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科幻世界》2001年3月號)
看到陳平,我才真正看清了以前的自己。
以前的我和她一樣在乎存在的意義。她選擇以不懈的追求去證明那個意義,而我卻一直在和它捉迷藏。
我等待它,我又逃避它。它就是我的戈多。但是,現在我已知道了,存在本身勝過一切意義。
【上篇】
這是個荒謬的時代。
傍晚,路過中央大廈的時候,從樓頂上辟哩吧拉地掉下幾個人來,像下了一場陣雨似的。大大小小的“雨點”濺落在人行道上,離我僅幾步之遙。一滴紅色的液體從某個破裂的軀體裡飛逸而出,停在我的手背上。
早就提醒過自己:路過這條街時要撐把傘才行。
新世紀也沒有什麼不同。上個世紀的人尋短見多半是因為破產、失戀、受迫害,而如今不過再加上是“新人類”這一條——借腹生子的產物、3P人、基因優化人、與機器組合的人類或者還有秘密制造的克隆人,誰知道呢?
要說這些人的舉動,其實挺普通的。每當我從47樓的破爛公寓向窗外望去,心裡老是癢癢的,禁不住想往下跳。如果一時按捺不住,真那樣干了,多半和他們是一樣的下場。沒人會理睬我,只當是下了一陣雨。
不,不,這種可能性我從未正經去想過,它會令我莫名的饑渴,仿佛全身的細胞都被抽去了水分。
我一邊健步如飛地繞過路障,一邊掏出紙巾,狠命地擦拭手背。紅色的血點不見了,但粘膩的感覺卻怎麼也擦不掉。
“女士,請支持亞丹農!”一個表情慷慨激昂的青年把一張傳單發到我手裡。
我用眼角余光掃了一掃傳單上的字樣,隨手一團,扔進路邊的可燃垃圾箱。“捍衛亞丹農!他是人類社會的英雄!”——這種口號根本是無稽之談。亞丹農是凶手,被控殺害三名五至七歲的3P嬰兒,他本人對此已供認不諱。
“3P嬰兒的出生固然違反了自然規律,但孩子自身無罪,一旦已成為人類社會的一分子,就應擁有生存的權利。”路邊商店門口的巨型電視屏幕上正播放電視台的采訪錄,接受采訪的是一張熟悉的面孔,帶著令人討厭的正義感。那是一位同行,不久前他替亞丹農作過獨家采訪,很出風頭。
我正打算把視線移開,忽見電視台記者變戲法似的抖出一份《太陽報》,他指著頭版的照片和文章問:“陳小姐,你對3P嬰兒的維護是否因為你的男友孟瀾也是一個‘新人類’?孟瀾可以說是個‘半機械人’,你們……”
剎那間,《默》周刊紅牌記者陳平的臉上現出極度疲倦的神情,但又刻恢復了常態。她笑了笑,打斷采訪者的話:“不,孟先生不是我的男朋友。這張報是愚人節出版的,您沒注意到?”厲害的女人。那份報當然不是愚人節出版的,她語意雙關,要把報道的作者、讀者一網打入傻瓜的行列。但那又如何?我早已修煉到刀槍不入——當然,我就是那篇桃色新聞的作者。
我拽緊皮包快步前行,包裡有具特殊功能的相機。據可靠消息,陳平今天和孟瀾要在“水晶宮”附近的法式餐廳會面,一篇追蹤報道可以賣兩千英磅,如能配上精彩照片就能賣到五千磅。
天色微微向晚,喧擾的市聲到這裡也變得低微而遼遠;我沿著大道輕快地前行,仿佛走進了《珍妮的畫像》裡那個綿延著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神秘花園。
這條路原來叫“落日大道”,現在的名字叫“水晶宮”。幾千米長的大道整個籠罩在水晶弧頂之下,在日暮時分,晶瑩剔透的頂蓋反射出千萬道瑰麗的光華。難怪設計如此簡單大方的改建作品能名列21世紀初世界十大新建築的第三位。這座美輪美奐的殿堂已成為世界知名的藝術聖殿,而在“水晶宮”舉辦畫展變成了全球藝術家的最高理想。
旅美華人作家孟瀾的個人畫展正在這裡舉行。我在入口處出示了記者證,一邊的保安人員微笑點頭:“小姐,這兩周幾乎每天都能看到你呢。”
只是路過,我想,只是想抄近路去那家餐廳,至於以前,則是為了工作,要寫孟瀾的逸事,總應先了解一下他的作品。
“這些天人少了。”我說。一眼望去,大廳裡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人,清脆的腳步聲在“水晶宮”裡回蕩。不應該是這個情形的。孟瀾是被傳媒炒翻天的紅人——在國際藝術界暫露頭角的青年才俊原來裝了一雙機械眼,簡直成了比上世紀的綿羊多利還轟動的話題呢。
“今天一大早,有宗教狂熱分子向警署打恐嚇電話,要求終止畫展,說是在大廳裡裝了定時炸彈。”保安感觸良多地搖頭,“警察疏散了參觀者,上午搜查了整個展館,還真的找出了三枚炸彈。下午雖然重新開館,但一般人已不敢進場了。”
“這麼快就重新開館,合適嗎?”我隨口問。
