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爾明斯特三部曲 第二部 迷斯卓諾旅記 第十七章 二度稱師,再為弟子
    伊爾明斯特拜蒙面法師為師,侍奉經年。雖此至高法師本性殘忍,伊爾明斯特亦受酷法桎梏,二人之間卻漸達默契,惺惺相惜也。雙方皆知他日二人必會兵戎相見,然皆敬對手為豪傑也。

    安塔恩費倫法師編年史聖賢傳記付梓於大棒之年前後冬去春來,伊爾明斯特侍奉蒙面法師,已達寒暑二十載。

    這是一個春日,伊爾腦海裡突然顯現出一個金光燦燦,曲線波折繁復的印記,一個阿森蘭特人幾乎已經完全遺忘的印記。這讓他感到很困擾。印記慢慢在他的腦海裡盤旋,另一些深深埋藏的記憶也重新啟封。蜜斯特拉,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召喚她,一道凝視懸在他頭頂。是她的凝視,神的凝視。他無法看見她,但能清晰地感覺到她,那是對真神的敬畏。她的凝視深沉、溫暖,並且可怕——比師父最暴怒時圓睜的怒目可怕一百萬倍,然而亦讓人鍾情愛戴——比,比……比納瑟爾還可愛。

    納瑟爾。

    伊爾這時正吊在巨大的法術光網中,每天清晨,他和納瑟爾都會在這裡相遇。他望向她的眼睛,那對眸子漆黑而眼波婉轉,似有萬語千言。她也充滿渴望地回看著他,嘴唇顫抖,無聲地吐出他的名字。

    這是她最膽大妄為的舉動了。猛然間,伊爾看到蒙面法師正懸浮在不遠處,揮舞著魔法,沖她眨了眨眼睛。他心裡一驚,趕忙別開臉。為了避免這兩人互生情誼,蒙面師父在他們身上設下無窮的禁令與束縛。他曾命令納瑟爾使勁扇伊爾明斯特的臉,也時刻不忘讓她離伊爾遠一點。倘若她沖他說話,神秘的精靈師父還會狠狠地訓斥她。

    蒙面人很少強迫伊爾明斯特做什麼事。他似乎只是觀察伊爾,並在等待一個時機的到來。他最喜歡觀察的事情之一,就是看伊爾對各種挑釁的反應。每當他用各種非人的刑罰折磨這個人類徒弟,他總是毫不掩飾,顯得異常開心。伊爾想起那些處罰,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他又偷偷瞟著納瑟爾,卻發現她也做著同樣的事。兩人互相凝視的眼睛裡,都帶著一絲罪惡感,趕忙再度把視線撇到別處。伊爾咬了咬牙,開始在魔法網爬動,想離開她遠一點——其實不管什麼事情都好,只要能讓他做點別的事情。

    蜜斯特拉,他默默地想著,想把納瑟爾微笑的臉孔從腦子中央拉到一邊去。噢,蜜斯特拉神,我需要指引……這麼多年奴隸一般的生活,也都是您計劃好的嗎?周圍的世界散發出微弱的光線,他突然站在一片青翠的草地裡。赫爾登村!他小時候放羊的地方!清風撫著他的臉,他稍稍感到涼意。真是個小小的奇跡——他竟然還赤身裸體。

    他抬起頭,發現他多年前的導師“黑眼”麥嘉拉,正站在前面的青草地上。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深邃,親切地望著他,微風略過,卻卷不起她深色的外袍。

    麥嘉拉就是蜜斯特拉的化身。伊爾明斯特試探地伸出一只手,想摸摸她是否真實。

    “尊敬的女神,”他幾乎是在耳語,“這麼多年,這麼多年……您是真的存在嗎?”“當然,”女神的雙眼如同是兩汪充滿諾言的池水,“你為何對此懷疑?”羞愧湧上伊爾心頭,他垂著頭,不由自主地跪下,“女神,我知道自己錯了,可是,可是……這麼長久地等待,我實在……”“對一個精靈來說,這並不是一段很長的時間,”蜜斯特拉輕聲說,“做事要有耐心,你明白這一點嗎?難道,你真的完全失望了?”伊爾明斯特抬起頭,雙目炯炯有神,可他知道,不知什麼時候,淚花已開始在他眼眶裡打起轉來,“不!”他大聲叫道,“我需要的,就是——您的出現!讓我看見您,讓我知道自己所為皆出自您的意旨!是的,女神,我仍需要您的指引與向導。”蜜斯特拉微笑著,“你至少還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麼。很多人卻從來不知道,他們的一生都很快活。萬物在費倫大陸上的生命與時日,被他們白白耗費,也包括他們自己的生命……”她抬起一只手,停住微笑。

