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到達農場的房屋時已經快到傍晚,太陽低低地掛在半空。在雙河這裡,一座農屋通常居住著三、四代人:姑媽伯母、叔父姨丈、堂兄弟姊妹、侄子外甥都在一起,因此經年累月越建越大以容納大家庭。像塔和嵐這樣兩個男人獨自在西樹林開墾的是異數,因此他們的農屋也比較小,多數房間都在一樓,以規則的長方形為主。有兩個睡房,尖塔狀茅草屋頂下的空間正好作閣樓儲藏室。雖然冬天的冷風把外牆塗的石灰面幾乎全部刮掉了,但是這座屋子的狀況還是相當不錯,屋頂茅草仍鋪得很牢固,屋門和窗戶也很結實,開關靈活。
屋子、畜捨和石砌羊圈形成了一個三角形的農家庭院,幾隻雞正在刨地找蟲子吃。羊圈外面有一個開放式的剪毛棚和一個石製餵食槽。庭院和樹林之間是有著圓錐屋頂和厚實牆壁加工棚。雙河的農夫們都靠出售羊毛和煙葉給商人來幫補家用。
嵐看了看羊圈裡的黑臉羊們,只有幾隻長著巨大羊角的公羊和他對視,其它大部分安逸地躺在地上,或者在餵食槽前吃東西。它們的卷毛已經長得很濃密,但是現在天氣還是太冷,所以不能剪掉。
我想那個黑騎士沒有到這裡來過,嵐對父親喊,如果他來過,這些羊不會這麼安穩的。塔正在沿著屋子仔細巡視,手裡拿著長矛,特別仔細地檢查地面的痕跡。聽到嵐的話,他點點頭,但是沒有停下來。繞著屋子查看了一遍後,又繞著畜捨和羊圈做了同樣的檢查,同樣特別注意地面。最後還檢查了熏制室和加工棚。接著他從井裡打了一桶水,用雙手合成杯狀捧起一些,仔細聞聞,再小心地用舌尖試了試。然後他忽然哈哈笑起來,一口氣把水喝掉了。
我看他真的沒有來過,他跟嵐說,雙手在外套上擦乾,這些我沒見過也沒聽過的人啊馬啊把我弄得疑神疑鬼的。他把剩下的水倒到另一個桶裡,一手提著它,另一手拎著矛向屋裡走去,今晚我們吃燉肉吧,還有空可以作些農活。嵐做了個鬼臉,惋惜這個春誕前夜不能留在艾蒙村。不過塔是對的,農場裡總有做不完的活,剛做完這一件,又有另外兩件等著了。他猶豫了一下,決定把弓箭帶在身邊。萬一那個黑騎士真的來了,他可不願意空手面對他。
首先是貝拉,他為它解下馬具,帶它到畜捨裡奶牛旁邊的畜欄裡,給它用稻草和刷子擦身,再爬上閣樓為它拿草料,還添了一滿杓燕麥。他們剩下的燕麥也不多了,即使天氣很快轉暖,也可能撐不到新麥收割。至於奶牛,他今天一早已經給它擠過奶了,很少,只有平常出奶量的四分之一不到,如果冬天繼續下去,它大概也很快沒有奶了。
羊圈的餵食槽裡已經添了夠吃兩天的食物。它們本來早該被放到牧場去了,但是今年到現在沒有哪個地方長出足夠的草來擔當牧場。他給它們加了水後去撿雞蛋,只有三個,這些母雞們越來越會藏蛋了。
然後他拿起鋤頭向屋後的菜園走去,塔也從屋裡走出來,坐到畜捨前的長凳上開始修補馬具,他的長矛就擺在身旁。這使得嵐覺得很安心,因為他自己的弓箭就一直帶在身邊。
菜地裡新長了些雜草,但是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變,捲心菜依然小得可憐,幾乎只露出一點點芽;至於甜菜更連芽都沒冒出來。幸而他們只是撒了一部分種子試驗一下,帶著些許希望看看寒冷會否及時退去,以便在儲糧吃光之前可以有一點收成。很快地就鋤完了,要是往年他會很高興能這麼快完成,但是今年他只擔心萬一真的什麼都沒長成該怎麼辦。這些事想起來就讓人憂心。
