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的燈光僅僅能照到對面缺口的邊緣,它從黑暗中像巨人的斷齒一般伸出來。洛歐的大馬緊張地跺了一下腳,一塊鬆脫的石頭應腳掉進缺口下死亡一般的漆黑中。嵐聽不到石頭撞擊地底的任何聲音。
他輕輕趕著紅挪近缺口,把提燈盡量往下伸長,卻什麼也看不到,只有跟橋上面一樣的黑暗阻截著燈光。就算下面真的有地底,也可能是在一千尺以下。或者,根本沒有地底。不過,他現在可以穿過缺口看到橋下到底是什麼在支撐橋身了。沒有東西。橋身厚度不到一班,橋下完全沒有任何東西。突然間,他覺得腳下的石頭變得紙一般薄,缺口外永無休止的墜落在拉扯他,竹竿和提燈沉重得可以把他拉下馬鞍。他頭暈目眩地向後退去,動作跟剛才走近時一樣小心翼翼。
這就是你要帶我們來的地方嗎,艾塞達依?奈娜依說道,到頭來的結果是我們不得不返回卡安琅?我們不需要返回,茉萊娜回到,不用回到卡安琅。在捷路裡有許多路可以通往任何地方。我們只需要折回一段路,直到洛歐能找到另一條通往法達拉的路就可以了。洛歐?洛歐!很明顯,巨靈好不容易才把緊盯著缺口的目光收回來。什麼?哦,是的,艾塞達依。我可以找到另一條路。我沒想到他的眼睛飄回到那個缺口上,耳朵抖動著,我做夢也沒想到這裡已經朽化到這個地步。如果這些橋本身都在斷裂,可能我會沒法找到您想要的路啊,甚至可能我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就是現在,我們剛才走過的那些橋都可能正在坍塌。肯定有辦法的。珀林說道,他的語氣平淡,雙眼好像能聚集起燈光一般閃著金黃。就像一匹困在絕境中的狼,嵐吃驚地想到,他現在就是這個樣子。
一切將遵從時間之輪的編織,茉萊娜說道,而且我不相信朽化會像你所擔心的那麼嚴重。看看那些石頭吧,洛歐,就連我都看得出來這個斷裂發生在很久之前。是的,洛歐緩緩說道,是的,艾塞達依。我也看得出來。這裡沒有風也沒有雨,不過這些石頭至少已經曝露在空氣中十年了。他鬆了一口氣,笑著點點頭,對這個發現很高興,一時間忘記了自己的擔憂。然後,他看了看四周,又不安地聳了聳肩。比起瑪佛;得達樂吶,要找到去其他地方的路要容易得多。比如,塔瓦隆?或者尚台靈鄉。從前一個島到尚台靈鄉只需要走三座橋。我想長老們此刻一定很想跟我談談。法達拉,洛歐。茉萊娜堅決地說道,世界之眼在法達拉之北,我們必須到那裡去。法達拉。巨靈無奈地同意道。
回到島上,洛歐一邊專注地閱讀寫滿文字的指路碑,一邊低垂著雙眉唸唸有詞。很快他就完全陷入了自言自語中,因為他說的都是巨靈語了。這種屈折的語言聽起來就像聲音低沉的鳥兒在歌唱。嵐不禁覺得,身材如此高大的種族跟如此悅耳的語言配在一起真有點兒不搭調。
終於,巨靈點了點頭。當他帶領眾人走向選好的橋時,他轉過頭可憐兮兮地看著旁邊那座橋的路標。只要再走三座橋,就可以到尚台靈鄉去了。他歎道。不過他沒有停下腳步,帶著大家走上了第三座橋。開始上橋時,他又回過頭,遺憾地望向那座已經被黑暗隱藏的通往他家鄉的橋。
