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雯和依蕾並肩在白塔裡走過,對經過的每一群女人點頭致意。真是太好了,今天白塔這麼多來自外界的女人,伊雯心想,以至於分不出那麼多艾塞達依或者見習使去陪同每一個。這些人或獨自一人,或幾人同行,衣著或華麗或粗鄙,風格屬於六七個不同的地方,有些還沒洗去到塔瓦隆這一路上的風塵。她們規規矩矩地等待著艾塞達依接見她們回答她們的問題。有些女人貴婦、商人或者商人之妻帶著僕人。甚至還有些男人,自己站在一邊,因為身處白塔而誠惶誠恐,不安地打量著每一個人。
前面帶路的奈妮目光堅決地看著前方,斗篷在身後飄動,走路的姿勢像是很清楚她們該去哪裡事實上她也是很清楚,只要沒有人阻攔她們而且,絕對有權利到那裡去這兩點當然完全是兩碼事。此刻她們都穿著自己帶到塔瓦隆的衣服,看起來顯然不是白塔的住客。每一個人都挑出了自己最好的一條騎馬裙,以及繡滿花紋的上好羊毛斗篷。伊雯覺得,只要她們避開任何可能認出她們的人她們已經躲開好幾個了就可能成功。
穿成這樣,更像是要去某個貴族的花園散步,而不是騎馬去投門嶺。當伊雯幫助奈妮扣好那件胸前和袖子上摻著金絲、繡著珠花的灰色絲裙時,奈妮說道,可是,這也許能幫助我們混出去。此刻,伊雯在自己的斗篷裡動了動身子,整平自己那件繡金花的綠色絲裙,看了看穿著一件夾奶油色條紋的藍色裙子的依蕾,祈禱奈妮的法子是對的。到目前為止,每一個人都以為她們是來咨詢的,是貴族,或者至少是有錢女人,可是,她又覺得她們似乎太顯眼了。她驚訝地想到了原因:過去這幾個月,她都在穿學徒的素白裙子,現在換上一身漂亮衣服,她覺得渾身不自在。
她們經過一小群穿著結實的深色羊毛衣的村婦,對方朝她們矮身行禮。走過她們之後,伊雯立刻向身後的明瞥了一眼。明還是穿著長褲和寬袖的男式襯衣,外加男式棕色斗篷和外套,還用一頂寬邊老帽壓著一頭短髮。我們總得有個人當僕人,之前她大笑著這麼說,穿成你們這個樣子的女人總是帶著至少一個僕人。等到我們必須逃跑的時候,你就會羨慕我穿褲子了。她背著四個鞍囊,裡面脹鼓鼓的塞滿冬衣,因為等她們回來的時候肯定已經是冬季了。鞍囊裡還有一些從廚房裡挑來的食物包裹,足夠維持到她們可以再買為止。
你真的確定我不能自己提一些行李嗎,明?伊雯輕聲問道。
它們只是有點不好背而已,明咧嘴笑道,不重。她似乎覺得這是個遊戲,或者,假裝這是個遊戲,而且,一個像你這樣的漂亮女子要是自己拿鞍囊一定會引起人們的疑惑的。你有機會拿自己的行李的如果你願意連我的一起拿上也行只要我們她的微笑消失了,急切地低聲說道,艾塞達依!伊雯的目光立刻往前掃去。一個一頭黑色長髮、膚色如古老象牙的艾塞達依正從走廊的那邊朝著她們走來,邊走邊聽一個身穿農婦粗布衣裳和補丁斗篷的女人說話。
艾塞達依還沒看到她們,不過伊雯認出了她;塔吉瑪,棕結,是白塔和艾塞達依歷史的老師,一個能在一百步外就認出自己學生的老師。
奈妮一步不停地轉進了一條側走廊,迎面遇上了一個身材瘦長、天生蹙眉的見習使,提著一個滿臉通紅的學徒的耳朵,從她們身邊快步走過去了。
伊雯吞了吞口水才能說出話來。那是以芮拉,還有艾詩。她們注意到我們沒有?她無法讓自己回頭去看。
