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德裡莎沒指望這麼快收到達納蘇斯的來信,但這並不意味著她此時就會按兵不動。她相信獸人已經有所行動,於是第二天她又帶著另一個小隊前往一處喚作梅伊瑟娜崗哨的暗夜精靈營地東邊的丘陵地區探察。她把夏儂帶在身邊,為的是他那雙銳眼。戴妮則留在要塞裡主持大局,這讓哈德麗薩的副官有些悶悶不樂。
「身為最高指揮官,您更應該留在後方。」戴妮曾以她最為客氣的方式諫言道。「萬一在外邊遇到麻煩怎麼辦。」
她的話言之有理,但當時哈德裡莎卻難以擺脫心中的一個念頭,或許戴妮覺得她自己更能應對行程的艱難或是遭遇戰的危險。於是哈德裡莎毫不遲疑地回絕了下屬的建議。然而在騎乘途中,哈德裡莎不時感到週身酸痛,不免心想當初應該多聽她幾句。
但當帶著兩名哨兵前去偵察的夏儂回來之時,哈德裡莎把所有念頭都拋在了一邊。部落不太可能對這麼偏僻的地方有所企圖,但哈德裡莎刻意選擇這裡,正因為知道敵人可能利用這個慣性思維。從敵人的角度去思考讓指揮官多次倖免於難,儘管這麼做時時讓她心生反感。可她必須竭盡所能去料敵先機。
當然,當她宣佈要率隊前往的地點之時,戴妮和夏儂看上去都半信半疑。
不過,此刻夏儂臉上已經沒有了疑色。實際上,他那緊張的表情讓等在後方的所有人——特別是哈德裡莎——都緊張地坐直了身子。
「怎麼回事?」他剛一靠近,哈德裡莎便立刻問道。
「您最好親眼看看,」他還沒從剛才那陣疾馳中喘過氣來,「這邊走!」
這個奇怪的回答令指揮官眉頭一挑,她揮手示意隊伍跟在夏儂後面。訓練有素的夜刃豹們輕捷無聲地躍入林中,在樹木間靈活地穿行,爬過崎嶇不平的地面。數千年來,哈德裡莎仍對它們的敏捷讚不絕口。這些大貓都正值壯年。指揮官第一次想起她過去的那些坐騎以及它們動盪一生的結局。儘管一些夜刃豹在戰鬥中犧牲了,很多卻帶著傷殘度過晚年。這讓她再次認識到自己日益嚴重的衰退。
暗夜精靈小心地保持警覺,儘管目前尚無任何跡象表明夏儂和另外兩名哨兵都看到了什麼。此刻夏儂伏低身子縱豹疾馳,表明了他急於將指揮官盡快帶去目的地的決心。在她看來,這是個不祥的預兆。
接著他們深入密林,來到一處起伏的山丘上,夏儂突然示意全隊放慢速度。哈德裡莎驅豹來到他的身邊,然後側身靠了過去。
「什麼……?」
「聽。」
她知道夏儂的耳朵也比多數人靈敏。但即便考慮到這一點,指揮官也驚奇於他居然聽到了什麼。甚至連夜刃豹群也好像沒注意到任何異常之處。
「我沒——」哈德裡莎開了口,卻又停下了來。前方遠遠傳來一個非常微弱的聲音。一個怪異而令人不安的聲音。甚至帶著一種奇怪的節奏,反覆再三不見停息。
「那是什麼?」有人低聲說道。「聽起來有點熟悉……」
「我要再去看個明白。」她回頭瞥了一眼,對手下們命令道。「現在我和夏儂前去查探。其他人留在後面!需要你們支援的時候,我們會打信號的。」
別的哨兵看上去並不高興,但他們還是依令行事。夏儂驅策他的夜刃豹以更為緩慢小心的步伐繼續前進。哈德裡莎也讓坐騎保持同樣的速度。
當他們接近目的地時,夏儂將月刃拿在手中。哈德裡莎也隨之照辦。
嗡嗡之聲大作。這是一陣令人頭痛的刺耳噪音,其間還伴著吱吱嘎嘎的聲音。指揮官認得,這是樹木折斷的聲音。
儘管細節尚未見分曉,她此刻已經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部落一直在尋求瘋狂擴張,對木材的需求貪得無厭。他們要用來修築房屋,燒火冶煉,以及建造不斷擴大的艦隊。
這就是他們對灰谷垂涎三尺的原因。
「我們最好從這走著過去。」夏儂在她耳邊說道。
