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富之法師至科曼多,甚不同一尋常人類之舉。此人或當牽連詛咒阿拉瑟特菈萊家族。諸精靈等皆願此可疑之法師供奉其人之所有,亦有精靈以嗤笑不屑待之。
夏星城吟游名詩人所黑勒·塔拉壬《暑夜銀劍》——此書雖非科曼多官訂史書,然字字皆為信史爾,出版於豎琴之年伊爾明斯特越過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突然,在他面前,整片陸地陡然間再次高聳起來。懸崖峭壁穿過樹木的遮蓋,邊緣垂著許多巨大的苔蘚。眼前已經沒了路,但伊爾知道自己越過了人類領域科米爾以東的邊界,直朝東南方望去,那邊的樹木更高,更粗壯,樹干上盤繞的籐條和苔蘚也顯得更古老一些,那裡應該就是去科曼多的方向沒錯了。年輕人把鞍囊馱在肩上,用力往上聳了聳,他已經遠遠地把伐木人的斧痕甩在了身後,離科曼多是越來越近了。
他已經在這森林裡走了好些時日。看著腳下艱難的小路,他開始有點感激前日裡的那路匪幫用箭奪去了自己的坐騎。就算是科米爾那邊,群山之上的小路也分外難走,無論如何也是沒法子繼續騎馬的。這艱險的道路,好像有點蓄意地破壞了蜜斯特拉的指引。
再說,即使不算上地形地勢的問題,伊爾身上也早就沒錢替牲口買干草吃了。他還得早早下馬,替它用斧子砍開樹叢,弄出一條可供馬匹穿越的道路。要是這樣,他恐怕會被累死吧。那牲口也肯定不情願被騎到這樣茂盛的森林裡來。在夜裡,馬匹會尖叫,還會引得許多看不見的東西也大叫起來,那情形就好像有人要殺掉它們。
伊爾可不希望自己被這吵鬧聲弄得發了瘋。
事實上,伊爾覺得自己現在已經發了瘋。他手裡時刻握著魔法,那法術能僵住眼前跑過的野兔和麋鹿。這樣他才能靠近這些無辜的動物,用刀結果了它們,作為自己的食物。他厭倦了這些血腥和法術。而更可怕的是樹林裡不斷響起沙沙聲,伊爾感覺自己好像是被“孤寂”這東西監視了起來,常常會覺得自己迷了路。
他真的是蜜斯特拉選中的那獨一無二的人嗎?他是嗎?或者他只是一根失去方向的、射向虛空之處的箭?盡管有時也能射中那麼一兩個目標,可更多的時候,他只是不斷地陷進一個又一個的大錯裡。
嗯,神選之人自然是相當罕見的動物,這毫不足奇。那麼,這森林裡,自然也會有更罕見的野獸,潛伏在某個角落裡,隨時准備把它當作獵物一口吞了。
為什麼蜜斯特拉就不能給他施個法,“嗖”地直飛到精靈城的大街上去呢?樹林突然到了盡頭,月海出現在伊爾左前方,那邊就是精靈國的領土了。伊爾記得,很久以前,他還在哈桑塔的時候。有一次他偷聽一群商人在閒聊中談到這個精靈國度。他還撇了一眼他們桌上的地圖,一條大河湧進了廣闊的墮星之海,形成了精靈國的東國界。背後的群山就是科曼多的西界,只要伊爾繼續走下去,看到一條大河就往右走,很快他就會進入精靈國的。至於他到底能不能找到那神聖的精靈城,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伊爾歎了口氣,前面沒有火把的光芒,遠方也沒有任何城市的跡象。打從他離開阿森蘭特,還沒遇見過一個精靈呢,哪怕他已經越過了山脈,又走了這麼久。