保安笑而不語。我忽然猜到也許是引蛇出洞之計,失敗一次的恐怖分子不會善罷甘休,盡早開門是等他們現身。而我,或者也成了懷疑的對象呢。真是無趣。
面前是長列的燈光,疏落而整齊,每一盞燈下,都掛著一幅孟瀾的畫。三米長兩米寬的一幅幅畫布上塗抹著人世的浮光掠影,孟瀾筆下只有色彩,沒有形體。或許他認為,僅僅用變幻的色彩就能將人生寫盡。
但人生又是什麼呢?那個人生與其說是他孟瀾的畫,不如說是一出荒誕派的戲劇。我們等待戈多,卻不知道戈多是誰,從開場到落幕,就這樣等待了一聲。
近了,更近了,這是第十九次看到這幅叫《滅》的油畫了,然而目光投向它的那一瞬間,重復了十八次的感覺又回來了:軀體、意念、一切的一切,都在彈指間灰飛煙滅。剎那的幻覺轉瞬即逝,但痛苦的感覺久久不能散去,除非快步走到下一幅畫前——那噴泉般湧出的瑰麗色彩叫做“世界”。我感覺自己的碎片又被拼合起來,再世為人。洶湧的顏色的潮水在全身的血管裡奔騰,仿佛它本身就是生命的活水。
忽然隱約有點明白:第一次看到這兩幅畫的時候,我以為找到了我的戈多。可是,戈多難道不是一個永遠等不來的他或她麼?在貝克特那出叫《等待戈多》的名劇中,兩個流浪漢每見到一個人就去問:“你是戈多麼?”問的目的仿佛就是等著被否定。換了我,我一定不問,這樣一來多少還有希望留存。
沿著原先的大道向前走,孟瀾的畫在路兩邊靜靜地流淌,淌成兩條顏色的河流,夾帶著痛苦與歡樂、希望與失望、甜蜜與憂傷。
不知走了多久,感覺那兩條河仍在身邊默默地流著,在呼吸的空氣裡充溢著孟瀾畫布上的油彩味道,生命的味道。腳下踩的卻已是帶青苔的路面,離法式餐廳“巴黎香榭”不到十五米,“水晶宮”已被拋得遠遠的。
我取出相機,找好位置,正對著餐廳西面的落地玻璃牆,調到“放大取景”。
眼睛。鏡頭裡出現了孟瀾的眼睛。那是一對高精密度的微型電腦,具備與人眼相同的視覺功能。冷冰冰的“眼睛”,雖然也能象人眼一樣自動開合,卻不能表達感情。即使是在秘密公布之前,也沒有一個女人能愛上那雙眼睛。
孟瀾的臉。現在這張臉上的線條非常柔和,嘴角略向上收,那可以算作一個“微笑”,溫情脈脈的臉。然而那對靈魂之窗是最大的敗筆,冷與熱的奇特對比使著張臉上的表情變得非常古怪,甚至陰森可怕。
轉換相機角度,便捕捉到另一幅容顏。坦然的目光,隨和的表情,不帶一絲厭惡,卻也找不到半點同情與憐憫。這正是陳平的高明之處,她能把孟瀾當成普通人看待。
調整放大倍數,兩個人都進了、取景框。半身照,正合用。
她先站起來,他跟著起身,上前一步幫她拉開座椅。她仰頭一笑,他忽然埋下頭去,用嘴唇輕觸她的臉。好小子,真配合,我的五千磅到手了。
陳平的臉側了一下,正對著鏡頭,她雙眉緊了一緊,又立刻彈回原處,不自在的神情在那一緊一松之間消失了。她轉過頭,想必用已恢復平和表情的面孔對著孟瀾說了句什麼,然後拾起桌邊的手袋向外走。孟瀾緊隨其後。
我拾掇拾掇,立馬跑到餐廳西面出口,一等兩人先後出門,“卡卡”又拍了兩張照片,這才笑嘻嘻地向他們打招呼:“孟先生,陳小姐,我是《太陽報》的記者莉莉?蘇,全世界都在關心你們的感情發展。陳小姐,你真的能接受一個‘半機械人’麼?”
“怎麼又是你?”孟瀾皺起眉頭,他的表情好像在說真是陰魂不散。
“請你適可而止吧,蘇小姐。”陳平恨不能用雙眼放出飛箭來射殺我。
嘖嘖,何至於此,只怕是為方才的事心裡不痛快,正好借題發揮。
“我們怎麼說也算是同行,留點職業道德好嗎?你明知道我上個月采訪時才剛認識孟瀾,現在也只是一般朋友,你卻在報紙上……”她的目光忽然悲哀起來。
就是嘛,怎麼淪落到跟《太陽報》記者爭道理的地步了呢?簡直是自貶身份呢。
多半是為掩飾失態的尷尬,陳平向孟瀾拋下一句“再見”便頭也不回地逃離戰場。再見。她吐出的兩個字平淡干澀,和任何美好的感覺都沾不上邊。孟瀾卻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機械冰冷的目光幾乎要把我解剖。
“她是在氣你。”我說。
“知道,”孟瀾淡淡應了一聲,“你都看到了?”
“有照片為證。”
“那個吻……是禮節性的。”
“你當時表情絕佳,讀者自有判斷力。”
“我們只是一般朋友,你的報道會令她困擾。”
“讀者並不在乎她的想法,只要你有心就已足夠了。”
孟瀾垂下眼簾,把雙臂抱在胸前,准備打持久戰的樣子:“我出十倍價錢買你的照片和報道。”
“沒有商量。”
“為那種愚人節趣聞集錦式的報紙寫花邊新聞,難道不是為了錢麼?”孟瀾直視我的眼睛,“抑或,是為了出名?那樣的話,你可以自己扮演緋聞女主角,我不在乎。”
“對不起,”我已放好相機准備走人,“我沒興趣。”
“那你對什麼有興趣?”孟瀾冷笑,“你以為你都干了些什麼?”
