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萊邇帶領著大家在覆蓋著棕色枯草的平原上竭盡全力地趕路,像是為了補回跟遊民在一起時浪費的時間似的。他的速度連貝拉也吃不消,每天只盼望著天快點黑下來可以休息。不過,雖然他走得很快,卻比以前謹慎了許多。晚上,只有地上恰好有枯枝的時候才能生火,因為他絕對禁止珀林兩人砍柴,連折一根小樹枝都不准。每次生火,他都要刮開草皮,小心地挖一個深坑,把營火深藏在坑裡,而且火苗總是很小。晚餐一做好,他就立刻把火滅掉,把灰燼埋好,填上深坑,把草皮鋪回去。每天,天朦朦亮他們就要出發。出發前他會仔細檢查營地裡的每一寸地方,確保沒有留下任何有人過夜的痕跡,甚至還把翻動過的石頭恢復原樣,把彎倒的雜草扶直。他的動作很快,只花幾分鐘,只是,如果他不滿意,他們就不能出發。
雖然這些謹慎對於珀林的惡夢沒有任何幫助,但是,當他想到這樣做的好處時,他又希望只是做夢。頭一天,伊文娜焦慮地問道,是不是半獸人要追來了,但伊萊邇只是搖著頭催促他們繼續走。珀林什麼也沒說。他知道附近沒有半獸人,因為那些大狼只聞到草、樹木和小動物的味道。驅使伊萊邇這樣做的不是半獸人,而是某種連伊萊邇自己也不能確定的東西。三匹大狼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不過,他們感覺到了伊萊邇迫切的警戒之心,所以他們的巡邏也更加警惕,更加仔細,就像危險就緊跟在他們的腳跟後面或者埋伏在下一座小山後似的。
腳下的地形開始變得起伏不平,一個一個低緩綿長的小山坡在他們的面前不斷延伸。野草像地毯一般覆蓋著地面,帶著冬天的枯黃,點綴少許綠色,在風中輕輕搖擺。風從東邊吹來,放眼看去,一百里之內沒有任何遮擋。樹木更加稀少了。每天,太陽都懶洋洋地升起,沒有任何暖意。
伊萊邇帶著他們盡量沿著坡底前進,避免爬上任何一個坡頂。他很少說話,每次他開口時你們知道這樣子繞過這些見鬼的小山坡要花掉多少時間嗎?天啊!這樣下去我得到夏天才能擺脫你們兩個了。不,我們不能走直線!你們要我說多少遍?你們難道沒有起碼的常識嗎?要知道,一個男人在這種地形裡如果跑到坡頂上會有多麼顯眼?見鬼,為了隱藏行蹤,我們在這裡轉來轉去,半天也沒能往前走多少,走得像條蛇。我就算綁起雙腳也能走得比這快。啊,你們打算在這裡瞪著我看,還是打算繼續走啊?珀林跟伊文娜對視一眼,她朝著伊萊邇的背影吐吐舌頭,兩人都沒有說話。起初,伊文娜曾經爭辯道,是伊萊邇自己要這麼繞路的,怎麼能怪他們呢。結果,招來了一頓關於在這種地方聲音能傳播多遠的粗聲訓斥,他的嗓門在一里以外都能聽到。當時他一邊教訓他們,一邊繼續往前走,根本懶得放慢腳步。
不論他是否在說話,伊萊邇的雙眼總是在掃視周圍。有時候,他會緊緊地盯著某處,好像那裡除了雜草以外還有別的東西似的。也許他真的看到了什麼,只是,珀林卻什麼也看不到,那三匹大狼也看不到。伊萊邇的前額新冒出了幾條皺紋,卻什麼也不肯說,不說他們為什麼要如此匆忙,不說他到底在害怕什麼。
有時候,擋在前面的小山坡實在是太寬了,往東往西連綿數里,連伊萊邇也不得不同意如果繞過它會偏離方向太遠。不過,他也不會讓他們直接走過去,而是要他們倆在坡底等待,自己先躡手躡腳地爬上去,趴在坡頂警惕地觀察四周,就好像那三匹大狼十分鐘之前才剛剛對這裡做過的巡邏不算數似的。對於等在坡底不知道將會發生何事的兩人來說,每分鐘都像一個小時般漫長。伊文娜咬著嘴唇,無意識地用手指撥弄著阿然送她的珠鏈。珀林忍耐地等著,胃裡直抽搐像要打結一般,能做的事只有盡量保持平靜的表情,隱藏心中的不安。