下一件事是劈柴。對嵐來說劈柴是件累人的活,可是抱怨並不能暖和屋子,他只好拿起斧頭,把弓箭擺在劈柴的木墩旁開始工作。在木柴之中,松木可以燃燒得很快,火焰很猛;橡木則可以燒很久。不一會兒他就熱得要脫掉外套了。劈好的木柴都堆在屋子的牆腳,那裡已經堆了很多,一直堆到屋簷下。往年這時候只要留下很少的木柴就夠了,但今年不行。劈柴,堆柴,劈柴,堆柴,嵐砍得入了神,直到塔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才從揮舞斧頭的節奏和堆木柴的重複動作裡驚醒,他眨眨眼,好一會兒才醒悟過來。
灰濛濛的暮色在他劈柴的期間已經降臨,天色迅速暗下來。滿月掛在樹梢上,閃著蒼白的微光,圓滾滾的像是隨時能掉到他們頭上。風更冷了,碎雲在黑暗的空中飛速移動著。
我們洗手去吧,夥計,然後吃晚餐。我還燒了熱水,睡覺之前咱們洗個熱水澡。只要是熱的,什麼都好,嵐抓起外套披在肩上,他的襯衣被汗濕透,剛才他揮舞斧頭的時候沒什麼,現在一停下來,就覺得風吹在身上快把他凍成冰了。他忍住了一個呵欠,打著冷戰收拾東西:我還要好好睡一覺,大可以一覺睡過春誕哦。這個啊,我們打個賭如何?塔微笑道,嵐也以微笑回應。就算他一個星期沒睡過覺,也不會錯過春誕的,沒有人會。
屋裡點了很多蠟燭,壁爐也生了火,因此主房裡十分溫暖舒適。房子中間是一張寬大的橡木餐桌,周圍放著高背餐椅,足夠讓十二個或者更多人同時進餐,不過自從嵐的母親去世以後,這裡很少能有這麼多客人。房裡沿著牆壁擺放了幾個手工不錯的櫃子和箱子,多數都是塔自己做的。壁爐前斜放著塔的讀書專用椅,上面墊著軟枕。嵐則喜歡躺在壁爐前的地毯上看書。書架站在門邊,比起酒泉旅店裡的書架要小多了。在這裡要買書可不容易,因為很少小販會帶書來賣,即使有也只有幾本,因此十分搶手。
這間屋子跟其他有主婦打掃的屋子相比,也許不算十分整齊。桌上是塔的煙槍和一本《詹?遠行者遊記》;讀書專用椅的枕頭上有另一本木皮裝訂的書;一件待修理的馬具零件放在壁爐前的長椅上;還有,餐椅上堆了一些要修補的衣服。但是除此以外,屋裡很乾淨溫馨,令人安心。在這裡,很容易就能忘掉屋外的冰天雪地,沒有偽龍神,沒有戰爭和艾塞達依,沒有黑騎士。燉鍋裡傳來陣陣香氣充滿了房間,嵐快餓壞了。
父親用一個長柄木勺攪拌鍋裡的燉肉,試了一下味道說:再燉一會兒。嵐在門旁的水缸裡舀水隨便洗了洗臉和手。他最想要的是洗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洗掉汗水和冷意,不過要把浴室的大浴缸燒熱得花些時間,他只好等。
塔從一個櫃子裡翻出一把大鑰匙,跟他的手差不多長,把前門用一個大鐵鎖鎖上了。他回答嵐提問的眼神道:只是為了安全起見。可能我只是小題大做了,也可能是這鬼天氣讓我的心情變壞,總之他歎了口氣,手裡輕輕地拋著這把鑰匙,我去查看後門。說完便向屋後走去。
嵐的記憶裡,這兩扇門從來沒有上過鎖。雙河的人們從來不鎖門,至少,到目前為止沒有這個需要。
頭上塔的睡房裡傳來刮擦聲,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地上被拖動。嵐皺了皺眉,除非塔忽然決定要改變傢俱的擺放位置,不然,這聲音只能是塔把他床下的舊箱子拖出來。這是另一件嵐的記憶裡不曾有過的事。
