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開始,珀林就知道前往卡安琅的旅程不會舒坦,第一件不爽快的事就是伊文娜非要跟他輪流騎貝拉。她說,我們不知道要走多遠才能到卡安琅,所以決不能讓她獨自騎馬。她堅決地繃著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我個頭太大了,騎不了貝拉的。他說道,我習慣走路,也寧願走路。難道我不習慣走路啊?伊文娜厲聲說道。
我不是這個我是唯一一個活該因長期騎馬兩腿酸痛的人,是不是?而你則打算一直走直到走不動了,期望我來照顧你?好吧好吧,他一看她還想繼續說下去,趕緊答應,但是,你先騎。她的表情變得更加固執,他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如果你不自己上馬,就讓我來把你放上去好了。她嚇了一跳,嘴唇彎曲露出笑意。既然這樣她忍俊不禁,自己上了馬。
他一邊轉身向著遠離河流的方向出發,一邊不滿地對自己嘟噥。從來沒聽說過故事裡的領導者要處理這種事情啊。
伊文娜還真的堅持要輪流騎馬,每次他想逃過時,她都威逼利誘直到他服從為止。鐵匠的工作把身材鍛煉得很粗壯,而貝拉在馬匹當中個頭偏小。每次他伸腳踩上貝拉的馬鐙時,她回頭看著他的樣子明顯就是在責怪他。這是小事,他心想,卻讓人惱火。用不了多久,他開始害怕聽到伊文娜宣佈珀林,該你了。
故事裡的領導者幾乎從不害怕,更不會遭人逼迫。但是,他細想之後決定,那是因為他們不用對付伊文娜。
他們的麵包和芝士只有很少,第一天就已經吃完了。宿營後,珀林在一些兔子小徑的附近設了陷阱,方法雖然古老,卻也值得一試。伊文娜則負責生火。珀林設完陷阱後,決定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用投石繩試一試。雖然他們一路走過來時沒有見到任何活物,但是令他吃驚的是,他幾乎立刻就被一隻瘦小的兔子嚇了一跳。它從他腳邊的一叢矮樹裡竄出來,珀林驚訝得幾乎讓它逃掉了。不過他馬上就追趕上去,跑了四十步左右,在它衝過一棵樹的時候抓住了它。
他提著兔子回到營地,伊文娜已經堆好生火用的樹枝,卻跪在旁邊閉著眼睛。你在幹啥?靠祈禱可生不了火啊。伊文娜被他嚇了一跳,一手捂著喉嚨,轉過身來瞪著他:你你嚇著我了。我運氣不錯,他舉起手裡的兔子,去拿打火石來吧。至少今晚我們可以好好吃一頓。我沒有打火石,她緩緩說道,它放在我的口袋裡,過河時掉了。那你怎麼?在河岸上的時候真的很容易,珀林,只需用茉萊娜塞達依教我的方法就行了。我只要伸出手去,就她做出伸手取東西的姿勢,然後歎了口氣垂下手,現在我卻沒法找到它了。珀林緊張地舔舔嘴唇:唯唯一之力?她點點頭。他瞪著她:你瘋了啊?我是說唯一之力!你怎麼能這樣子隨便亂用。當時很容易的,珀林。我可以的。我可以引導唯一之力的。他深吸一口氣:我來做把火弓好了,伊文娜。答應我,你不要再試這種這種技巧。我不答應。她緊繃下巴的樣子使他歎氣,珀林艾巴拉,你是否肯丟棄你的斧頭?你是否願意把一隻手綁在身後地到處去?我不會答應你的!我做把火弓吧,他心煩地說道,至少,今晚不要再試了?好嗎?她沒有說話,勉強答應了。可是直到那隻兔子被懸在火上烤的時候,珀林覺得她還是在想自己能做得更好。她也不肯放棄,每個晚上都在嘗試,然而最成功的一次也只是生起了一縷輕煙,立刻就滅了。她的眼神不容許他有任何異議,他唯有明智地保持沉默。
