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卡裡淺灘時,天已經黑下來了,路上花的時間比起科茨告訴他們的時間長些。他開始疑惑,自己的時間感是不是開始失靈了。這裡距離豪爾葛德和四王只有三天的路程,距離意外遭遇派特的涉欄市集只有兩天,距離那個無名的女暗黑之友企圖在馬廄刺殺他們的女王的公民只有一天,但即使是最近的一次,感覺也似乎發生在一年之前,甚至,一生之前。
不論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至少卡裡淺灘的表面十分普通。整潔的磚屋覆蓋在籐蔓之下,除了卡安琅大路以外只有狹窄的小巷子,一片安靜祥和。但是暗裡如何?他心想,涉欄市集不也是一樣表面祥和麼,還有,遇到那個女刺客的小村子他不知道那個村子的名字,也不想知道。
村屋的窗子裡溢出燈光照亮街道,街上幾乎沒有行人。這對嵐來說再好不過了。他們從一個屋角下閃到另一個屋角下,避開僅有的幾個行人。馬特緊跟在他的身後,每次一聽到腳踩沙土的嘎扎聲表示有村民靠近,就立刻凝固不動,躲藏在陰影裡直到那黯淡的身影走過。
卡裡河流經這裡的一段只有不到三十步寬,黑色的河水緩緩流動,但是淺灘上還留著一座很久以前搭建的橋。數世紀的風雨將橋墩侵蝕得看起來像天然石基,年復一年的無數馬車、商人車隊走過那厚實的橋面。嵐和馬特過橋時,鬆脫的木板在他們腳下發出喀嚓聲像打鼓一般響亮。結果一直到他們已經遠遠離開村子走在村外的路上時,嵐還在擔心身後會有人質問他們倆的身份。甚至,知道他們倆的身份。
兩個人走了很遠以後,路兩邊的原野裡還是佈滿農場,而且越來越整齊。環目四顧,總能看到農屋的燈光。籬笆和圍欄沿路分佈,一直延伸向前。這麼多農場,以至於路邊找不到野生樹叢。雖然他們離開村莊後已經走了好幾個小時,卻好像一直無法走出村子的範圍。整齊,和平,沒有任何暗黑之友或者可怕生物潛伏的跡象。
馬特突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此刻周圍只有月光,他把額頭上的圍巾推到頭頂,兩步等於一班,他喃喃數道,一千班等於一里,四里等於一里格我再也不走了,就算十步都不幹,除非十步以外有休息的地方。如果還有吃的就更完美了。你的口袋裡有沒有藏吃的,有沒有?一個蘋果?如果你有,我也不會怪你。你至少還能看得見。嵐看看路的兩頭,夜色裡只有他們倆在活動。他又看了看馬特,他已經脫了一隻靴子在搓腳。他自己的腳也很痛,很想脫下自己的靴子也來搓一搓。他的腳又顫抖了一下,像要提醒他其實他的力氣根本還沒完全恢復似的。
前方不遠的田里有一個黑色影子。是乾草堆,經過了一個冬天的餵食之後顯得很小,但必竟是個乾草堆。
他用腳趾推了推馬特,我們到那裡去睡吧。又是乾草堆啊。馬特歎了口氣,穿上靴子站了起來。
風勢漸強,夜寒漸深。他們翻過平滑的圍欄,很快就來到乾草堆前往裡鑽。草堆上蓋著防水布,既能防雨,也擋寒風。
嵐在挖出的洞裡挪動身子找到一個舒適的姿勢。乾草穿過他的衣服戳著他的皮膚,對此他早已習慣了。他在心裡數了數自從離開白橋鎮後,到底在多少個乾草堆裡睡過。故事裡的英雄可從來不會睡在乾草堆裡啊,也不會睡在灌木叢裡。但是,現在要假裝自己是故事中的英雄,即使只是稍微冒充一下也已經不再容易了。他歎了口氣,豎起衣領,希望能防止乾草從衣領鑽進背後。