他打了一小壺水掛到火上燒,準備泡茶,然後擺放餐具。這些碗和勺子是他自己刻的。主房的窗戶還沒關上,嵐不時看看窗外。天已經全黑了,他只能看到月影。那個黑騎士很容易就能隱藏在這樣的黑暗裡,但是他盡量不去想這種可能性。
當塔回來時,嵐吃驚地盯著他。只見他腰上斜斜地圍著一條闊腰帶,掛著一把劍,黑色的劍鞘和劍柄上都有一隻青銅蒼鷺。嵐只見過商人的護衛佩劍,當然還有蘭恩。他從來沒有想過父親也會擁有一柄劍。除了那兩隻蒼鷺,這柄劍看起來和蘭恩的一樣。
您從哪兒得到這東西的?他問道,從小販那裡買的?花了多少錢?塔緩緩抽劍出鞘,火光沿著劍身跳躍閃動。和這比起來,那些商人護衛的劍刃粗糙多了。劍上雖然沒有鑲嵌寶石或黃金,但是看起來十分華麗。這是把單刃劍,劍身略微彎曲,上面又刻了一隻蒼鷺。劍柄上刻著編織羽毛狀的防滑紋。看起來它似乎比商人護衛配的劍脆弱:他們的劍大多是雙刃的,很厚,結實得可以拿來砍樹。
我很久以前得到它,塔回答,在離這裡很遠的地方。我確實買貴了,花了兩個銅幣;你母親不同意我買,你知道,她總是比我明智。但當時我很年輕,而且這看起來值這個價。她一直想讓我擺脫它,而且不止一次我覺得她是對的,我早該把它送人了。劍身反射著火焰,像是在燃燒。嵐一直夢想擁有一柄劍,他不能置信地反問:送人?您怎麼可以把這樣的一柄劍送人呢?塔輕輕笑了:它對牧羊有什麼用呢?也不能用來犁田或者收割。他盯著這柄劍沉默了好久,似乎在思考自己拿著它要做什麼。終於他沉沉歎了口氣:萬一我不是被幻覺迷昏了頭,萬一我們的運氣變差,那麼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們就該慶幸我把它保留至今。他讓劍滑回鞘中,在襯衣上擦了擦手,做了個怪臉,燉肉可以吃了,我去上菜,你去泡茶。嵐點點頭,去拿茶葉罐,但是他心裡還有很多疑問。塔為什麼要買劍?他想不出答案。還有,是在哪裡買的?離這裡多遠?這裡沒有人離開過雙河;或者說,很少人離開過。他一直模糊地知道他的父親是那少數人之一因為他的母親就是外來人但是一柄劍?等他們坐下來後,他有一堆的問題要問。
水已經燒開,他用布包著水壺的手柄提起來,熱氣迎面而來。他剛直起腰,大門就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門鎖卡卡作響。嵐吃了一驚,把那柄劍,還有手裡的水壺都丟到了腦後。
是鄰居?嵐不太確定,是道特立先生來借?但是道特立的農場即使是在白天到這裡也要花一個小時的路程,那是離他們最近的農場了。而且不論歐倫?道特立再怎麼厚臉皮愛借東西,也不至於在天黑後離開家。
塔輕輕把盛滿燉肉的碗放在桌上,慢慢向門口走去,雙手握著劍柄:我不這麼想話沒說完,門就被撞開了,門鎖的碎片打著轉滑過地板。
一個比人類巨大的身影堵在門口,身穿及膝黑盔甲,手腕、手肘和肩膀都有金屬片保護。一隻手抓著一把鐮刀似的大劍,另一隻手擋在眼前像是沒法適應屋裡的光亮。
一開始嵐竟然覺得鬆了一口氣。不論這是什麼東西,只要不是黑騎士就好。然後,當他看清楚那個已經碰到門上框的腦袋上長著一隻彎曲的公羊角,嘴和鼻子的地方也是長滿毛的動物口鼻以後,嚇得大喊一聲,想也不想就把手裡的一壺熱水砸向那個半人不人的腦袋。