如果有危險,那些大狼會發出警報的。雖然說他們離我越遠越好,但是此刻此刻他們可以為我們警戒。他到底在看什麼?看什麼?伊萊邇趴在坡上,只抬起頭,搜尋著。過了很久,他才示意他們倆上去。每一次,他們倆走上去以後,前方的路都是空空如也直到下一次再遇到這樣的山坡。第三次的時候,珀林的胃再也受不了了,酸液湧上了他的喉嚨。他知道如果要他再這樣呆等下去,用不了五分鐘他就要吐了。我他嚥下酸液,我也去。伊萊邇只是回答道:盡量壓低身體。他剛剛說完,伊文娜就從貝拉背上跳了下來。
一身皮毛的男人把圓帽子往下壓了壓,從帽沿下看著她。你打算要那匹母馬匍匐前進嗎?他冷冷說道。
她動了動嘴唇,說不出話。終於,她聳了聳肩。伊萊邇也沒再說什麼,轉身開始爬上緩坡。珀林緊跟著他。
快要到坡頂時,伊萊邇示意趴下,然後自己也趴在地上,匍匐爬過距離坡頂的最後幾步。珀林照做。
在坡頂上,伊萊邇摘下帽子,慢慢抬起頭。珀林從一叢帶刺雜草後往前看去,眼前只有跟身後一樣起伏不平的土地。下坡路上光禿禿的。南邊大約半里外的一塊凹地裡,有一叢寬一百步左右的樹林。大狼已經穿過那個樹林了,沒有聞到半獸人和迷懼靈的氣味。
至於東邊和西邊,也都是一樣的地形,一些起伏的草地和零散的灌木叢。沒有任何移動的東西。那些大狼已經跑到他們前面一里多遠了,看不見他們,在這個距離也感覺不到他們。他們剛才走過這裡的時候,並沒有看到任何不妥。他究竟在看什麼?什麼都沒有啊。
我們在浪費時間,他邊說邊開始站起來。就在此時,山坡下的那叢樹林裡飛出了一群大烏鴉,有五十隻,不,一百隻,黑乎乎的一群在空中盤旋。珀林僵住了,蹲伏著,看著它們在樹林上方打轉。那是暗黑魔神的眼睛。它們看到我了嗎?汗水順著他的臉淌下。
就像受到一個統一意志支配一般,這一百隻大烏鴉向著同一個方向飛去:南方。在下一個小山坡後,鳥群下降,消失了。然後,東邊的另一個樹叢裡冒出了更多大烏鴉,黑壓壓地盤旋了兩圈,也向南飛走了。
他顫抖著慢慢俯下,想說什麼,卻口乾舌燥說不出來。好一會兒,他才濕了濕嘴唇,那就是你害怕的東西?你為什麼不早說?狼為什麼看不到它們?狼很少抬頭看樹上的。伊萊邇低吼道,我一直在提防的也不是它們。我告訴過你,我不知道那是什麼西邊的遠處,又一朵黑雲從一叢小樹林裡升起往南去了,太遠了,無法看清每一隻鳥,感謝光明,它們沒有大規模出動。它們還不知道我們在這裡。即使是在那次以後他回頭看著他們來的方向。
珀林嚥了嚥口水,他知道伊萊邇說的那次是指那個夢。這還不算大規模?他說道,在家的時候,一整年也看不到這麼多大烏鴉。伊萊邇搖搖頭:在邊疆,我曾經見過上千隻的大烏鴉群。雖然也不常見在那裡,殺死大烏鴉會有獎金但是確實發生過。他仍舊看著北方,現在,安靜。然後,珀林感覺到他在試圖跟遠處的大狼溝通,想讓斑紋他們停止在前方的偵察,趕快回來檢查他們的身後。他原本就憔悴的臉現在繃得更緊。那些狼離得太遠了,珀林幾乎感覺不到他們,只知道伊萊邇在告訴他們:快點,留意空中,快點。
微弱地,珀林感應到從遙遠的南方傳來了回應:我們來了。腦海中閃過一幅影像奔跑的大狼,他們伸出鼻子嗅探著風,飛奔著就像有野火在身後追趕一般,飛奔影像一閃而過。
伊萊邇放鬆下來,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皺起眉頭,看看坡頂的另一邊,再看看北邊,低聲自言自語。
