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風清夢
一隻冰涼的手忽然緊緊地抓住了他。
「你沒事罷?」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問道。
隨著那聲音一道傳過來的,還有一股濃郁的香味。
一股混合著花椒、茴香、馬芹、蒔蘿、麥黃和紅曲的香味。
他原本正在吃力地喘息著,聽了這話,渾身一震。
那嗓音他再熟悉不過,可是口音卻又完全不似。他原本心疾發作無法挺胸的,為著這道疑惑,勉強地抬頭看她。那一瞬間,他整個人就像突然被釘住了一般,身上的骨骼——從尾骶至頸間——一寸挨著一寸地僵硬了起來。
那小個子女人的一隻手正拿著一塊燒餅,嘴裡還嚼著什麼,看樣子,正在吃午飯。
見他一言不發,只顧著喘氣,她歎了一聲,將他扶著坐穩,跑到樓下拿回了輪椅上的毯子,將他的半身裹了起來,一陣忙碌之後,方將口中食物嚥下,道:「這裡風大,我送你到上面去吧?」
她一臉滿不在乎的笑容,對他的注視毫無反應,好像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陌生人。雖是如此,她的手已然攬住了他的腰,預備將他扶起來了。
他一陣窘迫,推開了她的手,道:「不用。我……我沒事。」
一抹無可奈何的笑意在臉上漾開,她雙手叉著腰,看著他,道:「沒事?你曉不曉得你現在的樣子看起來有多麼可怕?身上手上全是血?」
他無語。
「你費了那麼大的功夫往上爬,一定是想到亭上去看一看,對不對?」
他搖頭。
「別看我個子小,其實力氣大。別客氣。」她皺著眉看著這個固執的人。
仍舊搖頭。
他打量著她額上靠近髮際之處的一塊疤痕,那裡似乎受過重創,以至於頭骨竟凹下去了一小塊。她故意在額上梳了一圈長長的流海以作掩飾。
他心中一陣刺痛,顫聲道:「我以為……我以為……」
「你以為什麼?」她盯著他,咬了一口燒餅。
「我以為你認得我。」
她十分肯定地搖了搖頭。
腦中一陣暈眩,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你從沒見過我?」
「從沒有。」
她的目光沒有半分波瀾,平靜得好像一面鏡子。而臉上卻顯示出對他的話感到莫名其妙的樣子。
驀地,臉上閃過一絲疑惑,她反問:「你曾經見過我?」
他垂下眼,看著自己殘廢的身軀,淡淡一笑:「沒有。……我想,我認錯了人。」
說完這句話,他的心又絞痛了起來。伸手入懷,掏出藥瓶,吞下一粒藥丸。
他的手顫抖得厲害,腦中一片混亂。
「我送你上去,好不好?這石階又冷又硬,你一定坐得很難受。」
他遲疑了半晌,終於點點頭。
她緩步上階,將他送到亭外林中的一塊草地上,讓他背靠著一棵巨大的槐樹。
陽光下的草是淺碧的,柔軟而乾燥。槐花纍纍,灑了一地。
她從包袱裡拿出一塊花布鋪在地上,然後解開背兜,將裡面一個熟睡著的男孩子抱了出來,放在他的腿邊。
那孩子模樣清秀,皮膚甚為白皙,竟與她長得不大相像。他緊緊地挨著他的腿睡著了。
「他怕冷,你們倆擠在一起,正好。」她嫣然一笑,憐愛地從包袱裡找出一個小花被替孩子蓋上。然後,盤起腿,坐在他的對面,瞪大了眼睛問道:「你好些了麼?」
「好多了。」
「余大夫的院子離這裡不遠,你要不要找他瞧瞧脈?你的臉色……不大好。」
看來,她對這裡很熟悉。他有些詫異地想到。
「不用,我歇會兒就好了。」
「那我給你洗洗手罷。」她解下腰間的葫蘆,用清水洗淨了他掌上的傷口,掏出手絹替他包紮了起來。
包好了一隻手,她又去清洗另一隻。拔下簪子,輕輕地剔出嵌入掌中的沙粒。她已沒有了多餘的手絹,便從他的口袋翻出一條柔軟的素絹,撕成三段,結成一長條,將傷口緊緊紮住。
那一瞬間,她星眸低纈,香輔微開,濃密的長髮瀑布般地從肩頭滑下,久違的髮香幽幽縷縷地蕩過來。
他本已平靜的呼吸又開始急促,心越跳越快。
「告訴我,你究竟為什麼一定要到這亭子裡來?」
他的目光移向遠方:「我是來看這座山的。」
難道,自己還是在幻覺之中嗎?難道面前的這個人,不是真實的嗎?