有些挺簡單的事,比如跌倒在一棵樹下,那就會不折不扣地要了伊爾的命,而且,除了禿鷲和餓狼,誰也不會知道。要是蜜斯特拉真的認為他到精靈城那麼重要,她多多少少該引領他一番吧?他這麼辛苦地長途跋涉,冬天都快來了!那時候,他怕是已經倒斃路旁,骨頭破裂,上面說不定還爬著很多毛茸茸的大蜘蛛咧!伊爾又歎了口氣,繼續往前走。他的雙腳,疼痛刺骨,腳底板下的水泡也被磨破了,嫩肉露了出來,更加痛了。他感到無比虛弱,虛弱無比。他的靴子也慘不忍睹,早已不成“靴”形了。傳說裡的英雄可不是這樣的,真正的英雄要到哪裡去,都只消得馬不停蹄,說到就到。難道他這蜜斯特拉神選之人,還算不上一個英雄?為什麼這一切就不能容易一點呢?伊爾忍不住又歎氣了。無窮無盡的樹木圍著他,耳朵裡聽見的聲音只有自己的腳步聲,腳步聲,和腳步聲。樹根下到處都長著蘑菇,就像是一道矮牆。陽光越來越罕見了。野鹿站在他前頭,遠遠地看著他,眼裡透出機警。樹蔭裡不斷響起的沙沙聲,仿佛是要告訴他,新的游戲就快上演了,很快,很快……伊爾越過了無數阻礙,無數灌木叢,無數苔蘚地,小心地看著周圍。為了隱藏自己的蹤跡,不想自己的氣息被任何有鼻子的怪物聞了去,伊爾給自己施了法,把身後留下的腳步痕跡全都清除干淨。他走過的地方沒有任何蹤跡。一切都似乎進展順利。
到了夜裡,他感到累了,伊爾就變成迷霧的形狀,掛在樹干高高的枝條邊。
伊爾知道,肯定有東西跟蹤著他,肯定。
那東西很機警,很狡詐,伊爾一直都看不到它是什麼樣的。有一回,他甚至把自己隱了身,走了好長一段回頭路。可他只看到那個跟蹤者的腳印,在一條溪流之前就消失了。阿森蘭特的王子只知道一件事,跟著他的“東西”,應該是個人類,或者這麼說,那東西穿著厚底靴子,有兩條腿。
伊爾只有聳聳肩,朝著神秘的歌唱之塔繼續往前走。精靈們不允許任何人類活著看到自己神聖的城市,但既然女神的第一宗任務就是指引他去那裡,那自然會有她的道理。可萬一精靈們堅持自古以來的法條,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尤其是對伊爾來說,倘若他的法術失靈,這事情更加大大不妙。有一天黃昏,薄霧裡閃過一道藍色的光芒,奪去了他身邊一只大歐熊的性命。伊爾打心眼裡希望這種魔法只是為了打獵用的,可千萬別是專門恭候他這種人的。
現在,只有一件事越來越清楚:就算是科曼多城的精靈們存著友好之心,他們也不會歡迎一個冒失闖入的“人類”,更何況,這人身上還帶著一支從精靈古墓裡偷出來的魔法節杖!在傳令者之角的那天晚上,他那引人注目的沖動之舉,現在想來肯定是做錯了。那勘探者不知天高地厚,冒失地用了節杖的魔法,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而伊爾那天晚上,沒時間合上一分鍾眼皮。至少四個家伙,帶著法術和匕首,分別鑽進了他的房間。最後一個人從房簷上鑽下來,手裡拿著劍,剛好落在了伊爾面前。伊爾當時藏在房間外面,聽著屋裡的動靜,裡面另有兩個持刀歹徒,正打得熱鬧呢。
如今可好,伊爾身上攜著一支美麗的(毫無疑問也是特別招人注意的)節杖,它的力量,也許會驚醒一個身在遠方的精靈,他會用魔法瞄准伊爾。
這節杖,也許附著詛咒,要把任何冒犯自己的人毀個稀巴爛。
這節杖,也許屬於某個精靈家族,敢於觸摸它的人類,都會被這條血脈的精靈親屬宰掉。
