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
田記布莊。
田老闆正用肥胖的手指飛快地撥著算盤,迅速盤完了最後一筆帳,便麻利地將帳本一合,放到櫃檯下的抽屜裡,用鑰匙鎖好。
在神農鎮大大小小幾百家商號裡,田記布莊專營蜀錦,規模算是中上。這鎮子人煙阜盛,旅客穿梭,只需略加勤奮,生意是不用愁的。田老闆卻更喜歡享受,日子只求過得不累,馬馬虎虎維持得下去,還有一點點余頭,養得起老婆就可以了。今天他賣了七匹青采如意牡丹錦,四匹真紅穿花八仙錦,一個裝裱店的老闆和他還了一下午的價,終於把貨架和倉庫裡積壓了好久的三十匹水藻戲魚花綾布一鼓作氣地買了去。這一天,他不是很累,卻賺了不少。
關好店門回到自己的小院子裡,他小心翼翼地又鎖上了院門。左鄰右舍都知道田老闆是個虔誠的居士,已吃了很多年的齋,晚上要在家焚香禮佛。一到黃昏,大家都不會去打擾他了。
關了門後,他的行動忽然變得敏捷了起來,大步走到廚房,抄起鍋鏟就大烹大炒,不一會兒功夫,就已做了一滿桌的菜叫自己的侄兒端到飯廳裡去。
飯廳裡早已坐了十來個人,全是清一色說一口蜀話的高個子青年。其中一個穿青袍的指著田老闆道:「老田,把這幾個菜端到老三的屋子裡,另炒一份清淡的給老八和老十一。」
「是,老僕這就去辦。」田老闆垂首恭敬地道。他只不過是唐家的一個伙夫,得了這趟美差,讓他拿著一大筆本錢來神農鎮臥底作綢緞生意,幾年下來,他過上了自己夢想的生活,每思及此,便對唐家感激涕零。
這是將是唐家兄弟在神農鎮的最後一天,要不是有他這一處布莊可以藏匿,這二十幾個兄弟只怕早已成了別人的刀下之鬼。唐潛已不負眾望地奪得了第一,唐家的下一代又開始有了新的神話人物,大家將帶著光榮的喜氣離開這一片危險之地。
田老闆將菜放到托盤上,送到另一間廂房裡。
唐三將托盤一接,對著桌旁坐著的兩個捆著手腳的人道:「兩位還沒用晚飯罷?」他解開吳悠與陳策身上的繩索,居然很客氣地對陳策道:「請。」
陳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將頭扭到一邊。
「我口舌費盡,兩位還是不願意替唐潛療傷。陳大夫,天下解毒高手,除了慕容無風就是你和吳大夫,怎麼樣?兩位商量一下,給個方子?只要毒一解,唐某立刻恭送兩位回府。」
陳策鬍鬚一捻,道:「何如我和吳大夫在這裡恭送唐潛入地獄?」
唐三淡淡一笑:「如果他真的要入獄,也得兩位陪著去。」他臉色一點不變,忽然手起刀落,飛血四濺,愕然間,陳策的一隻右手已然齊腕而斷,留在了桌子上!
吳悠怒道:「你……你……畜生!」她生性靦腆,從不會罵人,當下救人要緊,只得飛快地點住陳策臂上的止血穴道,將身上一段袖子撕下來,替他裹住傷口。
陳策卻已痛得幾乎昏了過去,卻咬牙忍住,挺直脊背,坐著一動不動。
唐三掏出手絹,將匕首擦淨,幽幽一笑,道:「原來讀書人也有不怕痛的。不知吳大夫是不是也是這樣?」說罷,頭一偏,似笑非笑地看著吳悠。
那手腕上的血仍然一團一團地往外湧,瞬時間便已濕透了那條白布。吳悠心知此時若不敷上金創藥,過不了多久他便會失血而亡,咬了咬牙,道:「好!我答應你!不過,你得先將陳大夫送回雲夢谷。不然,你只管砍掉我的手,我若皺一皺眉頭,就不是吳悠!」
她眼光暴漲,目眥欲裂,嗓音雖美,看著唐三的眼神卻充滿了鄙薄,好像在看一條狗。
唐三冷哼一聲:「不愧是神醫的門人,果然有骨氣。好,我答應你,老田,把陳大夫的眼蒙上,送他回雲夢谷。」
田老闆道:「是,老僕這就去辦。」
「慢!」吳悠道:「肝木克脾土,而脾土不能生肺金,何解?」
唐三怔了怔,道:「你說什麼?」
吳悠冷冷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有陳大夫知道。陳大夫若已安全回谷,便會把答案告訴這位老田。我只有聽見了答案,才會替唐潛解毒。」說罷,雙眼一番,再也不理睬他,信手拿起桌上的一杯茶,慢慢地喝了起來。
唐三道:「吳大夫果然聰明。」
過了小半個時辰,老田回來復話:「陳大夫說宜用桃仁承氣湯。」
吳悠點點頭道:「不錯。」
唐三道:「吳大夫既已如願,唐潛就在隔壁,請跟我來。」
吳悠站起來,突然一反手,一巴掌打在唐三的臉上!