嵐?馬特輕聲問道,嵐,你覺得我們能不能平安到達?塔瓦隆?那還遠著呢,但是卡安琅。你覺得我們到不到得了卡安琅?嵐抬起頭,乾草洞裡很暗,唯一能判斷馬特位置的就是聲音,科茨先生說過要兩天。也就是說,後天,我們就能到了。除非路上沒有一百個暗黑之友,或者一兩隻黯者在等我們。兩人靜了片刻,馬特又說,我覺得,我們倆是唯一倖存的人了,嵐。他的聲音顯得很害怕,不論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現在只剩下我們了,只有我們。嵐搖搖頭。他知道黑暗裡馬特什麼也看不見,他只是對自己搖頭罷了,睡吧,馬特。他倦怠地說道。可是他自己卻一直醒著,過了很久才能睡著。只有我們。
一隻公雞的蹄鳴叫醒了他,他爬出草堆,才發現太陽還沒爬出地平線。他開始撥掉身上的乾草,儘管預先豎起了衣領,還是有幾根跑到了他背後,在他的肩胛之間扎得搔癢難安。他脫掉外套和襯衣,一隻手從肩上向後伸去,另一隻手從下往上扭到背後正要把討厭的乾草除掉時,才注意到路上有人。
太陽根本還沒有升起,路上就已經出現了許多三三兩兩的行人,向卡安琅的方向而去。有些人背著行李包袱,有些人什麼都沒帶只拿著一根手杖。大多數是年輕男子,偶爾也能看到女孩,或者較為年長的人。所有人都一副經歷長途跋涉的樣子,有些人累得耷拉著腦袋沉著肩膀,卻還是這麼早就出發了。有些人目視遙遠前方,有些人望著黎明前的天際。
馬特從乾草堆裡爬出來,拚命在身上亂撓,只有把圍巾包在頭上的片刻停了一下。這一次他的圍巾又可以往上推一點了。你說,我們今天能不能找到些吃的?嵐的肚子立刻深有同感地咕嚕響起。我們上了路再想吧。他草草穿上衣服,把自己的行李從乾草堆裡挖了出來。
兩人走到圍欄前,馬特也看到路上的行人了。他皺起眉頭停下腳步,嵐已經翻了過去。一個年紀比他們大不了多少的年輕男子正好經過,瞥了他們一眼,他用皮帶背著一個毛毯卷,風塵僕僕。
你要去哪裡啊?馬特喊道。
當然是卡安琅啊,去看偽龍神,那傢伙腳步也不停,回過頭大聲回答,看到他們兩人身上的毛毯和鞍囊,挑起一邊眉毛加了一句,跟你們一樣。他笑了笑便走了,眼神裡充滿對未知前路的希冀。
這一天,馬特又把同樣的問題問了幾遍,得到一樣的答案,只有本地人例外,他們的回答是不屑地呸一聲然後厭惡地轉身離去。他們雖然轉身走開,眼中卻充滿戒心,對所有的旅行者都用同樣的目光斜著眼看,表情似乎在說,只要稍微放鬆戒備,這些陌生人就可能會鬧事。
住在這一帶的本地人對陌生人不僅滿懷戒心,甚至已經被惹怒。路上有這麼多人,三三兩兩地散佈在路上,以至於日出以後,農夫的小馬車或四輪馬車趕路時,本來已經緩慢的速度更要減半。他們根本沒有心情提供順風車,只是暴躁地緊皺眉頭,或者抱怨因此耽擱了多少活計。
至於商人的車隊,不論他們是前往卡安琅還是離開,卻不會遇到多少障礙,最多只是一兩個朝著它們背影揮舞的拳頭。這自然是有緣故的。一大早,太陽剛剛升起時,第一隊商人車隊出現了,車伕趕著馬匹背對太陽快步衝過來。這時候,嵐正好走到路上。車隊完全沒有慢下來的意思,嵐看到前面的行人紛紛躲避,於是,他也讓到了路邊,卻沒有停下腳步。
眼角瞥到的動靜是他得到的所有警告,下一刻他已經四腳朝天摔倒在路邊,車伕的鞭子從他頭部剛剛所在的位置掃過。他躺在地上,一瞬間跟車伕四目相對,然後馬車就衝了過去。那是一雙惡狠狠的眼睛,歪著嘴唇,對於自己剛才那一鞭很有可能打傷甚至打瞎別人的眼睛根本毫不在乎。