嵐走到巨靈身邊。洛歐,等這一切結束後,你帶我去參觀你的靈鄉,我帶你參觀艾蒙村。不過,我們不走捷路。我們走路,或者騎馬,就算花掉一個夏天也無所謂。嵐,你相信這一切真的會結束嗎?他朝巨靈皺起眉頭。你說過,去法達拉只需要花兩天啊。嵐,我說的不是捷路。一切。洛歐回頭看了看艾塞達依,她跟蘭恩並排走著,兩人正在輕聲說話。為什麼你相信這一切真的會結束?橋、斜坡,向上、向下、跨越。有時候指路碑下會有一條白線延伸到黑暗之中,就跟他們從卡安琅的捷路門進來時跟著走的那條一樣。嵐並不是唯一一個好奇而又帶點渴望地打量那些白線的人。奈娜依,珀林,馬特甚至伊文娜,離開它們的時候都顯得很不情願。每一條白線的另一端都有一扇捷路門,一扇通往外面的世界,通往天空、陽光和風的門。就算只是吹吹風也好啊。可是,在艾塞達依嚴厲的目光下,他們只好離開。不過,嵐也不是唯一一個回頭去看的人,即使黑暗已經把島、指路碑和白線吞沒。
一直到嵐呵欠連天時,茉萊娜才宣佈大家可以停下來,準備在一個島上過夜。馬特瞧了瞧包圍眾人的黑暗,響亮地怪笑了一聲,不過他下馬的動作一點不比別人慢。蘭恩和男孩們給馬匹卸鞍和上腳絆,奈娜依和伊文娜安好小油爐煮茶。油爐的樣子像是提燈的底座,據蘭恩說,這是守護者們在滅絕之境裡常用的工具,因為在那裡燒木柴會很危險。守護者從馱馬身上卸下的筐子裡翻出三腳架,圍繞營地擺成一圈,每個架子裡插一根提燈竿。
洛歐查看了一下指路碑,然後盤腳坐下,用手摩擦著滿是灰塵和凹坑的地面。島上曾經有植物生長,他悲痛地說道,所有的書本都這樣說。有草地,像羽毛床墊那麼柔軟,可以睡覺。有果樹,為你攜帶的食物添香,比如蘋果、梨子、蓮霧,不論一年四季,都是香甜肉脆又多汁。沒有獵物。珀林低吼了一句,隨即被自己剛剛說過的話嚇了一跳。
伊文娜遞給洛歐一杯茶。他端著茶杯卻不喝,只是盯著它,像是想要在它的深處找到果樹。
你不打算設保護罩嗎?奈娜依向茉萊娜問道,這裡肯定有些比老鼠更邪惡的東西。雖然我看不見,但我能感覺到。艾塞達依厭惡地用手指搓著手掌。你感覺到的是污染,是製造捷路所使用的唯一之力上粘染的邪惡。在捷路裡,如非必要,我不會使用唯一之力的。這裡的污染很重,不論我試圖做什麼,都肯定會被它歪曲的。這話使大家都變得跟洛歐一樣沉默下來。蘭恩有條不紊地吃下自己的食物,就像是在照看爐火,食物的用途不過是為他的身體提供燃料。茉萊娜也吃得很好,整潔得好像他們現在不是身處一個不知所謂的地方,不是蹲坐在光禿禿的石頭地上。嵐沒什麼胃口。油爐的微弱火焰只夠燒水,但他蜷縮在它旁邊,就像是希望從它這裡能得到溫暖一般。他的肩膀跟珀林和馬特互相擠著,因為他們倆也緊緊靠著油爐。三個人在爐邊擠成一圈。馬特忘記了手裡的麵包乾肉和芝士,珀林只吃了幾口就把手裡的錫盤放下了。氣氛越來越陰鬱,每個人都低著頭,對周圍的黑暗避而不看。
茉萊娜邊吃邊打量他們。終於,她放下手裡的盤子,用餐巾輕拭嘴唇。告訴你們一件高興的事吧。我認為,索姆;墨立林還沒死。嵐立刻抬頭瞪著她。但是黯者馬特把在白橋鎮發生的事告訴我了,艾塞達依說道,那裡的人跟我提過一個吟遊詩人,但是沒有說他死了。我想,如果一個吟遊詩人被殺害了,他們一定會說起的。必竟白橋鎮還不算太大,一個吟遊詩人的被殺不算是件小事。而且,在時間之輪圍繞你們三個編織的時輪之模裡,索姆是其中的一個部分。他是一個太重要的部分了,我相信,不會輕易就被抹殺的。太重要?