她咬著簪子,迅速地將長髮盤了回去,用簪子別好,道:「是那座山麼?那山叫什麼名字?」
「神女峰。」
「奇怪。我第一次來這裡,可我覺得我見過那座山。」
「也許你見過山上的日出……」
她看上去對他的話感到十分意外。
「沒有。我爬過很多座山,也許它的形狀只是和其中的某座有些相似……」
「也許你曾在夢裡去過……」
她想了想,點頭道:「嗯,我是夢見過它。我記得我躺在一個橫空而出的巨石上。清晨的風是甜的,有一股橘子的味道。一朵白雲在我身旁飄來飄去……往下一看,江水是一條白練,遠得聽不見濤聲。」
「一朵白雲?」他皺了皺眉頭,正要說話。彷彿又想起了什麼,女人搶著道:「對啊……你怎麼知道?我的確看見了日出……除了日出,還有……還有一個古怪的爐子。」
他怔了怔,道:「爐子?」
「金黃的爐子……上面縷著奇異的花紋……好像是蝌蚪……」
「這種爐子一般都是在馬車上吧?」他道。
她盯著他,抓了抓頭,道:「不錯……是有一輛馬車……下著大雪……我的腦子糊塗了……」
「那是另一個夢吧?」
「可不是?剛才的夢是日出,日出的時候怎會下雪……」
他忽然想笑,便真的笑了出來。饒有興趣地看著她。
「馬車裡有些什麼?」他問。
「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張純白的毛毯……我覺得冷,就把它披在了身上。」
他張口結舌,只好道:「繼續說……」
「我不說了。大白天裡和人家說自己的夢……不吉利。」
「你的夢中,除了你自己之外,難道就沒有別的人麼?」
「有……不過……更加可怕……」她怯生生地道,東張西望,好像身邊有鬼。
起伏的山巒掠過一片雲影,他忽然感到很愉快,感到生活又變得有趣了起來。
「說來聽聽……」他和顏悅色地道。
「我和一個人坐在墳地上。我們……聊天來著,很高興。後來,我就睡著了……半夜裡醒來,發現那人一直坐在我身旁,仔細一瞧,其實是具乾淨的骷髏,樣子倒挺斯文的,只是白慘慘的,好生可怕。然後……然後地上忽然湧出了黑水,一群耗子向我衝過來,水上還浮得很多死耗子……我……轉身一瞧,那骷髏被水沖不見了……我嚇得四處去找……找來找去找不到……後來,我走進了一條漆黑的巷子,兩邊都是緊閉的門……我找啊找啊……正驚慌之中,那骷髏一把抓住了我,對我說:『嘿,別怕……我在這兒』。——就是這樣。這個夢,我老做,都快被它煩死啦。」他哭笑不得地看著她,道:「你確信他說的是『嘿』,而不是一個人的名字?」
她認真地想了想,道:「我只聽見了『嘿』字。」
「至少,那骷髏不是壞人罷?不然,你何以要去找他?不如讓他被水沖走好了。」
她愁眉苦臉地道:「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真是這樣麼?白日,她失去了記憶。夜晚,又被惡夢糾纏。
他心中酸痛,一腔心事,不知從何說起。想當初兩人低眉共語,何等綢繆。到如今人是情非,咫尺難認。際遇之荒謬,莫過於此。
他輕歎了一聲,道:「那只是些無稽的惡夢……不是真的。你不要害怕。」
「我不害怕,只是不知道它們究竟是什麼意思。」
「那就忘了它們罷。」他笑了笑:「猜不出來的東西,就不要費腦子了。」
「可是,你為什麼就能猜呢?剛才你是怎麼猜到日出和馬車的?」
「我這人一向聰明。」
她宛爾一笑:「我的腦子曾經受過傷,過去的事情,一點也不記得了。」
「是這處傷麼?」他忽然抬起了手,掠過她的額頭,輕輕地摸了摸那道傷痕。
指尖掠過,引起她肌膚一陣輕微的戰慄。她的臉通紅了起來。
「還痛麼?」他柔聲道。
「不痛。」
「你還記得你是怎麼受的傷麼?」
「不記得了。」
「別擔心,這傷口癒合多年,已不礙事了。」
她撲哧一笑,道:「瞧你這一本正經的樣子,好像是個大夫。」
他微笑不語。
「其實記不起來也不打緊,只要記得每天吃飯就行。」
說罷,她笑嘻嘻地從包袱裡掏出了兩個燒餅和兩隻竹罐,將竹罐的蓋子打開,對他道:「你餓不餓?這是我做的糟魚,那一罐是燻魚。要不要嘗一嘗?」說罷,咬了一口燒餅,伴著一塊鹹魚,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有一股花椒和米酒的淳香從竹罐中逸出,他這才記起方纔她身上傳過來的,正是這種味道。
他放了一塊在嘴中細細品嚐,一絲苦澀流入心頭。
這就是她過的日子麼?