光明蒙蔽你!馬特朝著馬車的背影大喊,你怎麼能一個騎馬的護衛用矛柄擊中他的肩膀,把他推倒在嵐的身上。
別擋路,你們這些骯髒的暗黑之友!護衛吼道,根本連腳步都沒有放慢。
從這次以後,兩人一見到四輪馬車就遠遠避開。路上的四輪馬車真的很多,前一輛剛剛走過,卡嗒卡嗒的車輪聲還沒消退,後一輛就來了。護衛和車伕都用嫌惡的目光怒視前往卡安琅的旅行者。
還有一次,嵐錯誤判斷了一個車伕的鞭子的長度,結果被鞭子的末梢掃到。他用手撫摸著眉毛上一道淺淺的劃傷,一想到這離他的眼睛如此之近,真是心有餘悸,拚命嚥口水才沒有嘔吐。車伕還在得意洋洋地傻笑。他連忙伸出另一隻手拉住馬特,阻止他搭箭上弦。
別理他。他說道,朝著馬車旁的護衛擺了擺頭。他們有的在笑,有的卻緊盯著馬特的弓。不然,走運的話他們只會用矛把我們揍一頓。如果我們走運。馬特暴躁地咕噥著,只好任由嵐把他拉走。
路上有兩隊女王衛兵沿路巡邏,他們騎馬小跑,長槍的紅纓在風中飄揚。好幾次,路上的農夫會把他們截住,要求他們對路上的這麼多陌生人採取些措施,而衛兵們也總是耐心地停下來傾聽。中午時分,嵐又遇到了一次這樣的情景,他好奇地停下腳步,聽聽他們說些什麼。
隊長的臉藏在頭盔臉罩裡,緊緊抿著嘴唇。如果他們有人偷了東西,或者侵犯了您的田地,他朝著站在馬鐙旁緊鎖雙眉的農夫吼道,我會把他扭送到法官面前。但他們只是在女王的道路上行走,沒有違反女王的任何法律。可他們到處都是啊,農夫爭辯道,誰知道他們是什麼人,是什麼身份。所有這些關於龍神的討論光明啊,先生!這裡只不過是一小撮而已。卡安琅的城牆都快被他們擠破了,每天還不停有人湧進來。隊長看到站在附近的嵐和馬特,更加怒火沖天,他伸出帶著金屬護手的手指向路的前方。你們繼續走啊,不然我就以阻塞交通為由把你們抓起來。他的語氣跟他和農夫說話時一樣凶狠,但是他們倆還是趕緊走開。隊長的目光盯著他們倆好一會兒,嵐能感覺到他在看他們的背影。他猜想這些衛兵對於這些旅行者的耐心大概已經所剩無幾了,所以對於飢餓的偷吃賊也不會有什麼同情心。於是他暗下決心,如果馬特再提議說去偷雞蛋,一定要制止他。
不過,往好的方面看,這些四輪馬車和路上的人群,特別是這麼多前往卡安琅的年輕男子,對嵐和馬特卻有好處。因為,如果暗黑之友要在這麼多人裡面找他們,就像想從一群鴿子裡面抓出特定的兩隻一樣困難。既然那只在白橋鎮的迷懼靈搞不清楚自己的目標究竟是誰,估計它在這裡的同類也好不了多少。
他的胃頻繁地發出抗議,提醒他他們幾乎已經是身無分文,在距離卡安琅這麼近的地方,肯定不夠一頓飯的錢。他注意到自己有一次把手放在了笛子盒上,趕緊堅決地把它推到背後。葛德知道他們吹笛子和耍球的事,很難說巴阿扎門在了結他之前到底從他身上得到了多少信息如果,嵐見到的那一切算是了結的話或者其他暗黑之友從他身上得到了多少信息。
他們經過一個農場時,嵐遺憾地看著一個男人帶著兩隻狗在圍欄邊巡邏。那兩隻狗咆哮著拉扯脖子上的狗鏈,男人的表情就像恨不得能找個理由把它們放出來似的。雖說不是每個農場都有狗,但是沒有一個農場肯為旅行者提供工作。