她原本是個斯文的女人,不會半點武功,是以大家對她都不大防備。那一耳光竟將唐三打了個正著,他的臉上頓時火辣辣地腫了起來。
吳悠冷冷道:「這一掌是替陳大夫打的。你若膽敢碰我半分,就看著唐潛去死罷!」
唐三居然半點不氣,還很客氣地一笑,道:「有吳大夫的芳澤潤臉,幸何如之。請,這邊請。」
他長髮披肩,目中幽光忽現,鐵杖一點,灰袍舒捲,人飄了出去。雖只有一條腿,他走路的樣子好像比有兩條腿的人還要有風度。
這個唐三看上去竟如此陰陽怪氣,吳悠不禁微微一愣。
朱門微掩,屋子裡飄浮著一股淡淡的鸛草味道。
一個長身玉立,溫文爾雅的青年從屏風內轉出來。
唐三道:「老十一怎麼樣?這位是吳大夫,她已答應替他解毒。」
青年笑了笑,道:「我們剛吃了晚飯,他身上大部分毒素已然排清,只有一些餘毒,不知來路,尚屬難解,既然吳大夫已到,我想不會有問題的。」他的話聲柔和,長相與唐潛相似,卻沒有象唐潛那樣惹人注目的高額頭。
唐三釋然道:「那我就不擔心了。人我已帶來,吳大夫的脾氣與醫術一般了得,你們可要好好招待人家。」他摸了摸臉上的五個指印。
青年彬彬有禮地看了看他的臉,道:「三哥近來好像頻頻交桃花運?」
「是麼?」他自嘲地一笑,不置一辭,退出了門外。
青年看著吳悠道:「在下唐潯,潯陽江頭夜送客的潯。」
吳悠道:「吳悠,秋堂獨坐思悠然的悠。」
唐潯道:「吳大夫高才,聞絃歌便知雅意,請,家弟已恭候多時。」
他在前領路,她舉步跟上,心不知為何忽然砰砰地亂跳了起來。
轉過那道繡著荷花的屏風,她看見唐潛安靜地坐在窗下,手上拿著一隻細而修長的竹棒。聽見她的腳步聲,抬起頭,直直地「看」著她,然後站了起來。
她怔怔地看著他,半晌,道:「是我,吳悠。」
他一笑,竹棒點了點身邊的一把椅子:「當然是你,請坐。唐潯,上茶。」
她很緊張地坐了下來,不知為什麼,渾身暗暗發抖。
唐潯將茶杯放到她面前的一道長幾之上,道:「請。」
她故意板著臉,道:「你中的是什麼毒?」
唐潛淡淡地道:「我若知道,自己就解了。」
「把手伸過來。」
他伸出手。
他的手上有一道長長的傷口,癒合了一半,上面的肌膚還有些發紅。她的心咚咚亂跳,竟不敢多看,扭過頭,將三指搭在他的脈上。
他的內息平穩深厚,她從沒見過這麼健康的內息。搭完脈,她大筆一揮,寫了張方子。唐潯接過,便出門熬藥去了。
片時間,屋子裡只剩下了他們兩人,窘然相對。
一陣難堪的沉默。
過了半晌,唐潛長長地吐出口氣,忽然道:「昨天你回去,一路上沒事?」
她默然點頭,頓感內疚,顫聲道:「我沒事,你呢?」
他笑了笑,道:「我也沒事,我逃得很快。」
為什麼,你的手上會有那麼深的傷口?
