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自古傳說紛紜,科曼多之皇庭,素井然有序,華袍傲慢之精靈朝臣,常於無聲無息處來往。此言並不為謬,然時至飛星之年某日,皇庭混亂,朝臣皆奮起如暴民。此事素為史家津津樂道焉。
安塔恩費倫法師編年史聖賢傳記付梓於大棒之年前後「諸位莫要驚惶!」蒙面人大叫著,而人們震驚的叫喊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我要將一個罪犯論處!還我人間以公正!」「的確如此,」有人嚴肅地說,「這裡有任何人反……」「安靜,安莉耶薇夫人,」一個伊爾認識的聲音深沉而莊重地說,「請允許我們稍後再回到彼此之間的事務上。此人類是我親自冊封的科曼多亞穆瑟,故此,此事亦須由鄙人裁決。」伊爾使勁眨著眼睛,模糊地看著王座上的大統領。王座高懸在發光的記憶殿池上,埃爾塔格利姆殿下正從高高的椅背上前傾著身子,感興趣地往前俯視。穿著華麗朝服的精靈們匆匆往後退卻,科曼多統治者和伊爾之間,頓時只剩下如玻璃般光滑的地板。
「您還認得這個人類吧,尊貴的大統領?」蒙面人問道,他冷酷的聲音迴盪在寬廣大殿的每一個角落,皇庭上頓時一片肅然。
「是的,」大統領慢慢說,聲調中有一絲哀傷。他把視線從伊爾明斯特臉上挪開,望著蒙面者,接著說:「可我並不認識您,先生。」蒙面者伸出手,故意分外緩慢地,從臉上摘下面具。那面具沒有任何束帶,也沒有繩子繫在腦後,而是如同皮膚一般緊緊貼在臉上的。伊爾瞪大眼睛望著那張冷酷的英俊臉龐,整整二十年他一直渴望見識的這張臉……一張他曾見見過的臉。
「臣下乃是羅拔阿忒·塞塔琳,也是塞塔琳家族的發言人,」伊爾明斯特曾經的師父如此說道,「臣要控訴此人類,這個伊爾明斯特·艾摩,他曾是我的弟子,也是二十年前,您親自在此大殿上冊封的亞穆瑟。我要控訴他,這個殺人兇手!這個叛國者!」「您以何事提起控訴?」「君上,過去二十年,我試圖教他滅生之法,以便讓他有機會為保衛科曼多效勞,成為本地真正的法師。可等他學會之後,他竟然毫不猶豫地用它殘害自己的同門,我的另一個弟子,她是個半人類,此刻正躺在他身邊的便是。接著,他還用此法術攻擊本地尊貴的法師迷索珊。他破壞了老法師的防護術,讓年邁的法師無辜慘死在黑暗侏儒的刀下。我必須指出,黑暗侏儒也是跟此惡人串通好的。故此,伊爾明斯特通敵害國,罪證確鑿!」「黑暗侏儒?」玻璃般光滑的地板兩旁,排得長長的朝臣隊伍同聲驚叫起來。
羅拔阿忒·塞塔琳故做悲痛地點點頭,「黑暗侏儒害怕迷鎖計劃,這會妨礙它們以後的入侵。我懷疑,就在這個夏天,它們即將發動對我們的戰爭。」人群皆震驚無語,接著到處都響起興奮地議論聲。伊爾拚命克制著自己的淚水,從迷濛的視線裡,他看見大統領凝視著大殿下的人群,做了一個手勢。
無數豎琴齊聲合奏起來,傳令官女士被魔法放大的聲音清晰地蕩漾在整個大殿上,「諸大臣,請肅靜,肅靜!讓我們回復平靜和有序。」人們繼續喧鬧著,直到亞穆瑟們拉開大殿的門,逐一往外驅逐鬧得最大聲的朝臣,安靜才再度降臨。
安靜,充滿緊張和危機的安靜。
塞塔琳法師重新戴回自己的面具。面具和他的臉孔合而為一,彷彿從來就長在那裡。