太陽下山之前,他和馬特又經過兩個村子。村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看著連綿不斷的旅行者隊伍竊竊私語,臉色比跟農夫、四輪馬車的車伕或者女王的衛兵們好不了多少。所有這些前來觀看偽龍神的陌生人,全都是不曉得人應該呆在自己所屬地方的傻瓜,還可能是偽龍神的追隨者,甚至暗黑之友。這兩者對多數人來說沒什麼區別。
黃昏將近,從第二個村子開始,行人漸漸稀少。雖然旅店裡對於是否接待這些旅行者引起了一些爭執,但還是有少數有錢的人住了進去。其他人也開始尋找合適的灌木叢或者沒有狗的田野過夜。黃昏降臨時,卡安琅大路上只剩下嵐和馬特兩人了。馬特想再找一個乾草堆過夜,嵐卻堅持要繼續走。
只要我們還能看得清道路,他說道,就繼續走,能走多遠算多遠。這是為了逃離在身後追趕的暗黑之友,萬一他們已經在前面張開羅網,那麼現在根本沒有追趕的必要。
不過,這也足夠說服馬特了。他加快了腳步,頻頻回頭張望。嵐反而不得不緊步跟上。
夜色漸深,月光黯淡,馬特突然爆發的力量漸漸消失,又開始抱怨了。嵐的小腿也酸痛得像打了結一般。他跟自己說,以前在農場跟塔一起幹活的時候,一天裡走得路比現在要多得多了。然而,儘管他不停地這樣想,卻無法說服自己。他咬著牙關,忽略身上的痛楚,拒絕放棄。
馬特的抱怨,加上他全副精神都放在邁動雙腳之上,兩個人幾乎走到村子跟前才注意到村裡的燈光。他放慢腳步,站定了,這時候才突然察覺自己從腳底到大腿火辣辣地疼,右腳可能還磨出水泡了。
一看到村子的燈光,馬特立刻呻吟著全身一軟跪倒在地,我們可以停了沒有啊?他喘著氣,還是說,你打算再找一家旅店,掛起招牌給暗黑之友或者黯者看?到村子的另一邊吧,嵐盯著燈光回答。黑暗中,從這個距離看過去這個村子很像艾蒙村。在那裡將會有什麼在等待他們?再走一里就行了。啊!我兩步都不會走的了!嵐的雙腳就像火燒一般,但是他強迫自己邁出了第一步,再一步。腳步並沒有變得輕鬆,可他仍然堅持著邁出一步又一步。走了不到十步之後,他聽到身後馬特蹣跚的腳步聲和低聲的自言自語。他大概也猜得出馬特在說什麼。
現在這個時間,村中的街道已經空無一人,不過多數村屋裡還亮著燈。村子正中間的旅店燈火通明,在夜色之下就像籠罩在一片金光中。樂聲和笑聲穿透牆壁隱約傳出,門口上掛著的招牌在風中輕搖。旅店外,靠近嵐和馬特的一邊停著一輛農家馬車和一匹馬,一個男人正在檢查馬具。另外還有兩個男人站在另一邊,就在燈光的邊緣上。
嵐走到一個沒有點燈的村屋旁,在陰影中停下腳步。他太累了,再也沒有力氣穿過巷子找一條繞開的路。休息一分鐘沒關係。只是一分鐘而已。等那幾個男人走開就好了。馬特長舒一口氣靠在牆上,好像立刻就要睡著了似的。
不知怎地,那兩個站在陰影邊緣的男人令嵐覺得很不安。起初,他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引起這種感覺,然後,他注意到馬車旁的男人跟自己有同樣感覺。那個人檢查完皮帶,調整完馬匹的嚼子後,又重頭開始再做一遍。他一直低著頭,眼睛盯著手裡的工作,避開那兩個人。雖然他們距離他不到五十尺,他好像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們似的。然而,他的動作僵硬,有時候還會不自然地忽然轉身避開那個方向。
