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宗教信仰與道德觀念建立在一個共同的基礎上:可靠的收入-支付體系所帶來的保障。這個國家因此堅不可摧。她受到上天的賜福,因為她理應得到賜福。而她的子民們,無論他們接受或拒絕其他任何一種神學理論,都進一步鞏固了這個國家堅守的信條。
——阿格尼斯·瑞普利《時代與趨勢》影子開車向西而行,經過威斯康辛州、明尼蘇達州之後,進入了北達科他州。在這裡,被積雪覆蓋的山脈看上去像巨大的正在沉睡的水牛。除了延綿無數英里的雪山之外,他和星期三看不到其他任何東西。他們轉而向南,進入南達科他州,向印第安人保留地的方向前進。
星期三賣掉了影子喜歡開的那輛林肯豪華車,換成一輛笨拙的老式溫尼貝戈房車。車裡瀰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公貓騷味。他一點也不喜歡開這輛車。
他們看到的第一個拉什莫爾山指示牌離那座山還有幾百英里。星期三低聲道:「那裡是個真正的聖地。」影子還以為星期三已經睡著了呢。他接口說:「據我所知,那兒過去就是印第安人的一處聖地。」「是個聖地。」星期三說,「但在美國,事情是這麼辦的:必須給人們一個借口,這樣他們才會懷著崇敬之心來到這裡。人們不會跑來光看一座山。因此,格曾·博格勒姆先生才在這座山上雕刻出巨大的總統臉蛋。總統像雕好了,准許賣票了,於是,大群大群的人才會驅車來到這裡,親眼瞻仰這個地方,儘管他們已經在明信片上看過這座山不下1000次了。」「我認識一個傢伙,他幾年前常來筋肉健身房鍛煉減肥。他說達科他州的印第安年輕人最喜歡爬上那座山,再站在雕像的頭上,冒著生命危險手挽手搭出一條人鏈,讓人鏈最下面的那個人可以站在總統的鼻子上撒尿。」星期三狂笑起來。「哦,太絕了!真是太棒了!有沒有哪位總統是他們最想在上面撒尿的?」影子聳聳肩,「他沒說。」無數英里的路程消失在車輪後面。影子開始幻想他一直停留在原地沒動,而腳下的美國大地正在以時速60英里的固定速度向他們身後飛快移動。冬天的薄霧讓周圍物體的邊緣顯得有些模糊。
現在已是開車上路的第二天中午,幾乎就要到達目的地了。一直在想心事的影子開口說話了。「上星期,湖畔鎮的一個女孩失蹤了,就在我們倆去舊金山的那天。」「什麼?」星期三的聲音中毫無興趣。
「那孩子叫艾麗森·麥克加文。她不是那鎮子上失蹤的第一個孩子,還有其他很多孩子。都是在冬天裡失蹤的。」星期三皺起眉頭。「真是悲劇啊。那麼多貼在牛奶盒子上的失蹤兒童的臉(上一次是什麼時候見到的?想不起來了),還有高速公路洗手間牆壁上的尋人照片。『你見過我嗎?』大多數情況下,這句話最多不過是個形式,純粹的形式。『你見過我嗎?』下一個出口出去。」影子覺得自己似乎聽到頭頂上有直升飛機的聲音,可惜雲層太低,看不清。
「為什麼你會挑中湖畔鎮?」影子問。
「我告訴過你。那是好地方,很安靜,正好把你安安全全地藏起來。待在那兒,你就等於是離開賽場,脫離了對方的搜索範圍。」「為什麼?」「因為事實如此。好了,現在左轉。」星期三命令說。
影子轉向左邊那條路。
「有什麼事不太對勁。」星期三突然說,「該死!他媽的真見鬼!開慢點,但別停下。」「你想跟我說清楚到底出什麼事了嗎?」「我們有麻煩了。你知道還有別的路可以走嗎?」「不知道。這是我第一次來南達科他州。」影子說,「再說我連我們到底要去什麼地方都不知道。」在山的另一側,有什麼東西閃著紅光。霧氣太大,模模糊糊地看不太清楚。
「是路障。」星期三說。他把手伸進西裝口袋裡,然後又開始翻另一個口袋,似乎在找什麼東西。
「我可以停車,調頭回去。」「不能轉回去。後面肯定也被他們盯上了。」星期三說,「把車速降到時速10或15英里。」影子瞄了一眼後視鏡。後面一英里遠的地方有汽車前燈的燈光。「你確定是他們嗎?」他緊張地問。
星期三輕蔑地哼了一聲。「確信無疑。」他說,「和養火雞的人孵出第一隻火雞之後說的話一樣:蛋就是蛋,準能孵出小雞來!啊哈,找到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小截白粉筆。
他用白粉筆在車子的儀表板上畫起符號來,彷彿正在解一道代數難題。又或者,影子想,就像一個流浪漢正用流浪漢的暗號向其他流浪漢傳達消息:小心惡狗,危險的城市,有漂亮女人,有可以過夜的舒服牢房,等等……「好了。」星期三吩咐說,「現在加速到30英里,千萬不要低於那個速度。」跟在他們後面的一輛車子突然打開警燈,拉響警報器,朝他們急馳而來。「別減速,」星期三又叮囑一遍,「他們只是想迫使我們在衝過路障前慢下來。」他繼續書寫著那些神秘的符號,不停地寫呀寫的。
他們已經到達山頂,距離路障只有不到四分之一英里。路邊一排停著十二輛車,其中有警車,還有幾輛大型黑色越野車。
「好了。」星期三拋下手中的粉筆。現在,車子的儀表板上塗滿北歐古文字一樣的神秘符號。
拉響警報器的警車緊跟在他們身後,它的車速比他們的慢,一個被喇叭放大的聲音衝他們喊道:「靠邊停車。」影子看一眼星期三,等他下令。
「轉右。」星期三命令說,「只管從路邊衝下去。」「我不能開著這輛車衝下路面,會翻車的。」「沒事的。轉右,快!」影子的右手把方向盤往下猛地一拉,溫尼貝戈的車身立刻猛烈搖晃起來。有一陣子,他以為自己剛才的判斷是正確的,這輛車真的要翻車了。可是緊接著,透過車窗,他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正在慢慢消失,發出微弱的光,彷彿風吹過平靜的湖面時湖上蕩漾的倒影。
雲層、薄霧、積雪,還有時間,一瞬間全部消失了。
現在,他們頭頂之上是一片星空,星光彷彿被凍結的光的長矛,刺穿夜空。
「停在這兒。」星期三說,「剩下的路我們可以走過去。」影子關掉發動機。他鑽進溫尼貝戈車的後座,穿上外套、靴子和手套,這才從車子裡爬出來,說:「好了,我們走。」星期三有些好笑地打量他,臉上還混合著別的表情——也許是生氣,也許是驕傲。「你怎麼不和我爭論了?」星期三問,「怎麼不再宣稱這一切是不可能發生的?真見鬼!你這次怎麼這麼老實,我怎麼說你就怎麼做,而且還他媽的那麼鎮定?」「因為你付錢給我不是讓我問問題的。」影子說。話說出口,他才意識到從自己嘴裡說出的完全是事實:「反正,自從勞拉的事後,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真正讓我震驚的事情了。」「你是說自從她復活之後?」「自從我得知她和羅比私通之後。對我來說,那是最沉重的一擊。相比之下,其他一切不過是小事一樁。我們現在去哪兒?」星期三指出方向,他們開始步行前進。腳下是某種岩石,光滑的火山岩,有時候竟然像鏡子一樣,光可鑒人。空氣很寒冷,但不是冬天那種酷寒。他們蹣跚著並肩下山。山路很陡,兩個人沿著道路小心翼翼地走著。影子向山下望去。
「那是什麼鬼東西?」影子問。星期三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很快地搖搖頭,讓他別出聲。
那東西像一隻機器蜘蛛。藍色的金屬外殼,閃爍著螢光屏似的螢光,大小和拖拉機差不多。它蹲伏在山谷底,周圍是一堆骨頭,每根骨頭旁邊都有一點火星,比蠟燭光大不了多少,火光微微搖晃著。
星期三沖影子打個手勢,叫他小心遠離那些東西。影子往邊上多踏出一步,結果證明走到滑溜溜的路邊是個錯誤決定。他的膝蓋搖晃了一下,接著便沿著斜坡翻滾下去。他一路翻滾,不時在石頭上彈起來。他抓住身邊的一塊石頭,這塊黑曜石僅僅暫時擋了一下跌落的勢頭,同時劃破了他的手套,輕而易舉,像劃破一張紙。
一直跌到谷底才停下,恰好落在機器蜘蛛和那堆骨頭之間。
他用手支撐著站起來,發現手掌碰到了一根似乎是大腿骨的骨頭,然後…………他站在陽光下,抽著香煙,低頭看表。身邊全是汽車,有的車裡有人,有的沒有。他真希望自己剛才沒喝最後那杯咖啡,因為他現在非常想上廁所,膀胱開始脹得不舒服起來。
一個當地的執法人員朝他走過來,是個留著有些斑白的海象式鬍鬚的大個子。他已經不記得那個人的名字了。
「真不明白我們到底是怎麼跟丟他們的。」當地執法人員向他道歉說,一臉困惑不解的表情。