「光吃這個太鹹,要和燒餅放在一起兒吃才好。」她將手中的燒餅掰了一半,遞給他。
他學著她將魚塊夾在餅中,一口咬下,慢慢地咀嚼。
「味道怎樣?」
「好吃。」他的嗓音有些發顫,嚼了幾口,忽然垂下了頭,眼淚滴了出來。
「喂……不會罷?這不過是一塊鹹魚……」她坐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想再多安慰幾句,一時只覺口笨舌拙,不得要領,只好結結巴巴道:「你別難過,你的病會好的。這雲夢谷裡有得是好大夫,實在不行還有神醫,什麼……什麼病都能治得好。」這話顯然沒什麼說服力,她聽了,連自己都不相信。
他擦乾了眼淚,一言不發,默默地吃著麵餅。
「喝口水。」她遞給了他盛水的葫蘆:「我方才並不在這裡。若不是我兒子的一隻襪子掉了,我也不會回來。」
他抬起頭,目光無限深邃:「是那只襪子救了我?」
「差不多。」她淺淺一笑,將襪子從孩子的足踝上褪下來,塞進他的荷包:「送你留個紀念。」
「你兒子幾歲了?」
「這個月正好三歲半。」
「你說什麼?」他失聲道,竟嚇得將身子挪開了半寸:「他……他父親……」
「早就死了。」她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他……他……」他滿頭大汗,期期艾艾地道:「他……」
「他有病。不然,我怎會跋山涉水地來到這裡求醫?」她坦然一笑:「他只是個生病的孩子,又不會咬人,你連小孩子也害怕麼?」說罷,用袖子拭了拭孩子額上的汗水:「可憐的孩子,今天給大夫紮了整整一個時辰的針,痛得他夠嗆。」
他捋起孩子的衣袖,見手臂上的要穴之處,已全是密密麻麻的針眼,大約針灸的次數過多,有幾處已僵硬了起來,剩餘之處,一遍青紫。他長歎一聲,將孩子緊緊抱在懷中。
良久,他方定下心神,緩緩地道:「你不能離開這裡,這孩子的病,治起來很是麻煩。」
「大夫們都說他活不過五歲,」她的眉頭擰成了一團,突然大聲地道:「可是我一點也不相信!我的兒子明明活得很好,犯起病來雖然可怕,可是每次都挺了過來。他是個有運氣的人……一定能活很久!……如若一百個像他那樣的孩子會有九十九個活不過五歲,他肯定就是那唯一的一個。」她懇切地看著他,道:「你信不信?」
他看見了她微笑的眼神之後隱藏的絕望,心中一陣酸痛,用力地點點頭,道:「我信。」
她像孩子一樣開心地笑了。
他垂下頭來,看了看懷中的孩子:他看上去蒼白瘦小,四肢纖弱無力,卻有一個很大的腦袋,與子悅十分相像。
她也把頭湊了過來,盯著兒子的臉瞧個沒夠,一時間,兩個人同時俯下身去,「砰」地一聲,腦袋撞在一處。
四目相視,他們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發現了沒有?他的樣子看上去特別聰明。」
「他會說話了麼?」
「不會。」她搖了搖頭,有些擔心地看著他:「可能是……可能是快會了。」
「別擔心,有些孩子說話很晚。」他趕緊安慰她。
「他……腿……」
「嗯。」
他苦笑。那可怕的詛咒終於應驗了。
他忽然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眼睛,道:「我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她瞪大眼看著他,道:「什麼事?」
「你的右腹之上,第七根肋骨之下,有一道兩寸長的傷痕,一共縫合了六針,對麼?」
她愕然:「你怎麼知道?」
「因為那是我縫的。」
她緊張地看著他:「你……你知道我是誰?」