那兩個站在陰影邊上的男人之中,其中一人只能看見一個黑色的身影,另一個人站得稍微靠近燈光,背對著嵐,不過,他的姿勢明顯流露出他對於正在進行的對話感到非常難受。他扭著手,低頭看著地面,時不時突兀地點點頭回應另一個人的話。嵐什麼也聽不到,但他看得出似乎一直只有陰影裡的那個男人在說話,而那個緊張的男人只是扭著手傾聽和點頭。
終於,那個被黑影包圍的人轉身離開,那個緊張的人也往燈光走去。儘管天氣寒冷,他還是拿起身上的長圍裙擦臉,似乎滿頭大汗。
嵐看著那個影子消失在夜色中,不知為何,他的不安似乎與那個身影有關,身上皮膚刺痛,頸後隱約有刺麻的感覺,手臂上的毛髮也似乎想要倒豎起來,就好像忽然有什麼東西悄悄爬到了他的身上。他甩甩頭,使勁搓了搓手臂。你什麼時候變得像馬特那麼神經過敏了?然而,當那個身影經過一扇透出燈光的窗戶時,從燈光的邊緣擦過只是一眨眼之間嵐立刻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旅店的招牌在風中吱呀吱呀吱呀地搖晃,而那人的漆黑斗篷卻一動不動。
黯者。他輕聲說道。就像是他大喊了一聲一樣,馬特立刻驚跳起來。
什麼?他趕緊用手摀住馬特的嘴。小點聲,那個黑影已經消失在夜色裡。到哪裡去了?它已經走了。我想是的。我希望是的。他拿開手,馬特發出的唯一聲音是長長地倒吸了一口氣。
那個緊張的男人停在了店門附近,用手撫平身上的圍裙,很明顯是在進去之前先鎮定鎮定。
你的朋友真奇怪啊,萊姆豪溫,馬車旁的男人忽然說道。他的聲音顯得蒼老卻很有力量。他挺直腰,搖著頭,對於一個旅店老闆來說,有這樣一個躲在黑暗裡的朋友真是奇怪。緊張的男人被他的話嚇了一跳,轉過身來,似乎此刻才看到馬車和那個人。他深吸了一口氣定定神,厲聲問道,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埃門奔?就是我說的意思啊,豪溫。奇怪的朋友。他不是這裡附近的人吧?最近這幾個星期,到這裡來的怪人很多。非常多。你是一個特別的人。豪溫對馬車旁的男人抬起眉頭,我認識不少人,其中包括來自卡安琅的人,都不像你那樣一個人獨自在自己的農場裡面生活。他頓了頓,似乎是為了解釋一般補充道,他是從四王來的。要找兩個賊,都是年輕男子。他們偷了他的一把蒼鷺寶劍。嵐聽到四王的名字時已經緊張地屏住了呼吸,聽到寶劍時他看了看馬特。他的朋友背脊緊緊貼在牆上,睜大雙眼幾乎只剩下眼白,緊緊盯著周圍的黑暗。嵐也很想這樣做那只類人很可能躲在黑暗中的任何地方但是,他還是把目光轉回旅店門前的兩個男人身上。
一把蒼鷺寶劍!奔驚呼,難怪他要追回它呢。豪溫點點頭。是的,而且還要抓住那兩個小子。我的朋友很有錢,他是個商人。那兩個小子到處傳播荒謬謠言,令人人心慌意亂,在他的僱員裡引起很大的騷動。他們是暗黑之友,是羅耿的追隨者。暗黑之友?羅耿的追隨者?傳播荒謬謠言?這些事聽起來跟許多年輕人的行為都很像啊。你剛剛說過他們很年輕吧?奔的語氣裡突然夾雜了嘲笑的味道,可是老闆似乎沒有注意到。