嵐心想,茉萊娜是怎麼知道的?是明說的嗎?她看到關於索姆的事了嗎?她看到了很多,茉萊娜苦笑道,關於你們所有人的事。我真希望我能明白她所看見的影像,就算只有一半也好。可惜,就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古老的屏障正在失效。不過,不論明的能力古老還是新生,她看到的是真實的事。你們的命運是連在一起的。索姆;墨立林的也是。奈娜依輕蔑地哼了一聲,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不明白她怎麼能看到我們幾個的影像,馬特咧嘴笑道,我只記得她多數時間都在看嵐。伊文娜聞言挑起了一邊眉毛。哦?茉萊娜塞達依,您可沒告訴我這事啊。嵐瞥了她一眼。她沒在看他,但她的語氣太過刻意地裝作無所謂,顯得不自然。我跟她說過一次話,他說道,她打扮得像個男孩,她的頭髮跟我的一樣短。你跟她說過話。一次。伊文娜緩緩點頭。她還是不看他,把手裡杯子舉到嘴邊。
明只不過是在拜爾隆旅店工作的某個人而已,珀林說道,跟阿然可不一樣。伊文娜嗆到了。茶太熱。她喃喃說道。
誰是阿然?嵐問道。珀林笑了,舉起杯子擋住自己,他的笑容跟往日馬特打算搞惡作劇時的笑容一樣。
他是一個遊民。伊文娜隨便說道,雙頰卻泛起紅暈。
他是一個遊民,珀林慇勤地說道,還會跳舞,就像一隻鳥兒。這不是你說的嗎,伊文娜?就像跟鳥兒一起飛翔?伊文娜用力放下杯子:不知道你們累了沒有,反正我要去睡了。她用毛毯裹住自己躺下後,珀林用手肘撞了撞嵐的胸口擠了擠眼睛。嵐報以微笑。見鬼,若我沒有先提起明的事就好了。真希望我能像珀林一樣瞭解女人。
嵐,馬特頑皮地說道,可能你應該把農夫格林維爾的女兒,艾詩的事告訴伊文娜。伊文娜抬起頭,先瞪了馬特一眼,再瞪著嵐。
他趕緊站起來去拿自己的毛毯:我覺得現在睡覺也不錯。於是,所有艾蒙村的夥伴們都開始去找自己的毛毯了,洛歐也是。茉萊娜坐著喝茶。至於蘭恩,他看起來根本沒打算睡覺,或者說,不需要。
即使是躺下睡覺,也沒有人願意離開別人太遠。他們圍著爐,幾乎一個靠著一個,在地上圍成一個小小的毛毯圈子。
嵐,馬特耳語道,你跟明之間真的有什麼事嗎?我看過她一眼。她雖然漂亮,可她的年紀肯定跟奈娜依不相上下。那個艾詩又怎麼樣呢?另一邊的珀林問道,她漂亮嗎?見鬼啦,嵐咕噥道,難道我跟女孩子說說話也不行嗎?你們倆怎麼跟伊文娜一樣啊。就如賢者所說,馬特模仿著奈娜依責怪道,嘴巴乾淨點。好吧,既然你不願意討論這個,我要睡了。很好,嵐咕噥道,這是你說的第一句正經話。然而,睡眠來得不易。石頭地面很堅硬,不論嵐怎麼躺,總是隔著毛毯感覺到身下的凹坑。他不停地想起自己此刻正身處捷路,一個由毀壞世界的男人建造的被暗黑魔神污染的地方。腦海裡不停地浮現那座斷橋和空無一物的橋下。
當他翻過身時,發現馬特正在看他,準確地說,是看著他的方向。一想到包圍他們的黑暗,連馬特也失去捉弄人的心情了。他再翻到另一邊,看到珀林也睜著眼睛。珀林的表情比起馬特沒有那麼害怕,但他的雙手放在胸前,擔憂地輕敲著拇指。