這節杖,至今還有人千裡迢迢地跟蹤它。
哦,老天爺呀,他怎麼會這麼愚蠢!伊爾不禁為自己長長地歎了口氣。看來,他得在這條旅途上找個好地方把節杖藏起來。這個地方只有他自己才找得到,身後那神秘的跟蹤者,還有任何精靈守衛,都無法接近。也就是說,在這片大森林裡,他得找一個有特殊記號的地方,也許是某棵樹底下。當然,一定不能是一棵樹。
嗯,他必須得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
過了很多天,伊爾艱難地越過了一路上遇到的第十二片沼澤地。這天天亮之後不久,他總算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塊地方了。前面的陸地,佇立著一道尖角般的懸崖,最後的那塊巨石,有一面高高聳著,像是一條威武的巨船,正要駛向太陽。
伊爾選中了“船頭”邊上的懸崖,那裡地勢低矮,周圍樹木環繞。其中一棵樹向側面歪著長,嗯,就是它了。伊爾跪在了樹根下,用手指用力挖著土,挖呀挖,一直挖到了底層的石塊。
伊爾從鞍囊裡掏出了節杖,捧在手掌裡。這玩意兒的確漂亮,尖尖的那頭還鑄成了火焰的形狀。伊爾滿懷敬意地搖搖頭,無聲地向手中念了一句咒語。接著,他把它小心地放進了剛才自己挖的洞,用土埋好,扯一塊苔蘚皮,蓋住了被弄亂的地面,再用一捧落葉和花瓣作最後的修飾。伊爾在這棵樹下放上一塊石頭,又在旁邊三棵差不多高的樹下面各放了一塊石頭。他停在最後一塊石頭面前,布下另一道咒語。他雙臂冒出藍白的火焰,而體內的疲憊和虛弱幾乎讓他無法堅持下去。
伊爾舒了一口氣,休息一會,好讓自己有足夠的體力完成第二道魔法。他從耳後拔下一根頭發,做出一個簡單的手勢,念了一句簡單的咒語。
完成了。
年輕的阿森蘭特人靜靜地在原地等了一會,伸長耳朵到處聆聽著,往回看著他來的那條路。沒有任何動靜,只有小動物帶來細碎聲音,朝著幾個不同的方向跑動。
伊爾轉過頭,繼續上路。他並不想在原地浪費幾個小時,找出到底是誰在跟蹤他。蜜斯特拉派他到科曼多可是有正事要辦的。雖然女神並沒告訴他,具體是件什麼任務,可那裡需要他。女神說過,“要及時趕到。”這種話聽上去並不特別緊急,但伊爾很想看看傳說中精靈之城的真面目。吟游詩人們都說,那裡是整個費倫大陸最最美麗的城市,城裡到處都是神跡,精靈們個個長相俊美,英姿奪人。
那裡充滿不可思議的魔法,人們歡歌笑語,狂歡不斷;那裡高塔入天,建築和森林參差交錯,美景不勝收,就仿佛一座巨大的花園;可這個有如聖地一般的地方,不允許任何非精靈生物存活。
阿森蘭特人有個古老的諺語,據說是愚蠢的匪幫們說的:“千年財寶,觸手可及;千鈞一發,焚而燒之。”也就是說,寶物明明在手邊,卻迫於形勢無法接近。這話十分微妙地道出伊爾目前的處境。伊爾懷疑自己就算找到了科曼多,也只能變成一團霧氣,在城外漂浮好長時間,卻不得其門而入。
不過,就算這樣,也比被死亡魔法悄悄弄死,埋在精靈城裡的一座花園裡好得多。如果是那樣,他侍奉蜜斯特拉的任務就永遠沒法完成了。
