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蜿蜒前伸,大約三、四個轉彎以外塵土飛揚。嵐瞇起眼睛看著那裡,馬特則開始往路邊上的常綠灌木叢走去。灌木叢沿著路的一邊生長,枝葉繁茂,密不透風,應該能像一道石牆一樣完全把他們隱藏起來。唯一的問題是,怎樣才能躲到它的後面去?道路另一邊的灌木則稀少而且枯萎,再出去是一片開闊地,蔓延半里左右以後有片樹林,可能是一座剛剛被棄置沒多久的農場,短時間內是不可能在那邊找到藏身處的。嵐試圖根據風的情況判斷那些塵土靠近的速度。
突然一陣大風刮來,把路面上的塵土都捲了起來,遮擋了眼前一切。他眨眨眼,調整了一下臉上包住口鼻的黑色圍巾。身上沒有一件衣物是乾淨的,圍巾磨著他的臉令他皮膚發癢,但是它能保護他免於吸入塵土。這是一個臉上刻滿擔憂皺紋的長臉農夫送給他們的。
我不知道你們在躲什麼,那人擔心地皺著眉,我也不想知道。你明白嗎?我有家庭。他從外套口袋裡掏出兩條纏成一團的羊毛圍巾突兀地塞給他們,這不算什麼,你們拿去吧,是我那兩個兒子的,他們還有其他圍巾。你們不認識我,明白嗎?現在日子不好過啊。嵐很珍惜這條圍巾。自從他們離開白橋鎮以後,沒有遇到過幾個好心人,他也不期望以後會能遇到很多。
馬特用圍巾把頭完全包起來只露出眼睛,在高大的灌木籬牆前飛快地走著,一邊用手推它茂密的枝葉。嵐摸了摸腰間蒼鷺寶劍的劍柄,又把手放下。他們已經試過一次用劍在灌木叢裡砍開一條路,差點因此敗露了行蹤。那些飛揚的塵土一直不散,而且正朝著他們的方向靠近,肯定不是風吹造成的。至少現在沒有下雨。這條路壓得很結實,不論雨下得多大,都不會變成泥濘,只是下雨的時候路上就不會塵土飛揚,而塵土是唯一可以在來人靠近到他們能聽見聲音的範圍以內那往往已經太遲來不及躲避之前給予他們警報的。
這邊。馬特輕聲呼喚,然後似乎直接走進了籬牆。
嵐趕緊走過去。原來,以前曾經有人在籬牆上砍開了一個洞,斷口處現在已經長回去了,從三尺以外的地方看來,這裡跟其他地方一樣稠密,但是近看就知道,只有薄薄一層枝葉。當他穿過去時,聽到了馬蹄的聲音。不是風。
他蹲在勉強長好的洞口後,握著劍柄,數了數經過的騎馬人。五六七個。他們衣著樸素,但都配著劍和矛,不是普通村民。有些人帶著皮革束腰外衣,上面嵌有鐵紐扣,還有兩人頭戴鋼盔。也許是還沒找到僱主的商人護衛吧。也許。
其中一人經過籬牆洞口時漫不經心地掃了籬牆一眼,嵐不由得把劍抽出了一寸。馬特無聲地嘶吼一聲,就像一隻被困的獾,眼睛從圍巾外向上斜視,手放在外套裡。每次遇到危險時,他都握著那把ShadarLogoth的匕首,嵐漸漸分不清那是為了保護他自己還是為了保護那把紅寶石匕首。最近,馬特似乎常常忘記自己還有弓箭這件武器。
騎馬人慢跑著走過去了,似乎有事要辦但又不趕時間。從籬牆後可以看到塵土漸漸遠去。
嵐一直等到馬蹄聲完全消失後,才小心翼翼地把頭伸出洞外查看。塵土往他們過來的方向去了,東邊的天空一片清明。他從洞口爬回路上,看著西去的塵土。
不是追我們的。他說道,半是結論,半是疑問。
馬特隨後爬出來,警覺地看著兩邊,也許,他說道,也許。嵐不知道他到底指的是哪一個意思,但他點了點頭。也許。他們前往卡安琅的旅程之初並不是像現在這樣的***離開白橋鎮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嵐常常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朝著身後的道路張望。有時候,他會看著某個高大瘦削的男人或者某個坐在馬車上白髮男人緊張地屏住呼吸,然而,當那人走近時,只不過是一個匆忙趕往市場的農夫,或者是滿載貨物沿著河邊趕路的小販,沒有一個是索姆墨立林。希望隨著時間漸漸淡去。