哈德裡莎點點頭,她下了坐騎,和夏儂一道將夜刃豹的韁繩虛拴在樹上。這些夜刃豹極為聰明,它們會依令留在原地,除非得到騎手的召喚。如果事態緊急,戰豹們能夠迅速前來幫助,這對哈德裡莎大為有利。
夏儂蹲低身子領頭往前走去。風向一變朝他們吹來。這不止避免了獸人們聞到他們的氣味,也解答了哈德裡莎心中的疑問。
風中混雜著燃料和蒸汽的味道,這是地精機器的標誌。從那令人窒息的濃烈氣味來判斷,是好幾台機器。地精幾乎可以說是暗夜精靈的對立面;他們信仰機器而不是自然的力量,並對後者鮮有(如果真有的話)敬意。
「看那!」夏儂用刺耳的聲音說道,一手朝東北邊指去。
起初哈德裡莎以為是幾個披著盔甲的巨人在森林中闊步行走。其中一個巨人正待大開殺戒,他一隻手臂的末端裝有一把瘋狂旋轉的弧形刀刃;另一隻手臂的末端則裝著巨大的四齒爪鉤。此刻這巨人正一手抓著一棵粗大的橡樹,另一手將旋轉的刀鋒伸向樹幹。
令哈德裡莎恐懼的是,那鋸刃輕而易舉將木材切開。轉眼間那棵巨大橡樹就搖晃起來,它已經失去生命。
然而那個巨大的身影並不滿足於此。它換了個姿勢,又開始將樹木刨成小截。
這時哈德裡莎才看清那東西的頭部有一個座位……有個矮小的身影坐在上面熟練地操縱控制桿。他綠皮長耳,臉上帶著嗜虐的笑容。
「一台伐木機,」她對夏儂低聲說道。「一台地精伐木機!」有報告說這種機器在遙遠的東邊出現過,但在如此近的地方發現一台卻實在令人煩惱。
「等等,」夏儂耳語道。「繼續聽。」
沒等她問個為什麼,嗡嗡聲又從另一個地方傳來。兩人看到又有一台伐木機緩緩走了出來。這台外殼有銀色與紅色塗裝的機器停了下來,上身朝一旁轉了過去,要是一個活物這麼做的話想必定會扭斷脊骨。那座位上另有一個被裝甲半掩著的地精,他審視著附近的樹林,在選定目標之後扳動一處手柄,旋轉的鋸刃便開始了它們殘忍的工作。
哈德裡莎無聲地咒罵著這樣的冒瀆行徑。她正要站起身——直覺卻讓她一下子蹲下身來,這時又有兩台伐木機走進視野。
「他們正在這裡大規模伐木,」夏儂告訴她道。「我先前還看到兩台。他們正在破壞灰谷的這一區域,好像那些樹根本沒有感覺,根本毫不重要一樣!」
「六台伐木機。」哈德裡莎算了算。「我們能對付得了這麼多——」
這時更為恐怖的夢魘出現在他們面前。另一台伐木機加了進來,後面跟著一台又一台……很快他們眼前的伐木機便超過二十台之多,而且數量還在不斷增加。
「艾露恩在上!」夏儂倒抽一口冷氣。「這比我原想的更為糟糕!」
「我們得走了!」哈德裡莎回答道,她開始往後退去。兩名哨兵仍然眼看著那恐怖的場景,朝著他們留下坐騎的地方慢慢退去。
風向再次變了。燃料與蒸汽的濃重氣味從他們的左側往哈德裡莎襲來。
「當心!」她猛一把將夏儂推開。
一台伐木機從樹木和灌木叢間猛衝出來,金屬巨爪撕開擋路的枝葉。尖厲的癲狂笑蓋過了鋸刃旋轉的聲音。那地精扳動著操縱桿,臉上露出惡鬼般的笑容。
鋸刃朝著哈德裡莎揮來。她被迫向左閃去,卻因盲眼的緣故腳下一絆,鋸刃險險地插著肩膀過去。而哈德裡莎身穿板甲,伐木機仍然切開金屬,在她的皮肉上割開一道細小卻疼痛的傷口。
傷口卻淺,卻讓指揮官大吃一驚,令她成為一個理想的攻擊目標。伐木機的上半身朝她轉了過來。地精操縱著呼呼直轉的鋸刃,再次發出一陣狂野的大笑。
幸運的是,誰也沒聽到哨兵們在此的戰鬥,這一方面是因為地精比別人往前走得太遠,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們毀林伐木的噪聲太大。但哈德裡莎並不寄希望於一直如此。最起碼她和夏儂必須逃之夭夭。