在一片很大的樹蔭下,年輕的法師停下了腳步,把鞍囊換個肩膀,像只貓一般大大伸了個懶腰,加快腳步繼續朝西南方走去。他的腳踏在空氣中,走路悄無聲息。當他走過一泓清澈的池塘,忍不住看了看靜靜水面上自己的影子。那個人影,黑發蓬亂,胡須叢生,藍眼睛還算和氣,可鼻子有點尖鉤,身形過於瘦削。還好,不算太丑,但這外形似乎也不怎麼容易讓人信任。好吧,就這樣吧,看上去他會給精靈們留下一個的深刻印象。
如果這時伊爾回頭看一眼,他一定會看見有一棵蘑菇從潮濕的泥土裡探出了頭,就好像有什麼東西把它用力給拔出了地面,而後又縮了回去,那東西念了一道咒語,很快轉到了一邊去。這個年輕人真的准備就這麼闖到科曼多去嗎?森林的東南方突然陰沉下來,大地震撼,一道防護火焰從天而降。
哦,看來他的確是打算那麼做呀。
伊爾在空中加快腳步往前跑著,一只手護著肩上的鞍囊,好讓自己跑得更快一點。他知道,那是一道刻意召喚出來的戰斗法術。
前頭的樹枝上還跳動著火焰,一棵大樹朝西倒下,看來剛才從他身邊打過的那道法術威力可真不小。
伊爾朝著聲音響動的方向追進了一條幽谷,谷底很有多石頭,長滿了蕨類植物,一道溪水沿著古老的漂石淌動。有塊石頭被掀翻了,上面還冒著未熄的火焰,有什麼東西被撕裂開來,露出骨頭。
有人從那些漂石上飛快地跑了過去。伊爾看見,前面有精靈,正在跟一群魁梧的紅皮膚戰士打斗。那些紅色的東西,嘴上獠牙突出,身穿黑色皮甲,外面翻出許多匕首、斧子和釘耙。
溪流邊的精靈們被怪物嚇壞了,被殺掉了不少。伊爾正在蕨根上跑過去,背上的包裹不停地晃動著。一把精靈之劍閃著法術的光芒,舉起又落下。它的主人倒在地上,痛苦地抓著受傷的脖子,大聲呻吟著。另一個怪物舉起了鐵打的大棒子,狠狠地砸在精靈武士的頭上,一聲悶響蕩漾在這溪谷裡。
這可憐人的頭就這樣被砸了個粉碎,血漿四濺,抽搐的肢體倒在伙伴身邊。這時只剩下最後一個精靈,看上去應該是守護科曼多的衛兵。那精靈身材高大,穿著一件披風,肩膀上綴著一排橢圓形的寶石,隨著他閃躲的動作,不停地閃著光。伊爾猜他准是個法師,他舉起手想要發一道魔法,幫助這個精靈。
精靈下手比他快了一步,一只手掌上迸發出火球,刺進了舉著大棒怪物的臉。那敵人踉蹌著倒退幾步,憤怒而又痛苦地嚎叫著,火焰冒出兩道尖角,形狀有如一顆公牛頭,刺穿了紅膚怪物,皮甲之下頓時只剩下幾條灰色的骨頭。大鐵棒匡當一聲掉在石頭上,怪物慘叫著倒下。接著精靈法師又把這道牛角火焰轉向另一個攻擊者的頭部。
太遲了。火焰還燃燒在一只盧卡怪的臉上,另一只怪物已經舉起一把黑色的長鐵叉,邪惡的鐵尖刺進了精靈法師的胸膛。
伊爾用力投出了匕首,短刀飛在半空中,不停地打轉,胸口被刺穿的精靈法師淒厲地慘叫著,在血淋淋的尖齒上用力掙扎,栽倒在溪流中。怪物一擁而上,圍著巨石,把翻騰著的精靈法師刺成了一個血篩子。伊爾看見那張俊美的面孔痛苦地抽搐著,伸出手來用力在空中抓著什麼,溪水上空突然閃爍起了無數銀色的光斑。
怪物們哀嚎著,彎下了身子,精靈再次跌進了翻滾的溪水裡。盧卡怪怪的武器紛紛跌落到他身上。伊爾的匕首也趕到,用力撕裂了眾怪,並燃起了藍白色的火焰。魔法之火從怪物的嘴和鼻孔裡噴了出來,丑臉上凸起的眼珠被燒成了藍白色的迷霧。怪獸們燒焦的屍身在巖石上掙了一陣,踏亂了無數水草,終於倒進溪流裡,只剩下還在水中呻吟的精靈法師。而更多憤怒的盧卡怪,手裡拿著巨斧,長叉和利劍,從山谷遠方沖了下來。
伊爾用法術把自己懸在半空,走到了精靈身邊。法師受傷的身軀蜷縮在他腳下,那雙翠綠的漂亮眼睛裡閃著痛苦而又迷茫的神色,卻又因為看見一個人類而驚訝地睜大了。汗水打濕了他白金色的頭發。