自從頭一晚的熱餐之後,他們靠吃粗糙的野生土豆和少許嫩芽度日。春天仍然毫無跡象,要找吃的實在很難,數量既少,味道也差。兩人都沒有抱怨,只是每一餐都在其中一人因為想念芝士的濃香和麵包的味道而發出的歎氣聲中結束。有一個下午,他們在林子裡找到了蘑菇,而且還是蘑菇中最鮮美的后冠。那一頓真可說是一頓大餐了,他們大笑著狼吞虎嚥,還講起艾蒙村時的往事:你還記得那一次但是,蘑菇很快就吃完了,笑聲也很快停下。飢餓的人有幾個能笑得出呢。
走路的人負責拿著投石繩,隨時準備投出石子砸向兔子或者松鼠,但是,唯一一次投出的石子只是為了發洩沮喪。每個晚上他們都仔細地設下陷阱,但是到了早上從來都一無所獲。兩個人都不知道離卡安琅究竟還有多遠,只有到了那裡,他們才會覺得安全,所以,他們也不敢在同一個地方呆上一天來等待陷阱的收穫。珀林開始懷疑,自己的胃抽搐成這個樣子,會不會最終在自己肚子裡抽出個洞來。
他感覺他們一路都走得挺快,離阿里尼勒越來越遠,卻一個村子也沒有見過,甚至連農場都沒有,無法問路,因此對自己這個計劃的疑慮與日俱增。伊文娜表面上看來還是跟出發時一樣自信,但是他知道她遲早會抱怨,與其這樣在荒野中迷失方向,倒不如冒著遇到半獸人的風險去白橋。她一直沒有這樣說,但他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離開河流兩天後,地形開始呈現覆蓋茂密森林的連綿小山,與其他仍舊被殘冬控制的地區一樣蕭條。又過了一天,小山又變成了平地,森林變得稀疏,常常被延伸一兩里的沼澤地隔斷。背光的凹洞裡還殘留著積雪,早晨的空氣依然凜冽,寒風一直冰冷。他們沒有看見任何道路、田地、炊煙,沒有任何人跡,沒有任何居民。
有一次,他們在一座小山上看到了一道殘破的防禦土牆,裡面的有些房子,屋頂倒塌,樹木叢生,早已被森林佔據,枯老的籐蔓植物織成網把整個石砌街區都包了起來。還有一次,他們找到了一座石塔,塔頂已經折斷,塔身被枯死的青苔塗成棕色,歪歪地靠在一棵巨大的橡樹身上,樹根往它的身上生長。然而,就是沒有找到有人活著的地方。ShadarLogoth的教訓使他們一見到廢墟就加快腳步遠遠避開,直到再次迷失在似乎從來沒有過人煙的荒野中。
可怕的惡夢也在折磨珀林。他夢見巴阿扎門在迷宮中追逐他,搜索他,不過,就他記得的部分來看,他們兩人從來沒有直接面對過。眼前的旅途也為他帶來了一些惡夢。伊文娜也抱怨說夢見了ShadarLogoth,特別是在他們找到廢棄土牆和斜塔的那兩個晚上。珀林從來不提起自己的夢,就算他在夜裡被驚醒,全身冒著冷汗在黑暗中哆嗦,他也不願意告訴伊文娜。她指望他帶領兩人平安到達卡安琅,而不是分享這些無可奈何的擔憂。
當珀林開始聞到那股味道時,他正走在貝拉前面,心裡為今天的晚餐發愁。隨即,小母馬扇著鼻孔開始搖擺腦袋,在她開始嘶鳴之前他及時抓住了她的馬籠頭。