滾燙的水正正澆在了怪物臉上。它疼得大聲咆哮,完全是動物的吼聲。水壺飛出的同時,塔的劍也出鞘了,吼聲斷然轉成咕嚕聲,巨大的身軀向後倒去。它還沒有完全倒地,另一隻已經把爪子伸進門試圖闖進來。塔再次揮劍,嵐只來得及瞥見一個畸形的腦袋和上面釘子般的角。兩副軀體堵在門口,暫時擋住了後來者。他聽到父親衝著他大喊。
快跑,夥計!躲到樹林裡去!門外其他的怪物正在把倒下的同伴拉開。塔蹲身喝地一聲用肩膀把大餐桌頂翻增加門前的混亂,太多了,擋不了多久的!快到屋後去!快!快!我馬上就來!嵐意識裡對自己馬上就轉身跑感到羞恥,雖然他不知道該怎麼做,但是他想留下來幫助父親。可是恐懼緊緊攥著他的喉嚨,雙腳不由自主地帶著他衝出主房,以這一生最快的速度跑向屋後,耳邊不斷傳來撞擊聲和呼喊聲。
他跑到後門前,但是門剛剛被塔用鐵鎖鎖上了。他馬上衝到旁邊的窗前,一把推開窗扇收起窗簾。黑夜已經完全降臨,圓月和流雲在院子裡投下大片移動陰影。
只是影子而已,他告訴自己,只是影子。後門忽然吱吱作響,外面有什麼人或是東西想推開它。嵐只覺得口裡發乾。門被狠狠地撞了一下,門框都被晃動了。他像野兔出籠般飛快地從窗口滑了出去,蹲伏在窗下。屋裡傳來木頭碎裂的巨響。
他小心翼翼地探頭,用一隻眼睛從窗角往屋裡看。在黑暗中他看得不太清楚,但是已足夠。門斜掛在門框上,幾個影子謹慎地在屋裡移動,低聲用咕噥的聲音交談。嵐一句也聽不懂,這種語言聽起來十分刺耳,人類發不出這樣的聲音。斧頭、矛和釘狀東西偶然反射著月光。靴子刮擦著地板,夾雜著規律的像是蹄聲的嗒嗒聲。
他用口水濕了濕嘴,深深吸一口氣,竭盡全力大喊:它們從後面進來了!聲音嘶啞,但是他至少大聲喊出來了,他原以為自己辦不到的。我在屋外了!快跑,父親!話音一落,他就馬上飛速逃離。
身後傳來沙啞的呼喊聲,喊著陌生的語言,還有響亮刺耳的玻璃碎裂聲。有什麼東西沉重地在他身後落地。他猜那些怪物們把窗戶砸破了,但是不敢回頭看。他像只努力擺脫獵狗的狐狸,先假裝像樹林跑去,衝入最近一個月亮投下的陰影裡以後,馬上趴倒,轉向畜捨旁的更大的陰影爬去。突然有什麼東西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吃驚之下他拚命掙扎,也不知道是想戰鬥還是掙脫,好一會兒他才弄清楚自己在跟塔新削的鋤頭柄扭打。
白癡!他躺在那裡,大口喘著粗氣。庫林一樣的笨蛋!他好容易才平息下來,繼續沿著畜捨的後面往前爬去,拖著那根鋤頭柄。這東西也許沒什麼攻擊力,但總比沒有好。
他小心地從畜捨牆角看向院子和屋子。那些從後屋跳出來追他的怪物們沒了蹤影,但它們肯定正在四處搜尋他,隨時可能找到這裡。
左邊的羊圈裡傳來羊群受驚的咩咩叫聲和慌亂的踩踏聲。前屋的窗裡陰影閃來閃去,夾雜金屬的撞擊聲。突然其中一扇窗子被撞破了,塔隨著玻璃和木頭的碎片一起飛出來,手裡仍握著劍。他穩穩落地,但是並不馬上跑離屋子,而是轉身向屋後跑去。屋裡的怪物們也跟著從窗戶和門擠出來。
嵐起初懷疑自己看錯了。為什麼他不趕快離開?然後他想起來了,塔剛才聽到他的聲音是從屋後傳來的。父親!他趕緊大喊,我在這裡!塔猛地換了個方向,但不是向嵐這邊,而是遠離嵐的方向。快跑!夥計!他喊道,劍尖指向前方,躲起來!十來個大傢伙追著他,嘶啞的喊叫和尖聲的嘶吼充斥夜空。
嵐縮回畜捨背後的陰影裡,萬一屋裡還有怪物,這時也無法看見他。這一刻他是安全的,而塔正在用自己引開那些東西,身處危險中。他握緊手裡的鋤頭柄,無聲地自嘲:鋤頭柄?拿著一把鋤頭柄去跟那些怪物搏鬥?這可不是跟珀林拿鐵頭木棍玩耍。但是他也不能讓父親獨自面對怪物。