“我麼?”我幾乎是在自言自語,“我在等待戈多。”
夜雨輕輕敲著車窗,我在陳平住的公寓樓下停了車,但又猶豫著沒有去推車門。
她邀我來“談談”,大抵是為了我寫過的報道或是將要寫的這一篇。說不准她會放下架子求我,我倒寧可她再“義正詞嚴”地指摘我的職業道德——那比較像她的風格。
搖下車窗,我向公寓樓上望去。蕭蕭夜雨中,隱約可見十樓A座的陽台上站著一個人。那是她吧?
我取出相機。大樓上下亮著不少燈,那個人站的位置並未完全背光,通過相機望遠鏡式的功能,不僅可以看到她的姿勢,連她的面部表情都不會漏過。
陳平斜倚在陽台的扶欄上,上身前傾,頭部微微上揚,目光定定地望著黑沉沉的天空中某個不可知的去處,臉上交織著痛苦、幸福、迷茫和焦慮……這簡直像莎劇中一個著名的場景,只差女主角張口說出那句台詞——羅密歐,為什麼你是羅密歐?
忽然明白了,她一定是有了愛人。在她目光投向的夜空另一端,仿佛有一個身影,活生生地站在那裡。這兩個人的關系遠比一般戀人復雜,而為我換來大把英磅的報道會讓她的煩惱百倍增長。
我打定主意便開門下車,陳平的傾情表演倒讓我確定了自己的心情。到頭來我堅持要做這篇報道的原因就是要讓她不痛快。一看到她那張臉我就不爽。
“小姐,晚上好。”身後響起一個陌生的男聲。我回轉頭,只見一個穿棕色雨衣的男人站在兩步之外的灌木叢邊,雨帽壓得很低,他的臉沉在黑暗裡,一片模糊。我頓時感到了危險,不理睬他的問話,顧自要走。耳後響起風聲——他猛撲過來,右手捂住了我的嘴,很大很粗糙的手掌,整個蓋住了我的口鼻,讓我沒法喘氣……
火焰,熱辣辣的灼人的火焰在我全身的血管裡奔湧。眼前也是火焰,暗紅色的濃濃的火焰,火勢在不斷蔓延,眼看就要占據整個視覺空間——
我現在正送她去附近的失立醫院。我們可以直接在醫院會合……不像是搶劫傷人,情形有點怪,凶手可能是變態者。他咬了她的脖子……
好像有什麼人壓著我,擠著我,狠命地按著我全身的每一分每一寸。眼前的火焰顏色淡了一些,或許是因為缺氧?我也缺氧——
什麼?去急救中心?理查德警官,現在救人要緊,我只能去最近的醫院……是麼,原來……沒想到是這樣……
“呼”,“呼”,“呼”——這是我的喘息聲麼?全身上下仿佛有千億只蟲在咬,脖頸上卻似有一只大嘴在撕扯,麻、癢、痛——我猛然睜開眼睛。
車窗。車頂。車椅背。前面的車座上露出大半個腦袋“啊——哎呀!”我想轉動脖頸,傷處劇痛難忍。
前座的人回頭張望,左手仍拿著手機。“啊,你醒了……對,理查德警官,她已經醒了,大約不會有生命危險,那我就送她去急救中心……見面再說。”
討厭的臉,討厭的表情,討厭的悲天憫人的架勢。為什麼偏偏是她來救我?或者,事情就應該這樣發展:完全沒有道理可言才是這個世界的道理。
“蘇小姐,你感覺怎麼樣?千萬別動彈,不然傷口會再次出血的。我這就送你去醫院。”省點力氣吧,不如讓我死了干淨。
“沒關系,你可以不回答,我知道你這會兒沒法說話。”
嘟——嘟——前排響起的手機聲殘酷地刺痛了我的神經。
“喂……不,對不起,我沒有空,正趕著去急救中心……我沒事,是《太陽報》的蘇小姐受了傷……你別來,噯……”陳平放下手機,憂心忡忡地回頭望了我一眼。我聽見自己喉間滾出幾個混濁的音節來,大約就是:“開你的車吧。”
“別急,一會兒就到。”她緩緩說著,車身微微一震,明顯是加速了。
一到急救中心,就有醫護人員,一路小跑,“你最好別插手。”
“我幫得上什麼忙?”孟瀾追上來,一直跟到走廊裡,被一位警官攔住了去路。“先生,對不起,您不能進去。”
“孟瀾,你在外頭等一會兒。”陳平急匆匆地交代,“理查德警官,他是我的朋友,你別見怪。”煩透了。我閉上雙眼,但耳中仍捕捉到奇怪的聲響。急促而紛亂的腳步聲在走廊裡回響,有喘氣的聲音,身體碰撞的聲音,接著是壓低嗓子的呼喊:“拉住他——”
然後,聽到一聲痛苦的呻吟——那是孟瀾。
我一個激靈,驟然開眼,卻發現自己已被推進白色的手術房,關門聲把我和外界的紛擾隔離開來,無法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小姐,傷口有什麼感覺?”壓眉帽與口罩之間的一對眼睛炯炯地望著我。
我懶得說話。
“馬上就給你輸血,另外還要作一個附帶的檢查。”
肯定有問題。我可能是感染了什麼急性血液病,那個襲擊我的變態狂多半也是個病人。不過,這又有什麼關系呢?