沉默良久,她忍不住又問:「你腿上……那些針……不要緊?」
他想說什麼,卻又忍住沒說。
她慘然一笑,道:「其他的大約都已被你運功逼了出來,不過有兩根還留在體內,對麼?」
為什麼要瞞著我?難道你不知道我是個大夫?
他苦笑:「你說的不錯。」
「解開衣服,我……我替你……替你弄出來。」她小聲地道。
「不用,我自己會想法子。」他一口拒絕。
她走到他面前,伸手要將上衣解開,他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我說不用就不用。」
「我是大夫。」她擰開他的手指,解開了衣裳。
她深吸了一口氣,怔住,眼淚禁不住湧了出來。
他的胸膛傷痕纍纍,有幾道很新的傷疤,雖然已塗了藥,看上去又黑又腫,十分可怕。
昨晚……她走後……他一定……一定苦苦地斗了很久,方才脫困。
她跪下來,輕輕地撫摸著那一道道傷痕,歎道:「對不起……我……我不該拋下你……」
他輕描淡寫地道:「打架哪有不受傷的?何況你在那裡只能幫倒忙,走了倒好。」
她拿出桌邊的一把小刀,放到爐中烤了烤,等它涼下來,方道:「我要在你任脈上方開一道小口,將那根針拿出來,你……你不要害怕,不會很痛。」
「你是兒科的大夫罷?」他微哂。
她紅著臉,小心翼翼地用刀在他的身上劃了一道極細的小口,將那根針吮了出來。
「哧」的一聲,針被扔進火盆裡。她回過頭,發現他垂著頭,滿臉通紅。
他還是那一副發窘的樣子,她不由得抿著嘴笑了起來:「還有一根在腿上。」
「不……不必……」他死死地拽住她的手。
「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她失笑,這個人好像是她見過的最害羞的男人。
「我……我自己來,你告訴我怎麼做。」他結結巴巴地道。
「不告訴你,」她一臉捉弄的神情:「我喜歡自己幹。」
說罷拉開他的手,捲起褲腿,如法刨制,將另一根針也吮了出來。
「喝茶。」他連忙將茶遞到她的手中。
「好。」她款款地飲了一口。
「你……你不漱漱口?」他愣了愣,想像方才吮針的情形,她口裡一定全是血腥。
「不,我喜歡吸血。」她淡淡地道。
他皺起眉頭,露出無比疑惑的神情。
唐潯將藥端了進來,又迅速地退了出去。
「他是你的親哥?」吳悠問道。
「是表哥又是堂哥。他的母親是我的姨媽,父親是我的伯父。」
「你的親戚好像很多。」她笑道。
「唐家裡的每個人好像多少都有些親戚關係。」他只好道。說罷手一伸,將藥碗端在手上。
「你不怕我的藥裡有毒?」她狡詰地一笑。
「你能吸血,我喝毒又何妨?」
她看著他一飲而盡,心中忽有一絲說不清的悵惘。
「他們說,你長得很美。」他忽然道。
他的雙目幽深,在濃眉之下發出一種令人深思的光芒。
她大膽地盯著他的雙眸,不由得道:「我真不相信你是個瞎子。」
「我雖看不見你的臉,卻看得見你的大腦。」他緩緩地道:「我覺得你的大腦比你的臉更美麗。」
她「哦」了一聲,看著他,胸潮澎湃,心思一片混亂。迷茫中,身子忽然一緊,自己已被他擁在懷內。他輕輕捧起她的臉,用那雙夢一般的眸子凝視著她,良久,柔聲道:「你的聲音也很美。」
說罷便深深地吻了過去。
她渾身發軟,如癡如醉地倚在他的手臂上,臉貼著他的胸膛,聽見他的心跳,竟和自己一樣快。
吳悠,你一定是瘋了。她暗暗地歎了一聲。
「吳悠……」
「……叫我宜修。」她的聲音小得好像蚊子哼哼。
「宜修……這兩個字真好聽。」他撫著她的臉,在她耳邊輕輕地道。
她的肌膚凝脂般滑膩。
修長的手指便沿著她修長的眉骨一路摸了過去,在她臉上的每處凸凹輕輕停留,來回地繞著圈子,好像是一隻探路的螞蟻。末了,他淡淡一笑,放開手:「你果然很美。」
