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默默地斜倚在窗前的青籐軟榻上。
透著微卷的紗簾,望著窗外那一抹即將消逝的殘陽。
已是深秋,天暗得很早。從遠處湖面吹來的晚風裡,帶著一縷綠藻的氣息。
「還沒有消息?」看著匆匆走進來的謝停雲,他目中隱現失望之色。
謝停雲搖了搖頭:「屬下以為谷主不必過於擔心……以夫人的武功,就算是打不過,跑起來也不會有誰追得上。」
像所有的一流高手,荷衣到危險關頭很能沉得住氣。
同樣像所有的一流高手,荷衣的膽子特別大,特別敢冒險。
「唐門的人會用毒……」他道。
明槍易擋,暗箭難防。
「夫人是個很細心的人……她不會有事的。」看著他著急的樣子,謝停雲一脫口,說出了這句連自己也覺得站不住腳的安慰。
「倘若她今晚還沒有回來,明天一早我就去蜀中。」他淡淡地道:「你最好現在就去準備。」
「……是。」謝停雲想說什麼,卻終於沒有說出口。
他剛剛受了傷,雖然不重,以他的身體,恢復起來會很慢。何況冬季將至,這一路的辛苦……
「我已要顧十三和小傅去找她。表弟和山水也去了。估計夫人還在這一帶……並沒有離開神農鎮。」
「你也去。」慕容無風道:「這一帶你比較熟。」
「這個……屬下只怕得暫留谷中。谷裡的高手已去了一半……。萬一唐門的人來夜襲,谷裡將難以應付。何況,若是夫人知道谷主身邊無人保護,也一定會生氣的。」謝停雲道。
他說的也有道理。
慕容無風黯然地點點頭,道:「你去罷。」
等,只有等。
他抬起頭,看見眼前吊著一個木環。
自從回谷之後,所有他經常起臥之處都已裝上了一個這樣的木環,供他起身之用。
那木環在燭光的投影下變成一個巨大的圓圈,彷彿一隻巨手,向他掐過來。
頓時,一股無名地煩躁之氣向他湧來。
他突然特別想逃離這個院子,這間屋子,這張床,這張輪椅。
他看了看自己,明白自己一旦離開了這些東西便無處可去。
咬了咬牙,忍著一陣鑽心地腰痛,他拉過輪椅,吃力地將身子挪過去。
現在越來越困難了。他折騰了半天,這才坐穩。便胡亂地披了一件衣裳,將素日常蓋的毛毯往腿上一搭,轉動輪椅,駛到他常去的那個湖心小亭。
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似乎只有呆在那裡才能感到一絲心靈平靜。
「谷主……」
他坐了一會兒,趙謙和趕過來將一個火盆放到他的身邊。又給他送來一個茶爐。
「夜裡冷,坐一會兒就回去罷。」他泡了一壺茶,放到他手邊。
他沉默,默默地看著暗藍色的湖水。
心情不好,他誰也不理。
「這是剛剛煎好的藥……」
趙謙和小心地將熱騰騰的藥碗放到他面前的木桌上。
「我去了。」
「……」
他走不了幾步,就聽見水裡「叮咚」一聲。
不用想,慕容無風已將那一碗藥扔進了湖中。
趙謙和心裡一陣長歎,只有荷衣在身邊的時候,他才肯老老實實地吃藥。
湖上的風有些冷。
湖水在他的腳下無聲地流動著。
時間和記憶也緩緩地從他的眼前流過。
一個人獨坐的時候,會想起很多事情。
一生中的一些美好時光,或者,生活中的有趣片斷。
在慕容無風的記憶裡,有關荷衣的片斷總是充滿了風景。
朝霧初升的神女峰……冷月下的天山……塞北草原上的馬車……「小江南」冰涼的水井和寧靜的垂花門……淡紫色星光下的湖面上和隨波微漾的小船……
後來,他們一起又去了一次那個墓地。
那裡有一個他們合葬的墓。
趙謙和堅持要把墓去掉……那只一個衣冠塚。既然人已活著回來,要墓何益?
「不必。反正我們早晚也會死掉,就留在這裡好啦。」
他的話把趙謙和嚇了一跳。
荷衣在一旁卻咯咯地笑了起來,好像這句話很有趣。
然後他們夫妻倆同時笑了起來。
趙謙和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們。這兩個人是怎麼啦?