你覺得我們後面還會有大烏鴉?珀林問道。
有可能,伊萊邇含糊地回答,它們有時候會這樣。我知道一個地方,如果我們能在天黑之前趕到那裡。反正,就算到不了那裡,我們也得一直走到天黑,只是這次我們不能走得那麼快了,因為我們不能離前面那些大烏鴉太近。不過,如果後面也有的話為什麼要一直走到天黑?珀林問道,你說的是什麼地方?那裡可以保護我們不受這些大烏鴉襲擊嗎?是的。伊萊邇回答,只是,知道那裡的人太多了大烏鴉在夜裡不活動,所以在天黑之後我們就不用擔心被它們發現。願光明保佑我們需要擔心的只有這些大烏鴉。他最後看了一眼南邊,站起來朝伊文娜招手。現在離天黑還遠著呢,我們得出發了。他開始大步跑下山坡,匆忙得每一步都像快要摔倒似的。快走啊,見鬼!珀林連忙半跑半滑地跟上。
身後,伊文娜趕著貝拉小跑著爬上了坡,看到他們倆後鬆了一口氣笑了。到底怎麼了?她喊道,催促著毛髮亂蓬蓬的小母馬追上來,你們倆就那樣子不見了影,我還以為發生什麼事了?珀林等她趕上來以後,才跟她解釋那些大烏鴉和伊萊邇說到的安全地方。可是,伊文娜壓著聲音驚呼了一聲大烏鴉!後,就開始不停地打斷他的話問問題,大多數他根本不知道答案。就這樣斷斷續續地說著,直到下一個山坡前他才把情況解釋完。
照常來說如果這趟旅程能稱為平常的話他們可以直接繞過這個山坡,但是伊萊邇堅持要先行偵察。
小子,難道你想踱著方步邁到一群大烏鴉中間去嗎?他嘲諷道。
伊文娜看著坡頂舔舔嘴唇,好像既想跟著伊萊邇上去,又想留在原地。只有伊萊邇的行動毫不遲疑。
珀林不知道那些大烏鴉會不會回頭,如果會,他們走上坡頂後很可能就會遇到一群大烏鴉。
在坡頂上,他一寸一寸地緩緩抬頭直到剛好能看到周圍,然後鬆了一口氣。眼前只有西邊不遠處有一小叢樹木,沒有大烏鴉。突然,一隻狐狸從那個樹叢裡衝了出來,拚命狂奔。然後,一群大烏鴉像傾洩的水一般從樹枝上飛撲下來,像一陣黑色的旋風朝狐狸捲去,將它包圍。狐狸在一片翅膀的扑打聲中絕望地哀嚎著,呲著牙搏命反抗。但是它們毫髮無傷,只管來回地扑打撕咬著獵物,漆黑的鳥喙上閃著著濕潤的血光。狐狸轉身又向著樹叢衝回去,想躲回自己的洞穴,它的步伐已經蹣跚不穩,耷拉著腦袋,身上的皮毛被血浸濕發黑。大烏鴉拍著翅膀追著它,越來越多,終於完全把狐狸埋沒。然後,就像它們出現時一樣突然地,它們同時起飛,盤旋著再次消失在南邊的下一個山坡後面。那隻狐狸,只剩下一堆畸形的皮毛。
珀林艱難地嚥了嚥口水。光明啊!它們也可能會這樣對我們。一百隻大烏鴉,它們可以走吧。伊萊邇低吼道,跳起來朝伊文娜招了招手後,立刻往那叢樹木小跑過去。走啊,見鬼!他回頭喊道,快走!伊文娜和貝拉跑上山坡,在他們到達坡底之前趕了上來。沒有時間解釋,但是她立刻就看到了地上的狐狸,臉立刻變得雪白。
伊萊邇走到那叢樹旁,轉過身,用力朝他們揮手催促。珀林想加快腳步,腳下卻被絆了一下,他風車似的揮著手向前扶去,在摔得嘴啃泥之前撐住了地面。見鬼!我已經是盡快地跑了!樹叢裡飛出一隻落單的大烏鴉,朝著他們飛來,尖叫了幾聲後轉身向南飛去。珀林明知自己的動作已經慢了一步,仍然摸出腰間的投石繩。他還在口袋裡摸找石子時,那隻大烏鴉突然在空中縮成一團,墜落在地。他驚訝地張開了嘴,然後看到了伊文娜手裡的投石繩。她朝他露出一個顫抖的笑容。
不要站在那裡數腳趾啊!伊萊邇喊道。
珀林一驚,急忙跑進樹叢,又急忙跳開躲避隨後衝進來的伊文娜和貝拉。