「視覺錯覺。」他解釋說,「你在怪異的氣象環境下追他們,迷霧讓人產生錯覺,有點像海市蜃樓。他們開車向下衝到別的路上了,而我們卻誤以為他們是在這條路上。」當地執法人員看上去有點失望。「哦,我還以為可能遇到了類似《X檔案》之類的神秘事件呢。」他說。
「恐怕沒那麼刺激。」他這會兒正忍受著偶發性痔瘡的折磨,他的屁股在路上就癢得要死,從信號一閃的時候就開始了。他想回到環山公路上去。真希望這裡有一棵樹,可以讓他躲在後面方便。想撒尿的感覺更強烈了。他丟掉煙頭,一腳踩滅。
當地執法人員走到一輛警車旁,和司機說了些什麼,司機搖搖頭。
他掏出手機,打開通訊錄菜單,一頁頁翻下去,找到那個名字標著「洗衣店」的號碼——當初輸入這個名字時,他就忍不住想發笑。這個名字來自一部電視劇,《大叔家來的人》。但這會兒看著這個名字時,他忽然想到,其實它來自另外一部喜劇,最初看的時候,他還只是個小孩子呢……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電話中響起。「哪位?」「我是城先生,我要找世界先生。」「請不要掛斷,我看他是否能接電話。」對方沒有聲音。城先生交叉雙腿,把肚子上的腰帶費力地往上提了提——真應該減掉那十磅重量——免得壓到膀胱。緊接著,一個文雅的聲音對他說話:「你好,城先生。」「我們把他們跟丟了。」城先生報告說。他感到一股強烈的挫敗感:那些混蛋,那些骯髒的婊子養的傢伙!是他們殺害了木頭和石頭。他們都是好人,好人。他很想幹木太太,想得要命。但木頭剛死就行動,未免太快了些。所以,他準備每個週末帶她出去吃頓晚飯,也算為未來投資。對他的關心,她會感激不盡的……「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我們設了路障,他們本來無路可逃的,可還是跑掉了。」「生活充滿了小小的意外和小小的奇跡,這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別擔心。你有沒有穩定當地警察的情緒?」「我告訴他們是視覺錯覺。」「他們相信了?」「有可能。」世界先生的聲音中有某種東西,聽上去非常耳熟——這個想法很古怪,他直接為世界先生工作已經兩年了,每天都和他通話。當然會覺得他的聲音耳熟。
「他們已經走遠了。」「我們要不要到保留地去截擊他們?」「用不著採取那麼激烈的手段,涉及太多司法管轄權的問題,一上午我也處理不了那麼多麻煩。我們的時間還富餘,你回來吧。我這邊正在籌備策略會議的事,忙得要命。」「有麻煩嗎?」「意氣之爭罷了。我提出就在這裡把事情解決掉,而技術派想在奧斯汀或者聖何塞解決,演員們想的是好萊塢,看不見的手中意華爾街。每個人都想選擇自己的勢力範圍,沒有人肯讓步。」「需要我做什麼嗎?」「暫時還不需要。我會衝他們中的幾個咆哮一通,嚇唬嚇唬其他人。你知道那套老把戲。」「是,先生。」「繼續你的工作吧,城。」通話掛斷了。
城先生想,他真應該帶一支特警隊來截住那輛該死的溫尼貝戈車,或者在路上埋地雷,或者使用戰術性核武器。這樣才能讓那些混蛋知道他們是來真格的。世界先生有一次對他說,我們將用火焰書寫未來。城先生想,老天,如果再不去小便的話,恐怕他就要失去一個腎了,它憋得快爆炸了。這就像過去他爸爸在漫長的旅途中說的話,那時城還是個孩子。當時他們在州際公路上開車,他的爸爸說他「憋得後槽牙都浮起來了」。城先生似乎又聽到了那個濃重的紐約腔:「我非馬上撒泡尿不可,我憋得後槽牙都浮起來了。」…………就在這時,影子感到一隻手掰開他自己的手,一根手指接一根手指,把他的手從緊抓不放的大腿骨上掰開。他不再需要去小便了,那是其他人的需要。此刻,他本人正站在星空下,站在玻璃般光滑的岩石平台上。
星期三再次做了個別出聲的手勢,然後轉身走開,影子緊跟在後。
機器蜘蛛發出一陣吱吱聲,星期三立刻站住不動。影子也停下腳步,和他一起等待。綠色的光閃爍起來,沿著蜘蛛體側,綠光一串串上下流動著。影子極力別呼吸得太響。
他想,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彷彿透過一扇窗戶,看進其他人的思想裡。然後他想到一件事:世界先生,當時覺得他的聲音很耳熟的人是我,那是我自己的想法,不是城的。他試圖在腦中辨別那個聲音,把它和相應的人配對,可怎麼都做不到。
我會想起來的,影子想,遲早會想起來的。
綠色的光轉為藍色,然後是紅色,最後變成暗淡的紅光。金屬蜘蛛趴了下去。星期三繼續向前走,在星光下,他彷彿一個孤獨的影子,戴著一頂寬邊帽,磨損的黑色斗篷在不知何方刮來的風中飄動著,枴杖在玻璃般的岩石地面上敲擊著。
金屬蜘蛛變成星光下遠處的一個小亮點,遠遠拋在他們身後。星期三說:「現在開口說話安全了。」「我們在哪裡?」「在幕後。」星期三說。
「什麼?」「想像這裡戲院的幕後之類地方。我把我們倆從觀眾席中拉了出來,現在正走在後台。這是一條捷徑。」「碰到那些骨頭時,我出現在一個叫城的傢伙的腦子裡。他是那些特工中的一個。他恨我們。」「沒錯。」「他有一個老闆,叫世界先生。他讓我想起某個人,可我想不起到底是誰。我當時在窺視城的腦袋——也許我就在他腦子裡。我也不太確定。」「他們知道我們在往什麼地方走嗎?」「我想他們現在停止搜索了,他們並不想跟蹤我們到保留地。我們是不是要去一個印第安人保留地?」「也許。」星期三靠在他的枴杖上休息一陣,然後繼續往前走。
「那蜘蛛是什麼東西?」「是事物規律的實體化。一部搜索機器。」「這種機器危險嗎?」「老是作出最壞的估計,你會變得和我一樣老的。」影子笑道:「那你到底有多老?」「和我的舌頭一樣老。」星期三說,「比我的牙齒老幾個月。」「你那手牌在胸口貼得太緊了,」影子說,「我甚至連你拿的是不是真的撲克牌都不知道。」星期三隻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接下來遇到的山坡更加難以攀爬。
影子開始感到頭痛。星光中彷彿蘊涵著一種重擊而下的力量,有什麼東西和他的太陽穴的脈搏與胸膛裡的心臟跳動產生了共鳴。在下一個山谷的谷底,他絆倒了。他張開嘴巴想說些什麼,卻突然嘔吐起來,事先沒有半點徵兆。
星期三從衣服貼身口袋裡取出一個模樣時尚的小長頸瓶。「嘬一小口這個。」他說,「一小口。」液體的味道很刺激,嘗起來一點酒精味道都沒有,卻在他口中像上等白蘭地一樣爆開。星期三拿走瓶子,裝回口袋。「觀眾發現自己闖進了後台,感覺都不會很好。所以你才會覺得那麼不舒服。得盡快把你帶出這裡。」他們加快了速度。星期三穩穩當當地跋涉著,影子則時不時絆倒在地。但喝了飲料之後,他感覺好多了,嘴裡還彌留著混合了橘子皮、迷迭香精油、薄荷油和丁香的味道。
星期三扶住他的胳膊。「瞧那兒。」他指指他們左邊兩塊一模一樣、彷彿凍結的玻璃的岩石小山丘。「從那兩堆石頭中間走過去,記住走在我身邊。」他們向前走著,突然,寒冷的空氣和明亮的陽光同時撲到影子臉上。
下一瞬間,他們已經站在一座山的半山腰了。迷霧消失,陽光燦爛,空氣寒冷,天空呈現出完美的藍色。山下是一條沙礫山路,一輛紅色貨車在路面上顛簸開動,像孩子的玩具車。附近一棟建築中飄來一股燃燒木頭的青煙。那棟建築像有人在30年前得到了一座移動拖車房子,又把它丟棄在這裡一樣。
走近以後,門開了。一個有著銳利的雙眼和刀鋒似的薄嘴唇的中年男子注視著他們。「哎呀,我聽說有兩個白人男子正在路上,準備過來看望我。兩個開著溫尼貝戈車的白人。我還聽說他們迷路了。如果不沿途到處做記號,白人總是會迷路。看看門口這兩個可憐蟲吧,知道你們是站在拉寇塔的土地上嗎?」他的頭髮是灰色的,很長。
「你是什麼時候變成拉寇塔族的?你這個老騙子。」星期三說。此時,他穿著一件厚外套,戴著遮住耳朵的帽子。影子這會兒已經不太相信自己的記憶了——剛才在星光下,他穿的還是磨損的斗篷,戴著寬邊帽。「好了,威士忌·傑克,我很餓,我的這位朋友更是把他的早餐都吐光了。你不請我們進去嗎?」威士忌·傑克搔搔腋窩。他穿著藍色牛仔褲,汗衫和他頭髮一樣是灰色的,腳上只穿著一雙鹿皮靴,似乎一點也不怕冷。他說:「我倒喜歡站在這兒。好了,進來吧,丟了溫尼貝戈車的白人。」拖車裡面,燒木頭的煙似乎更濃。車裡還有一個男人,坐在桌子旁邊。那人穿著沾滿污點的鹿皮褲,光著雙腳,皮膚的顏色和樹皮一樣。