那天晚上,荷衣硬是要到墓地裡去埋掉他留在冰室裡的那條斷腿。
他只好陪著她一起去。
那只漆黑的盒子,他從沒有打開過。
他的記憶中只有刀光一閃,如此而已。何況對於自己的身體,他一向都很漠然。
荷衣卻說倘若老是把它放在冰室裡,他的風濕會加重。
他想了半天,也沒有想明白她是怎麼得出的這個結論。
可是,他也懶得和她爭辯。
「你不能讓你的魂受凍,魂只有入土才能安息。」
她終於解釋道。
「你是說,我的腿和我的人是兩個不一樣的魂嗎?」
「嗯。」她認真地點了點頭。
他一點也不明白:「你是說,板凳也有魂?」
「有。你見過凳妖麼?半夜裡,它會變軟,好像一隻小貓似地在房梁裡爬。」
他只好不吭聲了。
埋完了,他又來打趣:「好啦,這一回我總算是一條腿已入土了。」
「哈哈哈……」她又笑了起來。
她好像特別喜歡笑。
那天天氣很熱,熱得讓他十分難受……墓地裡卻是陰森森的十分涼爽。
他們躺在墓旁的草地上,身下墊著一張慕容無風腿上常蓋著的薄毯。
漫無目的地「納涼」了半晌,荷衣忽然道:「慕容無風,我們來罷。」
在這個地方?他苦笑。這女人的膽子越來越大了。
做完了一切,他們擁抱在一起。他卻發現荷衣皺著雙眉,一幅苦苦思索的樣子。
「你又在想什麼?」
「我在想……還有什麼古怪地方可去……」
他敲了敲她的腦袋:「行了,荷衣。」
「想起來了!」她道:「月光下的屋頂。」
「你饒了我罷。」
想到這裡,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從懷裡掏出一個烏木的小瓶,倒出一粒暗紅色的藥丸,一口吞下。
他還想再吞一粒時,發現瓶子已經空了。
「叮咚」,小瓶亦扔入水中。
等,他只有繼續等。
(2)
明晃晃的燭影下,酒宴正歡。
為了唐潛與小傅的這一戰,唐門幾乎有一半的重要人物前來助陣。
久已在江湖上被雲夢谷搞得一蹶不振的唐門老大終於說服了這個家族年青一輩裡最不愛出鋒頭的唐潛挑戰刀榜上的顯赫人物。
他果然沒讓唐門失望。幾夜間,唐潛名氣飆升,讓江湖上的人對唐門又重新產生了以往的敬意。
「老十一,今天你一定要多喝一杯!來,干了,七哥的面子你總得給罷!」老七唐澄已灌了他不少的酒,興尤未盡。
「抱歉,實在是不能再喝了。」唐潛淡淡地笑道:「不然明天我會醉得連刀也提不起來了。」
「就是就是,多吃點菜,這個螃蟹真不錯。老七,你一邊歇著去,明天是大事,若是被你瞎胡鬧地耽誤了,我老四第一個跟你沒完。」唐淮將唐澄的酒杯一奪,自己一飲而盡,道:「老十一,這一杯四哥代你喝了!」
唐潛吃了一口老八唐潯給他剝好的蟹腿。
唐潯是有名的悶葫蘆,只幹不說。蟹肉全是他剝出來的,挾到唐潛碗裡的那個人卻是一向喜歡搶別人功勞的唐淮。
小時候兄弟之間打架,唐潯的母親與唐潛是一對姐妹,親上加親,他一向很照顧他。只是唐潯生性靦腆,武功只怕是兄弟當中最差的一個,在唐門中,排行雖大,卻沒什麼地位。
家族大了,人多,親戚多,應酬也多,真的是好吵。唐潛心裡暗暗地想到。
這一張桌子上坐了十來個人,竟全是他的堂兄弟……近房的遠房的,亂糟糟地讓人記不清。平時也見不了幾面,一有熱鬧,便全都湊了過來。
畢竟,唐門已好久沒有這樣在江湖上露臉,唐門的兄弟也好久沒有這樣興奮過了。
隨著老一輩幾個神話般的人物一個接一個地仙去,年輕的一輩頓感孤立無援。
連他們最拿手的毒藥和暗器,也受到新興的雲夢谷與江南龍雨閣的沉重打擊。