茉萊娜繞著他們走了一圈,在每個人的頭旁邊跪下,彎下腰輕聲說話。嵐聽不到她跟珀林說了什麼,不過她的話使珀林的拇指停了下來。當她在嵐旁邊彎下腰時,她的臉幾乎碰到他的臉,她低低的聲音令人安心:即使是這裡,你的命運仍然保護著你。就連暗黑魔神也無法完全改變時輪之模。只要有我在身邊,你是安全的。你的夢是安全的。至少,一段時間之內,它們是安全的。然後她離開他,走向馬特。嵐的心中不禁疑惑,難道她以為事情有這麼簡單麼,只要她告訴我,我是安全的,我就會相信麼。不過,不知為何他真的感到了安全至少,比剛才安全。想著想著,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沒有做夢。
蘭恩叫醒了他們。嵐懷疑守護者可能根本沒睡,但他看上去一點也不累,甚至比他們這些在硬石上躺了幾個小時的人還精神。茉萊娜只容許大家煮了茶,然後每人喝一杯,就出發了。仍然是由洛歐和守護者帶路。早餐又是在馬背上吃,食物也是一樣的,麵包、乾肉和芝士。嵐心想,不用多久,大家就會吃膩這些東西了。
大家吃完早餐之後沒多久,蘭恩忽然靜靜地說道,有人,或者是東西跟在我們後面。此時,眾人正好走到一座橋的中間,橋的兩端都沒在黑暗中。
馬特立刻從箭袋裡拔出一支箭,大家都還沒來得及阻止,他已經朝後面的黑暗放了一箭。
我就知道我不該做這件事的。洛歐喃喃說道,除非在靈鄉里,不然決不要跟艾塞達依打交道。蘭恩在馬特架起第二支箭之前把他的弓壓了下來。住手,你這個鄉野白癡。你還不知道那是誰呢。只有在那裡,他們才是安全的。洛歐繼續道。
除了邪惡之物,還有誰會到這種地方來?馬特質問道。
那是長老們的話,我早該聽他們話的。比如說,我們。守護者冷冷回答。
也許是別的旅行者,伊文娜帶著希望說道,可能是個巨靈。巨靈才不會頭腦發昏走進捷路呢,洛歐大發牢騷,除了完全沒腦子的洛歐以外。哈門長老總是這麼說的,他說對了。你感覺到什麼,蘭恩?茉萊娜問道,是侍奉暗黑魔神的邪惡之物嗎?守護者緩緩搖頭。我不知道,聽起來他似乎對此感到驚訝,我分不清楚。也許因為這裡是捷路和污染的緣故吧,我的感覺不靈。不過,不論那是誰,或者是什麼東西,它並不想追上我們。在前一個島的時候,他幾乎已經趕上我們了,又跑回頭避開。如果我故意落後,也許可以出其不意遇上他,看看他是誰,或者,是什麼東西。守護者,如果你落後,洛歐堅決地說道,你的餘生都會在捷路裡渡過。就算你能讀懂巨靈文字,你也會在第一個島上就找不到出路,我從來沒有聽說或者讀到過有人類可以在沒有巨靈帶路的情況下辦到這點。你能讀巨靈文字嗎?蘭恩又搖搖頭。茉萊娜說道:只要他不找我們麻煩,我們也不找他的麻煩。我們沒有時間。沒有時間。當他們走下橋,走上另一個島時,洛歐說道:要是我沒有記錯,上一個指路碑說從這裡有路前往塔瓦隆,最多只要走半天就到了,比起前往瑪佛;得達樂吶要花的時間少。我很肯定提燈燈光照到了指路碑,他的話截然而止。就在石碑的頂部附近,有數道鑿痕,鋒利而且有稜有角,深深地劃過石碑。霎時間,蘭恩不再隱藏他的警戒,儘管他仍然輕鬆地筆直坐在馬鞍上,但嵐忽然覺得守護者現在可以感覺到他周圍的一切,甚至感覺到眾人的呼吸。蘭恩開始騎著牡馬圍繞指路碑轉圈,路線呈螺旋形向外旋轉。他騎馬的姿勢就好像隨時準備接受攻擊,也隨時準備發動攻擊。