「你說我美,難道你還摸過別的女人?」她豎起了眉頭。
「我摸過小雞,摸過鸚鵡,摸過馬,摸過我母親,唐潯從小就不讓我摸,所以我至今也不知道他長得什麼樣。」他扶著竹棒,道:「……活的東西我仔細摸過的就只有這些。」
「幸虧我身上沒長雞毛……」她「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我呢?我長得什麼樣?」他忽然又問。
「還行。」她道,忍不住又笑了起來:「讓我看看你的傷罷。」
她把他身上所有的傷口都細細地檢查了一遍,替他重新上了一些藥。他是很健康的年輕人,傷口恢復得很快,前天在他腿上扎的那一刀,竟已幾乎完全癒合。她輕輕地撫摸著那道傷痕,道:「這裡……還痛麼?如果還痛,趁我還在這兒,可以給你寫個藥方。」
他搖搖頭,道:「你要回去了,是麼?」
她苦笑:「當然,這裡原本不是我的家。」
他想了想,道:「我們馬上也要離開這裡……你願不願意跟著我回唐門看一看?我保證,只要你在我身邊,沒有任何人敢欺負你。」
驀地,腦中閃過慕容無風空蕩蕩的下身,她定了定心神,堅決地搖了搖頭:「不,我永遠也不會去唐門。等我離開了這裡,你就該忘掉我,忘掉今天發生的事。」
他心頭一震,胸中湧起一絲悲哀,卻發覺自己無話可說。
沉吟良久,他黯然一笑,道:「至少我可以送你回去。謝謝你治好我的傷。」
「別客氣。」她的口氣也故作輕鬆。
他握住了她的手,她想掙脫,卻怎麼也掙不開。
「宜修……別走。」他忽然抱緊了她,喃喃地道。
「不……我們……我們原本是……仇人。」她笑了笑,笑得有些淒涼:「你三哥方才……一刀就砍下了陳大夫的手,他……他從此便再也不能行醫了。倘若他看見我們……居然在一起,會恨死我的。」
他皺了皺眉,道:「他砍了陳大夫的手?為什麼?」
吳悠苦笑:「因為我們不肯為你解毒。」
他沉默良久,歉然道:「我……並不知道這件事。不然……也不會……」
「先生對自己的身子一向淡漠,被你們唐家砍了一條腿都不作聲。但倘若這一刀砍的是他的學生,情況就大不一樣了。我想他現在已經氣壞了。」
唐潛剛要張口,門忽然「砰」的一聲開了。唐潯衝進來,大聲道:「準備傢伙,我們已經被包圍了!」
門外傳來一片雜亂之聲。
唐潛站起來,竹棒一挑,將一旁的刀挑得飛了起來,一把抓在手中,道:「老八,我們這裡可有後門?」
唐潯道:「後門也沒被堵住了。」
「是龍家?還是五毒教?」
「是雲夢谷,慕容無風親自來了,他們剛抓走了唐灃和唐渡,還斬掉了唐湛的手。」
「你悄悄打開後門,把吳大夫放走。」他彎下腰,繫上皮靴。
「只怕……做不到。唐三守在門外,他要留下吳大夫作人質。」唐潯道:「這一回慕容無風好像真的火了。」
唐潛道:「我記得你說過,這窗子外面就是街口。」他一把抓過吳悠,將窗子打開,道:「你從窗子外逃走。」
她忽然緊緊地抱住他,大聲道:「你……你會死嗎?」
他愣了愣,道:「當然不會!」
她哭道:「我不走,你帶著我,不然他會……他會殺了你的!」說罷不管三七二十一,死死地抓住他胸口的衣襟。
他苦笑道:「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肯走?等會兒打起來我只怕難以照顧你。」
她淚流滿臉,道:「不……這一次我再也不丟下你!絕不!」
「有你這一句話就成。」
他微微一笑,托起她的腰,輕輕一送,將她送到窗外,「砰」的一聲,關上了窗子。
那窗子很高,她跳回地面時,伸長了手,想要夠到窗子已不可能。她背靠著牆,淚流滿面,渾身顫抖,心裡暗暗道:難道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他麼?