一切的一切,又有什麼關系呢?
他們先抽血、輸血,然後又給我作了麻醉,迷迷糊糊睡過去的時候,心裡忽然冒出來一個念頭:孟瀾到底出了什麼事?
白色的光亮得刺眼,光源處有個聲音說:“好了,好了,醒過來了。”
我感覺到撐著我眼皮的手指移開了。“蘇小姐,經診斷,你已經感染了病毒性嗜血。請你與我們配合,在這裡進行一段時間的隔離治療。”
病毒性嗜血症?那麼說我成了吸血鬼?那這究竟是個什麼世界——高度發達的二十一世紀還是中世紀的歐洲?如此的光怪陸離,充斥著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是否一切都拜科技所賜?
主治醫生的表情很怪異,似乎被我嚇怕了。我這才發覺自己在“嘿嘿”冷笑。陳平站在醫生後面,她張了張口,卻沒出聲。我迎向她的目光。她的眼神瑟縮了一下,轉身離開了。
走吧,走得遠遠的,我們原本就不是一路人,根本無法溝通。不,我甚至無法把自己當成一個“人”。孟瀾原本可能會明白我的,他也被當成“非人”對待。唯一的區別是,他是別人不把他當人看,我卻是找不到“為人”的自我感覺。
可是,忘了問她,孟瀾有沒有出事。
不久,答案自己出現了。
被轉送到特護病房時我恰巧看到了他,那時他正躺在擦身而過的急救車上。他被發病時逃出病房的患者咬傷,也染上了嗜血症。
看到這情形,我內心居然有幾分雀躍,莫名的。
在傳染病房裡過日子同蹲監獄沒多大區別。這裡的醫生護士從頭到腳都裹得嚴嚴實實,如同一具具雪白的行屍走肉。惟有臉部露出或大或小、目色不同的眼睛,閃爍著同樣的戒備眼神。
嘗試使用的治療方法是換血,用健康的血液替換我們身體裡帶病毒的血。但即使把體內全部血液都更換一遍,也是治標不治本。循環系統不是一般的容器,可以倒空、徹底消毒後再注滿。新血剛剛注入體內就受到感染,這種不無痛苦的治療方式無非是醫者安撫病人同時自欺欺人的行為罷了。
隨著治療的持續,技窮的醫生開始越來越多地使用鎮靜劑和麻醉藥物。我現在清醒的時間少,迷糊的時間多,但無論是哪一種狀態,身體裡都仿佛有另一個生命在燃燒。我並不害怕。
有什麼可怕的呢?有月亮的晚上我拉開窗簾,讓自己沐浴在純淨得像水銀一般的月光裡——吸血鬼據說總在月明之夜露出獠牙。即使我忽然間變成狼女,也不會大驚小怪。沒什麼是不可能發生的,我已學會接受現實。
我望著窗外的月亮,聽見自己的喘息聲越來越急。
月亮變成紅色,愈來愈紅。
我伸出雙手,想用痙攣的十指把這紅月亮撕個粉碎,可卻只能徒然地在窗玻璃上摩搓著手指。指甲劃在玻璃上,干澀的“吱吱”聲讓我情不自禁地磨起牙來。
我的血液裡有什麼東西在發燙,大量鎮定藥物卻壓抑著燃燒的欲望。
我直挺挺地撲倒在床上,把牙齒和手指深深摳進被褥裡。
無須內行也看得出來:現在的治療方式只是飲鴆止渴,慢性死亡。但這也不壞,我終於可以逃脫,出離這個“雞肋”世界。為什麼沒有早點了斷,這個無味的現實中又有什麼讓我留戀?我一直都不大明白。
死亡不見得是比活著更壞的事,雖然也不一定更好。兩者都得不到證明,因為去它那裡的人一概沒有回來過。現在我便是從人生的滑梯上慢慢往下溜,臉上的表情很輕快,但雙手仍下意識地抓緊滑梯兩邊。
一日,那個女人意外地出現,告訴我也許不必再往下滑了。望著她伸出的援助之手,我沒來由地怒從心起,狠狠地咬了她一口。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在我住院的第三周或第四周,病員和醫務人員之間流傳著一種說法:所有的患者都將被送到太平洋上的皮亞諾薩島,表面上說要送我們去治療,私下裡的猜測則多半認為是要把我們送到遠離人世的地方隔離起來,甚至不排除半途就把我們沉到海裡去的可能性。
集中收治病毒性嗜血症患者的一號住院樓已經是個鬼影幢幢的地方,我們大部分時間在睡覺、換血,偶爾起床,便搖搖晃晃、睡眼朦朧地互相串門;說話大都口齒不清,腦袋耷拉著,雙臂下垂,如同軟骨病患者。即使是這樣,迷離的眼神中,依然閃爍著對血的欲望。
淪落到這個地步的吸血鬼們,因為那一個傳言惶然起來。時常能見到病人在走廊上幽靈一般來去,口中含糊不清地哀歎:“聽說了嗎?是要把我們處理掉呢——”
隔壁的患者原本是歌手,這些天一醒過來就大唱《LAVIEENROSE(玫瑰人生)》。
雖然我閉著雙眼,
當你吻上我的臉,
我看到了玫瑰人生,
把你的愛都給我,
那生活將永遠是
玫瑰色的人生。
就算真的有那樣的人生,按他這種陰森森的唱法也只能叫“灰暗人生”,正好給這裡上演的新版《地獄篇》作背景音樂。
不得不承認,當陳平出現在我面前,我居然頭一回不覺得她討厭。她清澈的眼神似乎是這個迷亂的世界中唯一可靠的東西。
“蘇小姐,明天我沒法來送你,所以現在提前向你道個別。”
“明天?什麼明天?”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沒聽說?明天要送你們到皮亞諾薩島集中治療。”
“治療?是人道毀滅吧?”