沒有。過了一會兒,明回答,她們只看到我們的衣服。伊雯長出了一口氣,聽到奈妮也發出同樣的聲音。
我的心大概還沒等我們走到馬廄就要跳出來了。依蕾喃喃說道,冒險總是這麼刺激嗎,伊雯?你的心懸在嗓子眼裡,你的胃落到腳後跟去?我想是吧,伊雯緩緩說道。她難以想像,自己曾經有一段時間是渴望冒險的,渴望做些像故事裡的人們一樣危險、刺激的事情。如今,她知道,刺激的是當你回憶時所想起的部分,故事其實省略了許多讓人不快的事實。於是,她把這個想法告訴依蕾。
還是一樣,王女堅決地說道,我從來沒有經歷過真正的刺激,而且,只要我母親有話事權,我就永遠不可能有了。在我繼位之前,都是她說了算的。你們兩個安靜,奈妮說道。此時走廊裡面只有她們幾個,視線所及前後都沒有人。她指著一條向下的狹窄樓梯,這應該就是我們要找的路了。前提是我沒有被這麼多次的左拐右拐給徹底弄暈頭。說是這麼說,她走下樓梯的樣子很自信。眾人跟上。沒有錯,樓梯底下的小門通往南馬廄的一個泥地院子,那裡是有馬匹的學徒寄養馬匹的地方,直到她們再次需要騎馬為止,通常,那是在她們成為見習使或者給送回家的時候。身後,閃閃發光白塔高高聳立;前方,白塔的土地伸展開去,十分廣闊,白塔的圍牆比某些城牆還要高。
奈妮走近馬廄的樣子就像是馬廄的主人。裡面瀰漫著乾淨的乾草和馬匹氣味,兩排馬棚向前延伸,從馬廄上的通氣口投進來的光線把馬廄裡的陰影格成柵欄一般。奇跡般地,貝拉和奈妮的灰色母馬就養在靠近門口的馬棚裡。貝拉把鼻子擱在棚門上,朝伊雯輕聲嘶叫。裡面只有一個馬伕,面容和善,鬍子裡夾著灰色,口裡咬著麥桿。
我們要給我們的馬匹上鞍,奈妮用最高高在上的語氣命令他,這兩匹。明,去找你和依蕾的馬。明放下鞍囊,拉著依蕾往馬廄深處走去。
馬伕皺眉看著她們兩個走進去,然後緩緩地把口裡的麥桿拿出來。這裡面肯定有誤會,女士。這些馬是我們的。奈妮堅決地回答,把雙手抱在胸前,把巨蟒戒指露在最顯眼的地方,你現在就給它們上鞍。伊雯屏住了呼吸。這是最後的王牌:當遇到來自比較好騙的人的阻攔時,奈妮會冒充艾塞達依。當然了,沒有艾塞達依或者見習使會相信她的,甚至學徒也可能不會上當,可是,一個馬伕男人朝著奈妮的戒指眨了眨眼睛。我聽說是兩個,他終於說道,並不買帳,一個見習使和一個學徒。沒有聽說有四個。伊雯覺得自己想笑。梨安琳當然是不會相信她們自己能把馬匹弄出去的。
奈妮有點失望,她的語氣尖利起來。你去把那些馬牽出來上鞍,否則你就等著梨安琳來給你療傷,還得她願意。馬伕做了梨安琳名字的口型,可是看了奈妮的臉色一眼之後,他立刻就去動手料理馬匹,最多只是嘀咕了一兩聲,除了他自己沒人能聽到。他剛剛綁好第二條肚帶,明和依蕾就牽著她們的馬匹出來了。明的是一匹塵色的高大閹馬,依蕾的是一匹彎脖子紅綜小母馬。
她們上馬之後,奈妮又對馬伕說道。不用問你也聽說這事得保密了,不論我們是兩人還是兩百人,這個要求不變。否則,你就想想如果你多嘴說了不該說的事情,梨安琳會怎麼做。她們騎馬離開時,依蕾朝他丟了個硬幣,喃喃說道,給你帶來麻煩了,好人。你做得很好。出門之後,她看到伊雯在看自己,就笑道,母親說,棍子和蜜糖加起來的效果比只用棍子好。我希望對守衛這兩樣都不需要。伊雯說道,我希望梨安琳也已經跟他們打過招呼了。然而,當她們走過建在白塔那高大的南牆裡的塔羅門之門時,根本看不出有沒有人跟守衛打過招呼。那些人只是瞥了一眼,草草行了個禮,就揮手讓她們四人通過了。守衛是用來阻擋危險人物進入的;這些人顯然沒有接到阻止任何人出外的命令。