是的。還不到二十歲。抓到他們倆會有報酬,是一百個王冠金幣。毫溫猶豫了一下,又說道,他們很狡猾,光明才知道他們會說些什麼挑撥離間的謊言。而且,他們雖然表面無害,實際上卻相當危險。他們已經墮落了。如果你遇到這兩個人,最好離遠一點。他們是兩個年輕男子,其中一個配著劍,兩人都常常邊走邊回頭張望。一旦發現這兩個賊的蹤跡,我的我的朋友會立刻來對付他們。你說得好像認識他們似的。如果讓我見到他們,一定能認出來。豪溫很有自信地回答,總之,不要試圖自己動手抓他們,沒有必要造成旁人的傷害麼。如果你見到他們,來告訴我好了。我的朋友自會對付他們。兩個人,一百個王冠金幣。兩個人給一百個王冠金幣,奔故意問道,那麼,那把他非常想要追回的寶劍又有多少報酬?很明顯,豪溫聽出來他在取笑自己了,真不知道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麼。他厲聲說道,看樣子你仍舊打算實現那個愚蠢的計劃啊。這可不是什麼愚蠢的計劃。奔平靜地回答,恐怕到我老死之前,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偽龍神可以見識見識了光明保佑如此!加上我的年紀已經不小了,要一路跟在那些商人的車隊後面吃塵,我可受不了。這個時間路上只有我一個人,明天一大早我就能到達卡安琅。你一個人?旅店老闆的聲音明顯地顫抖著,你永遠不會知道在外面的夜晚裡藏著什麼東西,埃門奔。一個人在黑夜裡單獨上路?就算有人聽到你的慘叫,也沒有人敢走出來救你。這些日子不行,奔。就算是你最親近的鄰居也不敢救你的。然而,老農夫似乎一點也沒有被嚇倒,他仍然平靜地回答,在這麼靠近卡安琅的地方,如果女王的衛兵還無法保證路上的安全,那麼我們所有人就算是躺在自家的床上也會有危險的。要是你問我,我會說,衛兵們若想確保道路安全,頭一件事就是把你那個朋友用鐵鏈鎖起來。看看他那個在黑暗裡躲躲藏藏、生怕被人看見的樣子,別告訴我他是個好人。生怕被人看見!豪溫大喊,你這個老笨蛋,如果你知道他突然卡地閉了嘴,冷靜了一下,真不明白我幹嘛在這裡跟你浪費時間。你快點走吧!不要在我的店門口妨礙我做生意。他走進店裡,砰地摔上了門。
奔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扶住駕駛座,伸腳踩在車輪輻上準備上車。
嵐略略猶豫了一下,就向前走去。馬特一把拉住了他。
你瘋了啊,嵐?他肯定認得出我們!你寧願呆在這裡嗎?這裡有黯者啊?你以為光靠雙腳的話,在被它發現之前我們能逃多遠?坐著馬車又能逃多遠呢?他忽略掉這個問題,掙脫馬特的手,小步跑上前去,一邊小心地用斗篷包著身體遮住寶劍。對於這個動作,倒是可以很理直氣壯地說是為了阻擋夜裡的寒風。
我無意中聽到您說,您要去卡安琅。他說道。
奔嚇了一跳,轉眼就從車裡抽出了一根鐵頭木棍。他堅毅的臉上佈滿皺紋,牙齒已經掉了一半,但是那雙飽經風霜的手穩穩地握著木棍。過了一會兒,他把木棍放下,支在地上斜斜靠著它,你們倆也要去卡安琅?去看龍神?嵐這才注意到馬特跟在他身後,他離開燈光站在黑影裡,用同樣戒備的目光看著旅店、老農夫和黑夜。
偽龍神。嵐強調。
奔點點頭,當然,當然。他斜了旅店一眼,突然把木棍塞回駕駛座底下。好吧,如果你們想搭順風車,上來吧。我已經浪費很多時間了。他邊說邊上車。
嵐趕緊爬到車後,農夫已經揚起韁繩啟動馬車,馬特小跑著跟上來,嵐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了上車。
奔走得很快,村子很快就消失在夜色裡。嵐躺在空蕩蕩的車後面,在車輪催眠一般的吱吱聲中勉強保持清醒。馬特把拳頭塞到嘴裡制止呵欠,警惕地注視著兩邊的郊野。黑暗沉沉壓在田野和農場上,農屋的燈光點綴其中,看起來十分遙遠,徒勞地在黑夜中掙扎。一隻貓頭鷹發出哀怨的鳴叫,風呻吟著就像暗影中迷失的靈魂。