龍雨閣的老大龍啟一共有十二個兒子,雖不如唐門的人丁興盛,可人家的兒子一個是一個,從小就不惜重金延請名師教導。龍家則是出了名的管教嚴。兒子們若做了錯事,不論多小,都有可能被進行嚴峻的體罰。龍家的人也一直打著唐家的主意,一直想通過聯姻的方式獲得唐家的暗器秘訣。
女人一直都是唐門的弱點。唐門的女兒似乎有私奔的傳統。
首先是唐菲煙私奔謝停雲。唐門一路追殺過來,他們一直逃到了雲夢谷,才算躲了過去。
其次是第三代的唐晶晶不顧家族的反對,私奔到了龍家,嫁給了龍家的老三龍引之。還偷走了三本唐門的暗器秘笈。
唐晶晶就沒有那麼幸運。她被抓了回來,交給刑堂處置。
她死在了唐門的水牢。
不久之後,龍引之亦死在她隔壁一間水牢裡。
唐門與龍家的梁子,就這樣結下了。
龍引之的死訊一傳出來,接下來的一個月裡,唐門就失蹤了三個兄弟,至今沒有找到。
唐門與雲夢谷的梁子,就更不用說了。
慕容無風看上去對自己在唐門的那一劫無動於衷。
全江湖的人卻都知道他是個少年天才,不會白白的吃這一刀。
大家也知道,只要慕容無風肯花錢,雲夢谷什麼高手都可以買到。
他究竟動的是什麼心思,沒有人知道。
雲夢谷始終迴避與唐門的正面交鋒。
唐門已然衰退,大家族的脾氣一點也沒改。
唐家的子弟在外,還是那樣隨便與人結怨,動不動就使出暗器與毒藥。名聲也越來越壞。
明天還有一戰。
唐潛喝完最後一口湯,決定離開酒桌,早些歇息。
亂哄哄中忽然有一個人問道:「老大怎麼還沒有到?」
老大唐瀾,是唐門的掌門。唐門在權力接替上實行嚴格的宗法制,一向是立子以長不以賢,以貴不以長的。沒人知道唐瀾的武功。只知道他為人嚴肅,心機莫測。
他從小就是唐家大權的繼承人。所以他從小就習慣支配別人。
這一次,為了表示支持,他也隨著一群兄弟乘船東下。
唐瀾與老二唐淞,都已年近五十,唐淞以下的兄弟卻大多在三十歲左右或以下。
他原本說他有事,可能會遲到,但這一宴,他一定會趕來。
唐潛只好又坐了下來。
還沒見到唐瀾就退席,這於禮不妥。
然後,他們就看見紫衣一閃,一個小個子女人坐在了唐瀾的座位上。
將手中一個血淋淋的包袱往桌上一扔。
大家醉眼朦朧,一個個斜睨著她,搞不清她究竟要玩什麼把戲。
這種嚇唬人的破招,嚇唬得了別人,可嚇唬不了唐門。
那女人淡淡地道:「不好意思,他來不了了。」
在座的有好幾個人認得這是慕容無風新娶的妻子,楚荷衣。
那個把他從唐門地牢裡救出來的女人。
「老大怎麼了?」意識到事情有可能是真的,唐淮的聲音不禁有些發顫。
「他死了。這是他的腿。」荷衣指了指那個包袱。
「唐五呢?」
唐五一向是在唐大身邊的。
他是專門給唐瀾出謀劃策的人,武功也很驚人。是唐家四大青年高手之一。
唐門的各種「新興計劃」幾乎都出自唐五之手。
「砰」的一聲,荷衣將另一個沾著血的包袱扔到了桌上。
不用解釋了,那只是個布包,從外面就可以看出那是一條腿的形狀。
那包袱並沒有繫牢,一隻腳露了出來。
唐潯垂下頭,流下了眼淚。
唐澄握緊拳頭,咬牙切齒地道:「你……殺了他們,還敢到這裡來找死?」
那女人冷笑一聲,將一粒鮮紅的藥丸丟進桌上的一個空碗裡。
那藥丸在碗中象色子一般地滴溜溜亂轉,停下來的時候,卻立即變成一堆紅色的粉末。
「小心她的迷藥,這是『歡心』!」唐三倏地站了起來,大聲道。
女人冷冷地道:「我有兩條路,由各位選。第一條,想要自己腿的人都退下去,那天給慕容無風動刀的那個人留下來。或者,大家都留下,每個人都給我斬掉一條腿。」