那邊有煙,伊文娜在馬鞍上興奮地前傾身體,深深吸氣,是煮食的營火。有人在烤晚餐。是兔子。也許是吧。珀林謹慎地回答,她熱切的微笑立刻被他的話撲滅了。他把手中的投石繩換成半月寬刃斧,手掌在斧柄上張張合合。這是一件武器,然而,不論是他自己在村裡時的悄悄練習,還是蘭恩後來的填鴨式訓練,都沒能讓他準備好使用它。走進ShadarLogoth之前的戰鬥在他的腦海中也只有一片模糊,無法為他帶來任何自信。他也從來沒有成功地在心中找到過嵐和守護者所說的那片虛空。
陽光斜斜地穿過他們身後的樹木,林中處處是靜止的斑駁影子。木柴燃燒的輕煙在他們身邊飄蕩,帶著微微肉香。可能真的是兔子,他心裡這樣一想,肚子就立刻如雷般響起。也可能是別的東西,他提醒自己道。他看了看伊文娜,她也在看他。身為領導者,自然有相應的責任。
在這裡等我,他輕聲囑咐,她皺起了眉,但是他在她開口說話之前繼續說道,安靜!我們還不知道那裡有什麼人。她不情願地點了點頭。珀林不禁疑惑了,為什麼每次要她代替自己騎馬的時候,她就不肯這麼合作呢。他深呼吸定定神,向味道的來源走去。
比起嵐或者馬特,他比較少在艾蒙村附近的森林裡玩耍,不過他也曾經在林子裡抓過兔子。此刻,他在樹與樹之間爬行,沒有踩斷一根樹枝。不用多久,他就來到了一棵高大的橡樹後。粗壯的橡樹枝蜿蜒地伸展著,先彎下來碰到地面,又抬起來往上生長。他從樹後悄悄地往外看:那裡,有一簇營火,火旁不遠處有一個身材瘦削、皮膚黝黑的男人斜靠在一根橡樹枝上。
至少,他不是個半獸人,不過,在珀林眼裡這也是個奇怪的傢伙。比如,他的衣服似乎都是用動物皮毛做的,連靴子和頭上那頂怪異的平頂圓帽也是。他的斗篷是用兔子和松鼠皮毛胡亂拼成的,褲子看來是用棕色和白色山羊身上毛最長的那部分皮做成的。濃密的鬍子像把扇子,幾乎遮擋了他半個胸膛。腰帶上掛著一把跟劍一樣長的刀子,一張弓和箭袋一起靠在手旁邊的橡樹枝上。
男人的眼睛閉著,顯然是睡著了,但是珀林仍舊原地不動。營火旁斜插著六根棍子,每根上面都串著一隻兔子,烤得金黃焦脆,時不時有一兩滴汁液落到火焰上,滋滋作響。它們的香味離珀林這麼近,他口水直流。
你流夠口水了嗎?男人張開一隻眼睛朝珀林的藏身處擺擺頭,你跟你的朋友一起過來坐下吃吧。我見你們這兩天就沒怎麼吃東西。珀林猶豫片刻才慢慢站起來,手裡仍然緊握著斧頭:您已經跟蹤我們兩天了?男人沉聲笑道:是的,我一直在跟蹤你和那個漂亮的女孩。她像只勇猛的小公雞把你擺佈得夠嗆,是嗎?我總是聽到你們倆在吵鬧,五里之外都能聽到你們的聲音,那匹馬是你們當中唯一肯安靜走路的。你打算喊她過來,還是打算自己把兔子全部吃掉?珀林生氣了,他一路都盡量保持安靜,因為在水樹林裡的經驗告訴他,如果不能保持安靜,就無法走到離兔子足夠近的距離來投石砸它。但是兔子的香味使他想起伊文娜也已經很餓了,更別提她此刻正在擔心地等待他回去告知是不是半獸人生的火。
他把斧頭掛回腰帶上,提高嗓門喊道:伊文娜!沒問題!是兔子!說完他伸出手去,用平常的聲調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珀林,珀林艾巴拉。男人看著他的手,想了好一會兒才笨拙地握住它,似乎不習慣跟人握手。人人都叫我伊萊邇,他抬頭看著珀林,伊萊邇瑪砌爾。珀林倒抽一口氣幾乎丟掉伊萊邇的手。他有一對黃色的眸子,像閃光的金子般明亮。珀林的腦海中閃過一些記憶,但沒等他抓住就消失了。此刻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見過的半獸人眼眸都是接近黑色的。