西邊,幾乎在視野的極限處,隱約升起了一團黑霧。珀林感覺到那三匹大狼就在那邊經過,往北邊跑去,他們也注意到那些就在他們左右的大烏鴉了,但是他們沒有慢下腳步。那黑雲向北移動似乎想要追趕他們,然後又突然散開,朝南方去了。
你覺得它們看到我們了嗎?伊文娜問道,我們已經躲在樹裡了,是嗎?它們從那麼遠看不到我們的,對吧?那麼遠。但是,我們能看見它們。伊萊邇冷冷說道。珀林不安地挪動著,伊文娜驚慌地喘著氣,如果它們看到我們,伊萊邇低吼道,早就像剛才對那隻狐狸一樣朝我們撲過來了。如果你想活命,就得用用你的腦子。如果你不學會控制恐懼,就會因此送命。他敏銳的目光逐個凝視他們倆。終於,他點點頭說道:它們現在已經走了。我們也該走了。把那些投石繩準備好,可能還要用的。走出樹叢後,伊萊邇帶著他們往南偏西的方向走去。他毫不疲倦地向前飛跑,竟像是在追趕他們最後見到的那群大烏鴉似的。珀林的呼吸開始急促,卻也只好拚命跟著。必竟伊萊邇說過他知道一個安全的地方。就在某處。他是這樣說的。
他們跑到下一個山坡前,等那群烏鴉飛走,再跑,再等,再跑。這種規律的前進方式十分累人,除了伊萊邇,大家都很快就開始腳步搖晃。珀林的胸口劇烈起伏,每次跟著伊萊邇爬上山坡偵察時,就抓緊那幾分鐘時間大口吸氣,把偵察任務都留給伊萊邇。每次停下,貝拉都耷拉著腦袋,鼻孔一扇一扇。恐懼驅趕著他們,珀林不知道他們這樣是否算是控制恐懼,只希望那些大狼能告訴他身後到底有什麼。如果真的有東西,到底是什麼。
前面,是更多珀林不想見到的大烏鴉。從左到右,這些黑鳥此起彼伏,都在向南方飛。有許多次,他們剛剛來得及躲進樹叢或者坡底,那些大烏鴉就飛進了空中。還有一次,午後剛過,他們跑向下一個藏身之處時,東邊飛起了一百多隻大烏鴉。他們距離藏身處還差半里左右,立刻僵住,像雕像一般一動都不敢動。儘管寒風冷冽,珀林的臉上仍然滲出汗珠。他們定在原地,直到那黑壓壓的一群漸漸遠去,縮成一個小點,消失。他已經數不清自己用投石繩打下多少只掉隊的大烏鴉了。
沿途,又遺留了更多遭到大烏鴉殺害的屍體,更增加了他的恐懼。有一隻兔子被撕成了碎片,珀林像著了魔一般地呆呆盯著它,看著它那被啄掉眼珠的頭向上擺著,腳、內臟圍在旁邊堆成一個歪扭的圓形。還有被撕成一堆扭曲羽毛的鳥兒。還有,另外兩隻狐狸。
他想起蘭恩說過的話。暗黑魔神的手下的生物全都以殺戮為樂,他的力量就是死亡。萬一被這些大烏鴉發現了那無情的眼睛像黑色的珠子閃著光芒,針一般尖利的鳥喙滴著血在他們的身邊旋轉,啄穿他們的血肉。一百多隻,也許,它們還會呼喊更多的同類,也許它們全部都會出動。一幅噁心的影像在他腦海裡浮現:一群大烏鴉像蛆一樣擠成一座小山,鼓噪著爭奪幾塊鮮血淋漓的肉塊。
忽然,這幅影像被其他影像衝散了,新來的每一幅都清楚地呈現一瞬間,然後旋轉著褪去,被下一幅取代。是那三匹大狼,他們在北邊遇到了大烏鴉。那些邪惡的大鳥尖叫著,俯衝,盤旋,再俯衝,每一次撲下去再飛起來時,鳥喙都帶著鮮血。大狼嘶吼著,躲避著,跳起來在空中扭動身體用利牙撕咬。一次又一次,珀林嘗到了羽毛和大烏鴉被活活咬碎的腐臭味道,感覺到身上處處被撕裂的痛楚,絕望地知道即使他們抵抗到最後一刻,所有的努力加起來也抵擋不住它們。突然,那些大烏鴉放棄了。它們飛起來,在大狼最後一次憤怒的嘶吼聲中盤旋。狼不像狐狸那麼容易殺死,而它們還有任務。它們拍打著翅膀飛走了,掉下幾根羽毛落在那些被咬死的同伴身上。風舔了舔左前腳上被啄穿的傷口。彈跳的一隻眼睛似乎也受了傷。斑紋不顧自己的傷勢,召集起另外兩匹大狼,忍著傷痛朝著大烏鴉飛走的方向大步跑去,傷口滲出的鮮血在皮毛上粘成血塊。我們來了。危險會比我們先到。