一把飛旋的月刃從她身邊掠過,直飛到離那地精咫尺之遙,卻被一支鐵臂擋開。夏儂的武器猛地飛了出去,深深陷入附近一根樹幹當中。
但這一擊至少給了哈德裡莎喘息的機會。她趁勢跳出圈外,伸手拔出自己的月刃。
那地精一拉手柄,伐木機便朝她衝了過來。它仍將一隻手臂當做盾牌,而另一隻手臂上鋸刃旋轉不已,直朝前方伸了過來。
哈德裡莎估摸著伐木機的位置,又根據自己受損的視力略作調整,然後拋出月刃。初看上去她偏了老遠,但那月刃飛過冷笑的地精之後卻又轉了回來。指揮官臉上不動聲色,生怕讓敵人警覺起來。
然而她低估了地精和他那台機器的厲害。那矮騾子一拉操縱桿,那只防禦的手臂以活物絕不可能做到的方式從頭頂上扭了過去。
只聽鏗的一聲厲響,她的月刃打在那手臂上遠遠彈飛出去。哈德裡莎咒罵起來。
「來咧,紫皮!」地精嘲弄道。「來給爺抱一個!」
伐木機的雙臂從不同的方向朝她揮來,想要把她夾在中間然後再一刀解決。哈德裡莎猛仆倒在地,勉強躲過身首異處的命運。
她原以為地精會立刻調整姿態再度進攻,然而那雙手臂卻開始瘋狂地亂舞起來。指揮官撐起身來,看到夏儂正攀在伐木機的側面,他沒拿著月刃,但左手中攥著的匕首更利於對付伐木機的駕駛員——如果暗夜精靈能更接近一些的話。
可地精卻決不允許此事發生。伐木機揮著雙臂轉著身子,一心想要將夏儂摔打下去。儘管他沒能如願以償,卻也讓哨兵無法使用他手中的刀刃。
哈德裡莎知道,她若是給其他人發信號的話,也可能驚動所有的地精以及其他的部落成員,讓他們察覺有聯盟在附近出沒。於是她想找辦法迅速料理掉這個孤單的敵人。她環顧四周。自己的月刃落得太遠,但夏儂的武器還插在附近一棵樹上。她衝過去拿那把武器,希望自己的同伴能把那個地精拖久一點——而且不要因此喪命。
然而,儘管她輕易來到那把月刃旁邊,要拔它出來卻是個更加艱難的任務。月刃深深埋入樹幹當中,儘管哈德裡莎使盡全力——期間她一直咬緊牙關,傷口因使勁更加疼痛起來——它也不曾動得分毫。
耳邊嗡嗡之聲大作。她朝其他伐木機的方向瞥了一眼,但他們並沒出現在視野當中……因而也不會是這愈發響亮的嗡嗡聲的來源。
哈德裡莎猛一蹲身。
這台伐木機的鋸刃猛斫入樹幹當中。木片和鋸末灑落在暗夜精靈的身上。
一陣尖利刺耳的聲音撕扯著她的耳膜。哈德裡莎滾身閃到一邊,看到伐木機的鋸刃砍到了月刃上面。這一下衝擊使得伐木機和樹木都劇烈震動起來。
那地精罵罵咧咧地扳動了幾個操縱桿。另一支鐵臂伸過來撐住樹幹。在驚人的力量作用下,伐木機利用槓桿原理掙脫開來。
哈德裡莎沒能看到夏儂的蹤跡,她只能假設最糟糕的可能。夏儂的月刃已經被摧毀了,於是她四顧尋找著自己的武器。
那棵被鋸了一半的大樹發出不祥的吱嘎聲。哈德裡莎往後退了幾步,這才發現危險並沒有她想像的那麼急迫。大樹微微搖晃了幾下,然後平靜了下來。
地精調整著操縱手柄,然後再度向她衝來。這時哈德裡莎終於瞥見了夏儂的身影,他趴倒在另一棵樹下。儘管她沒看到什麼受傷的跡象,但那一動不動的身軀讓她不抱多少希望。
然而,看到夏儂使她突然有了個孤注一擲的計劃。指揮官希望她對那棵樹的損傷判斷正確,否則她就要將自己置於死地了。
「夏儂!」她大吼道。「攻他的左路!」
地精應聲而動。他一拉操縱桿,使得伐木機轉身朝向他認為威脅所在的位置。
要是哈德裡莎朝地精衝過去的話,他一定能及時注意到她的行動,成功阻止她的攻擊。然而,暗夜精靈卻朝樹後跑去。
地精看到那個男性暗夜精靈仍然躺在那裡一動不動,要麼失去知覺,要麼就是死了。他一拉手柄,伐木機開始朝她轉回過來。
哈德裡莎猛地撞向樹後。這一下撞得她骨頭都震動起來,但哈德裡莎聽到樹木發出一聲令她欣慰的斷裂聲。
巨樹傾斜而倒。
哈德裡莎向艾露恩默默祈禱著。