這條路相當繁忙,常常有大小馬車、騎馬人和行人經過。他們或者獨自趕路,或者結伴而行,有時會遇到配備十幾個護衛的一長列商人運貨馬車。車馬行人倒也不至於擠滿了這條路,有時前後數里都只有光禿禿的樹木列在路的兩旁,看不到有任何人影。但是,比起雙河的道路,這裡出門旅行的人要多得多。
多數人旅行的方向跟他們兩人一樣,朝東,向著卡安琅。有時他們可以搭到某個好心農夫的順風車,坐上一里、或者五里路,但多數情況還是走路。他們避開騎馬的人,每次看到遠處有騎馬的人靠近,都匆忙躲到路邊的樹木後面直到那些人離去。不過,他們沒有見過穿黑斗篷的騎馬人,事實上,嵐也不是真的以為一隻黯者會允許他們發現自己,但是何必冒險呢。起初,他們所害怕的,只有類人。
離開白橋鎮後遇到的第一個村莊跟艾蒙村真是太像了,嵐看見它以後幾乎沒有勇氣往裡走。尖屋頂上鋪著茅草,主婦們穿著圍裙隔著院子的籬笆聊天,孩子們在村裡的草地上嬉戲。村中女子的頭髮並沒有編起辮子,而是披散在肩上,還有另一些細微的跟艾蒙村不同之處。但是,它像家鄉。草地上散放著奶牛,胖鵝成群大搖大擺地在路上遊蕩,孩子們大笑著在草地上翻觔斗。嵐和馬特經過時,他們根本沒有抬頭看他們。這是另一個不同之處:在這裡陌生人很常見,再多兩個也沒什麼大不了。兩人穿過村子時,村養的狗兒只是抬起頭嗅了嗅鼻子,沒有一隻有更多反應。
當時,天近黃昏,看著窗戶裡亮起的燈光,一股強烈的思鄉之情令嵐揪心。腦海裡,一個細小的聲音說道,不論它有多麼像,它必竟不是你的家鄉。即使你走進那些屋子,也不會見到塔。就算塔真的在這裡,你能面對他嗎?你知道的,不是嗎?除了你從哪裡來、你是什麼人這些小事以外,你知道的。不要做夢了。腦海中的聲音嘲笑著他,他不由自主縮起了肩膀。你可以在這裡停留,那個聲音竊笑道,你什麼都不是,不論哪裡對你來說都是一樣的,暗黑魔神已經盯上你了。
馬特拉了拉他的袖子,朝著那些村屋走去。他並不想在這裡逗留,但他仍然想多看幾眼,把這裡記住。這裡真的很像家鄉,而你也許再也沒有機會看一眼了,不是嗎?馬特又用力拉了拉他。他的表情緊張,臉色發白,來吧,他喃喃說道,來嘛。他看著村子的樣子就好像懷疑裡面藏了什麼壞人,來吧,我們還不能停下。嵐原地轉了一圈,把整個村子的景色收在眼裡,然後歎了口氣。他們現在離白橋鎮還不是很遠。如果那只迷懼靈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穿過城牆,那麼要搜查這個小村子完全不成問題。他任由自己被馬特拉著走出村子,走到郊外,直到那茅草屋頂被留在身後。
他們還沒來得及找好過夜的地方,天就已經黑下來了。兩人在一叢掛著枯葉的灌木後找了個地方,也沒敢生火,怕被人被發現,於是挨著凍灌了一肚子冷水。
嵐思緒萬千,無法睡得安穩,每次驚醒時,都聽到馬特在夢中呢喃翻騰。他自己沒有做過能記得住的夢,只是睡得很差。你再也見不到家鄉了。
那不是他們唯一一次在野外過夜,每次都只有斗篷擋風,有時候天還下雨,又冷又濕。那一餐也不是唯一一次只用冷水送下的晚餐。他們有少許銅幣,在旅店裡買些食物是夠的,但是要租房間的話就差遠了。雙河外面的地區物價很高,在阿里尼勒的這邊比拜爾隆更甚。錢得留在緊急時用。