珀林跌跌撞撞地跑著,跟伊萊邇交換了一個眼神,他的金黃眼眸毫無表情。他也知道了,卻什麼也不說,只是一邊看著珀林,一邊繼續毫不費勁地大步慢跑,等待著。
等待著我。等待著我承認我可以感覺到他們。
有大烏鴉,珀林不情願地喘著氣說道,在我們身後。他是對的,伊文娜倒吸了一口氣,你能跟他們溝通。珀林的雙腳就像灌了鉛一般沉重,全靠著意志推動它們邁得更快。可是,就算他能跑贏那些眼睛,跑贏大烏鴉,跑贏那些大狼,他也無法避開伊文娜的眼睛。她現在知道他是什麼人了。你究竟是什麼人?光明蒙蔽我的雙眼!一個被玷污、被詛咒的人!此刻他的喉嚨如著火一般灼痛。就算他在魯罕師傅的鍛鐵爐前工作時,吸入爐煙和熱氣時也不曾這樣難受。他抓住貝拉的馬鐙踉蹌著往前跑。她爬下馬,不理會他說自己還跑得動的爭辯,把他推上了馬鞍。可是,過不了多久,又輪到她邊跑邊一手抓著馬鐙,一手提著裙子了。過了一會兒,珀林下馬,膝蓋打著顫,把她扶起來推上馬鞍。她累得沒有力氣抗議。
伊萊邇不肯放慢腳步。他催促他們,嘲笑他們,帶著他們緊緊跟在往南搜尋的那群大烏鴉後面,珀林甚至覺得,只要有一隻鳥往後看一眼就能發現他們。繼續走,見鬼!你們以為自己被它們抓住後,會表現得比那隻狐狸好嗎?或者比那只內臟堆在自己頭上的兔子好?伊文娜在馬鞍上側過身彎腰大聲嘔吐,我知道你們都記得清清楚楚。只要再堅持一會兒就好了。快要結束了,再堅持一會。見鬼,我還以為農家孩子白天工作,晚上跳舞,最能吃苦呢。依我看,你們根本就只會一天到晚睡大覺。邁開你們那見鬼的腳啊!他們離那些大烏鴉越來越近。起初,只有當最後一隻大烏鴉消失在下一個山坡後,他們才開始跑下坡。漸漸地,那群大烏鴉的隊尾還在下一個山坡上空拍打翅膀時,他們就已經開始往下跑。只要有一隻鳥他們匆忙地跑過兩個山坡之間的開闊地的同時,那些大烏鴉搜尋著東邊和西邊只要有一隻鳥回頭看一眼,就全完了。
身後的大烏鴉也來得很快。斑紋和兩隻大狼顧不上舔舐身上的傷口,設法繞過了它們,一步不停地趕上來。他們現在已經吸取教訓,很留意查看空中。到底它們有多近?還要多久才能追上來?珀林無法知道,因為狼族不像人類,對時間沒有概念。他們覺得完全沒必要把一天分割成小時,季節就是他們的時間,加上白天和黑夜,足夠了。終於,珀林看到了一個影像,裡面有當那些大烏鴉追到他們時,太陽在空中的位置。他回頭瞥了太陽一眼,用乾燥的舌頭舔了舔嘴唇。不到一個小時,那些大烏鴉就能趕上來了,也許還不用那麼久。一個小時。而現在距離天黑至少還有兩個小時,還有兩個小時天才能完全黑下來。
我們會隨著落日一起死去,他心裡想著,腳步蹣跚。就像那隻狐狸一樣被撕碎。他的手指摸了摸斧頭,又摸了摸投石繩,對付大烏鴉,後者比較有用。但是,不夠啊。面對一百隻大烏鴉,一百隻衝過來的目標,一百隻尖利的鳥喙,不夠。
輪到你騎馬了,珀林。伊文娜疲倦地說道。