伊文娜牽著貝拉小心翼翼地走過來了。她把小母馬的韁繩繫在一根較細的橡樹枝上,珀林把她介紹給伊萊邇時她禮貌地說著客套話,目光卻不停地飄向那些兔子,似乎沒有注意到男人的眼睛。伊萊邇示意請他們吃東西時,她迫不及待地坐了過去。珀林只猶豫了一分鐘就加入了她。
伊萊邇靜靜地等他們吃完。珀林太餓了,他急切地撕扯下兔子肉片,卻發現熱得燙手不得不把它在兩手之間丟來丟去地攤涼一些才塞進口裡。伊文娜也顧不上什麼儀態了,油水沿著她的下巴直流。白天漸漸轉成黃昏,無月的黑夜緩緩包圍了營地,他們終於慢了下來。伊萊邇說話了。
你們在外邊遊蕩究竟想做什麼?要知道,方圓五十里之內都沒有居民啊。我們要去卡安琅,伊文娜回答,也許您可以還沒說完,伊萊邇就仰天大笑起來,她不禁挑起了雙眉。珀林手裡抓著一隻兔子腿正要送往嘴裡,也頓住了瞪著他看。
卡安琅?伊萊邇笑得喘不過氣來,好容易才緩過來說道,按照你們這兩天走的路,按照現在的方向走下去,你們會走到卡安琅的北邊至少一百里的地方去。我們打算問路的,伊文娜辯護道,只不過還沒遇到村莊或者農場罷了。你不會遇到的,伊萊邇還在笑,按照你們走的路,你們會一直一直走到世界之脊去,途中一個人類都不會遇到。當然了,如果你們能翻過世界之脊它的某些地方確實是可以翻越的就會在艾爾廢墟找到艾爾人,但我估計你們不會喜歡那裡的。那個地方白天酷熱,夜裡嚴寒,隨時可以把你渴死。只有艾爾人才能在那裡找到水,而他們不喜歡陌生人。對,要我說,不喜歡。說完,他又開始大笑,笑得前俯後仰,甚至在地上打起滾來。根本不喜歡。他好容易才擠出一句。
珀林不安地挪動著:難道我們遇到了一個瘋子?伊文娜皺起了眉,但是她等待伊萊邇的狂笑減弱一些後,繼續說道:也許,您能告訴我們該往哪裡走。看起來您知道的地方比我們多得多。伊萊邇停止笑抬起頭,把打滾時掉下的皮毛帽子戴回頭上,低下眉看著她。我不太喜歡人,他乾脆地說道,城裡到處是人。我也很少靠近村莊,甚至農場。村民、農夫都不喜歡我的朋友。若不是看到你們倆像初生幼狼般彷徨無助地流浪了這麼久,我也不會出手幫助你們。但是,至少您能告訴我們該往哪個方向走吧,她堅持道,只要您能給我們指路到最近的村子裡去就算要走五十里也無所謂村民就能告訴我們怎麼去卡安琅。別動,伊萊邇說道,我的朋友們來了。貝拉突然驚恐地嘶叫起來,並且拚命拉扯韁繩。周圍籠罩在黑夜的森林中出現了許多身影。珀林半站了起來。貝拉驚嘶著扭動身體直往後扯。
讓那匹母馬靜下來,伊萊邇說道,他們不會傷害她的。只要你們不要亂動,他們也不會傷害你們。四匹大狼走進了火光中,它們的毛髮粗濃雜亂,高度直到人的腰部,強有力的下顎可以輕易咬斷男人的大腿。它們旁若無人地走到營火邊,在人類身邊躺下。林中的黑暗裡,四面八方都有許多狼眼睛反射著火光。
是金黃的瞳孔,珀林注意到,跟伊萊邇的一樣。這就是剛才他沒能抓住的記憶。他小心地看著身邊的狼,伸手取斧頭。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那樣做,伊萊邇說道,如果他們認為你是威脅,就不會這麼友好了。珀林看到,他們,那四匹狼,都在盯著他看。他還覺得,所有狼,包括林中那些,都在盯著他看。他直起雞皮疙瘩。小心翼翼地,他把手移離斧柄。不知道這是不是幻覺,他覺得狼群中的緊張感隨著自己的動作而放鬆下來。他慢慢坐回地上,雙手直打顫只好捏住膝蓋來穩住。伊文娜全身僵硬得幾乎顫抖起來,一匹全身淺黑、臉上有一片灰色毛的大狼就躺在她的身邊,幾乎碰到她了。