“怎麼會這樣想呢?”我的話讓她不安了,她一個勁地解釋,“確實是治療。皮亞諾薩島是一個培植人造植物血的基地,我一位朋友幫忙聯系的。五位接受前期實驗的患者在用人造植物血替換血液後,嗜血症的症狀已基本消失……”
我冷笑。
為什麼是她的朋友幫忙聯系?這又關她什麼事了?她要炫耀自己的神通廣大還是單純地“我為人人”?
“你還是不能信任我麼?”她臉色暗淡下來,“好吧。”她垂下頭,脫掉右手的膠皮手套,把那只手遞給我,“告別的時候握握手吧。”
我瞟了一眼她伸出的手。那手背上貼著一塊止血膠布。
按照醫院規定,為避免發生以外,進入一號樓的人員都要戴大口罩和膠皮帽,還要穿上厚厚的工作服,特制的高領子緊緊護住脖子:戴膠皮手套,不得暴露皮膚。
因為顧及我的感受,她居然違反規定。
可是我的感受對她這麼重要?
我忽然覺得生氣,覺得受了侮辱。是的,是她脫去手套才讓我怒從心起。
我從床上彈了起來,一把抓住她的右手,迅速拉掉那塊止血膠布,對著那個凝結的傷口重重地咬了一口。終於扯下她的面具了!鎮定如陳平,此刻也不禁大驚失色,尖叫了一聲,飛快地抽回右手。
旁邊的醫護人員連忙沖過來。
陳平已來不及戴上手套,右手背上有兩排清晰的牙印。
主治醫生指著我:“快,按住她,注射鎮定劑!”
兩名護士把我按倒在床上,右臂上立刻感到針頭扎進皮膚的輕微刺痛。耳邊聽到陳平和醫生的對話。
“你,跟我去做檢查。”
“有必要嗎?這只是個舊傷口,她雖然留下了牙印,可並未咬破……”
“這種事不能疏忽,嗜血症潛伏期最長的有一個月,你恐怕也得和我們一起走。”
“到島上去?”
“恐怕是的。”
我扭頭看她。她跟著醫生走出病房,轉身開門時,她的目光與我相遇。那樣悲憤和失望的目光,簡直讓我有點難受了。我想自己原本沒有惡意,只是下意識地想要反抗她以及她背後的一些東西。像她這種人,在一個非理性的世界裡尋找道理,注定要受到如此打擊。
我只是給她一個教訓罷了。
【下篇】
我們乘坐的飛機在N國西海岸某港口城市著陸,然後一艘游艇秘密地將患者和人員總數123人送上了皮亞諾薩島。
皮亞諾薩島是個美麗的植物王國。9.6平方公裡的島嶼上,生長著一百四十多種植物。它們都是有血型的植物,和人類一樣的血型。
上個世紀後期,日本人首先發現,許多植物也存在血型反應。人類的血液是紅色的,因為血液中含有決定血型的紅色細胞。植物雖然沒有紅細胞,但卻有類似其表面特殊抗原物質的血型物質:血型糖。不同的血型糖便決定了不同的血型。之後,法國人發現玉米、油菜、煙草等植物體中含有類似人體血紅蛋白的基因。這表明,植物也有造血功能,如果再把鐵原子加入其中,就可能造出人體需要的血紅蛋白。科學家在上個世紀提出的這一設想,已於公元2010年,在太平洋上的皮亞諾薩島上實現了。
從今以後,利用植物來制造帶人類基因的血液不再是夢想。自然界繁茂的植物可以成為浩瀚的血庫,將為人類提供取之不盡的血源。況且,植物給人類供血不會傳染病毒,是真正安全的血。
游艇一靠岸,連我在內共73名病毒性嗜血症患者就被送進了小島南部的血液研究中心。著是由日本、法國、加拿大三國合作組建的研究機構,科研人員大都來自以上三國。由於在植物中培育的帶人類基因的血液(簡稱植物血)仍處於研究階段,尚未對外公開,陳平的朋友能找到這個地方實在是有點本事。
上島的第一天,每位患者都接受了“植物血反應測試”。第二天,研究人員就開始用相應血型的植物血為我們置換體內帶病毒的血液。
第一次置換了1000cc的植物血,我覺得全身發癢,不是難受的搔癢,而是春風拂面時那種柔和的感覺。
研究人員計劃在一個月內逐步把我們體內的血液全部置換成植物血。在此期間,允許病人們互相串門,他們也可以由醫護人員陪同,在島上散心。我安然享受這唯一的權利,到孟瀾的病房去,對他冷嘲熱諷了一番。
剛開始他完全不願搭理我,就那樣躺在床上,神情呆滯地望著天花板。他身體兩側各連著一根管子,一頭是輸血袋裡的植物血源源不斷地注進去。
我的目光在兩根管子之間游移。“我說,我們可以做一個游戲。”我的語調輕松極了,“等下面的袋子滿了,上面的袋子空了,就把它們對調一下。”
一直朝上的那張面孔終於轉向我這一邊:“為什麼拿生命當兒戲?”
“哈,”我干笑了一聲,“生命不就是上帝的玩笑麼?”