有一次下午,嵐提起了那把紅寶石匕首,當時他們正沿著道路往前走,肚子空得連咕嚕咕嚕叫都沒有力氣了。太陽虛弱地掛在低空中,視野之內只有灌木叢,沒有過夜的地方。頭上,黑雲正在聚集,預示夜裡有雨。他只希望運氣好些,只是一場冰冷小雨。
他又走了幾步才注意到馬特停了下來。他也停下,在靴子裡活動腳趾,至少他的腳還算暖和。他又鬆了鬆肩膀上的皮帶,他自己的毛毯卷和索姆的包袱加起來不是很重,但是空著肚子走了這麼遠的路以後,再輕的東西也會變得沉重萬分。怎麼了,馬特?他問道。
你為啥這麼急著賣掉它?馬特憤怒地質問,它是我找到的。你從來沒有想過我可能想留著它嗎?至少留一段時間?你那麼想賣東西,將你那把見鬼的寶劍賣掉啊!嵐撫著蒼鷺寶劍的劍柄,這是我父親給我的,是他的寶劍。我不會要你把你父親給的東西賣掉的。見鬼了,馬特,難道你喜歡這樣餓著肚子趕路嗎?況且,就算我能找到買主,你以為這把劍能賣多少錢啊?一個農夫買劍做什麼呢?那把匕首上的紅寶石卻可以賣個好價錢,足夠讓我們買一輛馬車舒舒服服地坐到卡安琅,甚至塔瓦隆,而且每一頓都可以在旅店裡吃,夜裡可以在床上睡覺。難道你喜歡靠著雙腳走過半個世界,而且每天在地上睡覺嗎?兩人就這樣站在路中間,你眼瞪我眼。
最後,馬特彆扭地聳了聳肩膀,低下雙眼看著地面。嵐,我能把它賣給誰呢?賣給農夫?他們只能用雞鴨來付款,而我們不可能用雞鴨來買馬車啊。而且,如果我們在村子裡把它拿出來,不論是哪一個村子,他們都會認為是我們偷的。光明才知道那樣會導致什麼後果。好一會兒,嵐才無奈地點了點頭,你說得對。我也知道。很抱歉,我不是故意那樣對你大喊大叫的。我只是太餓了,腳也很痛。我也是,兩人又開始向前走,比剛才更加疲倦了。風漸漸猛烈起來,捲著灰塵照頭照臉地吹來,我也是。馬特咳嗽道。
農場確實提供了一些食物和度宿之處。跟灌木叢比起來,乾草堆就像生了火的房間一樣溫暖,下雨時就算沒有防水布,只要藏得夠深,也能擋一下雨,當然大雨除外。馬特有時還嘗試偷雞蛋,有一次甚至想給一頭用繩子綁在一片草地上吃草、無人照看的奶牛擠奶。然而,多數農場都養了狗,而且農場的狗特別警惕。在嵐看來,為了兩三隻雞蛋被一隻農家狗吠叫著追趕數里實在不值得。尤其是,有時候當他們爬到樹上躲避時,那些狗會在樹下徘徊數個小時才放棄。他可惜的是時間。
雖然不樂意,嵐更情願在大白天公開地走向一座農屋的大門說明來意。有時,儘管他們這樣做,有的農夫還是會在他們來得及開口說話前就已經放狗把他們趕走。沒辦法,在這些不安寧的日子裡,謠言滿天飛,每一個獨立居住的家庭對陌生人都特別抗拒。不過多數時候,他們都能以幫忙做一個小時左右農活比如砍木柴、或者打水的代價換取一頓晚餐和一張床,雖然那張床通常就是在穀倉或者畜棚裡的乾草堆。不過,一兩個小時的農活意味著花了一兩個小時白天的時間停留在一個地方,意味著又被迷懼靈追近了一兩個小時的路程。有時候他不禁猜想,一隻黯者在一小時以內能走多遠呢?他不想浪費每一分每一秒,但是當他狼吞虎嚥地吃下某個主婦送上的熱湯時,他又覺得不在乎了。當他們沒有食物時,雖然明知自己已經盡可能地趕往卡安琅,卻無法安撫空空如也的肚子。嵐無法決定究竟是浪費時間糟一點,還是挨餓糟一點。馬特倒像是既不在乎肚子,也不在乎追兵。
我們到底瞭解他們什麼?一天下午,他們兩人在畜欄裡收集肥料時,馬特質問道。