星期三似乎興高采烈。「嗨,」他打招呼說,「看來我們路上耽擱了一會兒反倒是件幸事。威士忌·傑克和蘋果·約翰尼,真所謂一個蛋、兩隻鳥。」坐在桌邊的男人,也就是蘋果·約翰尼,瞪了一眼星期三,伸手朝襠下一掏。「你又說錯了。我剛檢查了一下,我兩個蛋都在,都待在應該待的地方。」他抬頭看見影子,伸出手來,「我是約翰·查普曼,你老闆講的我的任何壞話,你聽都別聽。他是個卑鄙的傢伙,一向是個卑鄙傢伙,總是要做卑鄙的事。有些人生來卑鄙,到死都卑鄙。」「我是邁克·安塞爾。」查普曼摸摸他鬍子拉茬的下巴。「安塞爾,」他說,「這不是你真正的名字。不過還能湊合著用。大家一般都怎麼稱呼你?」「影子。」「那我就叫你影子。嗨,威士忌·傑克,」影子意識到他說的並不是威士忌·傑克,他說的那個名字比威士忌·傑克的音節多得多。「找到吃的了嗎?」威士忌·傑克拿過一隻木頭勺子,揭開一個黑色鐵鍋的蓋子,裡面的東西在燒木頭的爐子上汩汩冒泡。「可以吃了。」他說。
他拿過來四個塑料碗,把鍋裡的東西盛進碗裡,再把碗放在桌子上。然後,他打開門,走到外面的雪地裡,從雪堆中拔出一個塑料壺,帶進房間,把壺裡渾濁的棕黃色液體倒進四個很大的玻璃杯中,放在每個碗旁邊。最後,他找出四個湯勺,和其他人一起坐在桌邊。
星期三有些懷疑地舉起他的玻璃杯。「看起來像是尿。」他說。
「你現在還在喝那玩意兒?」威士忌·傑克問,「你們這些白人都是瘋子。這比你喝的尿強多了。」說著,他轉向影子,「燉肉是野火雞。約翰帶來了蘋果白蘭地。」「一種口味比較柔和的蘋果酒,」約翰·查普曼說,「我從來不相信烈酒,那東西讓人發瘋。」燉肉的味道很好,蘋果酒也非常可口。影子強迫自己放慢吃飯速度,慢慢咀嚼,不要狼吞虎嚥,可他比自己想像的還要飢餓。他給自己添了第二碗燉肉,還要了第二杯蘋果酒。
「有傳言說你正在四處走動,和各種各樣的人談話,鼓動老傢伙踏上征途。」約翰·查普曼說。影子和威士忌·傑克負責刷碗,把吃剩的燉肉放進塑料保鮮盒。威士忌·傑克把保鮮盒放進門外的雪堆裡,再把一個裝牛奶的柳條箱倒扣在上面當標記,方便下次找到。
「你總結得很好。」星期三說。
「他們會贏的。」威士忌·傑克平淡地說,「他們已經贏了,而你已經輸了。就像白人和我們的人打仗一樣。大多數戰役都是他們贏,只要失手,他們就會和我們停戰,訂立和平條款,然後再破壞談判協議,所以他們會再次打贏。我不會再參加另一場注定失敗的戰鬥了。」「你看我也沒用。」約翰·查普曼說,「即使我為你戰鬥——當然,我是不會那麼做的——我對你也沒什麼用處。那些混蛋早把我拋在腦後,徹底忘記了。」他頓了頓,又說了一句,「保羅·班揚。」他慢慢搖頭,又重複了一遍那個名字,「保羅·班揚。」影子從來不知道,普普通通的字眼,聽上去卻可以如此沮喪。
「保羅·班揚?」影子好奇地問,「他做過什麼?」「他只存在於人們的腦子裡。」威士忌·傑克說。他從星期三那裡拿了一根香煙,兩個人抽起煙來。
「有些白癡以為蜂鳥也會擔心體重問題,或者得蛀牙,諸如此類的無聊事。也許他們只想讓蜂鳥免遭糖份毒害。」星期三解釋說,「所以,他們在喂蜂鳥的喂鳥器裡裝滿該死的木醇糖。蜂鳥來喂鳥器吃東西,然後就死掉了,因為它們的食物裡沒有卡路里。儘管它們小小的胃被撐得滿滿的,它們還是餓死了。那就是你提到的保羅·班揚。從沒有人講過保羅·班揚的故事,從沒有人真正相信保羅·班揚的存在。1910年,他大搖大擺地從紐約一家廣告公司裡走出來,用不含卡路里的食物填滿了整個國家對神話傳奇的胃口。」「我喜歡保羅·班揚。」威士忌·傑克說,「幾年前我去過美國商城,上面就塑著大塊頭保羅·班揚。他倒是對我的胃口。我不介意他從來沒有存在過,也不介意他從來沒有砍倒過一棵樹。當然,砍樹沒有種樹好。」「你說得太多了。」約翰·查普曼說。
星期三吐出一個煙圈,它懸浮在空中,慢慢消失,變成一股淡淡的繚繞的煙霧。「該死,威士忌·傑克,我來這裡不是為了討論保羅·班揚,你應該知道的。」「我不會幫你。」威士忌·傑克說,「不過,你的屁股被他們踢腫以後,你可以回這兒來。如果那時候我還在的話,我可以再次餵飽你。秋天的時候,食物最棒。」星期三說:「除了戰鬥,任何別的選擇都只能讓形勢更加惡化。」「你根本不知道別的什麼抉擇是什麼。」威士忌·傑克說,他看了看影子,「而你,你在尋找。」他說,木頭燃燒冒出來的煙和香煙把他的嗓子熏得粗糙沙啞。
「我在工作。」影子糾正說。
威士忌·傑克搖頭。「在工作,也在尋找什麼東西。」他說,「你希望償還一筆債務。」影子想起勞拉青藍色的嘴唇,還有她手上的鮮血。他點點頭。
「聽我講個故事。從前,這裡首先出現的是狐狸,他的兄弟是狼。狐狸說,人類將永遠活著,即使死了,他們也會很快復活。狼說,不,人類會死,人類必須死,所有活著的東西都必須死,否則的話,他們將到處繁殖,遍佈整個世界,吃掉所有的鮭魚、馴鹿和水牛,吃掉所有南瓜和所有玉米。後來有一天,狼要死了,他對狐狸說,快點,讓我復活。而狐狸則說,不,死者必須死去,是你說服我相信這一點的。說這些話時,他哭了,但他還是說了出來,那是他對狼說的最後的話。現在,狼統治著死者的世界,而狐狸總是生活在太陽和月亮之下,直到今天依然懷念著他的兄弟。
星期三突然說:「不想加入的話,不加入好了。我們得上路了。」威士忌·傑克臉上毫無表情。「我在和這個年輕人說話。」他說,「我不想幫你,但是我想幫他。」他轉過來,面對影子,「告訴我你的夢境。」威士忌·傑克說。
影子描述道:「我正在攀爬一座骷髏堆成的高塔,巨大的鳥圍繞著高塔飛翔。它們的翅膀上閃耀著閃電。它們襲擊我,然後高塔倒塌了。」「每個人都會做夢。」星期三插嘴說,「我們可以上路了嗎?」「但不是每個人都會夢到雷鳥。」威士忌·傑克說,「我們在這兒都感受到了它的震盪回波。」「是我告訴你的。」星期三說。
「西維吉尼亞州還有一群雷鳥。」查普曼懶洋洋地說,「至少還有一隻老公鳥和幾隻母鳥,還可以繁衍後代。過去,他們管那片土地叫富蘭克林州。老富蘭克林其實從來沒有得到以他名字命名的州。那個地方就在肯塔基州和田納西州之間。當然,即使在最鼎盛的時期,雷鳥的數量也不很多。」威士忌·傑克伸出顏色像紅粘土的手,輕輕碰了碰影子的臉。「是的。」他說,「你的夢是真的。如果捕獵到雷鳥,你就能讓你的妻子復活。但她現在屬於狼,應該留在死者的世界,而不是行走在地面上。」「你怎麼知道?」影子問。
威士忌·傑克的嘴唇沒有動。「水牛人告訴你什麼?」「讓我相信。」「很好的建議。你準備聽從他的忠告嗎?」「有幾分吧。我猜。」兩人的這番對話既不是用言語,也不是用口形或者聲音。房間裡另外兩個人靜靜地站著,一動不動。影子猜想,這番對話可能只發生在心跳的一瞬間,或者心跳一瞬間的幾分之一。
「當你找到屬於你的部落,回這裡找我。」威士忌·傑克說,「我可以幫助你。」「我會的。」威士忌傑克放下手,轉身面對星期三。「你要去取你的大塊頭?」「我的什麼?」「大塊頭。溫尼貝戈車總是這樣稱呼自己。」星期三搖搖頭:「太危險了。找回那輛車子有風險,他們會四處尋找那輛車的。」「是偷來的車嗎?」星期三露出一副受侮辱的表情。「當然不是。證明文件就在車廂裡。」「鑰匙呢?」「在我這兒。」影子說。
「我的侄子哈里·藍鳥有一輛81年的別克車。要不,你把你的露營車鑰匙給我,你開他的車。」星期三生氣了。「這算什麼交易?」威士忌·傑克聳聳肩。「你知道把你的車從你拋下的地方弄回來有多困難嗎?我是在幫你。開走它,或者留下它,隨你的便,我不介意。」他閉上刀鋒一樣薄而銳利的嘴唇。
星期三生氣的表情變成了懊惱。他說:「影子,把溫尼貝戈車的鑰匙給他們。」影子把車鑰匙交給威士忌·傑克。
「約翰,」威士忌傑克說,「你能帶這些人下山找哈里·藍鳥嗎?告訴他是我說的,叫他把車子給他們。」「我很樂意走一趟。」約翰·查普曼說。
他站起來,走到門邊,拿起門邊一個粗麻布小袋子,打開門走出去。影子和星期三跟在他後面,威士忌·傑克則站在門口。「嗨,」他衝著星期三說,「你!不要再來了,你不受歡迎。」星期三伸出手指,指著天空。「山不轉水轉,就算山水都不轉,它也會轉的。」他和氣地說。
他們冒雪下山,在積雪中艱難前進。查普曼在前面帶路,他赤裸的雙腳在積雪的冰殼上凍得通紅。「你不覺得冷嗎?」影子問他。
「我妻子是肖克陶族的。」查普曼說。
「她教了你什麼避寒的絕招嗎?」「不,她覺得我瘋了。」查普曼說,「她總是說,『約翰,你怎麼不穿上靴子?』」山坡更陡了,他們只好停止交談。三個人在雪地裡跌跌撞撞、連走帶滑,不時用山坡上的白樺樹幹穩住身體,以免跌下山谷。路面變得稍微好走一點了,查普曼這才接著說下去。「她現在已經去世了。她死的時候,我猜我也許真的變得有點瘋癲癲。每個人都可能會這樣,你也一樣。」他拍拍影子的胳膊,「老天,你可真是個大塊頭。」「大家都這麼說。」影子說。