大統領從王座上站起來,白袍閃爍在半空中,他嚴厲地俯視伊爾明斯特,「正義既然已在呼喚,必然是科曼多需要它的時候。然而,諸臣須知,法師之間的衝突總有各種因由,本統領必須知道真相,而後才能做出裁決。這位半人還活著嗎?」伊爾想張嘴說話,但蒙面者卻先他一步道:「不,她已經死了。」「那我必須傳來撒捨,只有她能與死者對話。」埃爾塔格利姆沉重地說,「請耐心等她……」「萬萬不可!」蒙面者飛快地反對道,「科曼多的至高之主啊,這個作法大大不妙!您可知道,如果沒有科曼多本地人的幫助,這個人類怎麼可能和黑暗侏儒聯繫上?諸位都知道,迷索珊法師在打造迷鎖的過程中,受到了多少阻力和壓制?為什麼呢?一定是有個身居高位的精靈背叛了國家!人們還未曾發現這個叛徒,但確實是她出賣了靈魂,和黑暗勢力做了交易!叛徒是誰?就是奧露雯耶婭·依斯特妲!」他充滿戲劇化激情地抬高音量道:「若您將她傳喚至此,不僅她將做下偽證,她還會攻擊您和其他科曼多人,把我城帶入黑暗的深淵!」大統領的臉色發白,蒙面人無端的指控,令他眼中灼灼地閃耀著怒火。但他的聲音仍一如往常般平靜和溫和,「代言人閣下,那麼請問您,您會相信誰?或許您建議,由誰來監測死者的意識,以及大殿上你指控的被告人呢?」羅拔阿忒·塞塔琳蹙眉道:「如今我們家族那位敬愛的艾狄黛萊特洛夫人,早已辭別人世,」他放慢語速,小心翼翼地讓視線落在大統領的臉龐之外。此刻大統領整張臉孔呈灰白色,似乎被人用水泵抽乾了血。羅拔阿忒繼續道,「我想此刻在科曼多根本找不出合適的法師能擔當此任。您應當知道,在這個關鍵時刻,所有人都有可能已經被敵人收買,投敵叛國。」他轉過身,在半空中若有所思地走到朝臣的邊上。很多人見他過來,忙不迭地往後退卻,就像他身上沾染著致命的病毒。但蒙面人並沒留意他們。
「那麼,代言人閣下,您覺得迷索珊法師的證詞是否可信呢?」傳令官女士站在大殿的門邊,她起伏的音浪傳了過來。殿上所有人聽了這話,全然震驚。大統領和蒙面人一起抬起頭,從長長的大殿之路盡頭,望著這位叫做奧波丹麥拉·迪的女精靈。
「夫人,他已經死了。」蒙面人先一步反應過來,嚴厲地駁斥道,「我們雖可用魔法召喚死者的回答,可我們無法保證那施法者的忠誠。難道你還未曾明白現在所面臨的難題麼!」「啊,塞塔琳家的小伙子,」一個矮小的身影,把腦袋擱在傳令官女士的肩膀上,好利用她的擴音術,「看來你的問題已經解決了:老捨還活著咧。——可並不是因為您。」蒙面人全身即刻僵硬,喘了兩聲氣。但片刻之後,他充滿憤怒地咆哮道:「這一定是個冒牌貨!我親眼所見那人類使用了滅生之法,也親眼見到黑暗侏儒持劍闖入了迷索珊的屋子!他怎有可能還活在人世!」「如此說來,一切都是你計劃好的,」老法師邁著大步,走上半空,傳令官女士跟在他身側。「一切都如你期待般進行。不錯的計劃,環環相扣。只不過你們這些年輕人的問題在於,你們都太懶,太缺乏耐性。你忘了檢查法術的每一個細節,必然會為此付出代價。你甚至懶得確認你可憐的受害人到底送命沒有,雖然他是個又老又糊塗的法師。羅拔阿忒,你這個年輕人,你跟所有的塞塔琳一樣,都過於自負,而假定太多,預想太多。」他一邊說話,一邊走到大殿正中,停在伊爾明斯特身邊。接著,他從空中降下,彎腰觸摸納瑟爾的屍身。
「那你豈非是在指控我,謀殺自己的弟子?」蒙面人呼喝道,雙臂之上頓時冒出閃電光環。「你還試圖控訴我試圖謀殺你?是嗎!你竟敢!」「是的,」老法師回答,他的手正落在半精靈女孩的鐵鏈之上。
傳令官女士莊嚴地警告蒙面者道:「塞塔琳閣下,您的行為已違背皇庭之律條。放下您的魔法。大殿之上,我等以言論和思想裁決爭端,而非法術與武力。」她這麼說的時候,大統領也正有開口之意,似乎想再補充些什麼。可突然,鐵鏈中的屍身消失了。過了一會,原地顯現出另一個身影:一頭赤褐色頭髮的半精靈女孩,活力充沛地站著,背挺得直直的,臉上分明有些怒氣。
蒙面者往後退著,臉色漸變蒼白。迷索珊冷冰冰地繼續說,「你想得很不錯,滅生之法是一道很有效的法術,塞塔琳,但不管什麼樣的抗魔術,也不管它威力有多強大,都無法抗衡法術之剪。在你自稱全能術士之前,你還需要多受點教育。年輕人,你白費了臉上的安德森內面具!」「安靜,各位!」大統領的聲音如震雷般響起。眾人都抬起頭來望著他,大群亞穆瑟圍上殿池。