這說明了許多事,茉萊娜輕聲說道,它令我害怕。污染、朽化。這麼嚴重。我早就該猜到的。我早就該猜到的。猜到什麼?奈娜依質問。同時洛歐也問道:那是什麼?是誰做的?我從來沒有見過或聽說過這樣的事。艾塞達依平靜地面向眾人。是半獸人。她對大家驚詫的屏息置之不理,或者黯者做的。那些是半獸人文字。它們已經學會怎樣使用捷路了。這一定就是它們潛入雙河的方法,在滅絕之境至少有一扇捷路門,曼瑟蘭也有。她瞥了蘭恩一眼。守護者離他們已經比較遠了,只能看到他提燈上的微弱燈光。她繼續說道,曼瑟蘭雖然毀滅了,但是幾乎沒有力量能夠毀滅捷路門。這解釋了為什麼黯者可以在卡安琅集結起一支小軍隊,卻沒有觸發從滅絕之境到昂都之間任何國家的警報。她頓了頓,若有所思地輕撫嘴唇,不過,它們不可能已經知道所有的路,否則它們早就從我們用過的那扇門湧進卡安琅了。對。嵐打了個哆嗦。走進捷路,卻發現黑暗裡有半獸人在等待他們,幾百隻,甚至上千隻,一個個畸形的巨大身體從黑暗裡躍出,半人半獸的臉嘶吼著要殺戮,甚至更糟。
它們要使用捷路沒有那麼容易。蘭恩喊道。他的提燈不過在二十班以外,可是從指路碑這裡看去,燈光只剩下一個黯淡模糊的光球,像是距離很遠一般。茉萊娜帶著眾人向他走去。嵐只希望自己看到守護者的發現之前胃裡是空的。
在其中一座橋的橋腳,立著凝固的半獸人軀體,揮舞著手裡帶倒鉤的斧頭或者鐮刀大劍。它們的表面看起來跟石頭一樣,灰暗而且佈滿凹坑,巨大的軀體半埋在像泡泡般腫脹起來的地面下。有些泡泡已經破了,露出裡面更多的獸臉,永遠地發出恐懼的嚎叫。嵐聽到身後有人作嘔,唯有使勁吞嚥以免自己也一樣。即使是半獸人,這種死法也太恐怖了。
半獸人後面不到幾尺外,橋斷了。橋腳邊的路標碎成千萬片散落在地上。
洛歐小心翼翼地爬下馬,眼睛一直緊盯著半獸人,生怕它們還能活過來似的。他急匆匆地檢查倖存的路標,挑出本來鑲在石頭上的金屬文字,然後爬回馬鞍上。這是從這裡到塔瓦隆要經過的第一座橋。他說道。
馬特的臉背對著半獸人,正在用手背擦嘴。伊文娜雙手捂著臉。嵐把自己的坐騎移近貝拉,伸手撫摸她的肩膀。她轉過身來抱住他,全身發抖。嵐自己也想發抖,懷中的她是他沒有發抖的唯一理由。
反正我們暫時也沒打算要去塔瓦隆。茉萊娜說道。
奈娜依轉身看著她。你怎麼能說得這麼冷靜?同樣的事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可能吧。茉萊娜仍然平靜,奈娜依使勁咬牙以至於嵐都聽到牙齒磨碎的聲音了。然而,更有可能的是,茉萊娜無動於衷地繼續道,那些建造捷路的男艾塞達依為了保護捷路,設置了對付暗黑魔神手下怪物的陷阱。在類人和半獸人被趕進滅絕之境之前,他們一定很擔心這樣的事。不論如何,我們不能在這裡逗留,而且,不論我們選擇哪一條路,向前還是後退,都一樣有可能有陷阱。洛歐,你知道下一條橋在哪裡嗎?知道,知道,感謝光明,它們沒有毀掉指路碑上關於這個的說明。這是洛歐第一次表現得跟茉萊娜一樣急切地想離開,還沒說完話他就已經催馬轉身。
走過接下來的兩座橋時,伊文娜一直抱著嵐的手臂。當她終於喃喃說著道歉,勉強笑了笑放開手時,他覺得有點遺憾。不光是因為她像那樣抱著他的手臂令他感覺愉快,也因為他發現,當有人需要你保護時,要勇敢起來會比較容易。