貝拉已經停止嘶叫和掙扎,她全身篩糠,挪來挪去想把所有狼都看在眼裡,還時不時地踢著腳好讓這些狼知道她不好欺負,要吃她得付出沉重代價。但是,群狼懶得理她,也不理會其他人,他們的舌頭懶懶地搭在嘴外,放鬆地等待著。
這樣,伊萊邇說道,好多了。他們是您馴養的嗎?伊文娜幾乎要暈倒了,懷著希望問道,他們是寵物?伊萊邇嗤之以鼻:狼是無法馴服的,女孩,他們可不像人類。他們是我的朋友,我們互相做伴,一起狩獵,一起聊天。跟任何朋友一樣,你說對吧,斑紋?一匹身上長著灰色、黑色和白色花紋的大狼轉過頭看他。
您跟他們說話?珀林覺得不可思議。
不完全是,伊萊邇緩緩回答,話語並不重要,也不能準確地表達他們的意思。她的名字是斑紋,意思大概是指在仲冬時節的黎明時分,微風吹皺森林中水池裡的水時,影子在水面上的變幻,還有舌頭碰到池水時那種冰涼的味道,還有一點黃昏前空中飄雪的意思。但這也不是完全準確的含義,你無法用語言表達它的意思,更多的是一種感覺。這就是狼的溝通方式。其他那幾匹分別叫做烙印、彈跳、風。烙印的肩膀上有一道傷疤,這也許是他名字的來源,但是其他兩匹狼的身上沒有任何特徵可以說明他們名字的含義。
雖然他說話生硬,但珀林覺得伊萊邇其實很高興能夠再次跟人類說話,至少,他在說個不停。他注視著狼群反射著火光的利牙,心想,還是鼓勵他一直說下去好了。您是怎麼怎麼學會跟狼說話的,伊萊邇?是他們先知道的,伊萊邇回答,不是我。一開始不是。後來我才明白,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是他們先找到你,而不是你先找到他們。有些人以為我被暗黑魔神詛咒,因為不論我去到哪裡,哪裡都會有狼。起初,連我自己有時也這麼以為。大多數正經人開始躲開我,而那些來找我的人則是我不論如何都不願意交往的人。然後,我開始發覺狼有時候似乎能明白我在想什麼,他們會對我腦海裡的念頭做出反應。這就是我們的開始,他們對我感到好奇。狼通常能感覺到人,但是都跟我的情況不同。他們很高興能找到我。他們說,已經很久沒有跟人類一起狩獵了。當他們說到很久時,我得到的感覺就像是一陣凜冽的寒風從時間開始之日一直吹拂至今。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人類會和狼一起狩獵。伊文娜說道,她的聲音還是不太穩,但是那幾匹大狼確實只是躺在地上的表現似乎使她稍微安心。
看不出伊萊邇是否聽到了她的話,他沒有回應。狼記事的方式跟人類不同,他繼續道,奇異的黃色眼睛看著遙遠的他方,似乎迷失在自己的記憶之中,每一匹狼的心中都記載著整個狼族所有狼的歷史,或者說,記載著它的形成。我說了,這很難用言語表達。他們記得曾經跟人類肩並肩地追逐獵物,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遠得更像陰影中的陰影,而不是記憶。真有趣。伊文娜說道。伊萊邇嚴厲地看著她:不,我是認真的。這是真的。她舔舔嘴唇:您能否啊能否教我們跟他們說話呢?伊萊邇還是嗤之以鼻:這是沒法教的。有些人可以,有些人不行。他們說,他可以。他指向珀林。