她們騎馬緩緩穿過城裡的街道,冰冷的河風給了她們戴上斗篷兜帽的借口。馬蹄踩在鋪路石板上的響聲淹沒在街上人群發出的嘈雜聲和兩邊建築傳出的音樂聲中。人們穿著來自各地的衣服,從卡裡安的陰沉深暗色調到遊民的明亮鮮艷彩色,各種風格都有。人流在馬匹的前面分開,如同河水繞過岩石,可她們還是只能慢慢地步行。
此時的伊雯,不論是對那傳說中以天橋相連的高塔,還是對那看起來如同碎浪、如同風蝕崖壁、如同奇幻貝殼的建築,感覺都跟石頭沒啥區別。艾塞達依常常會進城,在這樣的人群中,很可能在她們察覺之前就會迎面遇上一個。過了一會兒,她意識到其他幾人跟自己一樣小心提防,可她仍然直到巨靈博樹林出現在眼前時,才放下心頭大石。
這時候,已經可以越過屋頂看到樹王了,它們的樹冠在空中舒展著,寬達百班以上。高大的橡樹和榆樹、羽葉樹和杉樹,在它們跟前宛如侏儒。博樹林四周環繞著一圈邊界,橫向長達兩里,但這邊界實際上只是一系列連綿不盡的螺旋石拱門,每一個都有五班高,其寬度兩倍於高度。界外,馬車、小推車和人們在街上來去匆匆;界內,卻是一片原野風光。博樹林既沒有公園的人造痕跡,也並非完全隨意漫生的森林。事實上,它似乎體現了大自然的理想狀態,它就如同一個完美樹林,世間最美麗的森林。有些樹葉已經開始轉色,而就連這種一片綠色中點綴著少許黃色、橙色和紅色的樣子,在伊雯的眼裡也像是秋葉最合適的模樣。
就在拱門裡不遠,有一些人在散步,當她們四人走進林中時,沒有人朝她們多看兩眼。城市很快就消失在視野外,就連它的響聲也漸漸降低直到被博樹林完全阻隔。她們只走了十步,感覺卻像是距離最近的鎮子已經有數里。
她說要去博樹林的北部邊緣,奈妮四處張望,喃喃說道,這裡最北的沒有別的地方,只有兩匹馬從一小叢接骨木後跳出來,打斷了她。一匹是毛色光滑的黑色母馬,背上是梨安琳,另一匹是馱馬,負重不算多。
梨安琳粗暴地一勒韁繩,把黑馬拉得人立起來,在空中揚著前蹄。她臉上的怒火像一張面具。我說過,不要跟任何人說這件事!而不是所有人!伊雯注意到馱馬背上有提燈,覺得有點奇怪。
這些是朋友。奈妮挺直了腰說道,可依蕾打斷了她。
請原諒我們,梨安琳塞達依。她們沒有告訴我們;是我們聽到的。我們不是故意要聽不該聽的事情,可我們就是聽到了。我們也想幫助嵐;艾索爾。當然,還有其他男孩。她飛快地補充。
梨安琳看著依蕾和明。時近傍晚,陽光透過樹枝斜照下來,把她們的臉藏在斗篷兜帽的陰影中。好吧,她終於說道,目光仍然盯著她們兩人,我本來已經安排好人照顧你們兩個,不過既然你們來了,就算了。不論四個人還是兩個人,都可以走這一趟。照顧?梨安琳塞達依,依蕾說道,我不明白。孩子,眾所周知,你和另外那個人是這兩個人的朋友。這兩人失蹤之後,你以為不會有人審問你們兩個嗎?你以為黑結會因為你是個王位繼承人而對你溫柔?如果你們留在白塔,你們可能活不過這個晚上。這話讓她們一時沉默無語,然後梨安琳調轉馬頭喊道,跟我來!艾塞達依帶著她們走進博樹林深處,一直走到一道高大結實、頂部裝有剃刀般鋒利尖釘的鐵柵欄前。柵欄沿著稍微彎曲的曲線向左向右在樹木之間延伸,直到視野之外,似乎圍繞著一片相當廣大的地區。柵欄上有門,用一把大鎖鎖著。梨安琳從斗篷裡取出一把大鑰匙,打開了門鎖,招手讓她們進去,在身後把門重新鎖好,立刻又騎馬繼續前行。頭上的樹枝裡,一隻松鼠朝她們吱吱叫了兩聲,某處傳來啄木鳥發出的咄咄響聲。