只要我運用捕野兔時的潛行技巧,他悄聲對自己說,它們就不會發現我。夜空中迴盪者怪誕的叫聲,他嚥下一口口水,它們像一群餓狼。他無聲地滑離畜捨,向森林滑去。手裡緊緊攥著鋤頭柄,用力得生疼。
剛剛進入樹林的懷抱時,他覺得稍微安心。樹木應該能把他藏起來。但是當他繼續往裡走時,林子裡的黑影隨著月影的移動不時地變換,樹木若隱若現像是藏著惡意,枝椏猙獰地向他伸來。是幻覺嗎?他似乎聽到它們陰狠地獰笑著等待他。追趕塔的那班怪物的聲音已經聽不見了,但是一片沉寂中稍微有點風聲也讓他縮起來半天不敢動。他盡量貼近地面,移動得越來越慢,連呼吸都盡量壓抑,生怕連這麼小的聲音都會被聽見。
突然,後面伸來一隻手摀住了他的嘴,另一隻手鐵鉗似地夾住了他一隻手腕。他狂暴地用沒被抓住的另一隻手向後亂抓,試圖抓住攻擊者。
彆扭斷我的脖子,夥計。耳邊傳來塔嘶啞的耳語。
嵐一下子放下心來,全身立刻鬆軟無力。父親放手後他掉下來四肢著地,大口喘著粗氣,像是跑了幾百里般虛脫。塔在他身邊躺下,斜靠在一邊手肘上。
要是我意識到你這幾年已經長大了,我就不會摀住你的嘴。塔輕聲說,眼睛警惕地觀察四周,但是我必須確保你不會喊出聲來。有些半獸人的聽覺比狗還靈敏。半獸人僅僅是嵐說不下去。它們不再僅僅是故事,從今晚開始再也不是。那些東西可以是半獸人,甚至可以是暗黑魔神。您肯定嗎?他耳語道,我是說真的是半獸人?我肯定。雖然不知道它們是怎麼到雙河來的今晚之前我從沒有見過半獸人,但是我跟那些見過的人談論過,所以我對它們有一些瞭解,這也許能救我們的命。你仔細聽好了。半獸人的黑夜視力比人類強,但是它們受不了光亮。這大概是我們剛才能從這麼多手裡逃脫的原因。有些半獸人可以靠氣味或者聲音追蹤,但據說它們很懶。只要我們能躲開它們足夠長的時間,它們就會放棄。這番話沒讓嵐覺得好過多少:故事說它們憎恨人類,是暗黑魔神的僕人。要說到夜之牧者(暗黑魔神的另一個稱呼)的獸群,半獸人一定是其中之一。據說它們為了享樂而屠殺,只有那些被它們懼怕的指揮者才能信任它們,但也不長久。我所知道的就只有這些了。嵐打了個冷戰,他可不願意遇到這個被半獸人所懼怕的指揮者:您說它們還在找我們嗎?不知道。它們看起來不太聰明。我輕易就把追趕我的那一幫騙往山脈那邊了。塔伸手在身體右側摸了摸,又把手伸到眼前看,希望它們真的往那裡追去了。您受傷了!小聲點。只是劃到了,現在沒法包紮。現在天氣好像變暖了些,他長舒一口氣躺下來,在外面過一晚也不錯。嵐早就在想要是把外套和斗篷帶出來就好了。雖然樹木擋住了大部分的冷風,但是漏進來的一點仍然像冰刀那麼難受。他略略猶豫,伸手摸了摸塔的臉,被燙得一縮:您在發高燒!我要帶您到奈娜依那裡去。等一等,夥計。不行,路很遠,天又黑。我們得馬上走。他爬起來,伸手想把父親扶起。塔緊咬牙關,發出痛苦的呻吟,嚇得嵐趕緊把他放下。
讓我歇一會,孩子。我很累。嵐急得揮拳砸自己的大腿。如果現在是在溫暖的屋裡,靠著爐火擁著毛毯,有足夠的水和柳樹皮清理包紮傷口,他將很樂意耐心等到天亮才讓貝拉把塔帶到村裡。但這裡沒有火,沒有毛毯,沒有馬車,更沒有貝拉。這些東西都在農屋那裡。如果他不能移動塔,那麼就把這些東西,至少是其中一些,帶到這裡好了。只要那些半獸人走了就可以去拿,它們遲早要走的。