她對力度和角度的判斷都非常準確。這棵巨樹朝著伐木機倒了過去。
陰影籠在地精的頭上,他不由抬頭看去。他瘋狂地調整著手柄,抬起兩支鐵臂想要擋住巨樹的落勢。然而當他意識到這顯然是螳臂當車的時候,地精立刻想要跳出自己的座位。
他沒能辦到。
大樹把伐木機和它的駕駛員壓成了一堆擠扁的殘骸。裝滿燃料的油箱破裂開來。
伐木機爆炸了,金屬碎片和地精的殘軀四下橫飛。
沒等那大樹落地,哈德裡莎已經朝夏儂跑了過去。只要他還有一線生機,哈德裡莎就不願拋棄自己屬下的軍官。
「夏儂!」指揮官壓低聲音喊道。「夏儂!」
他沒有動彈,但哈德裡莎發現這個男性暗夜精靈至少還在呼吸。他的頭上有一處嚴重的擦傷,臉龐和手臂上滿是鮮血。
哈德裡莎別無選擇,於是環起手臂摟住夏儂的上身,不顧胳膊上的疼痛拉著他往後退去。她回頭望了一眼,瞥見另一台伐木機正朝著先前的殘骸走去。哈德裡莎伏身貼地,相信那個駕駛員看不到她和懷中的夏儂,儘管如此她還是盡快加快了速度。要是他倆被發現的話,就絕無逃脫的可能了。
眼前突然亮光一閃。哈德裡莎扮了個鬼臉,放下夏儂去拿自己的月刃。雖說會耽擱寶貴的幾秒鐘時間,但若沒有月刃他們也就毫無還手之力。
伐木機的聲音越來越大,卻並沒傳來有所發現的驚叫聲。指揮官寄希望於地精們只關心自己眼前,認為那個駕駛員是在伐倒巨樹時計算失誤,而不是曾經施虐狂一般追殺著暗夜精靈。她只希望他們的錯覺能夠維持更久,讓她有足夠時間逃到坐騎身邊。
哈德裡莎一手拖著夏儂,終於爬到數碼之外避開了敵人的視線。然後她停了下來,輕輕吹了聲口哨。
她等在那裡,心中砰砰直響。終於,她的坐騎快步出現在視野中。夜刃豹用嘴輕蹭著她的腰間。
第二頭戰豹也跟了過來。它嗅了嗅夏儂,然後低吼一聲。哈德裡莎朝它噓了一聲,把不再動彈的軍官安放在這頭猛獸的背上。做完此事之後,她騎上了自己的坐騎。
在她身後響起一陣騷動,地精們在檢查伐木機的殘骸,哈德裡莎希望他們仍把那誤認為是一場事故。指揮官深深吸了口氣,接著驅動夜刃豹們往前衝去。
她絲毫不敢放鬆,直到把他們遠遠甩在後面。哈德裡莎爭分奪秒來到隊伍其他成員身邊,他們見她到來全都目露不安。
「照顧好他!」她朝兩人下令道。當他們去看護夏儂的時候,哈德裡莎朝向其他哨兵。「事情比我們原想的更為糟糕!那裡的地精伐木機比我原想的還要多!他們已經破壞了此地的森林。我所遺憾的是,想必他們正在別的地方做著同樣的勾當。」
「我們可以衝過去幹掉這些害人精!」一名哨兵咆哮道。「我們對付得了這些渣滓!」
一些哨兵舉起月刃表示贊同,但哈德裡莎立刻打消了任何發起攻擊的念頭。「我們不會採取自殺式攻擊!現在先回去!這個消息必須傳遞給達納蘇斯!」
「然後我們就這麼等著?」又一人脫口說道。
「當然不!問得夠了!」她對照看夏儂的兩名暗夜精靈下令道。「把他固定好!我們必須全速疾馳!」然而當哈德裡莎看到他倆的表情時,她頓了下來。
「他死了。」最近的一名哨兵對她和其他人說道。「已經有一會兒了。他頭上的傷太重了。」為了強調自己的觀點,她偏過夏儂的腦袋,讓整個隊伍的人都能看到那道瘀黑的傷口和愈發洶湧的血流。哈德裡莎在逃亡時也曾見過這番情景,可那時她卻未曾放在心上。
指揮官惱怒地皺起眉頭。又是一人死於部落之手。她渾身發痛,脈搏急驟。
「他們會付出代價的。他們會為所有的死難……包括這森林付出代價。」
哈德裡莎驅動坐騎往前走去,其他人跟在她的後面。她回首望去。夏儂的屍體被固定在坐騎上,與他們一同馳騁——她知道,這死去的騎手很可能是一個不祥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