我們要去哪裡?奈妮問道。梨安琳沒有回答,奈妮生氣地看看其他人,為什麼我們不停地往樹林深處走?如果我們要離開塔瓦隆,就得過橋,或者坐船,不論是哪一樣,這裡都沒有我們到了。梨安琳宣佈,那道柵欄是用來防止任何人傷害自己的,但我們有這個需要。她指著一塊似乎是石頭做成的豎立起來的高大厚板,其中一面刻著繁複的籐蔓和葉子。
伊雯的喉嚨像被拳頭攥緊了;她突然明白為什麼梨安琳要帶上提燈,而這一點也不能使她高興。她聽到奈妮輕語,捷路門。她們兩人對捷路門的記憶真是太深刻了。
我們走過了,她跟奈妮說,也對自己說,我們可以再走一次的。如果嵐和其他人需要我們,我們必須幫助他們。就是這樣。
這真的是明像窒息一般沒能說完。
捷路門,依蕾輕聲念道,我不知道捷路還能用。至少,我認為它們是不允許被使用的。梨安琳已經下了馬,從兩扇彷彿用有生命的籐蔓編織而成的大門上摘下了阿雯德索拉的三瓣葉。大門正在打開,露出裡面昏暗如同銀鏡的入口,她們的影子黯淡地映射在鏡面上。
你們不是非來不可的,梨安琳說道,你們可以在這裡等我回來找你們,因為有那道柵欄,你們會很安全。又或者,黑結會比任何人都先找到你們。她的笑容一點都不讓人愉快。在她身後,捷路門已經完全打開,不動了。
我沒說我不來。依蕾說道,但是她朝天色漸暗的樹林投去了一個留戀的目光。
如果我們要做,明沙啞地說道,那就做吧。她直勾勾地盯著捷路門,伊雯覺得自己聽到她嘀咕,你這個該死的嵐;艾索爾。我必須最後進去,梨安琳說道,你們全部,進去吧。我會跟著來的。此時她也在打量樹林,似乎覺得有人可能會跟蹤她們,快點!快點!伊雯不知道梨安琳在看什麼,不過,如果真的有人來,可能就會阻止她們使用捷路門。嵐,你這個滿腦子羊毛的白癡,她心想,你就不能找一次惹個不用逼我像故事裡的女英雄那樣行動的麻煩嗎?她用腳跟踢了踢貝拉的肚子。毛髮蓬鬆的小母馬在馬廄裡呆了太久,變得難以控制,被踢了一腳之後往前一跳。
慢!奈妮喊道,可已經太遲。
伊雯和貝拉朝著她們自己的晦暗影子衝過去;兩匹毛茸茸的馬碰上了鼻子,彷彿流進了彼此的身體。然後,隨著一陣冰冷的衝擊,伊雯也跟自己的影子融合了。時間像被拉長,寒冷像蝸牛般緩慢地爬過她的身體,每前進一條頭髮寬度的距離都花費許多分鐘。
突然,貝拉踉蹌著跌入一個漆黑的空間,動作快得小母馬幾乎要向前翻個大觔斗。她好不容易穩住,瑟瑟發抖地站著,伊雯連忙從她背上爬下,在黑暗中摸索著小母馬的腳,看她是否受傷了。她幾乎要慶幸黑暗藏住了自己的大紅臉。她明明知道捷路門裡的時間和距離都跟外邊不一樣;她行動之前根本就沒有動腦筋。
四面八方,除了那個長方形的捷路門之外,只有黑暗包圍著她,從這邊看起來,那門如同一個裝了煙玻璃的窗戶。它沒有透進任何光線黑暗似乎把光明緊壓在外不過,透過它,伊雯可以看到其他人,動作慢吞吞地宛如惡夢中的怪物。奈妮正在爭論,堅持要先把提燈分發給她們照明;顯然更想要速度的梨安琳黑著臉同意了。