他看了看手裡的鋤頭柄,把它扔下,伸手拔出塔的劍。劍刃在微弱的月光下閃著微光,長長的劍柄握在手裡感覺很奇異,劍身的重量和平衡都很陌生。他對著空氣揮舞幾下,歎歎氣停下來。砍空氣很容易,但是砍半獸人?到時候他可能只會轉身逃跑,又或者嚇呆了被對方不要胡思亂想!他制止自己,這沒有任何好處。
他站起身正要走,塔抓住了他的手臂:你要去哪?我去拿馬車,他柔聲道,和毛毯。他吃驚地發現他毫不費勁就能把父親的手拉開,您在這裡休息,我很快回來。要小心。塔微弱地叮囑。
月光下嵐看不清父親的臉,但他知道他正看著他。我會的。他想,我會像一隻探索鷹巢的老鼠那麼小心。
靜悄悄地,嵐沒入黑暗中。他回憶起幼年無數次跟夥伴在樹林裡玩捉迷藏的情景:費盡心思隱藏自己同時追蹤別人,直到從背後把手放到對方肩膀上為贏。但是,那時候跟現在不一樣。
他躡手躡腳地從一棵樹竄到另一棵,一邊努力想作個計劃,當他到達樹林的邊緣時已經想出又丟棄了十來個計劃。所有事情取決於那些半獸人是否已經離開。如果它們已經走了,他就只要直接走進屋裡想拿什麼就拿什麼。如果它們還在他只能空手回到塔身邊,雖然他不想那樣,但是如果他被殺死,塔怎麼辦。
他朝農屋張望,只能看到黑呼呼的畜捨和羊圈,前屋的窗戶和大門透出光亮。裡面只有父親點的蠟燭,還是說半獸人正在那裡等待?一隻夜鷹忽然尖聲鳴叫,他被嚇得跳起來,靠在樹上發抖。這樣子下去他哪裡也去不了,於是他趴到地上,笨拙地把劍拿在身前,開始向屋子爬去,一直爬到羊圈背後。
他蹲伏在石牆邊,豎起耳朵聆聽:沒有任何聲音。他緩緩地抬起身子,探頭從牆上看出去。院子裡沒有任何物體在移動,窗戶和門那邊也沒有任何影子晃動。先取貝拉和馬車,還是先取毛毯和其他東西?畜捨那邊漆黑一片,任何東西都可能藏在裡面,如果遇到偷襲,肯定來不及躲開。所以,還是先取屋裡的東西吧,至少他可以看得見。
當他壓低身體時,忽然停住了。沒有任何聲音?羊群都已經安定下來睡著了?不像,因為不論多晚的深夜,總是會有少數幾隻羊是醒的,悉悉嗦嗦地走動,不時地咩咩叫。他可以勉強看到羊圈裡的羊群,其中一隻躺得離他很近。
他盡量不弄出任何聲音地把身體撐到牆上,伸出手去摸這只最近的羊,手指碰到軟軟的羊毛,是濕的,羊一動不動。他覺得肺裡的空氣像是一下子被抽掉了,飛快地縮回手,落回牆外時幾乎把劍丟掉。它們為了享樂而屠殺!顫抖著,他在地上把手上的液體擦掉,拚命告訴自己什麼也沒有改變,那些半獸人已經屠殺過了,走了。他不斷這樣告訴自己,匍匐穿過院子,同時努力把所有方向的情況都看在眼裡。他從來沒有像此刻般希望自己是一條蚯蚓。
到達屋子後他緊靠牆躺在破碎的窗戶下面,再次仔細聆聽:裡面只有嗒嗒的滴血聲。他慢慢抬起身子向裡探視。
燉鍋底朝上扣在壁爐裡,地面上到處是木碎,所有的傢俱都被打爛了。餐桌斷了兩條腿;每個抽屜都被拉出來砸碎;每個櫃子都被打開,櫃門被扯壞,櫃裡的東西被扔到地上,還鋪了一層白色的粉狀物,大概是麵粉和鹽。四具扭曲的半獸人軀體躺在這些傢俱殘骸之中。
嵐認出其中一隻有公羊角的,其餘的樣子都差不多,人臉和動物口鼻、角、羽狀物、皮毛等令人噁心地混合在一起。它們的手,像扭曲的人手。其中兩隻穿了靴子,其它兩隻只有蹄子。他瞪大眼呆看著這些怪物直到眼睛生疼。它們都一動不動,應該是死的,嵐想,塔還在樹林裡等著,去吧。
他從前門跑進屋裡,迎面撲來的惡臭使他不得不停下腳步作嘔,一個數月未打掃過的馬廄的臭味才能跟這個相比。牆壁也被塗得亂七八糟。他用嘴呼吸,匆忙地在一團亂的地上翻找本來是放在其中一個櫃子裡的水袋。