他們花了大約半個小時才下了山,到達山腳的柏油路面。三個人沿著公路向前走,朝他們在山頂上看到的有房屋的地方走去。
一輛汽車放慢速度,停在他們身邊。開車的女人伸手搖下車窗。「你們幾個要不要搭車?」「您真是太好了,太太。」星期三說,「我們想找一位叫做哈里·藍鳥的先生。」「他應該在娛樂中心。」那女人說,影子估計她大概有四十多歲。「進來吧。」他們鑽進汽車。星期三坐在前排的乘客位置,查普曼和影子鑽進後座。影子的腿太長了,在後座伸不開,他只好盡力坐得舒服點。車子沿著柏油公路向前開去。
「你們三個從哪裡過來的?」開車的女人問。
「我們剛剛拜訪過一位朋友。」星期三說。
「他就住在後面的山上。」影子接著說。
「哪裡有山?」她奇怪地問。
影子回頭從佈滿灰塵的後窗看出去,望向身後的山峰。可是,後面根本沒有什麼高山,除了漂浮在平原上空的雲層之外,什麼都沒有。
「他叫威士忌·傑克。」他說。
「啊!」她說,「在這裡我們都管他叫『因克托米』,我想應該是同一個人。我的祖父過去常講很多關於他的故事,很好聽。當然了,最好聽的那些故事大都有點下流。」車子撞到路上一塊凸起的地方,顛簸了一下,女人咒罵了一句。「你們坐在後面的人都沒事吧?」「我們沒事,太太。」約翰·查普曼說。他雙手撐在座位上,穩住身體。
「破路一條!」她說,「你們慢慢就會習慣了。」「這裡的道路都是這樣嗎?」影子問。
「大部分都是。」女人回答說,「這裡所有道路都是這樣子。你肯定會奇怪,這兒的賭場怎麼會掙這麼多錢?有腦子的人,誰會大老遠到這兒來賭博。反正,賭場掙的那些錢,一個子兒都沒花在地方上。」「我很遺憾。」「用不著。」她卡嚓一聲換檔,汽車發出一陣呻吟。「知道嗎,這裡的白人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無人居住的鬼鎮到處都是。在電視上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以後,你怎麼可能還讓他們老老實實待在農場裡?再也沒人願意把時間浪費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了。他們佔了我們的地,在這兒定居下來,現在開始離開了,紛紛遷往南部或者西部。也許,只要我們有足夠的耐心,等他們大部分人搬到紐約、洛杉磯或者邁阿密,我們不用開戰,就能收回中部的全部土地。」「祝你們好運。」影子說。
他們在娛樂中心的撞球檯旁找到了哈里·藍鳥,他正在一群女駭面前表演撞球。他右手手背上有一個藍色的鳥的文身,右耳刺著很多耳洞。
「哎霍,你好,藍鳥。」約翰·查普曼打招呼說。
「滾你的蛋,你這個光腳丫子的瘋子白鬼。」哈里·藍鳥看樣子很健談,「一看見你,我全身上下直起雞皮疙瘩。」房間遠處的角落裡還有幾個上了年紀的人,有的玩撲克,有的聊天。剩下的都是年齡和哈里·藍鳥差不多的年輕人,正等著輪到他們玩撞球。這是一張全尺寸的撞球檯,一側的綠色檯面上有個裂口,用銀灰色的膠皮修補好。
「我從你叔叔那兒帶來一個口訊。」查普曼一點兒也不在乎哈里·藍鳥的話,「他說叫你把你的車子給這兩個人。」大廳裡大概有三十到四十個人。現在,每一個人都極度專注地盯著手中的紙牌,或者自個兒的腳丫子、手指甲,拚命假裝他們沒有偷聽。
「他不是我叔叔!」大廳裡瀰漫著香煙的煙霧。查普曼咧開嘴巴,笑了,露出一口影子見過的最糟糕最難看的牙齒。「你想把這些話告訴你叔叔嗎?他說,只是因為你,他才至今留在拉寇塔。」「威士忌·傑克說過很多話。」哈里·藍鳥說。但他說的其實並不是「威士忌·傑克」,在影子聽來,他似乎說了一個發音很相似的名字,他覺得好像是「威薩克加克」。他們大家說的就是這個名字,而不是「威士忌傑克」。
影子道:「他是說過很多話,其中之一就是,我們可以用我們的溫尼貝戈交換你的別克車。」「我沒看見什麼溫尼貝戈。」「他會把那輛溫尼貝戈帶給你的。」約翰·查普曼說,「你知道他會的。」哈里·藍鳥想打中球,結果打偏了,他的雙手不夠穩定。「我可不是那隻老狐狸的什麼鬼侄子。」哈里·藍鳥說,「只盼他不要再跟別人這麼說了。」「寧肯當一頭活著的狐狸,也不要當死掉的狼。」星期三突然開口,聲音十分深沉,像一聲咆哮。「現在,你會把車子交給我們嗎?」哈里·藍鳥的身體猛地一哆嗦,人人都看出來了。「行啊,」他說,「沒問題。我只是開個玩笑。我常常開玩笑。」他把球棒放在球桌上,從掛在門旁邊衣鉤上的一排看起來差不多的外套中拉下來一件厚外套,「我先把我的東西從車裡取出來。」他說。
他飛快地瞄了星期三一眼,好像擔心這個老頭子發作。
哈里·藍鳥的車子停在外面一百碼左右的地方。大家向車子走過去,走過一間很小的粉刷成白色的天主教教堂。一個穿著神父服飾的人站在門口,盯著他們經過。那人在抽煙,但看上去並不喜歡抽煙。
「你好,神父!」約翰·查普曼衝他打招呼,但那人沒搭理他。他用鞋跟踩滅香煙,再揀起煙頭,丟進門旁的垃圾筒,接著走回教堂。
哈里·藍鳥的車子沒有後視鏡。影子從來沒見過車胎能磨損成這個樣子:花紋全沒了,只剩下光光的黑色橡膠。哈里·藍鳥告訴他們這輛車很耗油,但只要不斷灌進汽油,它就可以永遠開下去,直到它停下。
哈里·藍鳥把車裡雜七雜八的東西塞進一個黑色垃圾袋(這批垃圾包括幾個廉價啤酒瓶,一小袋用銀箔紙包裹、隨便塞在汽車煙灰缸裡的大麻膏,兩打西部鄉村音樂的磁帶,還有一本破爛發黃的舊書《異鄉異客》)。「很抱歉,剛才惹你不高興了。」哈里·藍鳥對星期三說,遞給他車子鑰匙。「知道我什麼時候能拿到那輛溫尼貝戈嗎?」「問你叔叔去。搞他媽二手車交易的是他。」星期三氣乎乎地說。
「威薩克加克不是我叔叔。」哈里·藍鳥糾正說。他拿著黑色垃圾袋,走進最靠近的一棟房子,在身後關上房門。
到了蘇族瀑布一家食品店的門口,他們把約翰·查普曼放下來。
一路上,星期三一句話都沒說。自從離開威士忌·傑克的家,他一直怒氣沖沖的。
在聖保羅市外的一家家庭餐廳,影子揀起一份別人丟下的報紙翻看。他看了一遍,又仔細地再看一遍,接著把報紙遞給星期三。
「看這條消息!」影子說。
星期三歎口氣,看了看報紙。「我很高興,」他說,「航空管制的爭論已得到解決,沒有鬧到工業訴訟的程度。」「不是那個。」影子說,「看這兒!報紙上的日期,今天是2月14日!」「情人節快樂。」「我們是在1月哪一天出發的?20日?21日?精確日期我記不清了,不過那天是1月的第三周。我們在路上總共只花了三天時間。可為什麼今天會是2月14日?」「因為我們走了差不多一個月。」星期三解釋說,「在那條糟糕的路上,在後台的路上。」「還說是捷徑,這算什麼鬼捷徑。」影子說。
星期三一把推開報紙。「去他媽的約翰·蘋果籽,去他媽的保羅·班揚。在現實生活中,查普曼擁有十四個蘋果果園,他開墾的土地以數千畝計。沒錯,邊疆開拓後,他的故事仍舊流傳下來了。但那些故事裡沒有一句是事實,除了講到有一次他發了瘋之外。不過沒關係。報紙不是常說,真相不夠轟動的話,刊登編造的傳奇故事好了。這個國家需要屬於自己的傳奇,即使是沒人相信的傳奇也罷。」「但那些傳奇是真的,你親眼見過。」「我早就過時了。還有誰他媽的會在乎我!」影子輕聲道:「你是一位神靈。」星期三狠狠瞪了他一眼,看上去似乎想說什麼。可接下來,他只是癱在椅子裡,低下頭,盯著菜單。「又如何?」「做個天神很酷的。」影子安慰他說。
「真的嗎?」星期三又問。這一次是影子心虛地移開了目光。
在距離湖畔鎮25英里的一個加油站裡,影子在洗手間的牆壁上看到了家庭自製的複印傳單,上面是艾麗森·麥克加文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行手寫字,「你見過我嗎?」照片與學校年鑒上的照片是同一張。前排牙齒上戴著藍色橡膠牙套、長大後想從事動物保護工作的女孩在照片上自信地笑著,。
你見過我嗎?影子買了一條士力架花生巧克力,一瓶水,還有一份《湖畔報》。重頭文章是湖畔鎮記者瑪格麗特·奧爾森寫的,附有一張照片:一個男孩和一個成年人站在冰封湖面上一座像戶外廁所似的冰上垂釣小屋旁,一起舉著一條大魚。兩個人都笑得很開心。標題寫著:父子倆打破本地北美梭魚捕獲紀錄,詳見內文。