茉萊娜也許不相信這裡會有針對他們的陷阱,不過,儘管她一直說著沒有時間,卻減慢了大家的前進速度。每次上橋之前,或者下橋上島之前,她都要眾人先停下,自己騎著阿蒂爾上前,伸出手去感覺前面的空氣。就算是洛歐和蘭恩,在她同意之前都不許上前。
嵐不得不相信她對陷阱的判斷,但是他無法阻止自己四處張望,就像以為自己能看見十尺以外的黑暗裡有什麼似的,同時,他還豎起耳朵傾聽。如果半獸人可以使用捷路,那麼跟在後面的那個東西很可能也是暗黑魔神的怪物。而且,可能還不止一隻。蘭恩說過,在捷路裡他分不清楚。不過,眾人穿過了一座又一座橋,邊騎邊吃午餐,又穿過更多的橋,他能聽到的聲音一直只有他們自己馬鞍的吱呀響聲和馬蹄聲,有時候還有某人的咳嗽,或者自言自語。到了後來,還聽到遠處有風聲,就在黑暗裡面的某處,不知道是在哪個方向。起初他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不過,時間越久,他越肯定。
能再次感覺到風,就算那是寒風,也是件好事。
突然他眨了眨眼:洛歐,你是不是說過捷路裡是沒有風的?洛歐正在離前面的島不遠處,聞言勒停坐騎,側耳傾聽。漸漸地,他的臉色變得蒼白,猛舔嘴唇。墨噬心,他沙啞著嗓門輕聲說道,黑風.願光明照耀保護我們。是黑風。還要走多少座橋?茉萊娜厲聲問道,洛歐,多少座?兩座吧。我想,兩座。那麼,趕快。她說道,趕著阿蒂爾跑上島,快點找出來!洛歐一邊讀指路碑,一邊唸唸有詞,不知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其他人聽。他們出來時都發瘋了,尖叫著,喊著墨噬心。光明助我們!就算是那些會治療的艾塞達依,也他匆匆掃視完石碑,然後對著一座橋狂奔而去,喊道,這邊!這次茉萊娜沒有停下來檢查,只是催促大家策馬狂奔。橋在馬蹄下顫抖,提燈在頭上狂搖。洛歐飛快地讀完下一個指路碑,座下的馬還沒停下腳步,他已經驅馬轉身,就像在賽馬一般。風聲更響了。甚至在一片馬蹄敲石的聲音中,嵐也能聽到它。就在他們身後,越吹越近了。
在最後一個指路碑處,眾人連看都不看,燈光一照到它下面的白線,就立刻沿著白線飛奔而去。身後的島消失了,腳下只剩下佈滿凹坑的地面和白線。嵐大聲喘氣,幾乎蓋過了風聲。
黑暗中,捷路門出現了,刻滿籐蔓,獨自佇立在漆黑中,就像黑夜裡的一小片牆壁。茉萊娜從馬鞍上彎下腰,向雕刻伸出手去,卻突然縮了回來。阿雯德索拉的葉子不在!她說道,鑰匙沒了!光明啊!馬特大喊,見鬼的光明啊!洛歐仰頭發出一聲哀嚎,就像死亡的號哭。
伊文娜摸著嵐的手臂。她的嘴唇在顫抖,但她只是看著他。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只希望自己看起來不要比她更害怕。他感覺到它了,就在後面的指路碑那裡。它在嚎叫,他幾乎覺得自己聽到風聲裡還夾著尖聲呼喊污穢言語的人聲。儘管他只能隱約聽懂,喉嚨裡也開始湧上苦膽汁。
茉萊娜舉起手杖,杖端升起火焰。這次的火焰與嵐在艾蒙村或者ShadarLogoth前的戰鬥時見過的那種純淨的白色火焰不同,火裡夾雜著慘淡的黃色條紋和緩緩飄動像煤煙一般的黑色斑點,還散發出一種酸臭的淡煙,刺得洛歐連連咳嗽,馬匹也不安地輕輕跳腳。茉萊娜把火焰插向捷路門。煙霧撕扯著嵐的喉嚨,灼燒著他的鼻子。