街道還是往日的街道。對面那個胭脂鋪子,是她常去的地方。原來這裡竟就是神農鎮的中心,離聽風樓也並不遠。她失魂落魄地往前走,不一會兒,忽聽身後一陣馬蹄聲,一個聲音驚呼道:「吳大夫!你……你在這裡?」她的頭腦一片混亂,自顧自地繼續往前走,那馬車一直跟在她的身後,驀地,馬車緩緩停下,一隻蒼白的手將車門推開,耳邊響一起個熟悉的聲音:
「吳悠,上來坐。」
那聲音很低,很柔和,顯得有些有氣無力。
她抬起頭,眼已哭得紅腫,謝停雲將她扶上車,她坐了進去。
慕容無風凝視著她的臉,良久,道:「告訴我,他們……唐家的人,可曾欺負了你?」
她忽然跪下來,忽然扒在他的腿上,放聲大哭了起來。
他俯下身,摸了摸她的頭,道:「對不起,我沒有好好照顧你,讓你受委曲了。」
聽了這話,她愈發哭得厲害了,眼淚淋濕了他腿上的毛毯。
這還是他第一次這麼柔聲地和她說話。
「我向你保證,這種事情再也不會發生了。」他歎了一聲,見她死死地抱著自己的腰痛哭失聲,略覺尷尬,想要掙脫,又覺失禮,只得等她慢慢地哭完。心中暗暗打鼓,只道她已被唐門的人輕薄調戲。想她世宦之後,自幼嬌生慣養,谷內的大夫和她談笑,多說了一句硬話,還要被她挖苦半天,三秋弱質,何能經此風雨?一思及此,不由得怒塞胸臆。
見她淚水源源不絕,他不放心地又問了一句:「你沒事罷?」
她抬起頭,止住抽泣,道:「我沒事……你別擔心。陳大夫怎麼樣?」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道:「他的人雖已甦醒過來,只是那隻手已廢了。」
說這話時,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想是氣憤已極:「不過,你放心,我們已將唐門的人圍在一個院子裡。今天,他們若不交出唐三,就一個也別想跑。」
她默然地看著他。
他看上去很虛弱,很疲倦,身子裹在厚厚的毛毯之中,顯得愈發消瘦。只有一雙炯炯的雙眸看上去還有幾分生氣。
她忽然覺得他的樣子已變了很多。在重病的折磨下,他渾身僵硬,形銷骨立。那種終身被困輪椅的苦悶,那種風痺發作時難以忍受的痛苦,若非親歷,無法想像。
她看著他,心中充滿憐意,輕輕地道:「先生不該到這裡來。且不說一路車馬勞累,這些兵刃交接之事,有謝總管來操心就夠了。」
他淡淡地道:「這裡離谷裡並不遠,我還受得了。」
——還是老習慣,他不喜歡別人在話中暗示他的身體不好。
她坐起來,掃了一眼車廂,問道:「夫人不在這裡?」
聽了這句話,他蒼白的臉上開始有了一絲笑容,笑著道:「她沒耐心坐馬車,我想她早已到了。」
話剛說完,馬車停了下來,謝停雲打開車門,道:「谷主,我們到了。您要不要留在車內?外面風大得很。」
慕容無風道:「夫人呢?」
只聽得一個輕脆的聲音應道:「我在這裡!」
慕容無風道:「吳大夫在車上。」
荷衣跳上車,看著吳悠,見她雙目紅腫,吃了一驚,不禁結結巴巴地道:「吳大夫,你……你沒事罷?」
「沒……沒有。」她感到有點兒心虛。
荷衣淺淺一笑:「那就好,看我們今天怎麼治他們!」
說罷將慕容無風扶到車下,早已有人準備好了他的輪椅。他方一坐定,被冷風一激,頓時便咳嗽了起來。
一群隨從立時將他抬到屋簷之下。
黃昏,還是黃昏。
這是一個燦爛的晴天,殘陽如血,染紅了天際,落日寧靜,在傍晚的炊煙中輕輕地懸浮。
秋。深秋。
滿院黃花堆積,落葉飛舞,如記憶般紛亂。
秋風中沒有一絲涼意。
乾燥,涼爽,對於練武的人而言,這就是最好的天氣。