輪到星期三開車時,他說:「給我讀幾條你在報紙上找到的有趣消息。」影子仔細看著報紙,慢慢翻了一遍,可惜沒找到任何有意思的新聞。
星期三在他公寓門前的車道上讓他下車。一隻煙灰色的貓站在車道上盯著他。他想撫摩它時,它卻飛快地溜掉了。
影子在公寓門前的木頭平台上停下來,極目眺望整個湖面,只見湖面上到處是綠色、棕色的冰上垂釣小屋。有些小屋外面還停著車子。最靠近橋的冰面上是那輛老舊的綠色破冰車,和報紙上刊登的照片一模一樣。「三月二十三日。」影子鼓勵地說,「早晨9:15分左右。加油。」「絕對不可能。」一個女人的聲音說,「4月3日,下午6:00。那一刻的溫度才夠高。」影子忍不住笑起來。瑪格麗特·奧爾森穿著一件滑雪服,站在平台的另一端,正往喂鳥器裡盛鳥食。
「我看了你在《湖畔報》上的文章,打破記錄的梭魚那篇。」「挺刺激的,對嗎?」「哦,也許應該說,很有教育意義。」「我還以為你不會回來了呢。」她說,「你出去了很長一段時間,是吧?」「我叔叔有事要我幫忙。」影子說,「時間過得真快,簡直跟逃走了似的。」她把最後一塊板油塊放進盒子,開始用一個塑料奶罐往一隻小口袋裡倒薊仁。附近一株冷杉上,幾隻披著橄欖色冬裝的金翅雀急不可耐地撲騰著。
「我沒有在報紙上看到任何關於艾麗森·麥克加文的消息。」「沒什麼可供報道的新內容。她依然下落不明。有傳言說有人在底特律見過她,不過很快就證明只是一條假消息。」「可憐的孩子。」瑪格麗特·奧爾森將鳥食罐子上的蓋子擰緊。「我希望她死了。」她就事論事地說。
影子震驚地問:「為什麼?」「因為其他任何結果都比死亡更可怕。」金翅雀發瘋似的在冷杉樹枝上跳來跳去,恨不得這兩個人趕緊離開。
你心裡想的不是艾麗森,影子心想,你想的是你自己的兒子,你想的是桑迪。
他記得以前什麼時候曾聽到有人說「我想桑迪」。那人是誰?「很高興和你聊天。」他說。
「謝謝,」她說,「我也一樣。」二月每天都是陰沉沉的天氣,白天很短,轉眼就過去了。有幾天下雪,更多的日子沒下雪。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最暖和的幾天,氣溫回升到零點以上。影子一直待在他的公寓裡,直到覺得房間彷彿牢房一樣。於是,在星期三不需要他出門旅行的日子裡,他開始外出散步。
白天基本上都在散步,有時甚至徒步走到鎮子外面。他獨自一人走著,一直走到位於鎮子西北部的國家森林,或者南邊的玉米地和奶牛牧場。他走過木材場,沿著舊日的火車軌道步行,再轉到公路上走回來。有幾次他甚至沿著冰封的湖面,從北岸一直走到南岸。有時候,他可以看到當地的居民、冬季遊客和慢跑者,他衝他們揮手打招呼。大多數時候,一路上什麼人都看不到,看到的只有烏鴉和雀鳥。偶爾有幾次,他看見鷹享用公路上被車子撞死的負鼠或者浣熊。在一次格外難忘的偶遇中,他親眼見到一隻鷹從白松河中抓起一條銀色的魚(這條河中央的河水在冬日裡依然奔騰流淌)。那條魚在鷹爪中瘋狂扭動著,在中午的陽光下折射出閃閃光芒。影子想像那條魚獲得了自由,從天空中落下,游回河水。他露出一抹冷酷的微笑。
他發現散步的時候可以什麼都不想,這就是他喜歡上散步的真正原因。每次思考,他的思緒都會去到他無法控制的地方,去到讓他感覺很不舒服的地方。筋疲力儘是件好事,累得筋疲力盡的時候,他就不會再去想念勞拉,不會再做那些奇怪的夢,不會再胡思亂想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東西。散步之後,他回到家中,輕鬆入睡,而且一夜無夢。
有一天,他在鎮子廣場上的喬治理髮店裡遇到了查德·穆裡根警長。對於理髮,影子向來抱有很高的期望,可惜每次實踐的效果都不是很好。每次理髮後,他看起來還是老樣子,只是頭髮稍微短了一點。查德坐在影子旁邊的理發椅上,有些意外的是,他似乎極其在意自己的外貌。理發結束後,他嚴肅地盯著鏡子裡的自己,好像正準備對鏡中人開出一張超速駕駛罰單。
「看起來不錯。」影子告訴他說。
「如果你是女人,你覺得我看上去怎麼樣?」「我想應該不錯。」兩人穿過廣場,一起去瑪貝爾的店,點了兩杯熱巧克力。查德問:「嗨,邁克,你有沒有想過在執法機構工作?」影子聳聳肩。「沒想過。」他說,「幹警察大概需要知道不少事才行吧?」查德搖頭。「你知道警察工作的主要部分是什麼嗎?那就是耐住性子。有時候會發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有人衝你大聲叫喊,說發生了可怕的謀殺,而你所能做的,就是告訴他們,你確信這一切都是誤會,如果他們肯安靜地走出去的話,你就可以著手把案件調查個水落石出。而且,你還必須相信你所說的話。」「真的會調查個水落石出?」「大多數情況下是這樣,到那時,你就可以把手銬銬在嫌犯手上了。不過,不管能不能查清,你都必須盡你的力量認真調查。你想找工作嗎?我們正在招人,你正好是我們想要的那種人。」「我會考慮考慮。如果我在叔叔那邊幹不下去,我就來找你。」兩個人繼續喝著熱咖啡,穆裡根突然問:「嘿,邁克,比方說,如果你有一個表妹,是個寡婦,而且開始打電話給你,你會怎麼做?」「打電話說什麼?」「是長途電話,她不住在這個州。」他的臉紅了,「去年我在家族某個人的婚禮上見到她了。她那時候還有家,我是說,她的丈夫那時候還活著。她跟我是同一個家族,不是血緣很近的表妹,我們是相當遠的親戚。」「你對她有感覺?」他的臉更紅了。「我也不知道。」「那好,先不提你的感覺。她對你有好感嗎?」「呃,她說過一些話,打電話時說的。她是個很漂亮的女人。」「那麼……你打算怎麼辦?」「我可以叫她來這裡。我可以那麼做,是不是?她說過她願意來這裡。」「你們兩個都是成年人。要我說,干吧。」查德點點頭,臉紅通通的,用力點點頭。
影子公寓裡的電話一直靜默無聲。他曾經想撥打電話,但又想不出有什麼他想打電話交談的人。一天深夜,他拿起電話聽筒傾聽,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呼呼的風聲,還有極遠處一夥人的交談聲。聲音太小,無法聽到他們到底在說什麼。他對著電話說了一聲「你好!」,還有「你是哪位?」但聽筒裡沒有回答,只有突如其來的寂靜。然後,遠方傳來一陣笑聲,聲音非常微弱,他無法確定那聲音到底真的存在,還是他腦子裡想像出來的。
接下來的幾周裡,影子和星期三出門旅行了好幾次。
在羅德島的一棟小別墅裡,影子在廚房裡等著,聽星期三坐在一間黑洞洞的臥室裡和一個女人爭吵。那個女人既不願意起床,又不願意讓星期三或影子看到她的臉。在她廚房的冰箱裡,裝著滿滿一塑料袋蟋蟀,還有滿滿一袋子幼鼠屍體。
在西雅圖的一家搖滾夜總會裡,影子看見星期三大著嗓門向一個留著紅色短髮、紋著藍色螺旋文身的年輕女人問好,聲音大得壓過了樂隊的噪音。那次談話一定進行得很不錯,星期三離開時咧著嘴,開心地笑著。
五天之後,影子在一輛租來的車子裡面等待,結果星期三從達拉斯一棟辦公樓的大堂裡悶悶不樂地走出來。他鑽進汽車,重重地關上車門,一聲不響地坐著,氣得滿臉通紅。他下命令說:「開車。」然後又罵道,「他媽的阿爾巴尼亞人,好像有誰真的在乎他們似的。」三天後,他們又飛到博得市,在那裡和五位年輕的日本女人共進一次愉快的午餐。他們互相開著玩笑,彬彬有禮。離開的時候,影子完全不知道他們是否達成了某種協議,或者決定了什麼事。不過星期三看上去倒是挺開心的。
影子開始渴望回到湖畔鎮了。那裡很寧靜。他最喜歡的一點,就是那裡的人都很好客,歡迎他這個外來者。
每天早晨,如果不需要出門旅行,他就開車過橋到鎮廣場去。他在瑪貝爾的店裡買兩個餡餅,在店裡先吃掉一個,外加一杯咖啡。如果有人留下一份看過的報紙,他就會拿過來看。他對報紙上新聞內容的興趣,還沒大到可以讓他自己買一份。
他會把另外一個餡餅打包帶走,用紙袋包起來,當午飯吃。
一天早晨,他正在讀《今日美國》,瑪貝爾問他:「嗨,邁克,今天你打算去哪裡?」外面的天空是灰藍色的,晨霧已經從樹叢中消散,只剩下樹枝上懸掛的白霜。「我也不知道。」影子回答說,「也許我可以再去野外的小徑走一遍。」她重新為他倒滿咖啡。「你有沒有向東走到Q縣?那個方向的景色非常漂亮。二十大街上的地毯店旁有條小路,可以通到那邊。」「沒有,我從來沒去過。」「去吧,」她說,「真的很漂亮。」果然非常漂亮。影子把車停在鎮邊,沿著路邊走下去。這是一條曲折盤旋的鄉間道路,沿著山脈繞到鎮子東邊。山上覆蓋著落光葉子的楓樹、白色樹幹的白樺樹、深色的冷杉,還有松樹。