石頭像黃油一般融化了,葉子、籐蔓在火焰中凋謝、消失。艾塞達依竭盡全力地移動火焰劃開石門,可是要割開一個讓所有人能通過的缺口談何容易。在嵐眼中,火焰融出的弧線伸長的速度就像蝸牛在爬。他的斗篷在微風觸碰下捲動著,他的心都冷了。
我感覺到它了,馬特說道,聲音顫抖,光明啊,我他媽的感覺到它了!火焰閃爍一下消失了,茉萊娜放下手杖。好了,她說道,快好了。石頭雕刻上,橫著一道細細的裂縫。嵐似乎可以從裂縫裡看到光雖然黯淡,必竟是光。不過,切口處仍然還有兩塊彎曲的石楔擋著,從兩扇門向外伸出半個弧形。只要這兩塊石楔被除掉,就有足夠的開口讓所有人騎馬出去,只是洛歐得平趴在他的馬背上。只要除掉,就夠了。他心想,這兩塊石楔,各自有多重?一千磅嗎?不止?也許如果我們一起下馬去推,也許可以在那風吹到之前把其中一個推開。一陣風吹在他的斗篷上,他只能盡量不去聽風中的人聲在喊些什麼。
茉萊娜向後退開,曼達立刻正對著捷路門縱身向前躍去,蘭恩蜷伏在馬鞍上。到達門前的最後一瞬間,戰馬一扭身體,就像他在訓練中學會的在戰場上撞擊其他戰馬一樣,用肩膀撞上了石楔。隨著石頭破裂之聲,石楔向外翻倒了,守護者和他的坐騎在慣性之下直接衝過了捷路門煙霧一般的鏡面。從開口透進來的光是早晨的光芒,顯得蒼白單薄,但是在嵐的眼裡,它就像夏日午間的陽光一般灑在他的臉上。
門的另一邊,蘭恩和曼達的動作都慢得像在爬行,守護者磨磨蹭蹭地把馬頭掉轉回來朝著門這邊。嵐一刻也不耽擱,他把貝拉的頭拉過來對準門上的開口,然後狠狠地往亂毛小母馬的屁股上拍了一掌。伊文娜只來得及回頭驚愕地看了他一眼,就被貝拉帶著衝出了捷路。
全部人,出去!茉萊娜命令道,快點!走!她一邊說,一邊舉起手中手杖,伸長手臂指向後面的指路碑。從手杖頭飛出一道液體一般的光芒,隨即增強成糖漿般鮮艷的火焰,就像一支燃燒著白色、紅色和黃色的利矛向黑暗刺去,爆炸,鑽石般的光芒四處激散。黑風痛苦地慘叫著,尖利的嚎叫裡夾著狂怒。風中夾帶的千萬個怨恨的喃喃語聲就像雷鳴一般瘋狂怒吼,模糊不清地詛咒著抓到他們後要如何折磨他們,這些話語和嚎哭傳入嵐的耳中,裡面透露的噬血狂喜令他幾乎明白它們的話語,令他反胃。
所有人都立刻向煙霧一般閃著光芒的捷路門衝去。嵐催促著紅,緊跟在其他人後面蜷著身體衝出開口。冰冷的寒意再一次穿透了他,這種奇特的感覺就像是頭朝下被緩緩地壓進一個冬天的水池,冰水極慢極慢地爬過他的皮膚。跟上一次完全一樣,這個動作就像是會永無休止地進行下去一般,而他的思維卻飛快地運轉著,擔心像這樣被困在門中的時候,黑風會不會抓到他們。
寒冷突然像被刺破的泡泡一樣消失了,他身處捷路之外。他的馬在突兀的一瞬間裡似乎以兩倍的速度在移動,跌撞了幾步,幾乎把他從頭上甩了出去,為了保命他伸出雙手緊抱著紅棕小馬的脖子。他坐回馬鞍上以後,紅抖了抖身子,平靜地朝著其他人小跑而去,就像剛才什麼怪事也沒發生過似的。外面很冷,但跟捷路門裡的寒冷不同,這是天然的冬天冷意,緩緩地、穩穩地滲入身體之中,令人欣慰。
他用斗篷裹緊身體,眼睛看著捷路門的黯淡閃光。在他旁邊,蘭恩在馬鞍上前傾身體,一手扶著劍柄,人和馬都繃緊了神經,一旦茉萊娜沒有出來,他立刻就會衝回去。
