的夢境卻依然非常、非常黑暗。
在夢中,他有目能視,卻只求兩眼抹黑。他孤獨地站在山頂。高懸的烈陽似乎比往常離得更近,看上去通紅腫脹醜陋不堪,把拍打著山腳的海水渲成一片血紅。他能夠聽到……遠處傳來一陣低沉的隆隆聲,震得自己牙齒打戰皮膚發麻。他從未聽過這樣的聲音,但是憑藉著他與元素間的強大聯繫,他知道這意味著大事不妙,非常非常不妙。
片刻之後山腳下的海水開始怒濤翻騰,海浪又高又急如饑似渴,彷彿有什麼黑暗可怖的生物在洶湧的海面下奮力攪動。即便身居高處,德雷克塔爾也知道自己並不安全,無論如何都不會安全、也再不會安全。他能感覺到在赤裸的足下,一度堅實的岩石正在戰慄。他緊緊握住粗糙多節的法杖,直至手指彎得生疼,彷彿這樣就能讓他心神安定,哪怕正面對著翻騰的海洋和崩塌的高山。而就在這時,事情毫無徵兆地發生了。
他腳下的大地突然裂開一道崎嶇的裂縫,彷彿一張血盆大口便要將他吞噬。他大喝一聲半是跳躍半是跌倒地躲到一邊,失手鬆開的法杖掉進了那道不斷拓寬的巨喉。如鞭怒撻的狂風中,德雷克塔爾緊抱住一稜凸起的岩石,隨著大地的震動戰慄不已。他久未遠視的雙眼死死盯住下方沸騰的血紅海水。
巨浪拍擊著山崖陡峭的絕壁,浪花濺起的高度匪夷所思,德雷克塔爾都能夠感覺到那些泡沫迸發出的灼熱。元素們驚懼、痛苦和求助的尖叫在他身邊環響不息。隆隆之聲愈發猛烈,在他驚恐的注視下,血紅的海面往兩邊分開,當中現出一塊巨大的陸地。這陸地猶在不斷上升,似乎絲毫也不停息,轉眼間就高矗如山廣闊如一整片大陸。就在這時,德雷克塔爾腳下的大地再次裂開,他高聲呼喊著,在空中徒勞地揮舞雙手,跌入裂縫下的火海當中——
德雷克塔爾猛地掀開皮褥跳了起來,他渾身顫抖冷汗淋漓,雙手朝空中似要抓著什麼,他再度什麼也看不見的雙眼圓睜著凝往前方的黑暗。
「大地將要哭泣,世界將會破碎!」德雷克塔爾尖叫起來。然而這時有人拉住他的顫抖的雙手,緊握住讓他們平靜下來。他知道是誰,這個叫帕爾卡的獸人已經來照顧他許多年了。
「來吧,德雷克塔爾宗父,不過是個夢而已。」年輕的獸人埋怨道。但是德雷克塔爾不會對他預見的景象掉以輕心。不算太久之前他還在奧特蘭克山谷戰鬥殺敵,直到後來大家認為他太老太弱無力作戰。如果他無法再以戰士之道效力,那麼他將以薩滿之道、以他預見的景象來效力。
「帕爾卡,我必須去見薩爾,」他要求道,「還有大地之環。也許別的人也同樣看到了……要是沒有,我就必須告訴他們!帕爾卡,我必須這麼做!」他試著想要站起身來,一條腿卻根本使不上勁。他沮喪地猛拍了拍這具老朽無用的身軀。
「您必須要做的是好好休息,宗父。」德雷克塔爾太虛弱了,他努力反抗卻掙不開帕爾卡穩健的雙手,被他仰面推倒在皮褥上。
「薩爾……他必須得知道。」德雷克塔爾咕噥著,徒勞地拍著帕爾卡的雙臂。
「您要覺得有必要,那我們明天就去告訴他。但是現在……休息!」噩夢已讓他筋疲力盡,而現在這把老骨頭又開始感到寒意萌生了。德雷克塔爾點了點頭,同意帕爾卡去為他倒一杯熱飲,裡面加上有助安眠的草藥。帕爾卡是個能幹的看護員,他已經有些恍惚地想到。如果帕爾卡覺得明天來得及的話,那就明天再說吧。他喝完藥茶仰頭躺下,在陷入沉睡之前產生了一個飄忽的疑惑。來得及幹嘛?
帕爾卡坐下身來歎了口氣。曾幾何時,德雷克塔爾的精神如匕首般鋒銳,哪怕他的身軀已在年紀的重壓下日趨脆弱。曾幾何時,帕爾卡會馬上派出信使,向薩爾報告德雷克塔爾預見的景象。
可惜好景不再。
就在過去的一年裡,這眾所周知睿智非常的敏銳頭腦開始恍惚起來。德雷克塔爾的記憶曾比任何文字記載都更加可靠,卻也開始犯起了毛病。他的回憶中出現了缺失。帕爾卡忍不住產生疑問,在夢魘戰爭和不可避免的衰老這對敵人的雙重打擊之下,德雷克塔爾的所謂「預見」早已蛻變為毫無價值的夢囈。
帕爾卡站起身朝自己的皮褥走去,這時他沉痛地回想起兩個月前德雷克塔爾堅持要往灰谷派出信使,因為有群獸人將會襲擊在那裡舉行的和平集會,屠殺參會的牛頭人和卡多雷德魯伊。他們的確派出了信使,發出了警告——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唯一的成果就是暗夜精靈們在聽完老獸人的囈語之後疑心更重了。那兒方圓幾里之內都沒有獸人,可德雷克塔爾卻堅持他預言的危險是真的。
還有別的預見,或許沒那麼重要,卻都同樣虛幻無妄。如今這個也是一樣。要是威脅真的存在,那麼除了德雷克塔爾一定還會有人意識到。帕爾卡自己也是個有經驗的薩滿法師,而他就沒有這樣的預感。
然而他仍會信守承諾。薩爾曾經是德雷克塔爾的門生,而他擔任酋長的這個部落也是德雷克塔爾親手相助建立起來的。如果德雷克塔爾想要與薩爾會面,那麼明早帕爾卡會為他的導師籌備上路。或者他也可以派信使去請薩爾前來與德雷克塔爾相見。這是一段遙遠艱險的旅程,德雷克塔爾堅持要在奧特蘭克安家,而薩爾遠在另一個大陸的奧格瑞瑪。但帕爾卡猜想這樣的事情並不會發生。滿不滿意姑且不說,明早起來德雷克塔爾甚至可能都完全忘掉自己夢見過什麼了。
這是近些天來常有的事,而帕爾卡對此並不高興。德雷克塔爾的日益衰老只會讓帕爾卡深感悲痛,並且強烈地希望這個世界是另一副模樣——德雷克塔爾所堅信將要天崩地裂的那個世界。老獸人並不知道,對那些深愛著他的人來說,他們的世界早已崩圮。
帕爾卡知道對於已經發生的事情,對於過去的那個德雷克塔爾,悲憫是毫無意義的。實際上德雷克塔爾的一生已經遠比大多數獸人更為漫長,並且當之無愧地充滿榮耀。獸人們敢於直面厄運,也懂得時當暴起拚搏時當順應天命。當帕爾卡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開始照顧德雷克塔爾了,而他發過誓要直到老獸人嚥下最後一口氣,無論親眼見證自己導師的緩慢衰竭是何等的痛苦。
他屈身用拇指和食指掐滅燭火,拉過毛皮緊裹住自己魁梧的身軀。屋外雨依舊下著,在緊繃的皮篷上敲出聲聲鼓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