這時身後竟然傳來聲響,嵐大吃一驚骨頭都冷了,急轉過身去,差點絆倒在地。他站穩腳,緊咬牙關阻止它們打顫,無聲地哀歎著。
一隻半獸人正爬起身來,它眼窩深陷,但是下面又突出一副狼的口鼻,雙眼冷漠無情,毛茸茸的尖耳朵不停地抽動,腳上長著山羊蹄。身上穿著跟它的同伴一樣的黑色盔甲和皮褲,也配著一把鐮刀狀巨劍。
它咕噥了些什麼,然後說,其它人跑了,納格留下,納格聰明。它的話從一張非人的嘴裡說出來,發音怪異而難懂。嵐猜它的語調像是想表達安撫,但是它那骯髒的牙齒又長又尖,隨著它說話一閃一閃實在起不了任何安撫作用。納格知道總會有人回來。納格等待。你不需要劍。把劍放下。半獸人不說,嵐都沒有意識到自己一直雙手握著塔的劍在身前晃動,劍尖指著這只巨大的怪物。它比他高大得多,長著厚重的胸膛和粗大的手臂,魯罕先生跟他比只能算是矮人。
納格不傷害。它逼近一步,做著手勢,手背的黑毛又粗又密,你把劍放下。退後,嵐努力穩定自己的聲音,你們為什麼這樣做?為什麼?Vljadaegroghda!它吼道,但是馬上又齜牙咧嘴地笑道,把劍放下。納格不傷害。迷懼騎士要和你說。它臉上閃過一絲恐懼,其它回來,你和迷懼騎士說。它又向前一步,一隻大手扶在腰間的劍柄上,你把劍放下。嵐舔舔嘴唇。迷懼騎士!傳說裡最恐怖的角色也出現了。如果黯者(迷懼騎士在各地有不同稱呼,黯者是其中之一)也來了,半獸人就根本不算什麼。他必須逃離這裡,但是只要半獸人一抽出它的巨劍,他就沒有任何希望。所以他強迫自己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好吧,他緩緩放低雙手,但是暗中更用力攥緊了劍柄,我和它談。狼笑瞬間變成咆哮,半獸人向他猛撲過來。嵐從沒想過如此巨大的身軀竟如此敏捷,他絕望地把劍往前一送。怪物的身軀撞上他,把他砰地推到了牆上。他們一起滾倒在地,半獸人在上面,嵐被壓得幾乎窒息,他發狂地掙扎,拚命躲開要捏碎他的大手和血盆大口。
突然間半獸人一陣痙攣,然後就不動了。嵐愣住了,好一會兒他無法置信地躺著,但很快他醒悟過來,趕緊爬離這具屍體這次它真的是屍體了。塔的劍刃淌著血從半獸人背部正中伸出:他終於及時把劍豎了起來。血粘滿嵐的雙手和襯衣的前襟,他覺得胃裡一陣翻騰,用力吞嚥才沒有吐出來,全身仍然不停地顫抖著。這次總算活過來了。
他想起這個半獸人說過:其它會回來,其它的半獸人會回到這裡來,還有一個迷懼騎士,一個黯者。傳說裡黯者身高二十尺,雙眼冒出火焰,以陰影為坐騎,只要轉個身就能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任何牆壁可以阻擋它的去路。他必須拿到需要的東西然後盡快離開。
他費了很大力氣把半獸人的屍體翻過來它的雙眼圓睜瞪著他!嵐幾乎拔腿就跑,好容易才鎮靜下來告訴自己這雙眼睛如今只是瞪著死神。他環顧四周,看到塔的襯衣被撕成了碎片散在地上。他用這些碎布把手擦乾淨,把劍拔出,擦掉上面的血跡後不情願地把布丟在地上,自嘲地笑了笑:現在沒空管是不是整潔了,過後也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把這裡整理得可以重新居住,這難聞的臭氣說不定已經滲到木板裡了。現在沒有時間想這些,沒有時間整理,甚至可能沒有時間做任何事了。