“我是站在你這邊的,”阿森蘭特人告訴精靈說,用手掃開被血染紅了的水。這個動作讓他的懸空法失了效,這時伊爾才發現自己的靴子破了個大洞。冰涼的急流立刻吞噬了他的一只腳。
不過他根本就沒時間來操心這件小事。野蕨纏繞住他的身體,更多盧卡怪出現在他的視線裡,因為詭計得逞而令人惡心地露著髒牙齒笑著。精靈巡邏隊似乎把營地錯誤地扎進了它們的老巢裡,但更有可能是這些怪物小心翼翼地趁精靈們睡覺的時候包圍了這些可憐人。整個溪谷都是這些凶惡的黃牙盧卡怪,他們舉著武器,弓著身子,謹慎地慢慢圍了上來。看來,這些怪物知道,法師總是特別危險。他們既然能得出這條法則,一定跟法師干過仗。而最重要的一點是,最後活下來的一方是他們。
伊爾站在虛弱地咳嗽著的精靈身邊,瞟了一眼身後的形勢。嗯,那些東西都在那邊,慢慢在靠近,臉上露出一副饑渴的神情。至少有七十來只,甚至更多。伊爾剩下的法術已經不太多了,想要對付他們,可是一個很棘手的問題呢。
看來現在只有唯一一個機會能給自己贏得時間思考脫困的辦法。伊爾一把撕開自己的皮革鞍囊,抓出了六把匕首,凌亂地擺做一叢,一邊念咒語一邊用力把它們擲出空中,手指辟啪作響。匕首猶如黃蜂叢,“嗡”地從他頭部四周射了出去,切開了一張靠得太近的盧卡怪的臉。
怪物們聽到同伴的慘叫聲,四面八方地朝伊爾湧了過來。匕首嘯叫著,嘶咬著任何敢沖過來的怪物。但這幾把匕首,面對一大群怪物,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一支長矛扔了過來,刺中了伊爾的肩膀,他倒退一步,可又被一塊石頭砸中鼻子。盧卡怪不是傻瓜,看到那被法術操縱飛舞在半空的匕首,也想出了對策。干嘛要去跟那銅牆鐵壁硬干呢?投出大堆武器,讓那可憐人長眠於此吧!又一塊石頭重重地砸在了伊爾的前額,頓時把他砸得頭昏眼花。那盧卡怪一招得手,周圍的怪物頓時爆發出歡呼聲。伊爾用力晃了晃腦袋,沉下身來,緊靠著精靈,默念出一個詞。這個咒語,他從未想過竟然會有機會使用。但這次,他只希望現在還來得及。
☆☆☆那雙具有魔法視線的眼睛,仔細打量著面前懸崖上的樹,這棵,那棵,這棵,那棵。諸神真該詛咒那個臭小子!難道他得找遍每一棵樹嗎,每一棵樹下都有魔法的光芒!他是把節杖埋在了第一棵樹底下嗎?還是埋在了第二棵樹底下?到底哪一棵是真的,而哪些只是陷阱而已呢?眼睛的主人給氣壞啦,他已經等不及讓沉默的諸神懲罰那個阿森蘭特小子了,干脆親自上了陣,自己詛咒起對手來。
那人咆哮著,放出一道法術。不出他所料,魔法揭示出了一道嗡嗡作響的力量之網,罩住了整個峭壁,卻無法指出節杖埋藏的具體位置。要想打破這道力網,必須靠伊爾自己的意念……或者,讓他死掉也可以。
很好,很好,既然前一個辦法行不通,另外一個總可以吧。他的雙手揮著另外一道魔法,從森林的地面升騰起一道濃烈的煙霧。
有東西絲絲叫著,在細柔的聲音中逐漸凝結成形,一種饑餓的欲望從這東西裡顯現出來。片刻之後,它凝成了固體,身體慢慢挺得筆直,伸出粗糙的爪子撕扯它身前的空氣。
一只法師殺手!那雙充滿恨意的眼睛看著法師殺手走到前面,搜尋著那個年輕阿森蘭特人的蹤跡。它用自己奇怪的姿勢,慢慢穿過了樹林,消失在視線之外。