奈妮走過捷路門時她慢慢地牽著自己的灰色母馬,走得如此之慢伊雯幾乎想衝上去擁抱她,她的激動至少有一半是為了奈妮帶來的提燈。提燈燈光照亮的範圍比本該有的範圍要小黑暗在壓迫光明,竭力把它逼回提燈之中可是,對於已經開始覺得黑暗如有重量一般壓在自己身上的伊雯來說,如同救星。不過,她只是說了一句,貝拉沒事,我也沒有摔斷脖子。我該打。曾經,在那唯一之力被粘污之前,捷路裡是光明的,可是,暗黑魔神對於塞丁的污染使它們腐化了。
奈妮把提燈塞到伊雯手中,轉身從馬鞍的肚帶中拿出另一盞來。只要你知道自己該打,她喃喃說道,你就不用挨打。她忽然呵呵笑起來,有時候,我覺得,賢者這個頭銜,不是來自別的,正是來自這些歇語。好吧,這裡還有一句。你要是折斷了脖子,我會把它接好,就為了讓我再把它折斷。奈妮的語調輕快,伊雯也笑了起來直到她想起自己身處何方。奈妮的笑意也沒能持續多久。
明和依蕾猶猶疑疑地穿過捷路門,牽著馬匹,舉著提燈,顯然以為裡面會有怪物等著她們。當她們發現這裡除了黑暗什麼都沒有時,先是鬆了一口氣,然後,又在這種壓抑之下緊張地原地踏著小步。梨安琳把阿雯德索拉的葉子放回去,牽著馱馬在捷路門關上之前騎馬走了進來。
梨安琳不等捷路門完全關好,就一言不發地把馱馬的韁繩丟給明,沿著手裡提燈的黯淡燈光下的一條白線,往捷路深處走去。地面似乎是石質,被酸腐蝕得坑坑窪窪。伊雯連忙爬上貝拉的馬鞍,其他人的動作跟她一樣迅速。這裡的世界似乎除了馬蹄下的粗糙地面之外,什麼都沒有。
黑暗中,白線如箭一般筆直地通往一塊巨大的石板,上面寫滿銀色的巨靈文字。跟地面上一樣,石板上的坑窪把文字弄得斷斷續續。
是指路碑,依蕾低聲說道,在馬鞍上轉身往四周張望,十分不安,依萊妲教過我一些捷路的事情。她說得不多。不夠,她陰沉地補充,又或是,太多。梨安琳拿出一張羊皮紙,冷靜地跟指路碑對比了一下,然後放回斗篷中,伊雯連看一眼都來不及。
提燈發出的光芒不是在邊緣漸漸減弱,而是突兀地終止。不過,當艾塞達依帶著她們離開指路碑時,這光芒足以讓伊雯看見了一些殘破不堪的石欄杆。依蕾說,這是島;黑暗中要判斷島的大小很困難,不過伊雯估計它可能有一百步寬。
欄杆之間,是石橋和斜坡,每一條的旁邊都有一根石柱,上面有一行巨靈文字。橋的下面似乎空無一物。斜坡往上或者往下傾斜。當她們經過每一條橋或著斜坡時,都只能看到近處的一點,不可能看見遠處。
梨安琳每經過一根石柱都只稍微停一下看一眼,最後走上了一條向下的斜坡,很快,周圍就只有斜坡和黑暗了。一種讓人沮喪的寂靜壓在一切之上;伊雯有種感覺,就連馬蹄踩在粗糙石頭上的聲音都不能傳播到燈光以外的地方。
斜坡一直一直向下傾斜,像是朝著自己彎下去一般,最後,它接在了另一個島上,一樣的破爛欄杆間隔在橋與斜坡之間,梨安琳也一樣地拿她的羊皮紙去跟指路碑對比。看上去,島是實心的石頭,就跟第一個島一樣。伊雯寧願自己無法肯定第一個島是否就在她們的正上方。
奈妮忽然開口,把伊雯心裡的想法給說了出來。她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可她在中途停下來吞了吞口水才能把話說完。