再過一會兒,他喘氣道,我善於長跑。她點點頭,留在馬背上。她也很累了,要告訴她嗎?還是讓她繼續以為我們有機會逃脫?一個小時的渺茫希望,還是一個小時的徹底絕望?伊萊邇又在看他,什麼也沒說。他一定也知道了,但他就是不肯說。珀林又看了看伊文娜,鼻子一酸,眼中濕潤起來。他眨眨眼把淚水擠掉,摸了摸斧頭,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氣在那最後的時刻,當那些大烏鴉撲向他們,再也沒有任何希望時,幫助她免於遭受像那隻狐狸一樣的死法?光明啊,讓我堅強起來!前方的大烏鴉忽然完全消失了。珀林仍然能看到西邊和東邊黑乎乎的霧狀鳥群,但是前面什麼也沒有。它們到哪裡去了?光明啊,如果我們跑過了它們突然,一陣寒意傳遍他的身體,是一陣冰涼、純淨的刺麻感,就像他在仲冬時跳入酒泉的感覺。它像波浪一般地穿過了他的身體,帶走了身上少許的疲倦、腳上少許的疼痛、還有肺裡少許的燒灼,留下了某種東西。他無法說出那是什麼,只覺得自己有點不同。他踉蹌著停下腳步,驚惶地看著四周。
伊萊邇眼裡閃著微光看著他,看著他們。珀林很肯定他知道這是什麼,但他只是看著他們。
伊文娜勒停了貝拉,不確定地看著身邊,半是疑惑,半是恐懼。真奇怪,她輕聲說道,我覺得我像是丟了什麼東西。就連小母馬也期待地抬起頭,扇著鼻孔,像是聞到了一堆新割乾草的微弱氣味。
那是什麼東西?珀林問道。
伊萊邇突然咯咯大笑起來。他笑彎了腰,雙手扶著膝蓋,肩膀一抖一抖。安全,就是這麼簡單。我們成功了,你們兩個笨蛋。沒有大烏鴉能飛過那條界限暗黑魔神的任何耳目都不能穿過那條界限。半獸人只有在被迷懼靈強迫的情況下才會走進來,而只有更可怕的東西才能逼使迷懼靈去強迫半獸人。這裡也沒有艾塞達依。唯一之力在這裡沒有效,她們無法接觸真源,甚至無法感覺到它的存在,它就像消失了一般。她們在這裡坐立不安,就像一個醉漢般抖個不停。安全。起初珀林覺得這個地方跟他們走了一天的那些起伏山坡沒有什麼不同,然後他注意到了草叢裡的嫩草,不是很多,但是它們的長勢比他在任何其他地方見過的都要旺盛,雜草也少。這個地方確實有某種特別之處,只是,他無法想像到底是什麼,伊萊邇說過的某句話在他的記憶裡忽隱忽現。
這到底是什麼?伊文娜問道,我覺得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我覺得我不喜歡這種感覺。一個靈鄉,伊萊邇吼道,你們不聽故事的嗎?當然了,這裡自從三千多年前的裂世之戰後就沒有巨靈了,但是,是靈鄉誕生了巨靈,而不是巨靈製造了靈鄉。那只是傳說,珀林結結巴巴地說道,在故事裡,靈鄉總是天堂一般的地方,一個躲避艾塞達依或者謊言之父的走狗的藏身之處。
伊萊邇直起腰來,雖說他算不上是完全恢復了精神,但是完全看不出來他跑了一整天的路。來吧。我們最好走到傳說的深處。那些大烏鴉雖然不能跟上來,但是如果我們離邊界太近,它們還是能看到我們的。它們數量那麼多,足夠分開來把這裡團團圍住,監視整個邊界。讓它們繼續向前找好了。此刻的珀林已經停下了腳步,只覺得兩腳發著抖,再也邁不開了,真想就這樣倒下躺上一個星期。雖然剛才他覺得精神恢復了,但那感覺片刻之後就消失了,所有的勞累和酸痛都已經回歸。他強迫自己邁出一步,再一步。腳步並沒有變得輕鬆,但是他堅持著。伊文娜用韁繩拍了拍貝拉,貝拉也邁開了步子。伊萊邇又邁開大步開始慢跑,卻發現其他人實在無法跟上,才慢了下來,改成快步走。
我們何不留在這裡?珀林大口喘著氣,在嘶啞的呼吸間擠出話來,如果這裡真的是靈鄉,我們應該很安全。沒有半獸人,沒有艾塞達依。為什麼我們不留在這裡,等一切都結束?也許,那些大狼也不會到這裡來吧。
那要等多久?伊萊邇回頭看著他,挑起一邊眉毛,你吃什麼?像馬一樣吃草嗎?況且,知道這裡的人很多,這裡阻擋不了人類,就算暗黑之友也不例外。而且,這裡只剩下一個地方還有水。他不安地皺著眉,原地轉了一圈,掃視四周,然後又搖著頭喃喃自語。珀林知道他在呼喚那些狼:快點。快點。我們冒險做了一個麻煩的決定,而那些大烏鴉肯定只是其中之一,快來吧。只差一兩里路了。