他望著我不做聲。
“我就是那樣的一個玩笑。”我平靜地宣布。
確切地說,我是一個人為的玩笑。
我是一個3P人。某個有錢的老女人想生孩子,又怕自己的生殖細胞質量不高,於是從一位年輕女性那裡買來健康、有活力的卵細胞,通過手術抽出新鮮的卵漿注入她衰老的細胞裡,那個生殖細胞再與一位男性的精子結合,放入子宮後經十月懷胎,就變成了我。
人誰無父母,長幼有敘,是為人倫。
3P嬰兒比起借腹生子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後者在遺傳學上只有一對父母,前者卻有三個。我他媽的不是人。
那我又是他媽的什麼東西?
孟瀾側了側頭。因為他仍躺在床上,這個動作看上去特別可笑。“後來呢?”他問,對我的故事產生了興趣。
“我兩歲那年,老女人越想越惶恐,生怕我會變成怪物,就把我送回當初做手術的研究所……供醫學研究之用。”
沉默。
“公布的3P嬰兒最早的一個出生於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可實驗品早於七八年就有了。我就是。我被放在正常環境中,和正常人一起生活、受教育、求職、工作,但我知道自己是不同的。”
“為什麼?”
“我始終是個實驗品,我不是我自己,只是一個實驗的承載體。”孟瀾張了張口,卻沒能發出聲音。
我忽然發覺自己已經說了太多的話。
“你知道我的故事。”他緩緩地說。
“是。”
孟瀾是天生盲兒,父親是位眼科專家,為兒子移植了尚在實驗階段的電子眼。靠這一雙電眼,孟瀾依然能夠捕捉世界的美麗,並將之表現於繪畫,很快躋身於國際一流畫家的行列。半個月前,他才公布了電眼的筆記——那是在他父親空難死亡的一周後。
“可是你們都不知道,”他的語調無比苦澀,“我並不是天生的盲兒。”
我一顫,這話裡的意義使我震驚。
孟瀾成長的記憶從一開始就與無休止的頭痛史糾結在一起。二十歲前,他在父親的醫療研究室接受過七次大手術,其中的痛苦非外人所能想象。二十歲那年,他偶然發現了父親的秘密:為了醫學研究,父親竟然把當年才一歲大的兒子完全正常的雙眼替換成電子眼,以比較電眼能否達到、甚至超過人眼的標准。
這個發現使孟瀾對人性徹底失望,那時他的畫作屢獲國際大獎,沒費多少周折就移民N國,與父親斷絕了關系。
“一個月前他又來找我。”孟瀾追述那段重逢時表情格外凝重,“那天我正在接受陳平的采訪。”
“呵,那個女人。”我已猜到事情後來的發展。那個女人的性格就是愛多管閒事。
“父親讓我跟他去作一個檢查,以確定能否再為我動一次手術。
我沒容他說完,就把他趕走了。之後,他的電話我一概不接聽,他的書信或電子郵件我都直接扔進垃圾筒。
他灰了心,自己登機回國,托陳平捎給我一個口信。”
“那趟飛機?”
“是。”
那趟飛機起飛時與跑道上的另一架客機相撞,機上153名乘客僅19人得以逃生。這19人中並不包括孟瀾的父親孟啟元教授。
“父親托她告訴我,他這一聲中最大的遺憾就是給了我一雙冷酷的眼睛。他希望能做一個手術,把他的眼睛移植給我。”
“技術上可能麼?”
“不知道。”孟瀾淡淡地說,“他若說可能,大抵就是可能的。”
我在病床邊坐下,低頭望著孟瀾的眼睛。那是兩個黑沉沉的洞穴,無論向裡面投入什麼樣的感情,也無法激起一絲半點的回應。因為這雙眼睛的緣故,我本以為我兩是一樣的——“非人”,可現在我明白了,他得到的始終比我多。
“我要回去了。”我驟然起身。
“你一定猜不到,我去認屍的時候看到了什麼。”他的話讓我起了一點兒好奇心,我停住腳步。
“父親的身體蜷成了一團,頭部藏在胸腹之間,似乎用全身來保護他的臉,而他的雙手,緊緊捂住眼睛。”
我一時語塞。
“陳平和我一起趕去現場,我靠在她懷裡哭泣,但我的電子眼裡流不出眼淚。直到那時我才明白,父親並不是為名利犧牲自己的兒子。有那麼一些人,他們相信為了大多數人的幸福,犧牲少數人是值得的。父親是那樣一個人。”
“可以有這種想法的只有當事人,別的人,即便是父母,也沒有這個權利。”我不願再和他深談下去。我討厭孟啟元教授,他把兒子當成自己的東西,可以隨隨便便犧牲出去。能漠視一個生命就能漠視生命本身,我才不相信他們的大道理。
一轉眼上島已經快兩個月了,身體裡火燒火燎的感覺基本消失了。
聽醫生說,植物血不但對嗜血症病毒免疫,還具有一定的治療效果,看來並非誇大其詞。漸漸的,我已經不大像吸血鬼了。
孟瀾聽說了陳平那檔子事,居然到我病房來質問我。
“為什麼要那樣做?”他陰著臉。
我裝糊塗:“怎樣做?”
孟瀾惱了,甩手要走。
“其實我並不討厭她。”我靜靜地說,“我和她原本可以做一樣的人。”
是的,我們都是女記者,都通中、英文,我也帶一點中國血統,我倆的年齡也差不太多。可是,我永遠無法擁有她那樣的人生。
孟瀾有些意外,仿佛還有點感動。
“她現在怎麼樣了?”我問。咦?這樣溫和的語氣?