它它有可能。依蕾弱弱地回答。她的眼睛往上翻,很快又落回來,依萊妲說,在捷路裡面,自然的規律是不適用的。至少,跟外面的規律不同。光明啊!明喃喃說了一句,然後提高嗓門,你打算要我們在這裡呆多久?艾塞達依的蜜色辮子一甩,轉過頭來看著她們。直到我帶你們出去為止,她冷冷回答,你們越騷擾我,在這裡就停留得越久。她又低頭研究羊皮紙和指路碑去了。
伊雯四人沉默了。
梨安琳從一個指路碑走到一個指路碑,穿過一道道斜坡和似乎懸空在無盡黑暗之上的石橋。艾塞達依很少搭理其他人,伊雯發現自己開始疑惑,假如她們其中一人掉了隊,她會不會回頭去找。其他人大概也有著同樣的念頭,因為,她們全都緊緊地跟在黑母馬腳跟後。
使伊雯吃驚的是,她仍然能感覺到塞達的吸引,既能感覺到真源的陰性力量的存在,也能感覺到觸摸它、引導它流動的慾望。不知怎的,她本以為暗影對捷路的污染會把它遮擋起來。她隱約能感覺到這種粘污。很微弱,跟塞達無關,不過,她很肯定,在這裡向真源伸出手去無異於裸著雙手伸進污穢、油膩的煙霧中去乾淨杯子。不論她做什麼,肯定都會受到粘染。數周以來第一次,她毫不費力就能抵制塞達的誘惑。
當梨安琳突然在一個島上下馬宣佈馱馬背上有食物、她們要停下來吃晚餐和睡覺時,外面的世界已經天色全黑了。
把食物包裹拿出來,她懶得指出命令的對象,它足夠我們去投門嶺的這兩天路上吃了。就算你們蠢得忘記給自己帶食物,我也不會讓你們餓著肚子到達目的地的。她快手快腳地解開自己母馬的馬鞍,綁好腳絆,然後卻坐在自己的馬鞍上,等著她們四人之一給她送上食物。
依蕾給梨安琳送上白麵包和芝士。艾塞達依的神情顯然不需要她們任何人的陪伴,所以她們幾個在離她稍遠一點的地方,把馬鞍放在一起,坐在上面吃麵包和芝士。燈光之外的黑暗讓她們食之無味。
過了一會兒,伊雯問道,梨安琳塞達依,如果我們遇上黑風怎麼辦?明疑惑地做了做這個詞的口型,可依蕾驚叫了一聲,茉蕾塞達依說過,那東西是殺不死的,甚至很難受傷,而且,我能感覺到這個地方等著扭曲我們使用唯一之力做的任何事情。沒有我的批准,你們連想一想真源都不要。梨安琳厲聲說道,哈,如果一個像你們這樣的人想在這裡,捷路裡,引導,你們可能會像男人一樣發瘋。你們沒有受過訓練抵抗製造這裡的男人所留下的污穢。如果黑風出現,我來對付。她嘟起嘴,打量一團白芝士,茉蕾其實並不像她自己以為的知道那麼多。她微笑著把芝士扔進嘴裡。
我不喜歡她。伊雯嘀咕,聲音足夠低,保證那艾塞達依聽不到。
如果茉蕾可以跟她合作,奈妮靜靜地說道,我們也可以。不是說我對茉蕾的好感比梨安琳多,不過,如果她們又在管嵐他們的閒事她沒有說完,用力往上拉了拉斗篷。黑暗不冷,卻給人冷的感覺。