    “請好好想想這一點,我最親愛的伊爾:費倫大陸上的大多數人,都從未曾得到過這樣的指引,他們不需要別人的幫助,站直身子,按照自己的想法,自己生活,自己奔跑,當然,因為自己的判斷失誤,而犯下錯誤。你必須擁有這種能力。”伊爾忍住淚水,把視線轉向別處。蜜斯特拉笑起來,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頰。溫暖的火焰頓時貫穿他全身上下。

    “別沮喪,”她輕聲說,就像母親在哄著哭泣的小兒子,“你只需要學會耐心地處事。別感到羞愧,因為你的所行所為並無錯處。你不會忘記我的,請不要這樣想。也別害怕你會迷失道路和方向,無法完成我給你的任務。不,別害怕。”伊爾明斯特朝她眨眨眼,她也對著伊爾眨眨眼。他回到魔法網,再次面對著分外真實的納瑟爾。他深深地,顫抖地吸了一口氣,沖她微微笑一下,繼續在魔力之網上爬動。可不管他做著什麼事,他的思想始終在美麗的女同門身上。片刻之前他看見的臉龐,異常清晰地在腦子裡閃現。有時候,他會想,不知他這些鬼祟的想法,蒙面精靈師父能探知多少,他又是如何看待這兩名徒弟的舉動呢?也許這會成為一個不解之謎。

    納瑟爾,啊,求你了,給我的思想片刻寧靜吧,別再煩我!哦,不,不……她是一個半精靈。多年前一個風雨交加的夜裡,蒙面人抱著襁褓裡的她出現在城堡裡,說她是被人拋棄的嬰孩,只是有一雙特別明亮的眼睛。但伊爾明斯特懷疑,她一定是被蒙面人從某個小村莊裡偷來的。

    蒙面法師常常用魔法打這女孩的屁股,也經常一不順心就把她變成癩蛤蟆和蚯蚓。但她天生開朗快活,善良的本性是魔法奈何不得的。總之,她飛快地出落成一個美人。

    一頭赤褐色的頭發,像瀑布一般從她頭頂傾瀉到膝蓋,又濃又密地披在背上。可她的背部和肩膀卻強壯得令人吃驚。伊爾站在她頭頂的魔法網上,一眼就看到了納瑟爾背上的脊骨曲線美好,肌肉隱隱約約地隆起。明亮的雙眼和微笑的臉頰一定是從她精靈血統而來,腰肢十分纖細,幾乎像個洋娃娃。

    蒙面師父只允許她穿一件男式小背心,和一條黑色的馬褲,卻也允許她把頭發留得老長。他甚至還教她如何用法術把頭發變得更堅硬,好讓她用發絲抽打他的身體。有些夜晚,師父會把納瑟爾帶進他的法術大廳,留下伊爾在門外焦急憤怒地走來走去。

    她從未對伊爾講過那道被魔法鎖住的門裡上演著什麼情形,她只告訴過他,師父從不除去自己的面具。唯獨有一次,她從惡夢中驚醒,模糊不清地說著什麼“柔軟又惡心的觸角”。

    蒙面法師不止從不摘下面具,他還從不睡覺。就伊爾想得起來的情況來說,此人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沒有任何科曼多人因任何理由找過他。每日每夜,他打造魔法,研究魔法,教他兩個徒弟學習魔法,他就這麼過著日子。他有時待兩人親如友人,盡管他從不透露任何關於自己的事。剩下的時候,他們則毫無疑問是他的奴隸,他們一起像苦力一般勞作。

    事實上,蒙面法師壓根就像在作弄他們。他常常指使兩人半裸著身體,去做各種骯髒凌亂的工作,他們擠在一起推啊,舉啊,挖啊。但只要兩人靠近,肌膚相接,不管他們的動機多麼單純,只是為了簡單地幫個手,他也會格外苛厲地懲罰他們。

    這些處罰各式各樣,當然,師父有一種最心愛的處罰方式。他用法術讓兩人四肢癱瘓動彈不得,只能躺在地上,接著放出酸水蛭。這種動物表面分泌硫酸一般的液體,爬在兩人赤裸的皮膚上,如火燒一般痛,而且它們還特別喜歡往人身體裡鑽。每一次兩人痛不欲生,蒙面者總會及時使出法術,讓兩人繼續活著。關於這道刑罰,伊爾可以指天作證,那些水爬蟲慢慢地在人心髒、肺和胃上打洞的時候,想在費倫大陸上找出另外一種可以一較高下的痛苦,還真是困難。