大統領把頭轉向納瑟爾,問道:「孩子,大殿之上,請問你誰是這一切的元兇?」納瑟爾正在擁抱淚眼朦朧的伊爾明斯特,此刻聽到傳喚,當即用手指著蒙面塞塔琳,「就是他!所有的事情,都是他搞的陰謀!而且他真正想刺殺的人,正是您!尊貴的閣下,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兇手!」「她說謊!」蒙面者大喝,兩團烈焰從他眼睛裡咆哮而出,穿過大殿,射向納瑟爾。她顫抖著往後退,迷索珊微微一笑,上前一步舉起手。烈焰就像是碰到冰涼的泉水,立刻熄滅了。
「塞塔琳,你得拿出點比這強的把戲才行,」他平靜地說,「不過我猜你並不懂得還有什麼更好的魔法。哪怕它就出現在你眼前,你都無法識別……」「是的,我就是塞塔琳!」蒙面人舉起雙手,暴喝:「那現在你就試試看我的厲害吧!」整個大殿爆發出耀眼的魔法,朝臣們尖叫著,慌亂地散開隊列,向四下裡逃竄。大廳裡到處都是奔跑著的精靈,他們手裡拔出了劍,驚惶得無以形容。
「死吧,篡主!」羅拔阿忒·塞塔琳轉向大統領,吼一聲:「且讓塞塔琳統治科曼多吧!」他一揮手,一道白色光矛射向王座前站起身的白袍老人。同時,四面八方射出各種死亡之術,全瞄準著科曼多之王。
大統領一閃身,人已消失。大團慘白的戰鬥術撞在一起,發出巨響,空中被撕開一條黑色的,冒著星光的大口子。傳令官女士慘叫一聲,倒在地上。因為她方才為大統領放出的防護甲被蒙面者的法術所湮沒。大殿震盪,朝臣尖叫,許多人倒在地上。牆壁上掛的織錦也脫落下來。
殿池裡的清水狠命地搖動,就像在高溫下沸騰一般。埃爾塔格利姆殿下重新顯形,已拔劍在手,站在懸空王座的頂端。那利劍兩側的銘文閃爍,大統領怒喝:「塞塔琳!凡科曼多之叛國者,皆需受死!汝納命來!」老戰士靈敏地跳下王座,站在殿池之中,像農夫用鐮刀收割莊稼一般,揮舞著手中之劍,劍身上流淌出煙霧狀的魔法力波,劈開射向他的各種法術。閃電和火焰一碰到寒光閃閃的劍刃,立刻消失無蹤。
朝臣中有人大叫起來,一條巨大的青龍騰空而起,它身體中央透明,只有外框邊緣隱約可見。慢慢地,它的全身都展現在大殿上,壓在眾人頭頂,雙翼張開,巨大的下顎一張一合,咬向殿池中央的大統領。此龍自然是塞塔琳召喚而來,專為破壞皇庭的防衛。伊爾和納瑟爾抬頭一看,青龍的身軀完全出現,身體周圍忽明暗。它拱起脖子,想要抓住站在它身下的白袍老精靈。
大敵當前,迷索珊面色不變,極為鎮定地從嘴裡吐出兩個清晰而奇怪的字眼。大統領劍刃上閃出的煙霧,登時換了方向,湧向他頭頂,竟直端端刺中青龍的肚子。
巨大的爆炸,撕裂大殿的房頂,連沉重的殿梁也慢慢傾倒。塵土飛起,到處都是精靈們的尖叫。伊爾明斯特和納瑟爾兩人,互相摟著,被震盪的氣流沖得跌倒在地。大殿上照明的光燈也落下地面,轉眼就熄了。
四週一片漆黑,兩人咳嗽著,使勁眨著眼睛。大殿之上唯有一道光源恆定不動,大統領的王座,正安詳鎮定地懸浮在記憶之殿池上。
它周圍滿是交錯撕扯的閃電,一位女精靈的身體無助地撲倒在血泊中,就像一團破布木偶,滾進了下面的池塘,翻滾的波濤頓時被染成猩紅色。
又一次巨大的爆炸,掀飛了東牆之上的織錦,又有許多破碎的肢體凌空飛了起來。而整座大殿,也止不住再次晃動。
「住手!」黑暗中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科曼多皇庭之上,誰人可如此囂張!」撒捨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