黑風是什麼東西?明問。依蕾用一大堆從依萊妲和她母親口裡聽來的話回答之後,明歎了口氣,時輪之模得負上許多責任。我不知道有任何男人值得我們這樣去為他們。你不是非來不可的,伊雯提醒她,你隨時可以走呀。沒有人阻止你離開白塔的。噢,我確實可以遊蕩出去,明做著鬼臉,跟你,跟依蕾一樣容易。時輪之模不在乎我們想怎樣,伊雯,如果,在你為他做了這一切之後,嵐不娶你怎麼辦?如果他娶了某個你從來沒有見過的女人、或者依蕾、或者我又如何?然後怎麼辦?依蕾呵呵笑了。母親決不會答應的。伊雯沉默了一會兒。嵐可能這輩子都不能娶任何人。如果他真的娶了她無法想像嵐會傷害任何人。即使是他瘋了以後嗎?一定有辦法阻止的,有辦法改變;艾塞達依有如此豐富的知識,如此繁多的技能。如果她們可以阻止,為何她們不這樣做?唯一的答案是,她們不能阻止,而這卻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她竭力輕鬆地回答,我可不認為我會嫁給他。艾塞達依很少結婚,你知道的。不過,如果我是你,我是不會對他動心的。你也是,依蕾。我不認為她哽住了,咳了一聲掩飾過去,我不認為他會結婚。就算他真的結了婚,我會為任何嫁給他的人祝福,就算那是你們之一。她覺得自己的語氣很真誠,他固執得像頭騾子,老是犯錯,不過,他很溫柔。她的聲音想顫抖,可她設法把它變成了大笑。
不論你怎麼說你不關心,依蕾說道,我知道你並不會比我的母親同意得多一點。他很有趣,伊雯。比我遇到過的任何一個男人都有趣,儘管他是個牧羊人。如果你傻得把他拋棄,那麼當我決定向你和母親兩個挑戰時,你可只能怪你自己了。昂都王子在結婚前沒有任何頭銜是有先例的。不過,你不會那麼傻的,所以不要再假裝了。毫無疑問你將會選擇綠結,把他變成你的一個守護者。據我所知,每個只有一個守護者的綠結都是嫁給了她的守護者的。伊雯強迫自己同意這個主意,心想如果她真的成了綠結,她要找十個守護者。
明皺眉看著她,奈妮則若有所思地看著明。她們全都沉默下來,從鞍囊裡取出更合適旅行的衣服換上。在這樣的地方裡,要保持精神歡快不容易。
伊雯好不容易才睡著,而且睡得斷斷續續的,充斥著惡夢。她沒有夢見嵐,卻夢見了一個雙眼冒火的男人。他的臉這次沒有戴面具,上面滿佈可怕的燒傷疤痕。他只是看著她,哈哈大笑,可這比起後來那些在捷路裡永遠迷路、被黑風追趕的夢更可怕。當梨安琳用騎馬靴尖踢她的肋骨把她叫醒時,她只覺得感激;她感覺自己像是根本沒有睡過一樣。
第二天,梨安琳催著她們,拿著提燈充當太陽,拚命趕路。她還不許她們停下睡覺,直到她們坐在馬鞍上直打晃。睡在石頭上已經夠難受的了而梨安琳還無情地只讓她們睡了幾個小時,幾乎不等她們上馬就已經動身出發。斜坡,石橋,島,指路碑。在那漆黑之中,伊雯一次又一次地見到它們,已經數不清見了多少次了。她也早就失去了小時和日子的感覺。梨安琳只容許短暫的停留讓馬匹歇腳,而黑暗則沉重地壓在她們肩上。除了梨安琳,她們全都垂頭喪氣像一袋麥子般耷拉在馬鞍上。艾塞達依似乎不受疲倦或者黑暗的影響。她的樣子就跟在白塔裡時一樣精神,一樣冷漠。她拿羊皮紙跟指路碑比對時,不容許任何人看,奈妮問她的時候,她一邊收起來一邊簡單地說了一句你們看不懂。然後,當伊雯疲倦地眨著眼時,梨安琳正在離開一座指路碑,她不是朝著下一座橋或者斜坡,而是沿著一條通往黑暗的傷痕纍纍的白線而去。伊雯跟她的朋友們對視一眼,然後全都趕馬跟上。前方,在她的提燈照耀之下,艾塞達依已經取下了捷路門雕刻中的阿雯德索拉葉子。
我們到了,梨安琳微笑道,我終於把你們帶到了你們必須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