他說:「知道。你是我妻子,他是我的兒子,你姓楚,叫楚荷衣。」
她咯咯地笑了起來:「我已吃完了飯,正要帶著兒子出谷。我會路過田大夫的診室,如果你想看病的話,我可以順路帶你過去。你若不願看病,我可以送你回去。你住在哪裡?」她一邊說,一邊開始收拾地上的東西。
他一把抓住她,道:「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對麼?」
她一翻白眼,道:「我正在煩著哪,你別找事兒啦。」
他用力掰過她的肩,讓她的臉對著自己:「我知道我現在的樣子看起來很糟,不過,我認得你,一直認得你!」
「你剛才說,你看錯了人。」
「我以為……你又嫁給了別人……」
她張著嘴,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彷彿想起了什麼,驚道:「你……你剛才……其實是來找我的?」
「我老遠就看見了你,所以一路追了過來。」
「你……你就是從輪椅停住的地方一直……一直走上來的?」
「幸好你沒看見我走路的樣子……不過,」他溫和地道,「你瞧,雖然我走路有些麻煩,照樣能夠來到你身旁。」
她看了看他的臉,又看了看懷裡孩子的臉。
「就算你不肯相信他的長相,也該知道這孩子有我身上所有的毛病。」他看著自己,自嘲地笑了笑:「你嫁給了一個被老天爺詛咒的人。」
「這麼說來,我真的曾到過那座山?」
「我可以陪你再去一次。」
「為什麼……為什麼我會記得它?」
「因為你快樂。」他笑了。
「我們……當時在一起?」
「當然。」
「在一起幹什麼?」
「沒幹什麼,坐著……看日出。」
「那麼,馬車上……我們幹什麼了?」
「喝茶。」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道:「荷衣,坐到我身邊來。」
「我已經坐在你身邊啦!」
「再近一點,」他的嗓音柔和低沉,十分悅耳,令她醉倒:「我有法子令你想起以前的事情。」
她鬼使神差地坐到他的對面,感覺自己的額頭幾乎快到碰到他的額頭了。
她正要問「什麼法子……」話還沒出口,他突然吻住了她,她擰著他的胳臂,企圖要掙脫,後腦勺卻被他的手牢牢地按住了。
一切都令她糊塗,她的心砰砰亂跳,不知自己究竟遇到了怎樣的一個人,只覺得自己的靈魂已莫名其妙地被他攫住。她又羞又惱,滿可以輕而易舉地將這男人一掌推開,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沒有推開他,反而傻頭傻腦地聽他擺佈。她張牙舞爪,像只豹子,十指尖尖,一邊吻他,一邊抓著他的頸子和胸膛,將他的身子抓出道道血痕。他卻只是溫柔的摟著她的肩,額頭抵著她的額頭,過了許久,才放開了她的唇,撫摸著她的長髮,低聲道:「想起來了麼?」
「沒有。」
「荷衣,你知道你有多凶麼?」
「知道,我不小心把你抓出了血,下次再不了。」
「這就是為什麼你一定要嫁給我的原因:別的男人都可以落荒而逃,我卻不可以。」
「你真的……認得我?」
「你還不信?」
她眨眨眼,道:「不信……只怕要再來一次……你這法子咱們要多試試才好……」
他們又如癡如醉地吻了起來。
他問:「現在可信了?」
她支支吾吾地道:「快了快了。能不能提醒我一下?比如,你叫什麼名字?」
他愉快地笑了,她什麼也沒有變。而他的世界卻在這一瞬間,變得充滿了陽光和希望。
「我姓慕容,叫慕容無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