一隻深色小貓跟著他沿著路邊走,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那隻貓的顏色髒兮兮的,前爪是白色。他朝貓走去,貓並沒有跑開。
「嗨,貓咪。」影子自然地沖它打招呼。
貓歪著腦袋,用翠綠色的眼睛凝視著他。它突然嘶嘶咆哮起來——不是衝著他,而是衝著路另一邊他看不到的什麼東西。
「別緊張。」影子說。貓快步穿過公路,消失在一片沒有收割的玉米田里。
在道路下一個轉彎處,影子遇到了一小片墓地。墓碑石都已經開始風化了,但其中幾塊墓碑前還擺放著一束鮮花。這個墓園沒有圍牆,也沒有籬笆,只有低矮的桑樹,種在四周的空地上。因為樹枝上凍結的冰,加上樹齡古老,桑樹都被壓彎了。影子穿過路邊一堆堆的積雪和淤泥走過去。墓園門口只有兩塊石頭作為門柱,標出入口的方位,但門柱之間沒有鐵門。他穿過門柱走進墓園。
他在墓園裡隨意溜躂著,看著那些墓碑。上面的題辭日期沒有晚於1969年的。他把雪從一個看起來還算堅固的花崗岩天使雕像上掃下來,然後倚在上面。
他從口袋裡掏出打包帶來的紙袋,從上面撕開紙袋,拿出裡面的餡餅。在寒冷的空氣裡,它冒出微弱的白色熱氣,聞起來香噴噴的。他開始吃起餡餅來。
有什麼東西在他背後沙沙作響。一開始他還以為是那隻貓,接著他聞到了香水味,香水味之下,還有東西腐爛的味道。
「請不要看我。」她在他背後說。
「你好,勞拉。」影子說。
她的聲音有點猶豫。他想,也許甚至還有一點恐懼。她說:「你好,狗狗。」他撕下一塊餡餅。「你想吃點嗎?」他問她。
她離他更近了,就在他身後。「不用了。」她說,「你自己吃吧。我現在不需要吃任何食物了。」他咬了口餡餅,果然美味可口。「我想看看你。」他說。
「你不會喜歡我現在的樣子的。」她告訴他說。
「求你了。」她從石頭天使像後面走出來。影子在陽光下仔細凝視著她。她身上有些地方變了,有些東西沒變。她的眼睛沒有變,還有她那有些狡詐的充滿希望的微笑。但是,很明顯,她現在已經非常像個死人了。影子終於吃完自己的餡餅,他站起來,把紙袋裡的餡餅碎末倒空,再把紙袋折好,放回口袋裡。
在開羅市的殯儀館裡待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和她在一起時已經不那麼緊張了。他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
她冰冷的手摸索著尋找他的手,他輕輕握住她的手,感到心臟在胸膛裡猛烈跳動。他很害怕,但讓他害怕的卻是此刻他可以如此冷靜平常地面對她。有她在身邊,他覺得非常舒服自在,願意就這樣永遠站下去。
「我很想你。」他承認道。
「我就在這兒。」她說。
「每到這種時候,你在我身邊的時候,我都會特別想你。你不在的時候,只是一個來自過去或夢中的幽靈,是另外一個生命的時候,我的感覺更輕鬆些。」她捏捏他的手指。
「對了,」他問,「死亡的感覺如何?」「很難。」她說,「覺得自己正不斷死亡,越來越死。」她把頭倚在他肩上,這個動作幾乎讓他徹底崩潰。他問:「想不想一起散步。」「當然。」她衝著他微笑,那張死人的面孔上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
他們走出小小的墓園,手牽著手,沿著道路朝鎮子的方向往回走。「你去什麼地方了?」她問。
他說:「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這兒。」「聖誕節之後,」她說,「我就找不著你了。有時候我能知道你在哪兒,但只是短短的幾個小時,或者幾天。那種時候,你就在那兒,清清楚楚。可緊接著,你又會再次消失。」「我在這個鎮子上。」他說,「這裡叫湖畔鎮,是個很不錯的小鎮。」「哦。」她說。
她不再穿著下葬時那身藍色套裝了。現在她穿著幾件毛衣、一件深色長裙,還有一雙暗紅色的高統靴。影子品評了一番。
勞拉偏著腦袋,笑著說:「這雙靴子很棒吧?我是在芝加哥一家很棒的鞋店裡找到的。」「你怎麼會從芝加哥一路趕到這裡來?」「我只是在芝加哥暫時待一段時間,狗狗。我一直向著南方走。寒冷的天氣讓我覺得不舒服。想不到吧?你準以為我會喜歡寒冷吧。但我想,不喜歡寒冷還是跟死亡有關。死了以後,對你來說,寒冷不再是寒冷,而是虛無。我猜,死了之後,唯一能讓你感到恐懼的就是虛無了。我本來準備到德克薩斯州,打算在加爾維斯敦過冬。我覺得,我小時候肯定經常在加爾維斯敦過冬,習慣了那兒的氣候。」「我可不這麼想。」影子說,「你過去從來沒提過那兒。」「沒有嗎?也許那是別人的記憶?我也不知道。我還記得海鷗——把麵包扔到空中喂海鷗,成百隻海鷗飛來飛去,整個天空都被海鷗遮住了。它們拍打著翅膀,在空中爭搶著。」她停了下來,「如果我並沒有真的親眼看過的話,我猜可能是別的什麼人見過這種場景。」轉彎處開過來一輛車,司機向他們揮手打招呼,影子也衝他揮揮手。這種感覺真好,平平常常,似乎他正和妻子一起散步。
「這種感覺確實好。」勞拉說。她似乎可以讀出他腦中的想法。
「對。」影子說。
「召喚出現的時候,我緊趕慢趕才趕回來,那時侯我剛到德克薩斯州。」「召喚?」她抬頭注視著他,那枚金幣在她脖子上閃閃發光。「反正我覺得像是一種召喚。」她說,「我想起了你,想起我是多麼需要見到你,就像極度的渴望。」「你就是在那個時候才真正知道我在這裡?」「對。」她停了下來,皺起眉頭,牙齒輕輕咬住藍色的下唇。她把頭偏向一側,說:「是的,就在那一刻,我知道了你在什麼地方。當時我還以為是你在召喚我。其實不是你,對嗎?」「不是我。」「你不想見到我。」「不是那樣的。」他遲疑了一下,「是的,我是不想看到你。看到你我受不了。」腳下的積雪嘎吱作響,在陽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鑽石一樣的光芒。
「沒有活著,」勞拉說,「一定很難吧?」「你是說你覺得當死人很難熬?你看,我正在想辦法,看能不能讓你完全復活。我覺得我已經找到路子了——」「不。」她打斷他的話,「我是說,我很感激你,也希望你真的能找到方法。畢竟,我做過很多壞事……」她搖搖頭,「但我說的不是我,我說的是你!」「我還活著。」影子說,「我沒有死。你忘了?」「你是沒有死。」她說,「但我卻不敢肯定你是不是真的活著。不敢確定。」這次談話不能這樣發展下去,影子想,任何情況下都不該涉及這個話題。
「我愛你。」她冷靜地說,「你是我的狗狗。不過,當你真的死去時,你會更加清晰地看到事物的真相。知道嗎?跟你在一起,我覺得自己跟前好像並沒有人,你只是個人形的空洞。」她皺起眉頭,「就連我們倆都還活著、在一起時,也是這種感覺。我喜歡和你在一起,你愛我,願意為我做任何事情。可是有時候,我走進房間,以為裡面沒有人。直到我打開燈或者關掉燈時,我才意識到你在房間裡。你獨個兒坐著,既沒看書也沒看電視,就那樣什麼也不做地一個人坐著。」她摟住他,彷彿想用這種辦法拔掉她話裡銳利的尖刺。接著,她繼續說下去。「羅比最好的一點就是,他是個真實存在的人。有時候他完全是個混蛋,或者是個白癡,他還有點偷窺狂的脾氣,跟我做愛的時候喜歡在周圍擺滿鏡子。但是,他實實在在活著,狗狗!他有慾望,想要某種東西。他可以填補他所在的空間,不是個空洞。」她停下來,再次抬頭仰視他,頭微微偏向一側。「我很抱歉。我是不是讓你傷心了?」他覺得自己的聲音一定會出賣他,於是只簡單地搖搖頭。
「好,」她說,「這就好。」他們倆一起走完剩下的路,走到影子停車的地方。影子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比如:「我愛你」,或者「請不要離開我」,或者「我很抱歉」之類。像這種事先毫無徵兆、突然間闖進某個黑暗領域的談話,一般都用這些話救場。但是,他說出口的卻是:「我並沒有死!」「也許沒有。」她說,「但你確信你還活著嗎?」「看看我的樣子吧。」他說。
「這不是回答。」他死去的妻子說,「但如果你真的活著,你心裡會知道的。」「接下來你準備幹什麼?」他問。
「這個嘛,」她說,「我已經見過你了,所以我準備再次南下。」「回德克薩斯?」「只要暖和,什麼地方都行。」「我得在這兒等著,」影子說,「直到老闆派我到什麼地方去。」「你這樣不算真正的活著。」勞拉說。她歎了口氣,然後又露出笑容,還是那種笑容,無論見過多少次都會揪住他的心的迷人微笑。每一次她衝他微笑,都能讓他感到這彷彿是她第一次衝他微笑。