“情緒有些低落,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身邊到處是吸血鬼,人在鬼世界裡肯定不適應。”他苦笑。
“不過……”我望向窗外。
窗外天淨如洗,綠樹成蔭,繁花似錦,百鳥蹄鳴。在這樣的地方,她的心情也會好起來的吧?
“上次和她開了那個玩笑,忽然發現,對開她的勇氣,她的熱情,我或許是有一點嫉妒。”我說。
奇怪,我說話越來越不像自己了。
護士在喚孟瀾回房換血,他起身時忍不住問:“這些天我感到病好起來了,你感覺怎麼樣呢?”
“全好了又有什麼用?”我的語調像歎息一般,“我的病不在血液裡。”
我的病在我的基因裡。不,我怎麼能指望一切會有所改變?構成我身體的億萬個細胞,每一個都有3P的基因,每一個都是我的心病。
玻璃瓶裡的植物血慢吞吞地吐著泡泡,順著透明軟管流下來,在肘窩處注入我的身體。人類的血漿是濃稠的,接近巧克力的顏色,而植物血的顏色是淺紅的,讓人想到春天的桃花。
第二十次換血治療時我睡著了,並不是新雪中添加了鎮定劑的緣故,只是覺得很舒坦,不知不覺就睡過去了。
我夢見一眼泉水突破地表。
夢中沒有我,所以我沒有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聽,沒有用舌頭去嘗、用鼻子去嗅、用肢體去感覺,也沒有用頭腦去思考。
夢中只有一眼山泉突破了地表。
泉眼中湧出晶亮的水流,珍珠般的氣泡“撲撲”地往外冒。泉水清洌,帶著一絲草葉的氣息,流淌著花汁的甘甜。
泉水在唱歌。那是一曲歡暢的歌。
忽然,空中傳來清脆的鳥鳴,這聲音過於真實,打破了某種平衡。
於是,我醒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晨光撐破窗簾,正照在我的臉上。
窗外,黃鳥啁啾。護士推門而入
“啊,醒了嗎?”她為我拉開窗簾,一窗新綠頓時湧了進來,幾乎要將我淹沒。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從今天起,你們都搬進普通病房,而且可以自己在島上散步,不用讓醫生陪同。”
“警報解除了?”我接過她遞上的綠色胸章,“這個是……”
“根據患者的恢復情況,決定讓你們自由行動。這個胸章是聯絡器,可以讓醫生知道你們所在的位置。萬一你們迷了路,可以靠它找回病房來。”
“真的這麼放心我們?”我佩上胸章,不大敢相信已獲得了自由。
“從今天起,你的病房換到研究中心053室。現在,請到餐廳用早餐。”
餐廳裡的人並不多,大約有七八位身著住院服的患者正在用餐。我覺得他們有點兒眼熟,但卻叫不出名字。他們的模樣仿佛有些相象。當然,他們年齡不同,膚色各異,或丑或俊,按說沒有什麼一致的地方。
我覺得奇怪,一轉頭,正好看見鏡面廊柱上照出的那張臉。那是我的臉,那又不是我的臉。那張臉的主人是他們精神上的姐妹。
我知道了,一致的地方在哪裡:表情、眼神。那麼恬淡,那麼寧靜,那麼輕松,那麼祥和。
我吃了一驚,那一瞬間鏡中安詳的臉變樣了,變回我原先知道的樣子。我奔出餐廳,我要找一個熟悉的人問問:我們這都是怎麼了?
我跑上海畔的山頭。曾住在我隔壁的那個歌手正盤膝坐在最高的巖石上,一動不動。
我在他身後站定,微微喘息著。面前是高聳的懸崖,如刀劈一樣陡峭,海浪聲聲拍打著崖底的礁石,卷起千堆雪。遠處的海卻是恬靜的,海水藍得那樣幽深,同時又是那麼清澈,像最明亮的玻璃,反射著陽光。
歌手閉著眼睛,悠然忘我。
“你好。近來還唱歌麼?”我問。
他睜開眼簾,抬頭瞟了我一眼。
“LaBieEnRose。”我哼了一句。
歌手把食指放在唇邊,做了一個“收聲”的手勢。
“不要破壞最美妙的音樂。
我一愣。
這時,起風了。風一吹,山林中的樹木搖曳:海面上波濤洶湧,風鳴聲,林木的呼嘯聲,海浪的吼聲,連同低空中盤旋的海鳥的高歌,合成天地的交響。這才是最美妙的音樂。
只有自然的音律才是完美無缺的。
我在他身邊坐下,閉上眼,微微仰頭。
不需要再多問什麼了。
來到皮亞諾薩島第三十天的下午,有很好的陽光。我仰面躺在一片綠油油的草地上,身邊有一種叫不出名字的紅花開得如火如荼,幾只色彩斑斕的鳥雀在晴空中,一邊唱歌一邊做飛翔表演。微風的手指輕輕撥動我額前的發絲。
草地的碧色仿佛正逐漸浸潤到我的體內,生機勃勃的小草穿透我的身體齊刷刷地往上竄。
此時我記起了一本小說中的話,那段話的意思知道今天我才真正明白——
在我看來,春天裡一棵小草生長,它沒有什麼目的。風起時一匹公馬發情,它也沒有什麼目的。草長馬發情,絕非表演給什麼人看的,這就是存在的本身。
現在,我在這裡。我存在。
雖然我是3P人,使我降臨人世的是非自然的手段,可即使手段不好,存在本身也依然是好的。
我仰面躺在草地上,不動也不說話。夜色悄悄地代替了白晝,藍色天鵝絨的夜空中撒滿了鑽石般的星星,群星仿佛第一次離我這麼近。
我是我自己,我又不是我自己。
我看,我用夜的億萬雙眼睛去看。
我聽,我用林中鵠鳥的兒耳朵去聽。
我聞,我用秋蟲頭上的觸角去聞。
我嘗,我用溪流清冽的舌頭去嘗。
我感覺,我用花草樹木的枝葉去感覺。
我思考,我用時間的縱橫經緯去思考。
我和天地萬物是同等的存在,我們是一體的。
第二天清晨,我在海灘上遇見了孟瀾。那時,他正面對一塊雪白的畫布發呆。
“怎麼,找不到靈感了?”