若不是他實在喘不過氣來,珀林一定會大聲呻吟的。
低矮的山坡上開始出現零散的灰色大石,形狀都不規則,半埋在地上,長滿青苔。有些石頭幾乎像屋子一般大。荊棘在它們上面織網,低矮的灌木在它們周圍生長。在這些棕色的荊棘和灌木中,時不時會有一些綠色的嫩枝,標示著這個地方的與眾不同。剛剛過去的嚴酷冬天對這裡也有影響,只是,這裡受的傷害比外面要淺。
終於,他們又爬上了一個山坡,前面的坡底有一池清水,很小,任何一個人都不用兩步就能跨過它。池水就像一片玻璃,清澈得可以直接看到池底的沙子。連伊萊邇也迫不及待地衝下斜坡。
珀林撲到池邊,趴倒在地,把頭浸到水裡,又立刻被那從地底深處滲出的水凍得連忙縮回來,甩著腦袋,水珠隨著他的長髮四處飛濺。伊文娜咧嘴笑著,把水拍向他反擊。珀林的雙眼又濕潤了。她皺了皺眉,張嘴想問。但是他立刻把臉浸到水裡。不要問我。現在不要。我不想解釋。永遠不想。然而,腦海中一個細小的聲音在指責他。你會那樣做,是不是?終於,伊萊邇把他們喊離水池。想吃東西嗎,我需要幫手。伊文娜興高采烈地幫忙,大聲笑著,開著玩笑,準備著稀少的食物。他們沒有機會狩獵,所以晚餐只有芝士和肉乾,不過,至少還有茶。珀林也幫了忙,只是,他一言不發。他能感覺到伊文娜在看他,也看到她臉上越來越明顯的擔憂。但是他避開她的目光。她的笑聲漸漸停下,又堅持開了幾個玩笑,每一個都比上一個牽強。伊萊邇沉默地看著他們。憂鬱的情緒漸漸籠罩了他們,他們靜靜地吃晚餐。西邊,太陽漸漸變成紅色,影子漸漸伸長、變窄。
要不是有靈鄉,落日之前不到一個小時,你們就會全部死掉。你能救她嗎?你會像以往砍伐那麼多樹木一樣把她砍倒嗎?樹木不會流血,不是嗎?也不會慘叫,不會看著你的眼睛,問你,為什麼?珀林越發沉默,腦海深處的聲音在嘲笑他,一個殘忍的聲音。不是暗黑魔神。他幾乎希望那是他。不是暗黑魔神,是他自己。
這一晚,伊萊邇打破了自己定下的生火規矩。這裡沒有樹木,他從灌木叢裡折下一些枯枝,在山坡上的一個大石頭旁升起了火。從石頭上那些被煙燻黑的痕跡看來,這個地方已經被數代的旅行者用過無數遍了。
這塊大石在地面上的部分是圓的,只有其中一邊像被刀削平了一般,上面長滿了苔蘚,又老又枯。圓面上有一些凹槽和小洞,看起來有點怪異,只是他此刻沒有心思仔細觀察。不過,伊文娜卻邊吃邊看。
那,她最後說道,像一隻眼睛。珀林眨眨眼,真的,像一隻眼睛,被煤煙燻黑的眼睛。
是的,伊萊邇回答,他背對著營火和石頭坐著,一邊仔細觀察周圍的地面,一邊嚼著一片韌得像牛皮的乾肉。是阿圖爾鷹之翼的眼睛,阿圖爾大帝的眼睛。這是他的力量和光榮的最後歸宿。他說話時顯得心不在焉,連吃東西時也是。他的眼睛和注意力都放在了周圍的山坡上。
阿圖爾鷹之翼!伊文娜喊道,你在跟我開玩笑吧。那根本不算是一隻眼睛。為什麼有人要在這樣一塊石頭上雕刻阿圖爾鷹之翼的眼睛?伊萊邇回頭瞄了她一眼,嘀咕道,你們這些鄉下小子究竟是學什麼長大的呀?他哼了一聲,繼續他的監視,不過,他繼續說道,阿圖爾帕恩得拉坦李爾(譯者:原譯阿圖爾帕恩得拉格),阿圖爾鷹之翼,阿圖爾大帝,他統一了從滅絕之境到狂暴之海、從艾萊斯大洋到艾爾廢墟甚至更遠的土地。他還派遣軍隊越過艾萊斯大洋。傳說他統治著整個世界,而他實際上統治的地方對任何現實的人來說都已經足夠廣闊。而且,他為他的土地帶來了和平與公正。法律面前人人平地,伊文娜說道,人人和平相處。