她接著道:「這是『歡心』不錯。我已扔了一粒到油燈裡。藥效很快就會發作,大家還是快些做決定。」
話音未落,唐三已經柱著鐵杖飄出了大門。
「我先走,我只有一條腿。」
霎時間,人影閃動,桌上的人忽然都不見了。
只剩下了唐潛。
荷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的刀,道:「是你?」
唐潛苦笑:「既然他們都走了,當然是我。」。
荷衣看著他,目中充滿譏誚:「你一定得到這種時候,才會明白誰是你真正的朋友和親人。」
唐潛淡淡地道:「他們走,只不過是認為有我一個人對付你,足矣。唐家的人一向彼此容讓。」
雖這麼說,誰都聽得出,他的話只是自嘲。
他接著道:「我雖未動手,動手的那個人卻與我有關。」
「怎麼說?」
「他是我父親。我剛剛接過他的職位。你想必也知道,刑堂的職位是世襲的。」
「你父親是隱刀先生?」
唐則號稱「隱刀」,江湖上地位尊崇,是唐門上一輩的神話人物之一。他的刀在當時的江湖,一直排在前三名。
「不錯。」
「潛刀先生是你的母親?」想了想,荷衣又問道。
在江湖上被稱為「先生」的女人並不多,何潛刀可稱為一代刀法的宗師,也是江湖上最有名的傳奇人物之一。
「我的名字取的就是其中的一個字。」唐潛微微一笑道:「你並沒有放那顆『歡心』,可對?」
在這種情況下,他好像還是保持著一種彬彬有禮的態度。
她不再奇怪唐潛為什麼會有這麼好的刀法。
能得到隱刀或潛刀之中任意一人的真傳已屬幸運。何況是這兩個人同時手把手教出來的兒子?
不過,他是個瞎子,這一點實在是很可惜。
「這麼說來,我似乎該去找隱刀先生算這筆帳。」荷衣道。
他的臉上有一種淡淡的傷感:「家父家母已於今年上半年雙雙去世。不論你有什麼帳要算,都可以來找我。我是他們唯一的孩子。」
荷衣道:「哼。」
唐潛道:「何況,當時,我正好站在我父親的身邊。只可惜我看不見慕容先生,而他在整個過程之中,連一聲也沒有哼過。所以,我不大認得他。」
他頓了頓,又道:「刑堂只是唐門行刑的地方。針對的不僅僅是外人。唐三的腿也是我父親砍的。」
唐潛刀在唐家堡的威望幾乎勝過唐門的掌門。就算是被他動過刑,唐三見了他還得柱著枴杖鞠躬行禮,恭恭敬敬地叫聲三叔。
唐潛刀照樣對這些「敗類」愛理不理。
荷衣頓時明白為什麼那一天慕容無風看見唐潛時,微微怔了一下。
他果然見過唐潛。
慕容無風就算是再沒有江湖常識,也一定聽說過唐隱刀與何潛刀這兩個人。
他當然不願意荷衣去找這兩個人算帳。
「你說得不錯,我並沒有放『歡心』。我放的是另外一種迷藥。為的是要委屈你跟我走一趟。」荷衣道。
「去哪裡?」
「雲夢谷。你敢麼?」
「你要殺我,何不現在就動手?你最好直接殺了我,不要砍我的腿。」他慢慢地坐了下來,道:「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作個跛子。」說罷,微一吸氣,體內的內力還在,卻絲毫無法運用。
那迷藥果然很厲害。
但他的樣子卻十分平靜,好像在談一件與他無關的事情。
「你若不跟我走,我先殺了你,再去殺唐三唐四唐七唐八。」荷衣道。
鑒於她已殺了唐大和唐五,這句話看來不假。
他只好站了起來。
他跟著她走了很久,忽然聞到一股沁人的桂香:「我們已經到了?」
他感到荷衣停下了腳步,打開了一道門,將他拉了進去。
他好像走進了一個有著潺潺流水之聲的院落。
荷衣道:「我並不是唯一的一個恨你的女人。她一定會好好地招待你的。」
她?她是誰?