他摟住她,但她搖頭拒絕,從他的懷抱中掙扎出來。她坐在被積雪覆蓋的一張戶外野餐桌邊,目送他開車離開。
◆穿插事件戰爭開始了,可是沒有人看到。風暴逼近了,可是沒有人知道。
在曼哈頓,一根從空中墜落的鋼樑把一條街道堵死了整整兩天。鋼樑砸死了兩個行人、一個阿拉伯出租車司機,還有出租車上的乘客。
在丹佛,一個卡車司機被人發現死在自己家裡。謀殺的工具是一把帶橡膠把手的羊角錘,凶器就扔在屍體旁邊的地板上。他的臉沒有任何損傷,但後腦卻被砸爛了。浴室的鏡子上用棕色唇膏寫著幾個外國文字。
在亞利桑那州鳳凰城的一個郵政分撿站,一個男人突然發瘋,開槍打死了外號叫「巨怪」的泰瑞·艾文森。死者是一個患肥胖症、行動笨拙的人,平日獨自一人住在拖車裡。當晚的新聞裡報道了此事。槍手還向郵局裡的其他幾個人開了槍,但死者只有艾文森一人。開槍者逃脫了。警方最初以為他是某個心懷不滿的郵局職工。他們澄清了這個錯誤,但一直沒有確認兇手的身份。
「老實說,」巨怪泰瑞·艾文森的上司在五點鐘的新聞報道裡說,「要說有誰會發瘋,巨怪發瘋還差不多。我們都是這麼想的。他的工作做得還行,就是人有點怪。我是說,人可真是吃不透,你說是吧?」晚上新聞重播時,這段話被剪掉了。
蒙大拿州則發現一個宗教團體的全部九名隱士全體死亡。記者在報道中推測這是一次集體自殺事件,但沒過多久,死亡原因便被確定為老式壁爐導致的一氧化碳中毒。
在克威斯特市的墓地裡,一個地下墓室被人故意污損。
在愛達荷州,一輛美國鐵路客運公司的客運火車撞上了一輛聯邦快遞公司的貨車。貨車司機被撞死。列車上的乘客沒有任何人受到嚴重傷害。
到現在這個階段,雙方的對抗仍舊是冷戰,是假戰爭,不會帶來什麼真正的好處,也不會造成嚴重的損失。
風在枝椏間呼嘯,火星從火焰中飛出。真正的風暴就要來了。
人們都說,希巴女王擁有源自她父親的一半惡魔血統。她是個會巫術的女人,是個充滿智慧的女人,還是一位尊貴的女王。在希巴最富有的時代,她統治著那塊土地。那時候,船和駱駝將希巴的香料、寶石和香木運送到全世界的各個角落。甚至當她還在世的時候,她已經被人崇拜,被最智慧的國王視為女神。此刻,她站在凌晨兩點的日落大道的人行道上,面無表情地看著路上的車流,像結婚蛋糕上的塑料新娘。她站在那裡,彷彿她擁有整條人行道,擁有環繞在她周圍的黑暗。
只要有人看她,她的嘴唇就會開始蠕動,彷彿在自言自語。男人們開車從她身邊經過時,她會注視著他們的眼睛,衝他們微笑。
這是漫長的一夜。
這是漫長的一周,這是漫長的四千年。
她很驕傲,因為她誰的債都沒欠。街上的其他姑娘,她們有自己的皮條客,有吸毒的毛病,有私生子,她們任由別人擺佈。但她和她們不同。
她的職業不再有任何神聖性,再也沒有什麼神聖性了。
洛杉磯從一周前就開始下雨,路面濕滑,出了很多起交通事故。山體開始滑坡,泥石流把房屋衝進峽谷。大雨清洗著整個世界,把一切衝進排水溝,淹死了很多住在混凝土排水渠裡的乞丐和無家可歸者。洛杉磯不下雨則已,一下就是突如其來的暴雨。
上個星期,比奇絲一直待在房間裡。她無法出街,站在人行道上拉客,只好蜷縮在那間肝臟紅色的房間的床上,一邊傾聽外面雨水打在空調窗機金屬外殼上的聲音,一邊把自己的個人資料放在互聯網上。她在「成年人找朋友」、「洛杉磯伴侶」、「漂亮娃娃」網站上留下自己的邀請,還留下她的匿名郵箱地址。她很自豪自己能進入新的領域,但心裡還是有些不安。長期以來,她一直極力迴避任何可能留下自己蹤跡的文件,甚至從來沒有在《洛杉磯週報》後面刊登過小廣告。她更願意親自挑選她的顧客,用眼睛、嗅覺和觸摸找到適當的人選。當她需要被人崇拜的時候,他們會母是樵傅爻綈菟??崛?硇牡匕炎約悍釹贅???現在,渾身發抖地站在街角(儘管二月底的雨水已經過去了,但是雨水帶來的寒冷空氣卻留了下來),她忽然意識到:她也有一個壞習慣,相當於其他妓女吸毒的惡習。想到這一點,她不由得沮喪起來。她的嘴唇開始再次蠕動起來。如果你能靠近她紅寶石般的嘴唇,你能聽到她說的話。
「我將起身,行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在寬闊的大街上尋找我所愛的人。」她悄聲自語著,「夜晚,在我的床上,我尋找我的靈魂所愛慕的他。讓他用嘴唇親吻我的全身,我所愛的人屬於我,而我也屬於他。」比奇絲希望雨停之後,嫖客們會重新回到街上。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她都在日落大道附近的一兩條街上走,享受著洛杉磯冰冷的夜晚。每月一次,她會向洛杉磯警察局的一個警官交保護費,他代替了她過去交保護費的上一個傢伙。那人已經失蹤了,他的名字叫傑瑞·裡貝克。對整個洛杉磯警察局來說,他的失蹤一直是個迷案。事實是,他被比奇絲迷住了,開始盯她的梢。一天下午,她被某種噪音驚醒。她打開公寓的門,發現是傑瑞·裡貝克。他穿著便衣,跪在門口,在破舊的地毯上搖晃著。他的頭低垂著,等待她開門出來。她聽到的聲音就是他跪在那裡前後搖晃時,腦袋蒼諉派戲⒊齙納?簟她抓住他的頭髮,命令他進來。事後,她把他的衣服放進一個黑色的塑料垃圾袋,把它塞進幾條街區外的一家旅館的垃圾桶裡。他的槍和錢包被她放進一個雜貨店的購物袋裡,上面倒上咖啡渣和剩飯菜。她把袋子頂端折疊起來,丟進了汽車站旁的垃圾桶。
她沒有留下任何紀念品。
西邊天空出現橘紅色的晚霞,與海平面遠方的燈光交相輝映。比奇絲知道這意味著大雨即將來臨。她歎一口氣,她可不想被大雨趕上。她決定回自己的公寓去,洗個澡,再刮掉腿毛——她覺得這段時間剃毛似乎越來越頻繁了——然後睡覺。
她開始沿著旁邊的一條路往上走,走上坡路,朝她停車的地方走去。
背後突然亮起汽車頭燈的燈光。車子靠近她時,速度慢了下來。她把臉轉向街上,露出職業性的笑容。但看到那是一輛豪華的加長版白色大轎車時,她的笑容凝固了。坐加長豪華轎車的男人總喜歡在加長豪華轎車裡干,他們不會去比奇絲那間秘密的私人聖殿。管他呢,當成一次投資好了,為了未來而進行的投資。
比奇絲笑瞇瞇地走近豪華轎車,一扇單面車窗搖了下來。「嗨,親愛的。」她說,「在找什麼人嗎?」「在尋找甜蜜的愛。」車廂後部傳出一個聲音。她瞄了一眼車身裡面,盡可能地通過打開的車窗看到更多情況。她知道有個女孩進了一輛坐著五個喝醉的橄欖球員的加長轎車,結果被他們害慘了。她只看到一個人坐在車裡,而且看上去非常年輕。她感覺這個人不像是個膜拜者,但卻很有錢,她可以從他手中搞到好多錢。錢本身也是擁有能量的好東西,她用得著。說實話,這年頭兒,小錢也能派上大用場。
「多少錢?」他問。
「取決於你想要什麼,想幹多久,」她說,「還有你付不付得起。」她聞到了某種煙霧,從車窗裡面飄出來,像在燒電線或者加熱電路板。車門從裡向外打開了。
「無論我想要什麼,我都付得起價錢。」那人說。她倚在車上,瞧了瞧車裡。裡面沒有其他人,只有那個客人,是個長著一張胖臉的孩子,看起來似乎還不到合法飲酒的年齡。除他之外,什麼人都沒有。她安心地上了車。
「有錢的小孩,是嗎?」她問。
「比有錢更加有錢。」他告訴她,沿著真皮座椅朝她挪過來。他移動的姿勢有些笨拙,她衝他露出笑臉。
「嗨,讓我熱乎起來吧,親愛的。」她對他說,「你準是報上說的那種搞。com的人,對吧?」他得意極了,像隻牛蛙般吹起了大氣兒。「對,。com,還搞過其他行當。我是高科技小子。」車子開動起來。
「好吧,」他說,「告訴我,比奇絲,讓你舔我的***多少錢?」「你叫我什麼?」「比奇絲。」他重複了一遍。接著他唱起歌來,但那副嗓音實在不適合唱歌。「你是個非物質女孩,卻生活在一個物質社會。」這句歌詞聽上去好像事先練過,也許是在家裡衝著鏡子練的。
她不再微笑,她的表情變了,變得更加智慧、更加精明,也更加無情。「你想要什麼?」「我告訴過你了。甜蜜的愛。」「無論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她說。她得想法逃出這輛轎車。她想,車子開得太快,無法跳車,但如果不能說服對方放過自己,她還是會跳車。她不知道這裡在搞什麼名堂,反正不是她喜歡的事。