眼睛的主人臉上浮出一抹微笑,那可不是一張愛笑的臉。他的嘴巴動了動,向伊爾投出了更多詛咒。諸神在上,可曾聽見了這些詛咒嗎?這些漂亮又惡毒的話,可是很有趣的,恐怕連神也忍不住會笑呢。
☆☆☆一道藍色的迷霧飛快地旋起,又迅速下降。接著就看見伊爾的靴子踏在破碎的巖石上,手上扛著精靈虛弱的身子。
他們正站在溪谷中央的一塊方石頭上,四周都是斷裂的蕨草。盧卡怪驚訝的叫聲在他們身後響起,正沿著這個方向看過來,尋找著兩人的蹤跡。而那數把飛舞的匕首,也突然飛到了伊爾新的位置上,重新形成了一道保護環。
手上抱著一個垂死的精靈,就這麼走近科曼多去,實在不是個好主意。可如今伊爾已經沒什麼路可選了。他拍了拍肩上精靈輕盈的身體,嘟噥了一句,萬般小心地在溪谷上跋涉著,免得被蕨草絆倒,摔到山下糙礫的地上。身後的怒喝聲更大聲了,伊爾抿嘴笑笑,轉過了身。
腳下的石頭滾動,一只長矛射穿蕨草,盧卡怪跟了上來。伊爾站穩腳步,開始了“五步連環跳”之法的第二次起跳。
突然他就站在了咕哩咕嚕匆匆忙忙的怪物群正中間,肩膀上扔扛著精靈。怪物錯愕地叫喊起來,而伊爾腳後跟打了個定,尋找著魔法的另一個落腳處。嗯,就在——前面!刀劍已經招呼過來,可惜遲了一步,伊爾的身形再次消失了。
這一次,閃光的藍色迷霧旋起,身後全是慘叫聲。匕首在怪物群裡砍一條血路,重新緊緊圍在伊爾身邊。而盧卡怪轉著頭,怒吼聲不斷,重新列好隊。蜜斯特拉的神選之人靜靜地看著,耐心地等著他們。
這回,盧卡怪們沒有再扔東西。他們的刀劍和斧子都扔完了,每只盧卡怪都急匆匆地往前趕,准備親自動手,扯碎這個讓人抓狂的“人類”。伊爾把肩膀上的精靈法師托了托,找准時機,縱身一躍,剛好躍到了怪物們的另外一邊。
他身邊飛舞的匕首劃出了新的慘叫,把怪物們再次切開一條血路。一只笨拙的怪物戰士還沒看清自己的對手是誰,就被割開了喉嚨,鮮血噴射而出,沉重地倒在地上。好些怪物都跌跌撞撞,但還是轉過身來想要跟上這難以捉摸的人類。還剩最後一跳了,伊爾決心好好留著它。他晃晃悠悠地扛著精靈,轉過身想從溪谷攀爬出去。現在只有一些意志力特別頑強的盧卡怪還跟在他身後。
伊爾繼續往前走,一邊搜尋有利的地形,方便自己有個遼遠的視線。身後的盧卡怪咆哮著,互相之間安慰說,這個人類很快就會累趴下的,天黑之後他們就能把他宰了,而且說不定,他還會自己從山崖上摔下來咧!伊爾根本不管他們,繼續找著地形。他花了好長時間,終於找了一個好地方:在另一處溪谷中央,有偌大一片樹叢。伊爾縱身跳了過去,把怪物遠遠地拋在了身後。希望這次他們不會追上來了吧。
他的匕首防護環很快就會融合掉,等它們都消失之後,伊爾剩下可供防身的東西也就不多了。
耳邊傳來一個虛弱的,斷斷續續又有點結巴的聲音,“請你,下來……,放我……下來。”伊爾在樹叢裡,找了個光線很昏暗的地方,把精靈輕輕放在了一大塊柔軟的苔蘚地上。“我會用你的語言,”他用精靈語說道,“我是從阿森蘭特來的,叫伊爾明斯特,正要前往科曼多城。”那對綠眼睛裡再度充滿了詫異,“我的族人會殺了你的,”精靈法師回答,他的聲音更微弱了。“你只有一條路,就是……”聲音幾乎微弱不可聞,伊爾飛快地把手伸到精靈脖子上傷口,念出了自己唯一一道恢復法術。