他急匆匆地收拾東西,心裡知道自己肯定會忘了這一樣或者那一樣,但是塔在等他,半獸人正在回來,只能想到什麼拿什麼。首先是睡房裡的毛毯,然後是乾淨的布用來包紮傷口,接著是外套和斗篷,以及放牧時用的水袋。雖然不知道幾時才有機會,他還是帶了一件乾淨襯衣,只要一有機會就要把身上的血衣換掉。最後是柳樹皮和其他的藥物,但是這些東西在另一個房間,那裡漆黑一片,嵐終於沒敢去取。
壁爐旁的水桶奇跡般地完整無損,裡面是塔下午剛打的水。嵐把水袋裝滿,胡亂洗了洗手,再一次迅速搜尋了一下看看是否忘了什麼。他在一地碎片裡發現了他的弓,整齊地從最粗的地方斷成兩截,他抖著手把它丟下。所取的東西應該足夠用了,他飛快地把所有東西打成包袱向門口走去。
離開前他又在地上發現了一盞手提燈,裡面還有油。於是他用蠟燭把它點著後把燈罩蓋上,即為了擋風,也為了防止被發現。一手提著燈,一手提著劍,他匆匆向畜捨走去。不知道那裡還剩下些什麼?羊圈裡的情形使他不抱什麼希望,但是他需要一輛馬車把塔送往艾蒙,需要貝拉。
帶著些微的希望,他向畜捨走去。捨門開著,在風中吱吱輕響。裡面似乎沒什麼異樣,但是畜欄是空的,欄門倒在地上,貝拉和奶牛都不見了。他快步走到畜欄後部,看到馬車歪在地上,半數輪輻都離了輪框,其中一根車軸已經被砍斷。
嵐感到絕望,沒有馬車他不知道自己要怎麼把塔送到村裡,就算塔能忍受被他背著的痛苦,他也不一定能背這麼遠,何況疼痛說不定比高燒更快殺死父親。然而,這是唯一的辦法,留在這裡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做的了,他轉身準備離去,目光落在地上:被砍掉的車軸倒在散落的稻草上。他忽然笑了。
他迅速把燈和劍放下,跑到馬車前奮力把它扳起來,弄壞了更多輪輻,然後蹲身用肩膀把它往另一邊推翻,露出沒有毀壞的車軸。他一把抓起劍,朝著它砍去。使他高興的是:大片碎步應劍飛出,不用幾下車軸就被砍斷了。
他驚訝地看著手裡的劍。要知道車軸可是用老岑樹木做的,十分堅硬,即使是用上好的斧頭砍也不可能這麼利落。劍刃還是那麼明亮鋒利,他用拇指輕輕觸摸它,馬上就劃破了。他趕緊用嘴吮吸傷口。
然而沒有時間在這裡驚歎了,他把燈吹滅留在原地,抱起兩根車軸,回到屋裡把包袱取走。
所有東西加起來不算很重,但是很不好搬。如果拖著它們走會輕鬆些,但是那樣會在地上留下拖痕。為了盡量避免留下任何痕跡,嵐只好抱著它們走過田野,車軸在他臂彎裡老是往下掉,進到林子裡後更糟糕,不時地被樹木絆倒。
塔就在原地,像是睡著了。嵐心裡一慌,丟下手裡的東西撲過去,伸手撫摸父親的臉,他還活著,但是燒得更熱了。
塔醒過來,但是意識很朦朧:是你嗎,孩子?他的呼吸十分微弱,我很擔心你,夢到許多天過去了。惡夢。他輕聲呢喃著又睡過去了。
別擔心,嵐回答,把塔的外套和斗篷蓋在他身上,我盡快帶您到奈娜依那裡去。說著,他不顧冷風把身上的血衣脫掉換上乾淨衣服。這時候丟掉這件血衣就像是剛洗了澡般舒服,而且這樣也不會把塔弄髒。很快就能到達村裡了,到時候我們就會安全,賢者會為我們打理一切,您放心,我們會沒事的。這個想法支撐著嵐,他穿上外套,俯身為塔清理傷口。只要到了村裡就會安全了,奈娜依會治療塔。只要把塔帶到那裡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