嵐心想,它可能就在外面,藏在任何地方。
奔似乎也感覺到了黑暗的壓抑,他突然打破了沉默,你們倆以前到過卡安琅嗎?他輕輕笑了一聲,我猜沒有吧。好吧,那你們就好好期待吧。這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噢,我也聽說過伊連、依波達、特爾還有其他的城市總有一些傻瓜以為別人的地方更大、更好但是對我的錢袋來說,卡安琅最宏偉,不可能有比它更了不起的東西了。不,不可能。也許除了摩菊絲女王吧,願光明照耀她,除掉那個塔瓦隆的女巫。嵐躺在車後,用索姆的斗篷包袱加上自己的毛毯卷當枕頭,看著頭上的夜空向後飄去,聽著農夫說話。人聲使得黑暗不再壓抑,也抵消了哀嚎的風聲。他扭過頭,看著奔的背影,您說艾塞達依?還能有誰?她像只蜘蛛一樣趴在宮中。我是女王的好公民一直如此但我覺得這樣不對。我不是說依萊妲對女王的影響太大。這樣說的不是我。至於那些聲稱依萊妲才是真正的女王、女王空有其名的傻子他往黑夜吐了口口水,這是我送他們的。摩菊絲不是塔瓦隆女巫的傀儡。又一個艾塞達依。如果茉萊娜到了卡安琅以後,很可能會去探望她的艾塞達依姊妹。萬一最糟糕的情況真的發生了,這個依萊妲也許可以幫助我們到塔瓦隆去。嵐看了看馬特,馬特心領神會地搖了搖頭。雖然他看不到他的臉,但是他知道,他的表情一定是堅決反對。
奔自顧自地繼續說話,手放在膝蓋上,只有馬兒慢下腳步時才用韁繩拍拍他催促一下。我說過了,我是女王的好公民,可是傻子偶然也會有高論,瞎眼笨豬有時也能找到好果子。必須作點改變了。看看這鬼天氣,農作物不發芽,奶牛不出奶,小牛小羊一出生就夭折,不然就是雙頭畸形,見鬼的大烏鴉甚至敢襲擊活物。人心惶惶,需要找個怪責的對象。人們的家門被塗上龍牙,夜裡有鬼魅橫行,穀倉遭到燒燬,跟豪溫那個朋友一樣的傢伙四處行走恐嚇平民。女王必須採取些措施了,不然就會太遲了。你說是不是?嵐含糊地哼了一聲。聽起來,能遇到這個農夫和他的馬車真是意想不到的幸運。如果他們呆在那個村子裡過夜,很可能就再也沒法離開那裡了。夜裡有鬼魅橫行。他撐起身子,看看馬車兩邊的黑夜。黑暗中,陰影似乎在翻騰移動。在幻覺說服自己外面真的有怪物之前,他躺回車上。
奔把他的哼聲當作同意,對啊。我是女王的好公民,我會站起來反對任何企圖傷害她的人,可我是對的。你看看依蕾公主和格安王子吧。眼下就有一個沒有任何害處也許還有好處的改變。當然了,我也知道昂都的傳統是將繼承王位的公主送往塔瓦隆跟艾塞達依學習,把長王子送去跟守護者學習,一向如此。我相信傳統,真的,但是看看這個傳統上一次為我們帶來了什麼結果吧。盧克還遠遠沒到接受王室第一劍士稱號的年紀就死在了滅絕之境,而提格琳在繼承王位的前一刻失了蹤逃走或者死了這件事到現在還是個迷。
有些人說,她還活著,你知道,他們說摩菊絲不是合法的女王。見鬼的笨蛋。我清楚記得當時的事,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上一代女王過世以後,沒有王位繼承人,昂都每一個家族都各施計謀爭奪王位。至於塔林格達摩哲,他當時根本就不像一個剛剛失去妻子的男人,只顧算計那個家族能勝出,然後他可以再結一次婚,成為王夫。啊,他成功了,雖然不明白摩菊絲為何選擇啊,沒有男人能弄明白女人在想什麼,一個女王更是比女人難懂兩倍:嫁給一個男人,嫁給她的土地。反正他得到他想要的了,雖然跟他的如意算盤不一樣。