珀林像看刀子似地看著伊萊邇的手指,這人真的是個瘋子。狼群又在盯著他看了,他不安地挪動著。你說你們要去卡安琅,伊萊邇說道,但是沒有解釋你們跑到這個荒無人煙,哪兒都夠不著的地方要做什麼。他把皮毛斗篷撥到身後,側躺下來,一手支著腦袋期待著他們的回答。
珀林瞥了瞥伊文娜。早前他們就已經編好了一個故事,準備遇到人的時候用來解釋他們要去哪裡,而不會引起任何麻煩,也不會透露他們究竟來自何方,真正目的是什麼。天知道有哪些不小心的言辭會傳入黯者的耳朵?他們每天都一起討論,找出漏洞把它修補完善。而且說好了,由伊文娜來講這個故事,因為她比較善於言辭,而且她還宣稱每次珀林一撒謊她就能從他的臉上看出破綻。
伊文娜立刻流利地開始講故事。他們從北方薩達亞一個小村莊外的農場來。以前他們倆都沒有離開過家二十里以上。但是他們聽了許多吟遊詩人的故事,還有商人的傳說,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卡安琅、伊連、狂暴之海,甚至去看看神話中海族的島嶼。
珀林滿意地聽著。啊,就算是索姆墨立林,依靠他們對雙河以外的世界如此有限的認識來編故事,恐怕也不會編得比這個更精彩,或者說,比這個更符合他們的需要。
來自薩達亞,嗯?她說完後伊萊邇問道。
珀林點頭:對。起初我們考慮先去馬勒墩。我很想看看國王的樣子。可是首都肯定是我們的父親頭一個會去找的地方。這是他負責的部分,聲明他們為何沒有去過馬勒墩,這樣就不會有人問他們關於那個城市的問題,防止他們正巧碰上了真的到過那裡的人。薩達亞離艾蒙村和春誕前夜的事件那麼遙遠,任何聽到這個故事的人都毫無理由會因此聯想到塔瓦隆或者艾塞達依。
好一個故事。伊萊邇點點頭,真的,好一個故事。幾乎沒有一點錯漏,唯一的問題是,斑紋說,這完全是一堆謊言,每一個字都是謊言。謊言!伊文娜大喊,我們為什麼要撒謊?四匹大狼都沒有動,但是他們此刻不再僅僅是躺著,而是蹲伏在火邊,金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艾蒙村的兩人。
珀林一言不發地往腰間的斧頭伸出手去。四匹大狼迅速站了起來,他的手立刻停住。他們沒有發出聲音,但是頸上的毛髮都豎立起來。樹後有一匹狼憤怒地咆哮了一聲,其他狼紛紛響應,五隻、十隻、二十隻,黑夜因他們的號叫而騷動不安。突然,他們,也靜了下來。冷汗沿著珀林的臉淌下。
如果您認為伊文娜頓了頓,嚥下口水。雖然天氣很冷,她的臉上也掛著汗珠,如果您認為我們撒謊,那麼,或許您會希望我們離開您的營地,另找地方過夜。通常我會這樣做的,女孩。但是,現在我很想知道半獸人的事。還有,類人的事。珀林試圖保持冷漠的表情,只希望自己這方面能做得比伊文娜好些。伊萊邇像平常聊天一樣繼續道:斑紋說,剛才你們講那個蠢故事的時候,她在你們的意識中嗅到了半獸人和類人的味道。他們都嗅到了。你們不知怎的跟半獸人,還有缺眼人,纏在了一起。比起野火,狼族更痛恨半獸人和類人,這是他們最痛恨的東西。我也一樣。