荷衣將他引到一扇門前,敲了敲門。
裡面有一個很低很溫柔的聲音應道:「是誰?」
「是我。」
「他是不是已來了?」
「吳大夫配的藥,一向管用。」荷衣笑了笑道。
那個溫柔的聲音似乎含著笑:「拜託你莫要告訴先生。他若知道一定會生氣的。」
「當然。」荷衣道:「我告辭,人交給你了。」
「慢走。月兒,送夫人。」
「不必了。」她的身影一閃就不見了。
(3)
夜已很深了。
他靜靜地坐在湖心的小亭裡。已像這樣一動不動地坐了很久。
終於,他聽到一陣輕微而熟悉的腳步。
「這麼晚了,還沒睡?」一雙手從他背後環了上來。
她的手帶著一股濕熱的潮氣。
顯然,她剛剛洗過澡。
而他的身子卻是冷的。他坐在這裡,早已坐得渾身發硬。
「你沒事罷?」他抓住了她的手腕,試了試她的脈。
「沒事。」她將頭埋在他的頸邊,親親地吻著他微微敞開的胸口。
他的手也是冰涼的。
「在這裡坐了很久?」她握著他的手,問道。
「不算久。」
不知道她究竟幹了什麼,為什麼會這麼晚才回來。他也沒問。
回來就好。
「坐累了嗎?」她將他膝上的毯子掖了掖。
他坐久了很容易累。有時候會累得半截身子都失去知覺,需要按摩很久才能恢復過來。
「有一點兒。」他淡淡地道。
「腰上的傷不要緊麼?」
「不礙事。」
「我扶你走一走?鬆散鬆散筋骨?」她輕輕地道。
疲憊僵硬的身軀若是能活動一下,會好轉很多。每天荷衣都會在黃昏的時候陪著他到院子裡走一走,散散步。
那是他一天除了睡覺之外,唯一可以擺脫一下輪椅的時候。
他走不了多遠,每走一步都幾乎要用盡渾身的氣力。
「行。」
他柱著枴杖,十分勉強地支著身子站了起來。
「慢些起來,當心頭昏。」她的手扶住了他的腰。
實際上,是輕輕地托著他的上身。
沒有她的手幫忙,他幾乎連一步也不能走。
儘管如此,他還是走得很費勁,不一會兒功夫,就已滿身大汗了。
「坐下來歇一會兒?」她扶著他的肩,掏出手絹,替他擦了擦額上的汗。
「還可以再走幾步。」他有些氣喘吁吁地道,明明扶著枴杖,他還是站得不太穩,一隻手還緊緊地抓著九曲橋上的欄杆。
歇了一會兒,他忽然轉過身,無法抑止地面對著湖面嘔吐了起來。
「怎麼啦?今天……今天吃壞了東西了麼?」她嚇得趕緊抓住他的腰,拍了拍他的背。
他吐了很久,幾乎連膽水都吐出來了,這才吐完。
荷衣遞給他一杯茶,讓他漱了漱口。
他近來胃口一直不好,吃飯吃得很少。人也特別消瘦。
就這樣的身子,他整天還在幾家醫館之間跑來跑去地巡診,也不知道哪裡來的精神。
「別再走了。肚子都給你吐空啦。」她將他扶上輪椅,送回書房的薰籠邊取暖。
「我去煮點冰糖鳳梨蓮子羹,再給你弄點夜宵。我也餓了。」她一笑,消失在了門外。
這是他最喜歡喝的甜羹。荷衣特意找谷裡的大師傅認真地學了一回。每當慕容無風熬夜肚子餓的時候,她便自己跑到廚房裡去做一碗來給他喝。
他靠在椅背上,休息了片刻。謝停雲敲門走了進來。
「夫人回來了麼?」他著急地問。
「回來了。」他道。
「沒受傷?」
「沒有。」
「一點兒傷也沒有?」
「半點兒也沒有。」
慕容無風奇怪他為什麼會這樣問。
「她剛殺了唐家的老大和老五,唐十一下落不明。」謝停雲笑著道:「唐門的人一向行蹤詭秘,連我這個地頭蛇都不知道夫人是怎樣找到他們的。」
他倒吸一口涼氣。
那雙柔軟溫熱的手,方才一直小心翼翼地扶著他殘廢的身子,一舉一動,生怕弄痛了他……?
那雙在夜裡替他按摩麻木的身軀,在廚房裡替他做夜宵的手……竟剛剛殺了兩個人?
「夫人呢?」謝停雲看了房內,她好像不在屋子裡。
「她到廚房作夜宵去了。」慕容無風淡淡地道。這才想起來,荷衣每次和別人動了手之後,都會感到餓。
不可思議的女人。謝停雲如釋重負地走出來,在心裡暗暗歎道。
快走到門口,他碰到了端著食盒走進來的荷衣。
「這麼晚還有事?」荷衣笑瞇瞇地招呼道。
謝停雲一向喜歡她,兩個人都是江湖中人,講話不用象和谷裡的大夫說話那樣拘束。
「幸虧夫人今夜回來了,不然的話,谷主明早就要去蜀中,我連車馬都備好了。」他笑:「他就是那脾氣,看似一聲不吭,實際上擔心得要命。」
「他喜歡亂想……」荷衣的臉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