光明啊,馬特,他們又瞭解我們什麼呢?嵐毫不在意。他們脫了上衣,做得滿身大汗,身上粘滿稻草,空中還飄著草屑,我只知道他們會給我們吃一頓烤羊羔和一張真正的床睡覺。馬特把乾草叉深深插到混著糞肥的草堆裡。此時,農場的主人一手提著奶桶,一手拿著擠奶器從畜欄的後門走了進來,馬特皺著眉斜眼看著他。這是一個皮膚像皮革一般的駝背灰髮老農夫。他發現馬特看他,就放慢了腳步,然後,避開馬特的目光,回頭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匆忙中奶桶裡的牛奶都灑出來了。
我告訴你,他肯定有什麼陰謀,馬特說道,你看到他不敢看我的眼睛了嗎?他們憑什麼要對兩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這麼友好?你說。他的妻子說我們令她想起了她的孫子。你不要再懷疑他們了好嗎?我們要擔心的是身後的追兵啊。我希望我們只需要擔心追兵。他肯定有什麼陰謀。馬特喃喃說道。
兩人幹完活,在畜欄前洗刷乾淨時,太陽已經快要下山,地上拖著長長的影子。嵐用襯衣擦乾身體,向屋子走去。農夫在門口裝作隨意地靠在一根鐵頭木棍上,截住了他們。身後,他的妻子攥著圍裙,咬著嘴唇看著他們。嵐歎了口氣,現在他不再認為自己令他們想起什麼孫子了。
我剛剛才想起來,我們的兒子今晚要來看望我們,老農夫說道,四個人一起,個個都高大強壯,隨時會到達這裡。恐怕我們無法提供跟你們說好的床鋪了。他的妻子從後面遞出一個用餐巾包好的小包,拿去,裡面是麵包和芝士,還有醃菜和羊羔肉,可能夠你們吃兩頓了。拿去。她滿是皺紋的臉乞求他們接過小包快點離開。
嵐接過小包:謝謝。我明白的。走吧,馬特。馬特跟他走了,一邊抱怨一邊穿上衣服。嵐卻只想在吃東西之前走得越遠越好,那個老農夫養了狗。
這已經算好的了,他心想。三天前,他們還在忙活時,那些人就已經放出狗來咬他們。那個農夫帶著兩個兒子手裡揮舞著棍子,加上幾條狗,一直把他們趕回到卡安琅大路上,還追了半里才作罷。匆忙中他們幾乎來不及把自己的東西帶走。那個農夫竟然還帶著一把弓,一支寬頭箭已經架在弦上。
聽著,別再回來!他在背後大喊,我不知道你們打算做什麼壞事,反正,別讓我再見到你那雙鬼鬼祟祟的眼睛!當時馬特一邊掏箭一邊轉過身去,嵐趕緊拉住他繼續跑,你瘋了啊?馬特陰沉地看了他一眼,但還是跟著跑了。
嵐有時候疑惑究竟是否值得在農場停留。他們走得越遠,馬特對陌生人的疑心就越重,而且越來越外露,也許是他越來越懶得隱藏吧。於是,同樣的農活,換來的食物也越來越吝嗇,有時候甚至不讓他們在穀倉裡過夜。然後,在格林維爾的農場,嵐想到了一個解決方法,一個似乎能解決所有這些問題的方法。
格林維爾先生和他的妻子育有九個子女,最年長的女兒比嵐和馬特只小了一歲不到。格林維爾先生是一個強壯的男人,加上子女們的幫忙,根本就不需要嵐和馬特。但是,他仔細把他們兩人打量了一番,看到他們髒兮兮的衣服和粘滿泥的靴子、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後,還是答應了讓他們幫忙,反正農場裡總有幹不完的活計。格林維爾夫人則說,如果他們倆想在她的餐桌上吃飯,就必須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她正好要洗衣服,他們可以暫時穿著她丈夫的一些舊衣服來工作。她一邊說,一邊微笑,在嵐的眼裡她就像艾維爾夫人一般親切。只不過,她長著金髮,他是頭一次見到這種顏色的頭髮。就連馬特,面對她的微笑時似乎也稍微放鬆。