精靈虛弱地微笑了,“痛苦減輕了不少,謝謝您。”他振作了些許氣力,“但……我快要死了。我叫,宜穆拜爾·阿拉瑟特菈萊,是……”他的眼睛顏色變深,用力抓住了伊爾的胳膊。
伊爾彎下腰,想要使出更多的治療術,可已經沒用了,他只能看著那雙細長的手指使勁地抓著他的胳膊,像一只蜘蛛一般慢慢伸上了他的肩,最後,輕輕碰了碰他的臉頰。
伊爾腦海裡突然出現了一道映像。他看見自己正跪在這樹蔭之下,就在此地,可身前卻並沒有垂死的宜穆拜爾,只有滿眼的塵土。在塵土之中,一顆黑色的珠寶閃著光。在這映像裡,伊爾撿起了寶石,用它碰了碰前額。
映像很快消失了,伊爾低下頭,看著宜穆拜爾蒼白而破碎的臉孔,他的嘴唇顫抖著,變成了紫色。他的手從伊爾身上跌下來,像一片枯萎的樹葉一般抖動著,“你看見了嗎?”精靈喘著氣問。
為了幫他凝住心神,伊爾點點頭。精靈法師也朝他點點頭,輕聲說:“以你的榮譽,阿森蘭特的伊爾明斯特,切莫辜負我。”突然,他的身體一陣痙攣,就像是一片風中干枯的殘葉。好一會,宜穆拜爾大聲叫道:“啊!阿雅奎拉倫!”他的眼睛已經再也看不見身邊的人類了,“我的愛人,我終於可以和你在一起了!阿雅、雅、雅……”他的聲音拖長,減弱,就像是長笛發出的回聲。頎長的肢體又顫了顫,接著,不再動彈。
伊爾靠得更近了一些,卻因為驚駭而縮回手。他手裡的屍體發出一聲古怪的歎息,瞬時化作一抔塵土,四處飄散。而在塵土之中,躺著一塊黑色的寶石。和映像裡一摸一樣。
伊爾低頭看了好長時間,不知道這回又把自己卷進了什麼樣的事情。他抬起了頭,看著周圍的樹叢,沒有怪物,沒有監視者的眼睛,他是單獨一個人。
伊爾歎了口氣,聳聳肩,撿起了那塊寶石。
寶石有些溫熱,摸起來十分光滑舒服,似乎正在發出一種微弱的聲息,聽上去就像豎琴之弦的回聲。他舉起寶石,往裡頭看,可什麼也沒有看到。
伊爾把它按上了自己的前額。
展現在他面前的世界,是一片混沌,混合著各種聲響,氣息和感覺。
伊爾看見自己和一位高貴的女士,坐在一座涼亭下大笑;接著他又變成了那位女士,或者是另外一位,圍著珠寶的火焰跳舞。而後他又穿上了戰甲,胯下騎著一匹半人馬,沖下樹叢,手持一把長矛,與一只嚎叫的獸人弩兵戰斗著……它的血彌漫了伊爾的視線,卻突然又變成了破曉時分玫瑰色的曙光,照耀在一座驕傲而又美麗的城堡,高高的尖頂之上……接著,他聽見自己用一個蒼老的精靈人聲調,說著虛偽的話,在法庭上,跪在身著閃光戰甲的女戰士面前。他聽見自己發布了向人類宣戰,消滅人類的法令……哦!蜜斯特拉!快幫幫我!這一切到底是什麼!他絕望的叫喊聲,把伊爾自己的意念召喚回來,他是阿森蘭特的伊爾明斯特,是魔法女神蜜斯特拉的神選之人,方才是經歷了一道映像的風暴。它們是,記憶,是關於阿拉瑟特菈萊家族的記憶。這個姓氏,把伊爾粗暴地拉進了千萬年前,那些發洩,那些家族古諺,還有那片他熱愛的土地。上百張精靈女士的美麗面孔,母親,姐妹,女兒,都是阿拉瑟特菈萊家族的成員,她們對他微笑,對他哭泣,對他怒喝,她們深藍色的眼睛全都湧現出來,就像是一汪又一汪深藍色的池水。伊爾明斯特一一掃過這些名字,日期,還有無數拔出的利劍,閃著光芒,像鞭子一樣用力抽打著他的腦子。
為什麼,為什麼?他大聲叫喊,他的聲音在混沌中反復回響,直到那聲音猶如巨浪在拍打海岸邊的巖石,而浪花被巖石撕裂開來。已經消失的宜穆拜爾,他的面孔出現,靜靜地看著伊爾,一位漂亮得令人刻骨銘心的精靈女士靠在他的肩膀上。