捷路門佇立在一座小山下的一堆亂石中,被矮樹叢遮蓋著,只有在光禿禿的棕色樹枝被落石折斷之處才裸露出來。跟門上剩下的雕刻相比,這些矮樹叢反而比石頭更無生氣。
捷路門的灰暗表面緩緩地凸了出來,像是水池裡一個長形的奇怪泡泡正在冒出表面一般,茉萊娜的後背穿破泡泡露了出來。一寸一寸地,艾塞達依和她的灰暗鏡像向後分開了。她仍然把手杖舉在身前,一直到把阿蒂爾從捷路門裡拉出來之後才放下。她的白馬驚恐地跳著腳,眼珠亂轉。茉萊娜緊盯著捷路門向後退開。
捷路門變黑了。本來煙霧一般的微光顏色變深,從灰色一直沉至炭黑,最後變得就像捷路深處一樣漆黑。黑風朝他們嚎叫,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風中隱藏的聲音充滿了對生命無法扼止的渴求,對痛苦的慾望,還有受挫的惱恨。
那些聲音就像是在嵐的耳邊輕語,隱隱約約處在可以聽懂的邊緣,又偏偏可以聽懂。多好的血肉啊,撕裂它,砍開它,多好啊;把皮膚撕成帶子,編成辮子,把帶子編成辮子太好了,太高興了,滴下的血真紅啊;血那麼紅,那麼紅,那麼甜;甜美的慘叫,漂亮的慘叫,如歌的慘叫,慘叫出你的歌吧,歌唱你的慘叫吧輕語聲飄蕩著,黑暗漸漸變淡,退去了,從拱形的石門開口看去,捷路門恢復了黯淡的閃光。
嵐顫抖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不光是他,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伊文娜騎著貝拉站在奈娜依的坐騎旁邊,兩個女人互相環臂抱在一起,頭靠在對方肩上。就連蘭恩,雖然堅毅的臉上沒有露出任何感情,但是從他坐在曼達背上的姿勢,還有看著茉萊娜時放鬆的肩膀和略歪的腦袋,也明顯看出他放下心來了。
它出不來,茉萊娜說道,我猜它出不來,我希望它出不來。呸!她把手杖丟到地上,用斗篷擦手。幾乎半截手杖都被燒得焦黑。那裡面的污染可以毀掉任何東西。那是什麼東西?奈娜依質問道,是什麼東西?洛歐顯得很迷惑。怎麼,那當然是墨噬心啊。偷取靈魂的黑風。但它到底是什麼東西?奈娜依堅持道,就算是半獸人,你也可以正眼看著它,如果胃部夠堅強的話你還可以摸它。但那東西她痙攣似地顫抖了一下。
也許,它是從瘋狂時代遺留至今的怪物吧,茉萊娜回答,甚至是從暗影戰爭、唯一之力戰爭時代留下的。它藏在捷路裡的時間太久遠了,所以再也出不來。沒有人,甚至沒有巨靈能知道捷路到底有多遠、多深。它甚至可能誕生於捷路自己。就如洛歐所說,捷路是有生命的,所有的生命身上都有寄生蟲。又可能,它是因腐化本身而產生的怪物,某種由朽化而生、憎恨生命和光明的東西。別說了!伊文娜喊道,我不想再聽了。我可以聽到它說話,說她頓住了,渾身顫抖。
更糟的還在後頭呢。茉萊娜輕聲說道。嵐覺得,這話她並不想讓其他人聽到。
艾塞達依疲倦地爬回馬鞍上,發出一聲舒適的歎息。這很危險,她看著破爛的捷路門說道。對於那根燒焦的手杖她只是瞥了一眼,那東西雖然出不來,可是任何人都有可能晃進去。到了法達拉,必須立刻告訴阿格瑪,派人來把它封住。她指著北方。迷霧中,遠方光禿禿的樹枝之上,有高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