啊,你至少還是聽過故事的,伊萊邇呵呵笑了,聲音卻顯得冷淡,阿圖爾鷹之翼雖然帶來了和平與公正,卻是用烈火和利劍來實現的。一個孩子可以帶著一袋金子放心大膽地從艾萊斯大洋跑到世界之脊去。但是對於任何敢於挑戰他的人來說,不論他們只是天生如此,還是被人指責企圖挑戰,阿圖爾大帝的公正就像岩石一般嚴苛。平民百姓確實得到了和平、公正和溫飽。但他圍攻塔瓦隆長達二十多年,而且對每個艾塞達依的人頭懸賞一千個王冠金幣。你不是不喜歡艾塞達依嗎。伊文娜說道。
伊萊邇歪嘴笑了笑:那跟我喜不喜歡沒有關係,女孩。阿圖爾鷹之翼是一個自大的蠢材。當他重病不起時也有人說他是被下了毒一個艾塞達依醫者完全可以救他的命,然而當時所有活著的艾塞達依都被困在榮耀之牆裡面,把她們的力量花費在阻擋他的軍隊上,那支軍隊的營火在夜裡足以照亮夜空。不過,他反正也不會容許任何一個艾塞達依靠近他,他憎恨她們,就像憎恨暗黑魔神一般。伊文娜抿緊了嘴唇,不過,她只是問道,那些跟這個是不是阿圖爾鷹之翼的眼睛有什麼關係?是這樣的,女孩,當時除了艾萊斯大洋的彼岸以外,一片和平之象,不論他走到哪裡,人們都歡呼致意他們真心愛戴他,你知道的,他雖然是個苛刻的人,但是對平民從不那樣處在這樣一種景況下,他決定是時候為自己修建一個首都了。他要修建一座新的城市,沒有任何人見過、想像過,沒有任何城市能超越的新城。就在這裡,就在這個處在艾爾廢墟、滅絕之境和海洋的正中間,沒有一個艾塞達依願意靠近或者使用唯一之力的地方,他開始了他的修建計劃。這裡將是一個首都,從它開始,終有一天,整個世界將會獲得和平與公正。當他宣佈這個決定時,平民捐集資金要為他建一個紀念碑。當時許多人都把他看成距離創世者只差一步的偉人。只差一步。那個碑花了五年時間雕刻和樹立,是一個鷹之翼本人的雕像,比真人大一百倍。他們就在這裡把它樹立起來,新城將圍著它開始發展。這裡才沒有什麼城市呢,伊文娜嘲笑道,如果有,一定會有一些遺跡的。一些遺跡。伊萊邇點點頭,繼續監視四周,確實沒有遺跡。阿圖爾鷹之翼就在那座紀念碑樹立起來的當天死了,他的兒子們和親屬為了繼承權大打出手。這座雕像孤零零地站立在這些山坡之中。他的兒子、侄子、堂兄弟姐妹都死了以後,鷹之翼最後的血脈從世界上消失了也許,那些跟船越過艾萊斯大洋的除外。有些人竭力抹去關於他的所有記憶,於是所有提到他名字的書籍都被焚燬。最後,他只留下了故事,其中大多數還是錯的。這就是他的光榮的最後結局。
爭鬥當然不會因為鷹之翼和他的親屬死亡而停止。必竟,還有一個王位擺在那裡,任何一個手裡握有兵權的領主和貴婦都想得到它。這就是百年戰爭的開始。實際上,戰爭持續了一百二十三年,那段時間的歷史大部分都湮沒在戰爭的烽火之中。不少人佔據了一部分領土,卻沒有人能完全佔領整個王國。就在那段時間裡的某一年,這個雕像被推倒了。也許是因為他們再也無法忍受自己跟他的比較吧。起初你好像很鄙視他,伊文娜說道,現在你又好像很崇拜他。她搖搖頭。
伊萊邇轉身,用平淡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如果你想喝茶,多喝幾口吧。我想在天黑之前把它撲滅。雖然現在光線漸暗,珀林卻看得更清楚了。那雙眼睛比人的頭還要大,在陰影之中看起來就像那些大烏鴉的眼睛。殘酷無情的黑眼睛。他真希望他們能在別的地方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