烙印不想再跟你們談了。是半獸人在他一歲的時候給他留下了那道傷疤。他說,遊戲該結束了,你們是他數月來看過的最肥美的獵物,我們應該把你們吃掉。不過,烙印總是最沒有耐心的。你們何不把實情告訴我?希望你們不是暗黑之友,我可不喜歡在餵飽某人之後又殺掉他們。記住,如果你們撒謊,他們會知道的,就連斑紋,也開始變得跟烙印一般心煩了。他的雙眼,像狼的眼睛一樣金黃,一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珀林覺得,它們也是狼的眼睛。他注意到伊文娜正在看他,等他決定下一步。光明啊,我突然又成了領導者了。他們從一開始就已經決定,不能冒說出真話的危險,但是目前的情況下即使他設法首先拔出斧頭,也根本無法逃脫,斑紋的喉嚨深處發出呼嚕吼聲,營火邊的另外三匹大狼跟著她發出了同樣的聲音。然後,林中群狼也照做,一時間,威脅的狼吼充滿夜空。
好吧,珀林飛快地答應,好吧!吼聲嘎然停止。伊文娜鬆開緊握的雙拳,也點了點頭。一切從春誕前夜之前的某一天,珀林開始述說,我們的一個叫做馬特的朋友看到了一個身穿黑斗篷的男人開始伊萊邇的表情和姿勢一直沒有變,只有他頭部的傾斜顯示出他豎起耳朵在聽。珀林開始講之後,那四匹大狼都坐下了,他覺得他們也在聽。故事很長,他幾乎全盤托出,只保留了他們三人在拜爾隆時做的那個惡夢。他等著那些狼做出發現他有所隱瞞的表示,可是,他們只是默默看著他。斑紋顯得友好,烙印則怒火沖天。當他說完時,喉嚨都沙啞了。
如果在卡安琅見不到她,我們就自己到塔瓦隆去。我們除了求助於艾塞達依以外,沒有什麼選擇。半獸人和類人跑到這麼遠的南方來,伊萊邇重複道,這事得考慮一下。他從身後拉出一個水袋扔給珀林,看也不看他,似乎在思考什麼。等珀林喝完水把塞子塞好後,他說道,我可受不了艾塞達依。那些紅結,喜歡到處搜捕跟唯一之力糾纏不清的男人。她們曾經想把我封印。我對著她們的臉罵她們是侍奉暗黑魔神的黑結。她們氣瘋了,卻沒法抓住我,因為我一旦進入森林,她們就奈何不了我。不過,她們還真的嘗試過。是呀,她們真的試過了,當時我不得不殺了幾個守護者。從此以後,我懷疑沒有一個艾塞達依會喜歡我了。殺守護者很討厭,我不喜歡。這種跟狼談話的能力,珀林不安地問道,它它跟唯一之力有關?當然沒有,伊萊邇咆哮,所謂的封印對我根本沒有效,是她們的企圖令我憤怒。這是一種古老的能力,比艾塞達依還要古老,比任何引導唯一之力的人都要古老,它跟人類的歷史一樣久遠,跟狼族一樣久遠。那些艾塞達依不喜歡它,她們不喜歡古老的力量復甦。我不是唯一一個,還有其他的人,這使得艾塞達依很擔憂,她們嘀咕著什麼遠古的屏障開始減弱,什麼東西正在毀壞。她們害怕暗黑魔神正在掙脫封印。如果你見到她們看我時的眼神,會以為那是我的錯。紅結,還有一些其他結的艾塞達依都那樣看我。那個艾梅林殿下啊!反正我盡量避開她們,避開跟艾塞達依交好的人。如果你是個聰明人,你也應該這樣。能夠遠離艾塞達依當然最好了。珀林回答。
伊文娜瞪了他一眼。他只希望她不要衝口而出說自己想當艾塞達依。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緊緊咬著嘴唇。珀林繼續道:然而我們沒有選擇。半獸人、黯者、還有吸魂扎卡在追擊我們,只差暗黑之友了。我們沒法躲,光靠自己也沒法還擊。誰能幫助我們?除了艾塞達依以外,誰有這個能力?伊萊邇沉默了,他看著群狼,目光多數停留在斑紋或者烙印上。珀林不安地挪動著,盡量不看他們。每次他看他們時,就覺得自己能聽到伊萊邇跟那些狼在對話。雖然這跟唯一之力沒有關係,他也不想參與其中。他一定是在開瘋狂玩笑,我怎麼可能會跟狼說話。其中一匹大狼大概是彈跳吧看著他,似乎在笑。他不禁疑惑:他是怎麼給這些狼起名字的。