他聞聲回頭:“是你呀。”他扔下手中的油畫棒就地坐在沙灘上,長長地吐了口氣。
“恐怕我得改行了。”
“咦?”
“忽然發現,我每用一種顏色,就失去了其他的顏色,繪畫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破壞。”
我明白了。
“對了,陳平今天上午要離開這兒,你不去和她道別麼?”他說。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不是你?”
“我早就沒什麼心事了。倒是你,或者還有話對她說。”他身子向後一倒,躺在沙灘上曬起太陽來,眼睛瞇成一條縫,顯出非常愜意的樣子。
是的,我確實還想見她一面。
我和她之間,仿佛還欠一個了結。
見到陳平的時候,她坐在我昨夜躺過的草坪上,等待來接她的直升飛機。
“你好麼?”我上前搭話。
“是你。”她抬頭瞥了我一眼,並沒有覺得吃驚,“我已確定沒帶病毒,可以離開了,你呢?你的病好了吧?”
“托福,好得不能再好了。”我的態度坦誠無比。
看到陳平,我才真正看清了以前的自己。
以前的我和她一樣在乎存在的意義。她選擇以不懈的追求去證明那個意義,而我卻一直在和它捉迷藏。
我等待它,我又逃避它。它就是我的戈多。但是,現在我已知道了,存在本身勝過一切意義。
“剛開始那幾天我幾乎無法思考。”她說話時表情並不沉重,“我覺得我不懂這個世界,它完全沒有道理。後來,心情平和一些的時候,發現這個島是個美麗的世外桃源,就像是童話《彼得?潘》裡的‘Neverland-’”我微笑著在她身邊坐下。啊,那個西方世界人盡皆知的故事。一個永遠長不大的男孩,帶著一群快樂的孩子,住在一個遙遠的島上。他們飛翔、游戲、夢想,永遠不會有煩惱和憂傷。
“這就是命運吧?不是因為你我一定不會有機會體驗這樣的生活,我本是個停不下來的人。”她像做游戲的孩子那樣,把雙手舉過頭頂,在空中擊掌,一下,兩下,三下。她看上去輕松自在,非常愜意。“這一個月的時光真是舒暢啊。記得在大學聽翻譯課的時候,我曾問老師:‘Neverland’應該怎麼翻,他說,應該叫做‘仙境’吧。現在想來,叫做‘永不島’最合適了。就像這個島,遠離塵囂,遠離一切世俗的紛擾。島上雖然沒有永遠長不大的孩子王,卻有一群莊周再世的‘植物人’……
“好消息,作為少數全身血液都已被替換的實驗者,你們可以永遠留在島上,研究中心願意同你們建立終身的合作關系,當然,不是強制性的。”
原來,到最後,我也依然是實驗品。不過,不要緊,我已知道最重要的是什麼。
“真有點兒羨慕你們呢,怎麼會有這樣悠閒自在的心境。”
“那就留下來?你也可以的,只要你也把血全換掉。”
“不,”她搖搖頭,“謝謝你的建議,但這樣的生活不適合我。”
天空中傳來一陣嗡嗡聲仿佛是昆蟲在拍動翅膀。一架天藍色的直升飛機從天而降,停落在草坪上。
陳平轉向我,鄭重地伸出手來:“這一次,真的要說再見了。”
我拉著她的手,用力握了一握,這是我們第一次握手。“保重!”
她站起身,彎腰拾起放在一邊的旅行包,向打開的機門走去。直升飛機裡走出一個有點像她的男人。說有點像,是因為他眼中閃爍著和她一樣的執著眼神。
他是她的同道中人。
“感覺怎麼樣?”他說。“哎,”她快樂地歎氣,“還是想做回老樣子。”
“那還等什麼?”他笑了,笑容很好看。
她把手伸給他,突然哭出聲來。
“噯,走吧。”她哽咽了。
那是陳平的世界,那是屬於她的故事。
我仰頭望著直升飛機消失在雲天之上,像陳平剛才那樣,把雙手高舉過頭頂,連擊三下。
如果要為皮亞諾薩島起個真正合適的名字,那就該叫NEVERNEVERLAND——無法抵達的永不島。
那不是彼得?潘用來逃避成人責任的兒童樂園,而是任何帶著世俗名利,執著於物念的人們永遠無法到達的福地。
極目四顧,島上的青山層層疊疊,林木錯落有致,山間的溪流在陽光下如同閃光的水晶。溪邊綻放著五彩繽紛的花朵。無邊的碧海環抱著寶石般的島嶼。溫柔的潮水一刻不停地湧上沙灘,又走下沙灘。
啪啪啪,
拍三下,
這是我們的永不島,
十丈紅塵中的人們啊,
你們永遠也到不了