在他收手之前,已經把卡爾漢拖下了渾水,你也知道後來的結果。那棵樹被砍倒了,戴著黑色面紗的艾爾人(譯者:見名詞解釋)幾乎攻破龍牆。啊,他自己在依蕾和格安出生之後,也體面地送了性命,我猜,一切就這樣結束了吧。話說回來,為什麼非要把他們送到塔瓦隆去呢?昂都是時候跟艾塞達依劃清界線了。如果他們必須到別的地方去學習,好吧,伊連的圖書館跟塔瓦隆的一樣好呀,他們一樣能教導依蕾公主如何統治謀劃,不會比那些女巫差勁的。沒有人能比伊連人更懂謀劃了。要說那裡的衛兵不夠資格充當格安王子的軍事教練,那麼,伊連一樣也有戰士啊,石納爾跟特爾也有麼。我是女王的好公民,但我認為是時候跟塔瓦隆斷絕來往了。三千年啊,已經夠長的了。太長了。不需要白塔的幫助,摩菊絲女王也可以帶領我們走上正軌。我告訴你,男人為了能跪在摩菊絲女王的跟前接受她的祝福而自豪,她就是這樣一個女人。為何,一旦嵐已經很累了,他的身體急需睡眠,儘管他的意識想要保持清醒,但規律的車輪聲和馬車的搖動令他昏昏欲睡。他聽著奔的述說,漸漸沉入夢鄉。他夢見塔了。起初,他們兩人坐在家裡的那張橡木大餐桌旁喝茶,塔跟他講起了王夫的事情,還提到了王位繼承人、龍牆、戴黑紗的艾爾人。蒼鷺寶劍放在兩人之間的桌上,但是他們都不理會它。忽然,他又身處西樹林中,拖著拼湊的擔架穿過月下樹林。當他回頭看時,擔架上的卻是索姆,而不是他的父親。他翹著腳坐在月色下耍著綵球。
女王嫁給她的土地,索姆手中的綵球跳著圓圈舞蹈,然而龍神龍神為土地而誕生,土地因龍神而存在。後面的不遠處,嵐看到了一隻黯者,它走過來,漆黑的斗篷在風中紋絲不動,座下黑馬如鬼魅般穿過樹林。馬鞍前掛著兩個人頭,滴滴鮮血沿著黑馬的漆黑肩膀流下。是蘭恩和茉萊娜,面容痛苦扭曲。黯者的手裡還抓著一把繩索,每一根繩索的另一頭都綁在一個人的腰上,他們被迫跟在無聲的馬蹄後奔跑,表情因絕望而空洞。是馬特和珀林,還有伊文娜。
不是她!嵐大喊,願光明毀滅你!你要人的是我,不是她!類人做了個手勢。火焰吞沒了伊文娜,血肉化為灰燼,骨頭燒成焦炭。
龍神為土地而誕生,索姆仍然心不在焉地耍著球,土地因龍神而存在。嵐尖叫著睜開眼睛。
馬車咯吱咯吱地沿著卡安琅大路前進,包圍在乾草留下的甜味、馬匹的氣味、還有黑暗之中。一個比夜晚還要漆黑的影子壓在他的胸膛上,一雙比死亡還要漆黑的眼睛盯著他的眼睛。
你是我的了。大烏鴉說道,尖利的鳥喙插進他的眼睛。他慘叫著,眼球被硬生生扯出頭顱。
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嵐坐了起來,雙手捂著臉龐。
馬車沐浴在早晨的陽光中。他迷惑地看著雙手。沒有血。沒有痛。夢裡其他的情景已經變得模糊了,只剩下那只他全身篩糠,小心翼翼地摸著臉頰。
至少馬特打了個呵欠,下巴嘎嘎作響,至少你還能睡著。他雙眼朦朧,縮在斗篷裡,用毛毯卷折起來墊著腦袋,一點也不同情他,見鬼的,他足足嘮叨了一個晚上。你一直醒著嗎?駕駛座上的奔問道,你那樣嘶聲大喊可真把我嚇了一跳。啊,我們到了。他朝著前方莊重地張開一隻手臂,卡安琅,世界上最宏偉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