不過,那個長女,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頭黑髮,一雙大眼,標緻的長女艾詩總是趁著父母不注意的時候朝他們曖昧地咧嘴微笑。他倆在穀倉裡搬運裝滿糧食的木桶和麻袋時,她靠著穀倉門,哼著曲兒,咬著辮尾,看著他倆幹活,特別是嵐。嵐只好盡量不理會她,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受不住還是把格林維爾先生借給他的襯衣穿上了。那件衣服的肩膀稍微緊了些,而且下擺偏短,但總比打赤膊要好。艾詩看到他穿衣服時,大聲笑了。他開始想,如果這次他們又被趕走,可就不是馬特的錯了。
要是珀林在就好了,他心裡說,珀林知道該如何對付此事,在這種時候他總能幽默幾句,那樣她就會被他的笑話逗樂,而不是這樣怪笑著看著他們,要是被她父親看見她這樣就糟了。可惜,他卻想不出什麼幽默或者笑話。每次他朝她看去時,她就朝他甜笑,這種笑容絕對會導致她的父親把狗放出來咬他們的結局。她甚至還跟他說,她喜歡高個子男人,可周圍農場的男孩個子都很矮。馬特壞笑了一聲,嵐只好一邊在心裡祈禱自己能作出一個笑話來,一邊埋頭集中精神幹活。
幸好,其他年幼一些的孩子對嵐來說就像光明給予的祝福。每當身邊有孩子時,馬特的神經質總會稍微舒緩。晚餐過後,大家圍坐在壁爐前。格林維爾先生坐在他最喜歡的椅子上給自己的煙斗填煙葉,格林維爾太太則忙於縫補嵐和馬特那些剛剛洗乾淨的衣服。馬特把索姆的綵球翻出來,開始耍球。身邊沒有孩子時,他從來不會這樣。他耍著耍著,忽然假裝失手,又在最後一刻把球接住,孩子們開心地笑了;他還用六個球耍八字,綵球在空中像噴泉一樣飛舞,這次他真的差點要失手了,但是孩子們一點都不介意,開心地為他拍手。格林維爾先生和太太也用力鼓掌喝彩。馬特表演完後,學著索姆的樣子朝著房間的各個方向誇張地鞠躬。然後,嵐從索姆的盒子裡取出了笛子。
每次他拿起索姆的樂器,心頭都湧上悲傷。撫摸著那金銀的花紋,總是令他回憶起索姆。一路上,他每次拿出豎琴都只是為了查看它是否完好並且保持乾燥索姆總是說,農家孩子笨手笨腳玩不好豎琴,不過每次有農場收留他們過夜時,他就會在晚餐後用笛子吹奏一曲,算是對主人家的額外報答,也是懷念索姆的一種儀式。
馬特的耍球已經帶起一種歡樂的氣氛,所以,他吹起了《三個牧羊女》。格林維爾夫婦一直用手拍打著節奏,年幼的孩子在地板上跳起了舞,連剛學會走路的最小的男孩,也用腳敲打拍子。他知道自己在春誕時的奏樂比賽裡可能還贏不了名次,不過,經過索姆的教導後,他已經有足夠自信去報名參賽。
艾詩翹著腳坐在爐火前,當他吹完最後一個音符放下笛子時,她長舒一口氣,向前靠了靠,朝他微笑道,吹得真好聽。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動聽的曲子。格林維爾夫人突然停下了手裡的活計,挑起一邊眉毛看著女兒,然後開始仔細地打量嵐。
嵐本來已經拿起盒子打算收起笛子,被她的目光嚇住,幾乎把盒子和笛子都丟了。如果她指責自己忽視她女兒的意見無可奈何地,他又把笛子放到唇邊,繼續吹曲子,一首又一首。格林維爾夫人卻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吹奏了《勁風撼柳》,《穿過台溫隘口回家》,《狂妄的阿諾拉夫人》,還有《老黑熊》,把自己能想起來的曲子都吹了個遍。而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什麼也不說,只是看著,估量著。