“記得你對我的責任,”宜穆拜爾說,“這寶石乃是阿拉瑟特菈萊的信物,內中包涵此家族歷年來的智慧與知識,本來一直由此家族的後人掌管。我曾經是這家族的繼承人,如今,我的血脈,他叫做奧塞拉斯,他正在科曼多,你要帶上這顆寶石給他。”“帶這顆寶石給……”伊爾大叫起來,而兩位精靈的腦袋卻一起對他微笑著,齊聲道:“帶上這顆寶石去給他。”宜穆拜爾接著說,“阿森蘭特來的伊爾明斯特,讓我來替你介紹這位女士,她叫阿雅奎拉倫,是……”他後面說了些什麼,漸漸聽不清了,他和她的臉孔,被另外一波洶湧而來的記憶沖刷退後,愛,戰爭,覆蓋著森林的大陸。伊爾掙扎著要記起自己是誰,試圖回想起自己跪在樹蔭下的情形,他要的是此時此地的情形!慢慢地,他感受到膝蓋之下堅實的土地。
伊爾以手掌用力擊打地面,想知道手上可會傳來痛感。可他腦子裡仍然全是從異時異地傳來的,各種各樣的喊叫聲,跳著舞的獨角獸,月光下閃爍的戰角。他站起身,狂亂地揮舞著雙手,四處亂跑,直到自己撞上了一棵樹干。
他抱著粗壯的樹干,用力想要看清它,可樹干,這棵樹干,和它周圍所有樹干,全都高聳入雲,黑暗環繞著它,摸上去全不是樹干本身的感覺。伊爾睜大眼睛看著它們,想要說話,卻發現自己眼前面對的是宜穆拜爾,他被黑色的鐵叉刺穿身體,尖叫著。然後,伊爾感到自己又變成了宜穆拜爾,血紅的痛楚洶湧流過全身,盧卡怪圍著他怪叫,不停地舉起刀劍,用力砍著他……所有的東西全消失了,他搖搖晃晃地想要躲開,卻被什麼硬梆梆的東西用力撞了一下,幾乎失去了知覺。伊爾在那東西上打了個跟頭,朦朦朧朧地意識到自己正躺在地上,靠近樹根,雖然他暫時還沒看見自己臉上被撞得有多髒。
他的腦海裡再度顯出了宜穆拜爾,和一個年輕英俊卻又很傲慢的精靈。在一間房間裡,充滿藍色的魔法光網,散發著動聽的音樂,那精靈穿著華麗的袍子,從一把懸浮在空中,呈淚滴形狀的椅子裡站起了身。精靈微笑著向宜穆拜爾致意。伊爾腦裡有人叫著這個精靈的名字:奧塞拉斯。對,當然是奧塞拉斯。伊爾必須去找奧塞拉斯,再把這顆寶石給他。
他得一個人去嗎?甚至為此陪上自己的性命?而要是他自己繼續戴著這顆寶石,會有人扯爛他的腦袋,砸斷他的骨頭,把他的血肉弄個粉碎嗎?伊爾在泥土裡翻滾著,想把額頭上的寶石取下來,可如今那寶石已經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溫暖,堅硬,而且粘得緊緊的。
他得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怪物就要趕過來找他了。他必須繼續前進,要不然他會變成樹蛛、歐熊和吸血夜鴞的美味晚餐……不……他必須……伊爾虛弱地抓著地面,用盡腦力回想著他要呼救的女神之名。可如今他腦海裡只有一個名字:宜穆拜爾。
宜穆拜爾·阿拉瑟特菈萊。那自己又是誰?你就是宜穆拜爾·阿拉瑟特菈萊。血統的繼承人,珠寶之法師,白鴉巡邏隊的隊長,這塊蕨草溪谷地看起來很適合宿營……伊爾放聲尖叫,尖叫,但自己腦裡卻聽不見任何聲音。他腦子裡什麼也沒有了——只除了成千上萬的阿拉瑟特菈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