「這個,我想要的是,唔,」他頓了頓,舌頭繞著嘴唇舔了一圈,「是一個乾淨的世界。我想擁有明天,我想要進化、退化和翻天覆地的變化。我想帶領我的同類走上高處,從邊緣進入主流。而你們卻鑽到地下。這種做法大錯特錯。我們需要站到聚光燈下,閃閃發光,站到前排,站在中央。你們在地底下過得太久,已經喪失了視覺。」「我的名字是艾爾莎。」她冷靜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街角另有個姑娘,叫比奇絲的是她。我們回日落大道去吧,你可以同時要我們兩個……」「別裝了,比奇絲。」他說著,戲劇性地長歎一聲。「世上的信仰只有那麼多,他們能向我們提供的信仰已經快耗盡了。於是,這裡就出現了一個我們必須考慮的問題,信用差距。」他又歎了口氣,用跑調的鼻音哼唱著:「你是個模擬女孩,卻生活在一個數碼世界。」豪華轎車在街口轉彎時速度過快,他從座位上往前一跌,跌到她的座位上。開車的司機隱藏在深色玻璃後面,她突然產生了一個荒謬的想法:沒有人在開這輛車,這輛白色豪華轎車是自己開車駛過貝弗利山的。
這時候,這傢伙伸手拍拍黑色的玻璃。
車子慢了下來。沒等它停下,比奇絲猛地推開車門,她連跳帶摔地跌在黑色的路面上。這是一處山間公路,她的左側是高聳的峭壁,右側是陡峭的山谷。她沿著山路向山下跑去。
豪華轎車停在原地,沒有移動。
開始下雨了。她的高跟鞋打滑,走起來跌跌撞撞的。她踢掉鞋子繼續跑,雨水澆透了衣服。她四處尋找可以離開這條山間公路的地方。她非常害怕。她擁有法力,但只是與慾望相關的魔法,性的魔法。這種魔法讓她在這塊土地上活到現在,但其他一切問題,她只能用她精明銳利的眼睛和頭腦來解決。
右側是高齊膝蓋的欄杆,以防汽車從山邊翻落。雨水沖刷著山間公路,將公路變成了一條河。她的腳底開始流血。
在她面前鋪開的是洛杉磯的璀璨燈光,一閃一閃,像一個想像中的王國的電子地圖,像地上的天國。她知道,只要離開這條公路,她就安全了。
我肌膚黝黑,但我美麗迷人,她對著夜色和暴雨喃喃說著,我是沙侖的玫瑰花,是谷中的百合花。求你們給我葡萄乾增補我力,給我蘋果暢快我心,因我思愛成病。
一道分叉的綠色閃電劃破夜空。她沒有站穩,摔倒在地,在地上滑了幾步,腿和胳膊都擦破了。她剛剛支撐著站起來,只見閃亮的車燈從上向下,沿著公路向她撲來。開得太快了,開得不顧一切。如果她跳到右側,車子就會把她擠在峭壁上,擠得粉碎;如果跳到左邊,車子就會把她撞下山谷。她衝過公路,想爬上濕漉漉的峭壁。白色豪華轎車沿著陡峭的山路衝來,時速肯定超過了80英里,說不定已經在濕滑的路面上失控了。她的手抓到一把野草,摳住泥土。她知道,她就要爬上山壁了。但泥土鬆動了,她重新跌回路面。
車子猛地撞上她,衝撞力大得撞碎了散熱前格柵,將她拋在半空,像拋起一隻手套布偶。她跌落在豪華轎車後面的地上。衝擊撞碎了她的骨盆和頭骨,冰冷的雨水打在她的臉上。
她開始詛咒謀殺她的人,無聲地詛咒他,因為她已經無法張開嘴唇。她詛咒他,無論她是清醒還是昏迷,無論她是活著還是死去。她惡毒地詛咒他,只有因為父親的關係擁有一半惡魔血統的人才能發出這樣惡毒的詛咒。
車門響了一下,有人走近她。「你是個模擬女孩,卻生活在一個數碼世界。」他再一次沒腔沒調地唱起來。然後,他罵道:「該死的麥當娜,你們這些該死的婊子!」他走開了。
車門再次關上。
豪華轎車開始倒車,從她身體上面慢慢碾壓過去,這只是第一次。她的骨骼在車輪下被碾碎。然後,車子再一次朝她開過來。
當車子最後沿著公路向山下駛去時,留在路面上的只有公路謀殺所殘留的一片血肉模糊,幾乎無法辨出人形。用不了多久,這最後的遺跡也會被雨水沖刷乾淨。
◆插曲二「嗨,薩蔓莎。」「瑪格?是你嗎?「「還能是誰?里昂說我洗澡的時候薩米阿姨打了個電話過來。」「我們倆聊得很開心,他真是個可愛的孩子。」「沒錯。我想我能保護好他。」一時間,兩個人一陣不自在,電話線裡只有輕微的劈啪聲。然後,「薩米,學校怎麼樣?」「給了我們一周假,鍋爐出了問題。你在北伍德那邊怎樣了?」「呃,我有了一個新鄰居,他會玩硬幣戲法。《湖畔鎮新聞報》的讀者來信專欄上最近正展開一場激烈的辯論,討論從湖南岸的舊墓地那邊重新劃分鎮區域的事。我不得不寫出一篇言辭尖銳的編輯摘要評論登在報上,卻既不能冒犯誰,也不能告訴別人我們的真正立場。」「聽起來很有意思。」「根本沒意思。艾麗森·麥克加文上周失蹤了。她是潔莉和斯坦·麥克加文家的大女兒,是個很不錯的孩子。她給里昂做過幾次臨時保姆。」對方似乎張開嘴巴,想說些什麼,但是再次閉上了,把要說的話嚥了回去,只說:「太可怕了。」「是呀。」「那麼……」接下來要說的話,應該不會傷害到對方的。「他可愛嗎?」「誰?」「你的新鄰居。」「他叫安塞爾,邁克·安塞爾。他還不錯,不過對我來說太年輕了。他很高大,看上去……怎麼描述呢,用M開頭的單詞。」「普通?陰鬱?高貴?已婚?」對方發出一陣笑聲。「是的,我猜他已經結婚了。我的意思是,已婚的男人都有一種特殊的感覺,他就有那種感覺。但我想說的描述語是憂鬱。他的樣子似乎很憂鬱。」「而且神秘?」「不算特別神秘。剛搬進來時,他看起來有點無助,甚至不知道應該封住窗戶來保暖。過了這麼些天,他看起來依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這兒做什麼。只要他在——他總是在這兒住幾天,然後出門——他總是出去散步。」「也許他是個銀行搶劫犯。」「呵呵,我也是這麼想的。」「才不是呢,這是我的創意。聽著,瑪格,你現在怎麼樣?一切都好吧?」「當然。」「真的嗎?」「假的。」又是長長的一陣沉默。「我要過來看你。」「薩米,不要。」「就是這個週末,在鍋爐修理好、學校重新開課之前。會很好玩的。你可以在沙發上幫我鋪張床,再邀請那個神秘的鄰居過來一起吃晚飯。」「薩姆,想當媒人了?」「誰想當媒人了?跟那個見鬼的克勞迪亞相處之後,也許我打算重新和男孩子們交往一陣子。我搭車到艾爾帕索過聖誕節的途中,遇到了一個很不錯的陌生男孩。」「這個,聽著,薩姆,你一定別再隨便搭車了。」「你覺得我搭車來湖畔鎮怎麼樣?」「艾麗森·麥克加文就是在搭車途中失蹤的。即使像我們這種鎮子上,搭車也不安全。我給你寄錢過去,你可以坐車過來。」「我不會有什麼事的。」「薩米!」「好了好了,瑪格。寄錢給我吧,能讓你安心睡覺就行。」「只要你別再隨便搭便車,我才會安心睡覺。」「好了好了,我專橫的姐姐。替我擁抱里昂,告訴他薩米阿姨要來看他了,這次別再把他的玩具藏在本阿姨床上了。」「我會告訴他的,有沒有用不敢保證。我什麼時候能見到你?」「明天晚上。不用來汽車站接我,我會請赫因澤曼恩用泰茜把我送過來的。」「太晚了,泰茜現在閉關冬眠呢。不過赫因澤曼恩會讓你搭車的。他喜歡你,你總是愛聽他講的故事。」「也許你可以讓赫因澤曼恩幫你寫評論報道。估計他會這麼寫:『說到從舊墓地開始重新劃分區域,我想起這麼一件事:有一年冬天,我祖父在湖邊的舊墓地旁射中了一隻牡鹿。當時他的獵槍子彈打光了,於是他用祖母給他帶的午飯裡吃剩下的一個櫻桃核做子彈,打中了牡鹿的腦袋,鹿卻像鑽出草料架的蝙蝠一樣逃掉了。兩年之後,他又到那裡打獵,看見了當初的那只雄鹿。它頭上兩隻鹿角之間頂著一棵枝葉繁茂的櫻桃樹。這次他終於打到它了,櫻桃多得不僅讓祖母做了很多櫻桃派,他們還一直吃到下一年的7月4日獨立紀念日。』」她們倆都哈哈大笑起來。
◆插曲三佛羅里達州,傑克遜維爾,凌晨2:00「廣告上說你們在招人。」「我們總是缺人手。」「我只能上夜班,沒問題吧?」「沒問題。填好這張申請表。你以前在加油站幹過嗎?」「沒有。不過我認為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哦,這當然不是什麼衛星科技,難倒沒什麼難的。嗯,太太,希望你別介意我的話,但你臉色確實不太好。」「我知道,是藥物的影響。實際情況比看上去的還糟。不過不再性命交關了。」「那就好。你可以把申請表留給我。我們現在晚班很缺人手。在這兒,我們管夜班叫殭屍班。干的時候長了,你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這麼說……你是不是叫勞娜?」「勞拉。」「勞拉。好,希望你不介意和脾氣古怪的人打交道。那種人總是夜裡來加油。」「沒問題,我能應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