    雖然如此,但伊爾跟他學習了二十年,學會各種復雜奧妙的精靈法術。光就魔法本身,伊爾對此人極為敬重。必須承認這個精靈乃是極為高明的魔法師,他設計的法術毫無破綻,他使出的招法也獨具個性。他永遠想在對手前面,不給對方任何機會下手,甚至似乎永遠不會為任何事情感到驚訝。他對魔法有一種來自本能的理解能力,總能毫不費力地修改結合各種法術,哪怕事出突然,都能臨時准備出應急魔法。他的記憶好得出奇,任何瑣碎之事,均過目不忘。任何瑣碎的東西,他也都一絲不苟地記得放在什麼地方。他有如同鋼鐵一般的自控力,從未顯出過疲憊、虛弱和寂寞,也不需要信任任何人。哪怕他有時發脾氣,都讓人覺得那是事先安排計劃好的場景。

    此外,即使經過二十年近距離的接觸,伊爾仍然無法推測出蒙面者到底是誰。毫無疑問,他肯定是科曼多諸多古老家族中的某個男性精靈。可具體是誰,伊爾無從推測。從蒙面者的某些觀點來看,他也許並非出自那最最傲慢的家族之門。蒙面者時常使用分心術,分出一部分心神控制一個傀儡,代替他到別處去處理事務,而另一部分心思則繼續教導伊爾明斯特。

    一開始,伊爾接觸到蒙面者教給他的那些威力強大的法術嚇壞了。一方面是由於他不知道此精靈到底是何等樣人,另一方面,這些法術是伊爾所見最強大的攻擊魔法。但轉念一想,既然師父能夠隨時控制徒弟的身體,他又有什麼可害怕擔心的呢?伊爾猜測,他和納瑟爾也許是全科曼多最獨特的魔法學徒,他們從未離開過師父的住所,也不具有純潔的精靈血統,從沒有人教過他們如何打造防身術技能。

    有時,伊爾獨自一人,會想起自己早先在科曼多卷起騷亂的歲月。撒捨和大統領一定以為他已經死了,至少不會再為他的命運前途擔心。更多的時候,他還會想起那位精靈小姐賽姆絲妲,她一個人在樹林裡爬動,不知生死。還有,迷索珊和他的迷鎖之夢,現在又如何了呢?要是這位夢想家真的完成了天才的迷鎖,科曼多也向其他種族開放,蒙面師父多多少少會向他們透露一點消息吧?不過,他有什麼必要跟自己的兩個囚徒談論這些事情呢?最近,蒙面法師的魔法傳授過程陷入停頓狀態。他越來越頻繁地離開自己的城堡,還用魔法鎖住大門,在水晶球裡察看別處的情況。過去的這個冬天,兩個徒弟常常無人看管,師父只在大牆上留下幾行枯燥的命令,字母全由火光組成:挖隧道,練習清潔術,保持城堡整潔衛生。他們完全自行覓食,也獨自進行修煉。

    當然,蒙面法師並沒放松對他們的監視。稍有違抗命令,比如闖進城堡不可進入的房間,或是行為太過親暱,空中立刻會降下懲戒之法。兩個多月前,納瑟爾偷偷在伊爾肩膀上留了個輕吻,一道無形的鞭子就狠狠抽在她嘴和臉上,留下紅紅的血痕。不管伊爾怎麼幫她阻擋,那鞭子都能極其准確無誤地抽中她,直到她尖叫著跌倒在地。第二天一早醒來,她的傷口完全愈合,但嘴唇邊上卻長出一排尖利的刺荊棘,再也無法親吻了。一直過了半個月,刺荊棘才完全消失。

    這些天來,每當蒙面法師回到住所,總讓他們用魔法幫助他完成一些任務。一來是試驗他設計的奇異魔法,吸吮耗費他們的精力;二來幫他織就一張魔法網。

    這後一樁任務,就是他們現在忙活的事情。這魔法網復雜得令人難以置信,所有的網眼都發光,洞孔全是閃光的力線,人可以毫無困難地在上面行走,不管他是頭朝下也好,坡度再大也好,這道網都平坦得如同寬闊的棟梁之木。在洞孔裡,可以設置多重法術,不同的洞孔又可以布置各類不同的魔法。只要這魔網發動攻勢,就能接二連三地用不同方法、按不同順序,向對手展開攻擊。

    伊爾和納瑟爾不知道這些魔網的確切用途,也不知道它要對付的敵手該是些什麼人。伊爾猜測,蒙面人要他們兩個完成魔網,主要是為了讓受害者無從猜測對手到底是什麼人。每個法師使魔法都有慣用的手法,明眼人一看便知。而伊爾和納瑟爾從未在科曼多暴露過身份,這樣一來,自然誰也猜測不出行凶者是誰了。

    現在,精靈轉過身,眼睛在面罩下閃動,“伊爾明斯特,過來,”他冷漠地吩咐,用一根手指,指著魔網上的一個洞眼,“快來,我們要一起織就死亡之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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