你們可以跟我在一起,伊萊邇最後說道,跟我們一起。伊文娜的雙眉跳得高高,珀林驚訝得張大了嘴。啊,除了跟我們一起以外,還有更安全的方法嗎?伊萊邇問道,半獸人遇到獨行狼時,會殺死他,但是卻會繞開數里躲避一群狼。而且,你們也不用擔心艾塞達依,她們很少到這些樹林裡來。我不知道,珀林避開不看兩邊的大狼,其中一匹是斑紋,他可以感覺到她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比如,追擊我們的不止是半獸人。伊萊邇冷笑道:我也曾經見過一群狼擊倒一隻缺眼人,狼群死傷過半。但是,只要他們聞到它的氣味就決不會放過它。半獸人、迷懼靈,對於狼族來說,它們是一樣的。他們想要的人是你,小子。他們以前也聽說過有其他可以跟狼溝通的人,而你是他們除了我以外第一次見到的有這種能力的人。不過,他們也願意接受你的朋友。你們跟我們一起比在任何城市裡都安全。城裡有暗黑之友。聽著,珀林急忙說道,我希望您別再說這件事。我不能像您這樣。如你所願,小子。既然你願意,就去當你的山羊自欺欺人好了。難道你不想找到安全?我沒有自欺欺人,沒有什麼好欺騙我自己的。我們想要的我們要去卡安琅,伊文娜堅決地插口道,然後去塔瓦隆。珀林合上嘴,迎上她憤怒的目光。她的怒氣中也有他的一份。他也明白,她只有願意的時候才會服從他的領導,但是她至少應該讓他回答自己的問題。你怎麼想,珀林?他問自己道,又自己回答:我?啊,讓我想想。是的。是的,我想我會繼續上路。他朝伊文娜溫和一笑:好了,伊文娜,我們倆都決定了。我想我會跟你一起去。做決定之前討論一下真不錯,是不是?她臉紅了,但是仍然緊繃下巴。
伊萊邇冷哼道:斑紋說,她早就知道你會這麼決定。她說,那個女孩的根深深紮在人類的世界裡,而你他朝珀林點點頭,則在人類和狼族之間。這種情況下,我想我們最好還是跟你們一起南下,否則,你們要麼餓死,要麼迷路,要麼烙印突然站了起來,伊萊邇扭頭看著這匹大狼。過了一會兒,斑紋也站了起來,走到伊萊邇身邊直面烙印的目光。場面一時僵硬地持續了很久,然後烙印轉身消失在夜色中。斑紋抖抖身子回到原位,重重地躺下好像沒事發生似的。
伊萊邇看到珀林疑問的目光,回答道:斑紋是這個狼群的頭領,他解釋道,若論力量,群裡有幾頭雄狼可以跟她相比。但他們都知道她最有智慧。她不止一次地挽救了整個族群。只是,烙印覺得他們正在你們三個身上浪費時間。他最痛恨半獸人,聽說這麼南的地方有半獸人,他要去殺它們。我們理解,伊文娜鬆了一口氣回答,我們真的能自己找到路啦當然,得請您給我們指點一下方向。伊萊邇揮揮手:我說過斑紋是頭領,對吧?明天早上我會跟你們一起南行,群狼也會。這不是伊文娜最想聽到的決定。
珀林沉默不語。他能感覺到烙印的離開,而且這匹帶傷疤的雄狼不是唯一離開的,還有十來匹狼,全是年輕雄性,大步慢跑著跟在他身後。他想要相信這是伊萊邇給他造成的幻覺,但是他辦不到。離去的群狼在他意識裡消逝之前,他感覺到了來自烙印的想法,鮮明得如同他自己的想法一般。是憎恨。憎恨和鮮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