唐潛一身玄衣,坐在院子正當中的一張竹椅上。
刀,就在他的手邊。
風聲很細,他聽得見各種聲音,街口上的叫賣聲,奔馳的馬車「突突」的軋地聲,隔院鞦韆架下女孩子們的嘻鬧聲,柴火在灶中熊熊燃燒時的「嗶剝」聲……
所有的聲音猶如漫天的星斗,乍看令人眼花繚亂,細思之下卻各有各的位置。
身後的梧桐樹上,一隻落蠶正在安詳地啃著一片樹葉。
他的腳動了動,給兩隻搬著蒼蠅匆忙歸家的螞蟻讓開了一條路。
然後,他聽見院門「砰」的一聲開了。
地毯滾動,輪椅轆轆而來,停頓。
院子裡忽然充滿了一種沁人的花香。
他沒有站起來,淡淡地道:
「你來了。」
他不等慕容無風發話,又接著道:「讓我猜猜這裡面有多少我認得的人。尊夫人,小傅,顧兄,山水兄,表弟,謝總管,對了,替我問候二姐和幾個侄兒。」
人在慕容無風身後一字排開,從左到右,正好是這個次序。只漏掉了一個站在荷衣身邊的吳悠,卻不知是他沒有發現,還是故意不提。
他淡淡地又道:「慕容谷主只帶了這麼些人來,未免也太瞧不起唐家了。」
慕容無風冷笑:「我並不喜歡殺戮。只要你們交出唐三,並答應唐門從此不再碰雲夢谷的大夫,我就讓你們走。」他頓了頓,咳嗽了幾聲,接著道:「我想這個要求並不過份。」
唐潛道:「唐門從不受人要協,也從不和任何門派立定協約。諸位想要留下我們兄弟,就要憑本事。」
他站了起來:「是單打獨鬥,還是一起上,隨便你們挑。」
荷衣道:「唐家果然有幾個人物。我先上。」
唐潛正要張口,突聽身後一個聲音道:「老十一,這個人留給我!」
眾人循聲看去,只見一個穿著純白衣裳的少年提著一把劍走了出來。
唐淮「嗤」了一聲,斥道:「唐芃,一邊呆著去,別沒大沒小的,叫十一叔。」
少年雙眉一皺,頭昂得很高,大步走到院中,對荷衣道:「我叫唐芃,唐淞的兒子。」
他看上去大約只有十八九歲,和唐三一樣披著一頭烏黑油亮的長髮,一張瘦削英俊的臉,濃眉深目,眸子中有一種奇異的光彩。
他繫著一條暗紅色的腰帶,拇指上戴著一粒紅玉斑指,手腕上繫著一條朱紅的絲巾。走到唐潛的竹椅邊,腿一抬,右腳蹬到扶手上,信手繫了系黑皮靴上的帶子。
抬腿時,衣擺依次滑落,露出一條修長結實的光腿。原來衣袍的下擺並未縫成一片,而是分成八片重疊地垂下來,他解下手腕上的絲巾,將它繫在膝蓋之上的三寸之處,牢牢地打了個結。
衣袍內只穿著一條短褌。
這是什麼裝束?
荷衣雙唇含笑,悠然地看著這個精神抖擻的青年,目光掠過他的腿,移到了他腰後的那柄紅鞘窄劍上。
她的臉變了變,道:「這是唐緩歌的劍。」
唐芃盯著她,緩緩地道:「他是我祖父。」
荷衣深吸了一口氣,道:「他還活著?」
「不過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而已。」他說「風燭殘年」四個字時,故意拿眼光掃了掃慕容無風,故意把目光定在他那條枯萎的左腿上。
他手指一按機簧,「嗆」的一聲,劍鞘彈開,飛到空中。他的人便如鷹隼般標起,箭一般疾掠過去。
鮮紅的劍絛捲起一地鮮黃的落菊,灑在空中,被劍氣所激,頓時化作碎片,紛紛揚揚,如三秋的細雨飄了下來。
他長腿一挑,手指在空中捏出劍訣,劍脊鮮紅,宛如夕陽邊的一道霞光,向她破空擊來!
她笑了笑,卻沒有動,只是慢吞吞地脫下了自己的一雙繡花鞋,赤足如雪,待到長劍襲來,她身形一縱,雙足在空中一點,紫衣飄蕩,人卻向一旁觀戰的唐三掠了過去!
唐三鐵杖一揮,左掌一拍,身旁的一棵梧桐樹應聲而斷,化成三截,向荷衣襲去!