格林維爾先生站起來時已經很晚了,他呵呵笑著,搓著手掌,啊,這真是難得的娛樂,但是我們睡覺的時間早過了。你們旅行者對時間沒什麼所謂,可是農場裡一大早就要起身忙活。我跟你們說啊,像這樣的娛樂,在旅店裡花錢都不一定能享受到,那裡的水平比你們次多了。孩子他爸,我覺得咱們該好好報答他們,格林維爾夫人抱起最小的男孩時說道,那孩子早就在爐火前睡著了。穀倉不是睡覺的地方,讓他們今晚在艾詩的房間裡睡吧,艾詩跟我睡就好了。艾詩聞言懊惱地苦起了臉。雖然她小心地低著頭,但嵐還是看到了她的表情,而且覺得,她母親應該也看到了。
格林維爾先生點頭道,是的是的,比睡穀倉好多了。除非你們介意兩個人擠一張床。嵐臉紅了,格林維爾夫人還在看他,我真心希望能多聽幾首曲子,還有你的耍球表演。我很喜歡,真的。明天早上也許還有些農活需要你們幫忙,還有我猜他們明天早上會希望盡早出發的,孩子他爸,格林維爾夫人插口道,按照他們旅行的方向,下一個村子將會是阿里安,但是到那裡要走一天的路。如果他們打算在那裡的旅店碰碰運氣的話,就得早早出發,才能在天黑前走到那裡。好的,夫人,嵐說道,我們會去試試看。謝謝您。她抿緊嘴唇朝他笑了笑,似乎非常明白他所說的謝謝不僅僅是指她的建議、或者晚餐、或者溫暖的床鋪。
第二天,馬特花了一整天拿艾詩來取笑他。他不停地叉開話題,最最順手的就是拿格林維爾夫婦建議他們在旅店裡表演的事來說了。早上時,艾詩為了他離去的事把嘴撅得老高,而格林維爾夫人則帶著防範於未然的決心在一旁嚴厲地盯著。路上,嵐都拿表演的事來阻止馬特的調侃,晚上真的到了村裡時,再作打算吧。
黃昏漸臨時,他們走進了村裡唯一的旅店。嵐負責跟旅店老闆交涉,並且吹奏了一曲《擺渡》胖胖的旅店老闆稱之為《親愛的莎拉》和《通往度安欄之路》一部分,馬特則演示了一下耍球,交換條件是過夜的床鋪和一頓烤土豆加熱牛肉。老闆給了他們一個房間,位於店的後方,靠近屋簷,肯定是這家店裡最小的房間,但是,必竟是一張屋簷底下的床。他們表演了一整晚的吹奏和耍球,中間只停了一次吃晚餐。不過,令嵐高興的是,這樣一來,白天的所有時間都可以用來旅行。而且旅店裡的客人似乎對馬特充滿懷疑的目光也不介意,有些人甚至互相之間也用戒備的目光斜視。時勢使得人們對陌生人都抱著戒心,而旅店裡,永遠都有陌生人。
那一晚,雖然跟馬特擠在一起,整晚聽著他的夢話,卻是嵐離開白橋鎮後睡的第一個好覺。早上時,旅店老闆還試圖說服他們多呆一兩個晚上。遊說失敗後,他就為他們找來了一個朦朧著眼睛的農夫。那個農夫因為昨夜喝多了沒能驅車回家,正好可以送他們倆一程。於是,兩個人舒服地躺在伊澤佛尼的馬車後的乾草墊上,只用一個小時就已經往東走了五里路。
從那次之後,他們就一直用這種方式旅行。靠著少少運氣,加上一兩程順風車,他們總是能在天黑前到達下一個村子。如果那個村裡有一家以上的旅店,店老闆們在聽了嵐的笛子、看了馬特的耍球後,甚至會競相出高價邀請他們。兩個人加起來雖然離吟遊詩人的水平還差得遠,但是對於多數村子來說,已經是一年來難得見到的賣藝人。村裡有兩三家旅店,就意味著他們能得到有兩張床鋪的較好的房間,以及更大方、更美味的食物,有時甚至還賺到幾個銅幣。每天早上,總是會有前一晚喝得太多呆得太晚的農夫提供順風車,或者某個喜歡他們表演的商人用自己的馬車送他們一程。嵐開始覺得,一路就這樣走到卡安琅也不錯呀。然後,他們到了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