這一切變化得太快!
唐門的人搞了半天才弄清,荷衣的目標根本不唐芃,也不是唐三,所以等她赤足在空中一個倒踢,將一段樹幹踢向唐芃時,她的劍已到唐淮的跟前!
她要抓唐淮!
黑影閃動!她的手已幾乎觸到唐淮的袖子,卻覺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地襲過來,刀光一閃,竟將她的袖子生生削斷,幸虧她退得快,不然,她的整只臂膀便要被那把刀卸了下來!
回過神來,她看見了唐潛。
「有沒有人告訴過夫人,打架要一個一個地來?」他將唐淮往後一推,淡淡地道。
可怕的瞎子!
「我知道有很多人恭維你是天下第一劍,不過,你應當有自知之明。」他繼續道:「你退步得很快,江湖很快就會沒有你的位置。」他抱著刀,有一雙空虛的眸子看著她,一字一字地道。
荷衣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又紅一陣。
她知道他說得不錯,這一年,為了慕容無風的病,自己已有好久沒有堅持練功了。在江湖這種瞬息萬變的地方,進一步難,退一步卻很容易。
她臉色蒼白地道:「承教,不過我還是能要唐三的命。」
她的人忽又飛身而起,頃刻間已掠到了唐三的面前。她的劍並不快,劍招一點也不奇怪。江湖上的人卻都知道,楚荷衣通常要到最後一刻才突然變招。相比之下,不是最後一招的那一招通常都是假的,不過掩人耳目而已。
她長劍揮出時,唐三也霍然出掌,運杖如風。
慕容無風雖坐得離他們很遠,卻已感到額邊垂下的長髮為唐三的杖風所激,忽然揚了起來。
空中沒有風,卻一種說不出的窒悶之氣。
他的心忽然收緊,忽然緊張地看著荷衣。
心跳得太快,他有些受不住,從懷中掏出木瓶,吃下一粒藥丸,再抬起頭時,只見前方火星四迸,一陣兵器交割之聲,唐三已然直直地倒了下去!
唐家的兄弟立時一湧而上,將荷衣團團圍住。
荷衣微微一笑,道:「怎麼?人一死,就群起而攻之了?」
她的肩忽然被人拍了一下,顧十三道:「你去歇歇,這裡由我和小傅應付。」
她點點頭,飛掠而起,正要向慕容無風奔過去,那黑影已如鬼魅般地貼了過來。
唐潛。又是唐潛。
他的輕功居然一點也不比她慢,他的腿更長,人在空中優美地一翻,已超過了她,也向慕容無風的方向趕了過去!
她的心驀地沉了下來。慕容無風身邊的幾個人,若論單打獨鬥,只怕都不是唐潛的對手。
刀,他的刀在如血的殘陽下幻出一道道迷光。
她的心跳得很快,加快速度追了上去。
她看見唐潛一刀已向謝停雲砍去,山水與表弟撲了過來,但在一旁的唐芃的也加入的戰營。頓時間,雲夢谷的人都擋不住唐潛凌厲的攻勢。
她的手心已全是冷汗。
慕容無風的背後便是門,關閉的門,他手足無力,連推動輪椅都感困難,莫說是身後已無路可退。
她不顧一切地向慕容無風衝了過去,一劍直挑唐潛的後心。
他揮刀霹靂般地一擊,將表弟的彎刀擊得飛了起來!然後他揚起刀鞘往慕容無風身上一送。
他的眼中一片黑暗,看不見任何人,卻知道對付慕容無風根本不需用刀,刀鞘輕輕一拍,他就會昏死過去。
所以他並沒有用很大的力氣。
然後他聽見「撲」的一聲,刀鞘顯然擊中了他!
正當抽身回退時,他忽聽見「啊」的一聲輕呼,中擊的竟是個女人!
然後耳邊響起了一個痛苦卻熟悉的聲音:「不要……你不要傷了先生!」
他的心跳忽然停頓!
那是吳悠的聲音!為什麼會是她的聲音?難道他傷的人是吳悠?
他衝過去,一把將那個人抓了起來。那是一個柔軟身軀。他的心顫抖了起來。是她,果然是她。若不是慕容無風死死地扶住她,她已向後倒了過去。
他抱起她,一掠十丈,消失在漸漸暗下來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